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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言情:[强推]超级赞的奇幻脑洞现代文《脱轨》作者:priest

2025-04-07

文案:

你相信存在无数个和你生活的宇宙一模一样的平行空间吗?

明明是同一个人,在这个空间中是不可一世的富家女,在另一个地方就是一无所有的打工妹。

所有的平行空间井水不犯河水,理论上永远也不会相交,有一天,盛气凌人的富家女江晓媛在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中,变成了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

剥离开家世、学历、相貌和财富,什么才是最终的自己?

本故事为次元版本的变形计。

内容标签:幻想空间 现代架空 励志人生

☆、第一章

那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工作日,天气阴沉。

整个城市同冷空气搏斗了几次三番,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丧家之犬似的即将滑入一个漫长的冬天。

街上人车稀疏,都是匆匆呼啸而过。

一辆红色越野车停在街角,车里走出一个年轻姑娘,她有约莫二十五六岁,漂亮——本人长得有六七分漂亮,妙手妆容一化,成了十分的漂亮。她身材高挑,上身穿着应季的新款披风斗篷,寒冬腊月中光腿穿短裙,手里拿着个新手袋,时髦得像刚从杂志封面上走下来的,跟满大街苟且在棉衣羽绒服与松垮秋裤里的路人完全是两个物种。

她锁好车,借着车里的暖气,悍不畏寒地迈开两条大长腿,走向街角的一家咖啡厅。

这咖啡厅布置得很用心,让人眼前一亮,被马路对面婚纱影楼的摄影师看上了,正在这里取景,拍照的新人冻得活似一对掉毛鹌鹑,在镜头下一起强颜欢笑,镜头一走,立刻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穿短裙的美女经过,没有看摄影器材,也没看新郎,将一干人等都当成了布景板,只单单盯了新娘一眼,见此新娘子长得腰长腿短脸盘大,她才放了心,愉悦地将下巴抬高了两分,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她轻车熟路地推开咖啡厅的门,态度熟稔,也不见东张西望,大概是个熟客,但进了门却并不立刻往里走,微妙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不慌不忙地伸出两根手指,借着反光的玻璃门将自己额前的头发微整了一番,保证每一根都歪斜得恰到好处,这才将双手一起搭在手袋上,置于身前,等着人来招呼。

她的两眼微垂,是个桃花眼长眼角的温婉相貌,但此时静立门口,却无端显出几分旁若无人的自矜来。

店长本来正在给咖啡拉花,被旁边的服务员提醒了一声,转过看见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晓媛来啦?

店长说着,三步并两步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亲自迎到门口,亲热地拉住那美女的手腕,嘴上还没忘了把客人恭维一番:你今天这身衣服真好看——但是冷不冷啊,咱们这么瘦又不抗冻……要不今天就坐有阳光的地方吧?暖和。

这位美女名叫江晓媛,是店长冯瑞雪的中学同学兼好友,小时候俩人是同桌,长得都不错,学习都不行,臭味相投,玩得挺好。

俩人在高考考场上同生死,一起考了个完蛋的分数,结果却没有共命运,因为江晓媛比冯瑞雪多了一个有钱的爹。

江晓媛被她爸送到了国外,上了一所野鸡大学,学习陶器艺术研究专业。

冯瑞雪则因为家境不好,自作主张放弃了学费高昂的三本大学,进了当地一所专科学校。

四年中,两人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

江晓媛每天跟一帮狐朋狗友们出去鬼混,成功地释放了她被应试教育禁锢的灵魂,将不学无术进行到了底——

毕业设计时,她打算做个艺术杯,手一哆嗦,材料放多了,就临场改成了欧式花瓶,不料花瓶的工程巨大,做了一半,她屁股都麻了,遂没了精雕细琢的耐心,江晓媛当机立断,一掌挥下,把花瓶压扁了,一个不规则不对称的趴地器皿就此诞生。

导师拿着她的大作端详了五分钟,愣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开口询问江晓媛这是何方妖孽。

江晓媛本想大言不惭地回答说这是个烟灰缸,谁知由于不抽烟,烟灰缸一词不是她的日常用语,她一时想不起来外语怎么说,只好临时改口:一个碗。

导师与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感觉又被这帮傻逼富二代们开了一回眼界,秉承着给钱的是大爷的原则,他给了她一个富有反讽意味的高分评价:打破规则,有尖锐棱角,颇具先锋艺术的反叛精神。

该评价配合实物食用效果最佳,反正谁看谁知道。

就这样,江晓媛带着她的先锋艺术烟灰缸学成归国,中间还生出一番波折——由于她的先锋烟灰缸造型太过奇诡,险些被机场安检扣下。

而这时的冯瑞雪已经在社会上磕磕绊绊地打拼了几年,学了一手西点烘焙的好手艺,还考下了咖啡师,最重要的是,她还学会了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绝活。

同学会上再相见,虽然物是人非,但冯瑞雪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套回了和江晓媛的交情,从她手里拿到了五十万的启动资金,开了这家咖啡厅。

这笔投资是江晓媛这辈子花过的最值的钱,冯瑞雪肯做事,手艺好,善于包装和钻营,很有管理天赋,朋友圈里流传的什么本地最好吃的十家咖啡甜品店之类软文里总能有她家的身影,两三年就做出了品牌,还开了一家分店。

江晓媛已经从她这里收到过一笔不小的分红了。

江晓媛以股东自居,渐渐地生出些责任感,闲暇时常来光顾,还总带朋友来,让人家什么贵点什么,总惦记着多给店里创收。

冯瑞雪把她带到了店里最阳光灿烂的一张桌上,亲自做了她平时喜欢的饮料和点心,端上来陪她坐着,江晓媛却不看她,目光落到了隔壁桌上。

隔壁桌上有个青年男子,黑风衣,黑围巾,整齐的头发也黑得没有一丝杂色,露出一小截脖颈,黑白分明,正专注地坐在那里低头研究他的平板电脑。

江晓媛一进来就看见了这个人,他长得实在是太标准了,眉目、五官、脸型无不恰到好处,像个电脑合成出来的假人,因为太标准,辨识度很低,让人记不住他的脸。

如果这人不是偶尔还动一动,他简直像个塑料模特。

冯瑞雪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帅吧?他来好几天了,每天坐到我们打烊,不爱搭理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哎,不说这个,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上班又摸鱼?

江晓媛其实是有工作的,她是个写字楼里的小白领,毫无技术含量的低端脑力劳动者,税后月工资三千五百块,是她月平均开销的二十分之一。

这份工作是她家里不想让她年纪轻轻就游手好闲,硬逼她去的,老板是她爸的朋友,自然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万万不敢对她委以重任,只是养在办公室里,跟长得张牙舞爪的绿萝一起当吉祥物。

幸好,江晓媛在工作方面也没什么上进的野心,她上班就在办公室玩电脑,不高兴了就开车跑出去玩。

江晓媛收回望向帅哥背影的目光,吹了吹咖啡上的泡沫,格外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懒得去了。

好像提起的不是她的工作,而是约的美容美发。

小心烫啊,冯瑞雪习以为常地递了一块餐巾纸给她,其实我觉得你爸让你上班是对的,人总得干点什么吧?

江晓媛听了这话,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冯瑞雪。

冯瑞雪莫名其妙:看我干嘛?怎么了?

江晓媛用两根手指拎起餐巾纸,指甲红得触目惊心,她有些做作地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污迹,手指微微一顿,仿佛想好了对策似的,将她暗自揣着的恶意向冯瑞雪释放了出去。

我又不缺钱。江晓媛说,不缺钱干什么工作?我就不相信什么热爱事业,人从骨子里就是好逸恶劳的,什么工作狂,那不都是穷的么?

冯瑞雪漂亮,会说话,讨人喜欢,虽然学历不怎么样,但是做事的能力足以弥补,可谓是个十全九美的人,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她家庭条件很一般——她爸卧病多年,妈小学没毕业,平时替人打零工补贴家用。

这也是冯瑞雪一直以来的心病,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好,即便将来发达了,也只能算是个不上档次的暴发户。

江晓媛跟她认识那么多年,对这些事当然心里有数。

此时,要是冯瑞雪再听不出来江晓媛是故意的,她就实在不配从事服务业了。

店长那可掬的笑容不可避免地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江晓媛皮笑肉不笑:没有。

冯瑞雪:没有就好——你看你新买的包多好看,不便宜吧?你这种白富美要是也每天不高兴,就没天理啦。

江晓媛的目光落在崭新的手袋上,眼睛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厌恶,她伸手按住那包,往冯瑞雪面前一推:看着好看就拿去吧,送给你了。

刚才还在拿话挤兑她,转眼又随手送东西,冯瑞雪有些懵,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开玩笑地说:真的啊?两百块钱以内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不过要是……

四万六。江晓媛面无表情地说。

冯瑞雪:什么?

江晓媛:上午逛街刚买的,小票和保修单还在里面没拿出来,你可以当新的用。

冯瑞雪被烫了一样缩回了手:你到底怎么了?

江晓媛淡定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我说真的,你要是看上了,尽管拿去,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

冯瑞雪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搭在桌上的双手紧张地搅在一起。

有些时候,女人和女人之间,是有这种心照不宣的。

这时,江晓媛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两人一起低头看去,都看清了来电显示。

冯瑞雪嘴唇微微掀动几下,没说出话来。

江晓媛按了拒接,她十指交叉,端庄地坐在漂亮的咖啡桌后,精雕细琢的桌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打过柔光的画片。

我现在不想搭理霍柏宇那个傻逼,江晓媛说,就想听你说,冯瑞雪,你和霍柏宇到底是怎么回事。

店长脸上的血色一瞬间消失了。

☆、第二章

霍柏宇是何许人也呢?

名义上,他是江晓媛的现任男朋友,只不过她没把他当回事。

霍柏宇自称是个搞艺术的,实际是艺术在搞他。

他热爱制造饼脸大肚子的光屁股小人,由于作品太过离奇,连江晓媛这种艺术专业出身的都无法欣赏,更别说普通群众了,总而言之,尽管他十分高产,却一直没人买账。

这男人长得眉清目秀,颇有旧电影里男主角的风流倜傥,造型也很是多变,时而是随时能去收破烂的犀利哥,时而是眼神忧郁的文艺青年,刮了胡子能装嫩,留起胡子也会颓废。

江晓媛怀疑这许多的行套背后,可能是他胸腔里那颗娘炮之心在作祟——他把自己当换装芭比了。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鬼混,江晓媛深切地认识到,这男花瓶恐怕是一个赤诚的二百五,非但拿胡闹当艺术,还丝毫不觉得自己是在胡闹,霍柏宇真心诚意地认为自己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艺术家,时而以雕塑界的梵高、泥潭里的杜甫自居。

江晓媛纯粹是觉得看他神经兮兮的自我陶醉挺解闷,兼之霍柏宇长得养眼,才肯纡尊降贵花时间与金钱泡一泡他。

倘若一个人本身是个捏不起来的花瓶,从物质到精神无一处能给别人带来好处,那么他也实在没什么资格要求别人把他当回事。

所以江晓媛来找冯雪瑞,而不是去找霍柏宇分说——在她眼里,霍柏宇是个玩意,但是冯瑞雪是个人。

闺蜜撬男人这种狗血的三角关系一旦发生,如果爱情比友谊深厚,那么这是男女之间的事,如果友谊比爱情深厚,那就是她和冯瑞雪之间出了问题。

江晓媛面色平静,她认为自己是个大家闺秀,尽管已经先行出言尖刻,失了深层次的风度,却依然保存着表面上的优雅。

===第2节===

江晓媛:你要是想抵赖就不用了,没人跟我挑拨事端,那天——就上礼拜四,我把一双新买的鞋落在了他那,晚上才想起来,开车回去取,亲眼看见你抱着他的胳膊跟他上楼的。

冯瑞雪的手指甲让自己掐得泛了白。

江晓媛瞥见,冷笑了一声:霍柏宇是什么东西?跟你直说了吧,在我眼里,他还不如这个包值钱,他就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一块垃圾鸡肋。你到底看上他什么了?脸?神神叨叨的灵魂?还是……

她的话音被再次响起来的电话打断,还是霍柏宇。

江晓媛眉头一皱,挂电话关机,余光瞥见桌上的咖啡,有心想拿剩下的半碗咖啡泼那冯瑞雪一脸,又怕饮料溅脏了袖子。

她于是把咖啡变成言语,泼了冯瑞雪一脸:还是我所谓的男朋友这个身份?

冯瑞雪的眼角剧烈地抽动了一下。

江晓媛心想:哦,原来还真是这么回事。

报复的快意与熊熊燃起的愤怒在她心里交织成了一张网,她紧紧地抿住嘴,预防自己在公共场合破口大骂,忍了半晌,才低声问:冯瑞雪,你是有病吧?

冯瑞雪低下头,高频率地眨了几下眼睛,苍白地嗫嚅说:对不起,我……

江晓媛打断她:别,别来这套,不急着忏悔。

冯瑞雪有些惊惶。

江晓媛低笑了一声:瑞瑞,我就想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想的。

她说你们这些人的时候,充满讥诮的目光特意在冯瑞雪的手镯上停留了一下,那是某名牌出过的一款玫瑰金手镯,后来被山寨成了淘宝热款,价值从二十到二百不等——冯瑞雪手上戴的这个,约莫是个中档货,讲讲价一百块钱能拿。

冯瑞雪这个人很有上进心,日子过得精打细算,在她身上出现的名牌只有两种,要么是过季打折打到两折以下的处理货,要么是产自大淘宝的神奇山寨,有时候江晓媛心里难免鄙视,只不过因为友情深厚,这点鄙视很快就被压了下去,她反而觉得冯瑞雪怪不容易的,这么多年也一直假装自己不知道或是不在意,没有对冯瑞雪提过只言片语。

直到这时,友情眼看着走到了尽头。

冯瑞雪上身微微往前倾了一下,小声说:我对不起你,但是你先冷静一……

江晓媛截口打断她:我没有不冷静啊。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甚至惊动了前桌那一直没抬过头的英俊男人,那人有些好奇地看了她们俩一眼。

冯瑞雪嘴唇凝成一条线,她哑口无言了半晌,忽然破罐子破摔地长出了口气,绷紧的肩膀跟着放下来,她如同卸下了一个重担,整个人和她因为疏于保养而有些下垂的眼角一样,显得倦怠极了。

我……冯瑞雪开口说,我一直在担心你会发现,昨天晚上还在心怀侥幸地想,如果你能在发现之前就跟霍柏宇玩腻了、掰了……就好了,这事就能揭过去了,谁也不知道。

自欺欺人吧。江晓媛说,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是看上他什么了?还是——你是看不上我什么了?

冯瑞雪低下头,两颊的刘海垂下来,弯成一道有点动人的弧度。

冯瑞雪:如果我说……我有时候会很嫉妒你,这是可以理解的吧,毕竟……

你没有嫉妒我。江晓媛再次打断她,一字一顿地说,嫉妒不是这样的,你其实是看不上我,用这种方法嘲弄我——冯瑞雪,咱俩脸都撕破了,你何必费心讨好我?怎么,怕我把你这小破店的投资收回去?

冯瑞雪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

骄纵的人不见得都牙尖嘴利,不见得都会讨人喜欢,但他们通常有一种共同的本能——踩人痛处总是一踩一个准。江晓媛无疑是个中翘楚。

冯瑞雪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地在游街,一点尊严与温情都没有剩下,江晓媛那刻薄的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朋友、合伙人……这些体面的身份就全都舍她而去,她成了一个面目可憎的摇尾乞怜者。

可是江晓媛这还不算完,她还不慌不忙地补上了最后一刀:我还不至于赶尽杀绝,反正没几个钱,你不用担心。

如果她暴怒,泼咖啡,撒泼打滚,扬言撤资,逼冯瑞雪还钱——那么冯瑞雪是可以承受的,毕竟这些都隐约在她预料之中,她甚至可以从江晓媛的歇斯底里中找回自己微妙的心理平衡。

可惜江晓媛没有,她果然强势惯了,高高在上地只用这一句话,就非但将两个人的关系划得泾渭分明,还端起了浓郁的优越感,事无巨细地展示给冯瑞雪看。

她越是在言语上宽宏大量,冯瑞雪就越是痛苦不甘心——这道理不必别人教,战争中的女人天生就懂。

你给了我钱……冯瑞雪艰难地挣扎着,但那也不是你自己挣来的,你的一切都不是你自己挣来的,江晓媛,我有时候在想,我们俩到底有什么不同,凭什么你坐在宝马车上呼啸而过,我就要在寒冬腊月里骑个破电动车,还要一路被别人在车里按喇叭?

江晓媛意味深长地端着微笑,没有回答。说出了这番话,冯瑞雪无疑已经输了。

冯瑞雪看见她的表情,忽然发现江晓媛就像个高高在上的公主,根本不需要朋友,也不需要霍柏宇,她要的是女仆,是玩偶,要负责讨她的开心,接受她的恩赐,还要在千恩万谢中将她的优越感双手捧起,三呼万岁。

世界上再没有比优越感更华美的外套了吧?她冯瑞雪就是江晓媛外套上一个点缀用的蝴蝶结。

冯瑞雪突然说:对,你是比我有钱,你比世界上大多数人都有钱,别人朝九晚五疲于奔命,你随便无所事事地随便刷爆几张卡都有人帮你还,你过得比别人舒服,你会投胎,但这代表你很厉害吗?

江晓媛没料到她绝地反击,愣了一下。

冯瑞雪提高的声调几乎压过了咖啡厅里的音乐,店员们都小心翼翼地看过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感激你,我对不起你,我是因为嫉妒你做错了事,我愿意补偿,但是今天咱俩要把话说明白——江晓媛,你刚才说我不是嫉妒,其实是因为你觉得我根本不配嫉妒你,对不对?

江晓媛,冯瑞雪连名带姓地叫出了她的名字,而后深吸一口气,轻轻地说,我不明白,你分明什么都有,为什么还必须抱着这么多的优越感才能活下去?

这时,咖啡厅的门叮地响了一声,一个相貌堂堂的年轻男人匆匆走了进来,目光环视一圈后看到了坐在阳光下的江晓媛和冯瑞雪,他脚步一顿,像有点着急,又好像是不敢过来。

正是霍柏宇。

霍柏宇是个细腰长腿的窝囊废,他在一边戳了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选择了江晓媛一边,他先是看了江晓媛一眼,目光中含着请示,等她请他这个立场坚定的双面间谍坐下。

江晓媛一见他,突然之间索然无味起来,感觉自己这通兴师问罪好无聊。

我在这干什么?她扪心自问,有必要吗?

江晓媛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将她承诺过的手袋往冯雪瑞面前一推,仿佛推送了一团珠光宝气的分手费,看也没看那罐男花瓶,大步走了出去,一路钻进了自己的车。

她瞥见霍柏宇急赤白脸地追了出来,干脆就连安全带也没系,车门也没关好,在车子哔哔的警报里一脚踩下油门,风驰电掣地起飞了。

江晓媛的余光看见那咖啡厅里的英俊男人正目送着自己,那男人的目光清澈得仿佛眼球是无机质的,看起来很有些讨厌。

哔哔啰嗦个不停的车也很讨厌。

年久失修的路段更讨厌。

江晓媛有心将这讨厌的车开到树上,直奔4s店再买一辆——郁闷无法排解的时候,也只有买买买能减轻一二。

而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一转弯,一辆中型商务车好似赶投胎一样,迎面刮了过来。

江晓媛的脚还在油门上,被高跟鞋别住了转不过来,她只来得及疯狂地把方向盘往旁边打去,直冲上了道边护栏。

真的撞了树。

☆、第三章

江晓媛脑子里一片空白,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扑面而来的安全气囊。

气囊的弹出速度在每小时三百公里左右,没系安全带的情况下,拍死个把鲁智深也不在话下。

生死一瞬的时候,什么斗气吵架、争风吃醋,都成了不值一提的鸡毛蒜皮。

江晓媛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我不可能就这么死了吧?

然而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后,预想中的剧痛却没有如期而至,江晓媛眼前突然一黑。

飞驰的车辆,颠簸不平的街道,大树,惊慌的路人……突然全部从她面前消失了,她整个人忽然失重,好像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将她从车撞树的惊悚场景里剥离了下来。

江晓媛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场景中,周围没有声音,也没有光,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脏和动脉在歇斯底里地鼓噪。

她手脚冰凉,一身冷汗地在原地呆愣了足有半分钟,终于惊疑不定地回过神来。

这是哪里?

怎么回事?

忽然,身侧传来一声轻咳,江晓媛浑身的汗毛一齐稍息立正,本能地旁边错了半步,八公分的细高跟不负众望地崴了她的脚脖子。

一只冰冷的手在她五体投地之前攥住了她的胳膊,同时,江晓媛也看清了面前的人——正是咖啡厅里那个长得像假人的黑衣男子。

他领子上有一枚硬币大的纽扣,发出柔和的白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那张仿佛电脑合成出来的脸。

苍白,毫无血色。

江晓媛一提肩膀,猛地抽出了自己的胳膊,戒备地打量着面前的人——不过他真是人吗?

请跟我来。黑衣男子像是看不懂江晓媛的戒备,自顾自地提步往前走去。

这是什么地方?江晓媛强压下惊慌,色厉内荏地质问,你又是怎么回事?你是谁?

我是灯塔助理,黑衣男子声调毫无起伏地回答,随即又重复了一遍,请跟我来。

他说话听起来好像自动答录机,字正腔圆,虚情假意,总而言之,不像活物。

江晓媛双臂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心想:我凭什么要跟你去?

她不动,自称灯塔助理的黑衣男人居然也没有等她,他踏着某种奇异又固定的韵律,一声不吭地往前走去,动作僵硬又精确。

所以说这黑不溜秋的……到底是一只什么?

机器人?僵尸?

江晓媛屏住呼吸,信马由缰地让想象力驰骋了片刻,几乎看见这黑衣男子下一刻就回过头来,冲她露出一口青面獠牙。

她狠狠地激灵了一下,意识到随着灯塔助理这么一转身,唯一的光源也离她远去了,江晓媛本没有怕黑的前科,此时却忽然有种从心而起的寒意,这里的黑暗好像有生命,张着嘴等着将她囫囵个地吞下去。

她后脊蹿起一层冷汗,她犹豫了片刻,到底不情不愿地拔腿追了上去。

江晓媛边走边活动着自己的手腕,她在国外参加过半年的跆拳道社团——跆拳道本身作为一项体育赛事,已经基本退化为花拳绣腿,更不用说她是抱着泡美男的初衷跟去凑数的,其学习功效基本等同于比别人多做了几套广播体操。

江晓媛努力地回忆着教官教的那些中看不中用的招式,评估着自己能撂倒前面这个人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一道强光突然刺痛了江晓媛的眼睛。

她看见广袤的黑暗中有一道笔直的光柱横扫而来,那光如无中生有一般,一眼望不到头,长而笔直,犀利而雪亮,好像从世界尽头席卷而来,摧枯拉朽一般地破除万丈黑暗,转眼就杀到了她面前。

江晓媛不由自主地将双手挡在眼前,那光柱从她身上碾压而过,又继续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涌而去。

灯塔助理终于再次开口说了句人话。

不用怕,他说,只是灯塔的光柱,上来。

江晓媛随着他的话音抬起头,整个人呆住了——

她看见黑暗中有一条浮在空中的天桥,影影绰绰地架在无限阴影深处,像是连通着另一个世界,台阶好像浮在空中,叠起层出不穷的前途未卜。

灯塔助理站在两层浮阶上,半侧过身,冲她伸出一只手。他那有一点偏棕的眼睛里有一层一层、如流光溢彩似的纹路。

江晓媛看见那双眼睛,情不自禁地脱口说:你……是个人?

这是区域三中所有平行空间的监测站,灯塔助理好像没听见她的问题,居高临下地说,你知道什么是‘平行空间’,对吧?

江晓媛的荣誉毕业证上只有一个被压扁的烟灰缸,闻言把眼睛瞪成了圆形。

灯塔助理不以为意,淡淡地解释说:有无数时空与你所在的时空并行存在,它们永远不会有交点……简单说吧,假设你走在十字路口上,你可以转入任何一个方向,直行的你,左转的你,右转的你,甚至后退的你将会从这一刻开始,引发一系列完全不同的事件,也就是四个平行空间,每个平行空间中都有一个你。

===第3节===

突然有了四个分身的江晓媛面对着自己的三头六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每一个灯塔管着一定范围里的平行空间,灯塔助理说,灯塔检测到你所在的时空将会发生时空震荡……就像地震——我是本次震荡的监测员,由于你在时空发生震荡时,刚好身处震点上,现在你暂时被震脱了原有时空。这件事是我的错,我没能及时处理,很抱歉。

江晓媛轻轻地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下,怀疑这是做梦。

可她那被吃喝玩乐与买买买占据的脑子里,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匪夷所思的梦呢?

江晓媛不由自主地迈开双腿走上了台阶,行至中途,她不由得回望一眼,来路漆黑一片,除了前方灯塔助理领子上的微末光源,她别无依仗。

她有种自己正踽踽独行的错觉,一股毫无来由的恐惧冲进她心里。

江晓媛忍不住开口问:送我回我的时空……送到哪都行吗?比如能让我重新回到小时候吗?

灯塔助理没有对她的愚蠢表达看法,尽职尽责地回答说:你方才可能没有完全听懂,假如你回到了自己小时候,那里将成为另一个平行时空,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了。

江晓媛从小数学物理没及过格,听得云里雾里,总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可是心情纷乱,头脑过载,她一时又理不清头绪。

台阶尽头,是一个巨大的、如同要冲破宇宙的高塔。

江晓媛用力咽了一口口水,跟着灯塔助理走进高塔,她像畅游地狱的但丁,正走向不可思议。

灯塔中有星罗棋布的光,乍一看彼此交叠,其实互相并无干涉,像一块复杂的立体棋盘。

两人一路走到了高塔底部,映入眼前的是一个小高台,像中学老师的讲台,高台旁边飘着各种看不懂的坐标数字。

江晓媛的脑子里却嗡的一声——她看见台上摆着座椅与方向盘,分明是一辆车的驾驶舱!

后视镜上挂着熟悉的挂件,安全带安安静静地垂在一边,安全气囊弹出了一半,细碎的玻璃碴悬空静止,好像某个时间某个地点的精确截图。

江晓媛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又一步。

灯塔助理打了个指响,台上蓦地灯光大亮,被照射成一部灯光聚焦的舞台,而江晓媛就是那个即将粉墨登场的小丑。

不……江晓媛不住地往后退去,好像越是远离那座高台,她就越安全,语无伦次地说,你你你不能把我送回去,我不能回去!

灯塔助理:你不可能永远待在这里,被时空风暴扫下来,总要被送回原本的时空坐标的。

江晓媛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玻璃球似的眼珠:我撞车了!你看不见吗?你瞎吗!前挡玻璃都碎成那样了,我连安全带也没有系,我会死的!你有病吗?

灯塔助理神色不变,灯光在他脸上打出一圈瓷一样的莹白。

这会他又不像人了,像是个不近人情的人形容器。

灯塔助理说:那说明这个时空中的你本来就应该在这个时间点上死去,有什么不对吗?

江晓媛目瞪口呆。

这人是变态吗?江晓媛感到自己颈侧的血管突突乱跳,心想,这变态的地方,变态的人,不行,我得跑。

灯塔助理向她走来:传送马上开始了,请过来一些,以免传送发生偏差……

江晓媛的手在斗篷下剧烈地颤抖着,突然,她猝不及防地向前一扑,猛地用肩膀将灯塔助理撞到一边,谁知这灯塔助理看起来身材高挑,人却轻得和纸片一样,被她一撞就侧歪出去,江晓媛没想到居然这么顺利,也愣了一下,但她在关键时刻竟然也是有点决断的,立刻反应过来,夺路狂奔。

江晓媛向来只擅长涂脂抹粉,跟运动从来八竿子打不着,此时肾上腺素飙升,全身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好像突然练成了轻功。

可是她没能轻出多远,忽然,她好像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抓住了。

江晓媛的两条腿还在绝望地往前奔跑,人却不住地往后退去,越是跑,那亮着光的高台与可怖的驾驶舱离她就越近,好像她身后追着个黑洞,无处不在的引力场不断地蚕食鲸吞着她。

色厉内荏的江晓媛所有的勇气终于流泻一空,她快要被恐惧压垮了:等等!求求你,我不能死……救命!我、我才二十五岁,我父母只有我一个女儿,我不可以死掉的!我、我还有……对,我还有工作,我还有好多事没做,我不能死在这么莫名其妙的地方!救命啊!

☆、第四章

灯塔助理毫无触动:抱歉,我听不出你这句话的合理性在哪里,任意一个空间中,每一秒的时间单位里,都有无数比你年幼的生命体因为各种原因死去,他们也未必不是独生。只要是生命,没有不能死掉的,

见江晓媛实在太惊恐了,灯塔助理竟还试着安慰了她一句。

他诚恳地说:你就算现在不死,将来也会死的。

江晓媛:……

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碰上这种软硬不吃的愣货,一时间被呛得接不上话。

这时,她的后脚跟碰到了一个硬物,江晓媛猝然回头,发现那高台居然已经近在咫尺了!

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将她往致命的驾驶舱中推,江晓媛本能地挥着胳膊,那些本来凝滞在空中不动的碎玻璃在触碰到她手腕的一瞬间,活了过来,沿着既定的抛物曲线形单影只地飞了出去,在她手腕上留下了几条浅浅的伤口。

细微的疼痛打破了江晓媛最后一丝幻想——这是真的,不是闹着玩的,那个穿得像个棺材的变态真的打算把她塞进一辆刚撞完树的车里。

江晓媛歇斯底里的尖叫起来:这是谋杀!谋杀!啊——

灯塔助理面不改色地辩解:我没有谋杀你,撞你的又不是我。

江晓媛彻底绝望了,她方才有多侥幸,此刻就有多憎恨所谓的时空意外,如果没有这一出,那她最多是在猝不及防中出了事故,可能几秒钟之内就能不痛不痒地去见米开朗基罗——总比这样一点一点地看着自己接近死亡强。

二十分钟以前,江晓媛还觉得自己无比强大,她手里捏着冯瑞雪巨大的一个把柄,可以轻而易举地把她戳来刺去。她甚至觉得只要自己愿意,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她买不来的,然而此时,江晓媛却好像一只渺小的蚂蚁,一阵小风都能将她掀翻在地,一片树叶都能把她压死,这世界上卑鄙的风雪雨露都掌握着她的生杀大权。

一个人在要死的那一刻,家财万贯也好,美貌倾城也好,权势滔天也好,都烟消云散去了,她成了世界上最下等的人,只要能让她再活一分钟,她怎么样都愿意。

就在这时,高台上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暂停——传送程序,暂停。

江晓媛顿时被撂在了半空,她八爪鱼似的匍匐在地,恨不能十指长出吸盘,与皇天后土化为一体。

她的帽子飞到一边,长发糊了一脸,心肝五脏全都是冷的,江晓媛一边冷得哆嗦,一边顺着灯塔助理的目光抬起头,看见不远处另一个带着发光纽扣的人缓步走了过来。

灯塔助理静静地开口问:明光,你干什么?

来人没有回答他,径自走到江晓媛面前,端详了她片刻,他温文尔雅地笑起来,弯下腰冲她伸出一只手:小姐,还好吧?

江晓媛从死地里哆嗦回来,整个人还蒙着,被对方闪得头晕目眩。

这个人的脸也像电脑合成的,可是合成得十分巧妙,无处不美,美得几近不辨男女,乃至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虚假。

明光轻轻一提裤腿,蹲了下来,专注地擦掉江晓媛脸上横竖撇捺的泪水。

我同事的这里,明光指了指自己的脑子,缺了一段程序,和人沟通有些问题,真对不起。

江晓媛一听,敢情自己是差点让一个脑缺件的人整死,顿时委屈得哭得喘不上气,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明光的袖子:我……我……

明光十分理解地拍了拍她的后背,转向灯塔助理说:一个人猝死,和她在健康情况下预知自己走向死亡,但无法阻止的内心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们没有权利把这种极大的痛苦强加在别人身上。

终于有一个会说人话的了,江晓媛一时感动得无以复加。灯塔助理却皱起了眉——他这个动作倒是非常人性化。

她为什么会被时空风暴剥离?明光继续说,我看了这次时光风暴的记录,根本原因还是你把路径计算错了,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应该负一点责任吗?

灯塔助理深深地看着这个名叫明光的人,那双极端类人的眼睛里阴晴不定。

明光转向江晓媛:好了,别哭了,我替你请求启动纠错程序特殊条例。

灯塔助理:但……

明光抬手打断他,垂下的眼睛看起来有些冷漠,语气依然是温和的:助理,对当事人来说,时空根本不重要,重要的只有当下一刻的感受,你让她在死亡前一秒停留了这么长时间,如果是你,你会是什么感受?

这一句话,险些又把江晓媛的眼泪勾出来,但方才已经没皮没脸地崩溃过了一次,她此时回过味来,不肯破罐子破摔,还是艰难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自尊,飞快地用物质捋了捋凌乱的长发,低声说:谢谢。

明光嘴角微微一翘,没吭声。

灯塔助理脸上空白了片刻,像个死机的机器人,好一会,他目光才微微一动,像刚跑完漫长的程序。

通过权限。灯塔助理说。

江晓媛深深地大喘了口气,几乎感觉自己麻木的四肢又重新涌进了血液。

灯塔助理却低头看了她一眼,他玻璃球一样的眼睛在她身上凝注了片刻,那一刻,他的表情人性化极了,似乎含着呼之欲出的怜悯与讥诮。

不等江晓媛反应过来,灯塔助理就错开了目光:我去取合约。

他那富有节奏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你刚才说的……什么条理是什么意思?江晓媛回过神来,努力地屏着哭嗝问。

哦,这个事很容易解决。明光说,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天然的轻松愉悦,好像天塌下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天塌下来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塌的不是他的天。

我们可以在你的时空点之前,人为地加一条通道……这么解释你可能不明白,明光说,简单来说,这条通道能把你的时间冻结五秒钟,让你有足够的余地坐进那驾驶舱里,系好安全带,受伤还是不可避免的,但是应该没有生命危险,你可以接受吗?

江晓媛听了,根本无暇去思考这句话的合理性,她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才避免了自己当场喜极而泣出来,除了点头,她还能说什么呢?。

然而倘若她肯多接触一些人心险恶,就应当明白,天上掉下这样大的一块饼,里面很可能装的不是什么好馅。

当然,时空法则是极其复杂的,明光用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看着她,否则就要乱套了,你说对吧?

江晓媛愣了一下。

这个通道的构建并不简单,因为你的时空对你来说,会产生巨大的吸引力,明光说,你一靠近,它就会把你吸进去,所以我们要利用另一个平行空间,我们会短暂地把你放在另一个平行空间里,让你和另一个空间之间产生一定的联系,利用两个空间的不想交原则和相互抵销的力量,像两块相斥的磁铁,能维系管道一个短暂的稳定,虽然很短,但对你来说肯定足够了。

江晓媛以前从未对自己的不好好读书产生过任何愧疚,此时,她终于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迟疑了好一会,她才低声说:不好意思,我没大听懂。

你现在情绪很激动,我能理解,恐怕我和你解释一些时空法则,你也不大听得进去,所以我长话短说,明光宽容地一笑,像变魔术一样从他的外衣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小梳子,递给江晓媛,头发乱了,整理下吧。

江晓媛讷讷地接过来,耳根居然有些发红。

明光:你只需要知道,我们要把你送进另一个平行时空,让你在那里待一段时间,等你跟那个世界产生足够的联系,才能把你安全地送回去。

江晓媛:哦……你们要把我送到另一个世界里,那我……我……

你还是你,只是另一个你,明光看着她说,不过或许有些区别,尽管你们像是同一个人,甚至共享同一套dna,但身份、性格可能会完全不同,你或许需要适应一阵子,不过没关系,你的最终目的还是回到自己的空间,对吧?那只是一个角色,记住,不要太沉迷于平行空间中的角色。

明光说这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神就像是全世界只剩下了她一个人,他的眼神专注而充满温情,一点也不像灯塔助理那样冷冰冰的,江晓媛并不是没有见过帅哥的无知少女,可她还是险些被蛊惑了。

美貌是一种魔性的东西,它对人有着不可思议的影响力。

江晓媛:如果我……

明光竖起一根手指,轻轻地放在嘴边:如果你太沉迷,另一个时空将对你产生太大的引力,你可能会被默认成那个时空中的人,到时候就回不去了,懂吗?

江晓媛没想到还有这个风险,但很快又释然了——有风险又怎么样,反正直接被塞回那可怕的车里,她肯定是死路一条。

再怎样也比死强吧?

江晓媛:我大概要在那里待多久?

一两个月吧,明光说,也不用太担心,你毕竟在原本的时空里生活了这么多年,陌生的时空一般来说不会对你产生多大的影响力,顺其自然就行了——好,助理把合同准备好了,你看一下,没有问题就签了吧。

沉默不语的灯塔助理像一个没有存在感的雕像,不是明光提醒,江晓媛几乎没察觉到他的存在。

灯塔助理的双手微微打开,一个透明的屏幕出现在江晓媛面前。

大段的文字密密麻麻的,看得人头疼,江晓媛有生以来,除了课本以外,她能完完整整读完的书约莫一只手能数过来,还大多是漫画,她看书看不到三千字一准能睡着——这还是母语的待遇,如果换成外文,三千还要打个对折。

===第4节===

可是性命攸关,江晓媛还是逼迫着自己努力而缓慢地阅读着佶屈聱牙的条款,谁知旁边的明光却忽然说:其实你看了也没什么用,这就是个过场,你难道会愿意直接回到那个刚撞了树的车里吗?

江晓媛本来就一团浆糊的脑子被他说得更乱了。

明光:你还是尽快吧,这一波的时空风暴就要过去了,到时候你自己的时空对你的引力可能是……

顺着他的话音,江晓媛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要命的台子,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那台上好像又出现了驾驶舱影影绰绰的催命影子。

她当场就慌了:我马上签,告诉我怎么签,快!

明光仿佛早料到她外强中干,志得意满地伸手在空中一抹,将那漫长的条款一直拉到了最后。然后他轻轻地执起江晓媛的手,缓慢而不容拒绝地将她的手指按在了上面。

这一下按下去,江晓媛心里忽然不明原因地咯噔一下,下一刻,面前透明的屏幕已经显示完成字样,整个亮了一下,消失了。

江晓媛蓦地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有些警惕地看着明光。

记住我对你说过的话。明光站起来,一两个月就接你回来,现在去吧。

说着,他一摆手,高台上出现了另一个场景,好像一条狭小路上的十字路口。

江晓媛像个行动迟缓的惊弓之鸟,犹犹豫豫地站起来,走一步停两下地踏上高台。

突然,她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问:等等,我突然想起来,如果我去了,那另一个时空中本来的‘我’不就被我取代了吗?她怎么办?

她已经死了,明光眯起眼睛看着她,笑容又美丽又狡猾,不用担心,没人会知道。

没人会知道,除了江晓媛自己。

☆、第五章

江晓媛好像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里。

她所看到的、听到的、经历过的,无不超出她的常识与接受能力之外,她十分茫然,但还没敢失措——因为搞不好就莫名其妙地把自己弄死了。

江晓媛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荒僻的路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背后就是山崖,脚下有一堆杂乱可怕的痕迹,有车辙、脚印、什么重物被拖曳时留下的浅浅的沟、血迹……甚至一小片衣服碎片。

江晓媛在原地花了五秒钟的时间冷静下来,探头往身后的山崖下看了一眼——深不见底,无论谁从这里掉下去,都踪影难觅了。她虽然难以从一堆杂乱无章的痕迹中窥出什么,却在明光那句冷漠的她已经死了中产生了无限联想。

那么本来生活在这个世界的她是死在这里了吗?

她是自己失足掉下去了么?不,这是一条长长的盘山公路,来往车辆都稀疏,更不用提行人。

那么她是被什么人害了吗?

江晓媛眯起眼睛,望向这条盘山公路的两边,杳无人迹。如果真是那样,没有人知道曾经有一个人死在了这里,没有人会替她报案,或许她家里人会找她,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抵会按着失踪处理。

还有一个无耻的异界来客顶替了她的身份。

江晓媛忽然有点负疚感,又从这一点负疚感中悲从中来,她蹲下来,捡了一块薄而扁平的石头,在路边一棵树上留下了一个记号,然后把那块石头深深地插进了路边的泥土地里,像是立了一块碑。

等我走的时候就替你报警。江晓媛伸手拍了拍大树,心想,真对不起,谢谢你。

做完这些事,她才有暇审视自身,发现自己的形象发生了一场让人难以接受的大革命。

江晓媛一身光鲜已经随着时空转换而灰飞烟灭,此时,她穿着一件灰扑扑的半袖衫,江晓媛实在不想用衣服二字抬举它,只感觉这是一件有窟窿的抹布。

这抹布长不长短不短,刚好垂到她的大腿边缘,裙子不像裙子,上衣不像上衣,下面配了一条非常可怕的七分黑色打底裤,脚上没穿袜子,踩着一双人造皮革的凉鞋,脑后还绑了个萎靡不振的马尾辫。

除此以外,她还斜背着一个布挎包,不知道是不是买来就没洗过,如今已经本色难觅,只是依稀能分辨出其价值不超过十五块钱,正中还绣了一只歪瓜裂枣的猫头,对着江晓媛露出扭曲而狰狞的笑容。

江晓媛:……

她满心的同情悲愤在那猫深情的凝视下先熄灭了一半,身处这样的装束里,她浑身都痒了起来,恨不能明光说的什么通道下一秒就建好,她要回去把自己洗掉一层皮。

江晓媛搜遍了全身,最后,从挎包里找到了一个塑料钱包,里面有一张身份证、五百二十块零五毛的现金、并一部手机。

这张身份证熟悉又陌生,姓名江晓媛,民族汉,照片上的姑娘长得和她像极了,其他信息却与她本人截然不同——户口所在住址是一个她没听说过的外省乡镇,出生日期与她相差了小半年,身份证号码更是完全不对了。

现金里只有两张是一百的,其他都是皱巴巴的零钞,活像要饭所得。

至于手机就更可怕了——这玩意长得活像个空调遥控器!屏幕只有指甲盖那么大,居然是黑白的,每次按到按键上,此神物就会发出哔的一声,随即黑白的屏幕发出莹莹的草绿色光芒,江晓媛足足花了五分钟,才手忙脚乱地弄明白这鬼东西应该怎么用。

浏览器呢?社交软件呢?出租车app呢?大众点评呢?减肥助手呢?化妆软件与购物推荐软件呢?游戏呢?美图秀秀呢!

江晓媛悲恨相续,险些将这遥控器丢出去。

明光还嘱咐她不要沉迷,江晓媛感觉他完全是多虑了——谁会沉迷这种角色?又不是受虐狂!

此时当务之急是离开这里,江晓媛第一反应是自己应该打电话报警,只是说辞要好好琢磨一下,正在思考中,一条短信跳了进来。

江晓媛笨拙地打开短信,差点给误删了,打开一看,里面写着:距离通道构建成功倒数计时五十天,提醒您请勿沉迷于另一个时空——明光。

江晓媛的满腹糟心在看见这倒计时的时候,总算感觉好了一点。

可她这一口气还没松下来,接连几条短信忽然接连不断地跳进了她的手机,由于信息过长,还自动被分裂成了几页。

怎么回事?这明光还是个话唠?

江晓媛定睛看去,见第一条写着:收到勿回,平行空间法则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不能产生交集,你从空间一跳到空间二,如果再回到空间一,就会成为两个空间中的非法交集,这种非法交集,我们称之为‘钉子’。

江晓媛第一眼扫过去没能完全理解,然而其中几个关键词却让她毛骨悚然起来。

第二条:钉子是不能存在的,法则会自动将你修正,也就是抹杀,在穿过所谓‘安全通道’,回到你原来空间的一瞬间,你就会被两个时空撕裂。

江晓媛反复看了三遍,越看越浑身发冷,手哆嗦得几乎拿不住手机,她正要回复,又一条长长的信息打进来。

第三条信息:被法则杀死的人与别的死法不同,时空将不再承认你的存在,这样你原有的时空就会有一个身份永远的空缺出来,灯塔中的某个人就可以占据这个身份,他会想方设法从车祸中幸存下来,成为你,取代你。

第四条信息:不要变成非法钉子,不要回应明光。

江晓媛终于成功地回复了一条短信:你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过了片刻,最后一条信息冲进了她的手机:不要回应明光!不要回来!这是一条不归路!

这条信息只闪了一下,方才还几乎满格电的手机电量倏地到了底,忽忽悠悠地闪了两下,歇菜了。

江晓媛僵立原地,如三九寒天跌落冰潭,透心凉。

她从一辆即将把自己撞扁的汽车里逃出来,落入了诡异的灯塔,稀里糊涂地签了一份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意思的合约,茫然不知道该相信谁,在陌生的世界里以陌生的身份进退维谷,身上只有五百块整零不一的人民币。

简直是山重水复……压根没有路!

忽然之间,时装与珠宝,不断改良进化的炫富姿势好像成了她一场光怪陆离的白日梦。

为什么是她?为什么当时她不好好在办公室玩电脑,非要跑去羞辱冯瑞雪?为什么她不能安安心心地用咖啡给霍柏宇洗个脸,非要自己跑出去?为什么只有这天她没系安全带?

就在她独自天崩地裂时,一辆破破烂烂的皮卡从对面的路上开过来,本已经越过了江晓媛,又放慢了速度倒了回来,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妹,你一个人哪去?

江晓媛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压根没意识到自己已经涕泪满面。

噫,汉子嘀咕了一句什么,口音很重,江晓媛太没听懂,他就又扬声冲她喊了一句,上车嘛,带你一程。

江晓媛看着那汉子脏兮兮的脸,一身油乎乎的工装,再看那四处漏风的车,本能地摇了摇头,小心翼翼地抱紧了她的包。

那汉子又噫了一声,长篇大论了好一通,说得江晓媛脑子里嗡嗡作响,半句没明白。

最后,他问:真不走?

江晓媛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前路又看了看来路,再想起社会上关于单身少女路边搭车的种种可怕传闻,权衡一番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眼睁睁地看着那皮卡叮当乱响地从她面前开走了。

日头已经偏了西,风开始有了夜风特有的凉意,江晓媛孤助无缘地徘徊了片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再不走就要在山路上过夜了,她别无选择,只好站起来,拎着自己仅有的财产,踉踉跄跄地顺着山路,徒步往前走去。

她横在地上的剪影越来越长,山路有起伏,看似平坦,车行不明显,两条腿走起来却吃力得很,她又渴又饿,发现自己隐约有点脱水的意思,连哭也不敢再哭。

再者说,这远近无人的,哭给谁看?

累得走不动的时候,她就停下来,呆立在山崖边,想着:我干脆跳下去得了。

可惜虽然想了,最后还是没敢。她要不怕死,此时此刻想必就不会在这里了。

这是一条不归路几个触目惊心的字安静地趟在她已经没电的手机里,江晓媛狠狠的咬了咬嘴唇,含着一口锈迹斑斑的血腥味,别无去处,只好继续沿途跋涉而去。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的时候,江晓媛幸运地又碰上了一辆拉货的大车。

这时,她已经快要吹灯拔蜡了,左摇右晃地保持着神智清醒,不小心晃到了大道中央,货车被迫停了下来,司机探出头来,惊惧地看着前方歪歪扭扭的江晓媛,也不知道半夜三更地遇见的这只究竟是人是鬼。

司机不由自主地伸手拽住后视镜上挂着的降魔杵,瞪着一对大眼,小心翼翼地考证着江晓媛的物种。

江晓媛在车灯下恍恍惚惚地回过头来,正好与司机四目相对。

那司机是个中年妇女,又黑又瘦,仿佛刚从菲律宾拉完香蕉,面貌很是奇诡,眼袋其大,像个皱巴巴的瘪嘴猴,俩人互相把对方吓了一跳。

江晓媛几乎是拼尽全力地转过身来,冲司机伸出一只手:救……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就地卧倒,人事不知了。

等江晓媛从短暂的休克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她已经被移到了货车上,车里弥漫着一股不怎么新鲜的气味,司机正在往她嘴里灌水。

江晓媛用力吞咽了几次后,呛咳着睁开眼睛,想道谢,一开口,却险些走了音。

慢说话,慢说话。女司机拍了拍她的后背,掰了一小块面包递到江晓媛嘴边。

司机常年在路上跑,动辄十来个小时,不可能太讲究个人卫生,她的手黑瘦像个鸡爪,指甲里藏污纳垢、内涵丰富。尽管江晓媛被食物的气味勾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见了这样的餐具,依然艰难地用伟大的精神战胜了低级的食欲,谢绝了瘪嘴猴的投喂。

☆、第六章

东西吃不下,水是可以喝的,江晓媛一口气灌了一整瓶冰凉的矿泉水,恨不能身化漏斗,吞吐江河。

女司机觉得女鬼茹毛饮血,口味不会这么清淡,于是微微放下心来,睁着她那双占了面部半壁江山的大眼灯问:你怎么一个人深更半夜地在这里走?遇上坏人啦?

江晓媛胃里汪了沉甸甸的一壶水,将她行将出世升天的魂魄压了回来,麻木昏沉的神智渐渐清醒,她这才意识到这位司机大姐卫生情况堪忧,并且有口臭。

狭小的驾驶舱中,司机一说话,口气就全都呼在了江晓媛脸上,江晓媛的脸不易察觉地抽动了几下,虚弱的消化系统也跟着造反,小范围地翻腾起来。

她因为饥寒交迫而奄奄一息的委屈眼看要卷土重来,眼眶又开始发烫,可惜江晓媛虽然娇气,却不是那种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弱势的性格,她连忙往脏兮兮的车座靠椅上一靠,仰起头,将眼泪憋了回去。

我手机没电了,她竭尽全力地保持着平稳的语速,低声说,找不到人,阿……

江晓媛脱口差点说出阿姨来,停顿了一下,下线了二十多年的情商临危受命,终于勉为其难地出面让她改了口。

江晓媛:姐,您车上能充电吗?

货车司机:我这车哪有那玩意……唉,你也真是可怜,准备去什么地方?大姐送你一程。

江晓媛完全没有头绪。

===第5节===

司机看起来脾气挺温和,耐心地问:你从哪来的?

江晓媛连忙报出了她新身份证上的乡镇名,并且下意识的将身份证掏了出来,捧到司机眼前: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

司机被她逗乐了:我又不是警察,看什么身份证?你和我侄女一样大,不会是第一次出门吧?

江晓媛立刻醒过味来,也是,哪有别人问一句从哪来就要给人家递身份证的?

可方才那一瞬间仿佛是她的本能反应,那张陌生的身份证好像是她在这个陌生时空里唯一的支点,没了它,她就交代不清自己的来龙去脉。

司机说:哦,我知道了,我有个亲戚就是你们那边的,你们那边这几年好多年轻人都往外跑,去大城市打工嘛,去a市的都走这条路,我们家在那边,正好顺路,我捎带脚把你一起带回去吧……啧,小姑娘吓坏了,第一次出门就遇上这种事,可怜。

江晓媛被她连续说了两遍的可怜,这辈子她什么时候被人可怜过?

她又窝心又不甘心,眼泪开始摇摇欲坠,只好拼命眨了两下眼:谢谢大姐,怎么称呼?

女司机一翻自己的牌照,上面章秀芹三个字排在她那张家养小精灵似的头像下:我姓这个,你叫我章大姐吧。

江晓媛就这样被章大姐捡走了。

货车夜行窄路,司机的精力必须十分集中,车子开起来以后,章大姐就不再与江晓媛搭话,只是嘱咐她累了就先睡一会。

车里有油气味、人味,还掺杂着一点食物发酵的味道,空气污浊,吸一口进去,就堵在喉咙里似的,不肯下去。

江晓媛靠在冰冷的车窗上,从黑黢黢的车窗上注视着自己微末的侧影,心乱如麻地琢磨起那几条信息。

思前想后,她发现自己还是不愿意相信明光要害她这个说辞。

江晓媛无法面对自己乡村打工妹的身份,也无力面对这样的生活,让她顶着这个身份去人人光鲜亮丽的a市,她感觉自己还不如死一死舒坦,就算明光骗了她,江晓媛也宁愿抱着一线希望。

就算被那什么法则弄死,我也不在这鬼地方活。她在深夜里有志气地想。

再者说,也许明光没有骗她呢。

江晓媛下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心里想,如果她能回到自己的时空,她以后开车一定会规规矩矩的,把所有安全隐患都排除,她还要从混日子的公司里辞职出来,要回去好好念点书,读个正经八百的学历出来,然后自己找一份合适的工作,锻炼几年,有能力了再回去帮家里的忙。

江晓媛意识到,如果不是这遭,她恐怕永远也感觉不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幸福,而她又虚度了多少光阴。

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她窝着脖子,委委屈屈地睡着了,中途几次三番被颠簸的车弄醒,江晓媛都迷迷糊糊的,感觉自己好像被一场噩梦魇住了,直到清晨的天光撕开晨雾洒在路上,江晓媛在偏远的休息站里接过章大姐给她的一瓶凉水,她才木然地想起来:哦,噩梦还没完呢。

车又开了三四个小时,才到了a市的市区。

这座城市江晓媛并不陌生,它是江晓媛妈妈的故乡,外公外婆都在这里,她放假时常过来玩,哪里有好吃的,哪里有好玩的,她心里都一清二楚,却没有走过清晨的高速公路。

视角稍稍一颠倒,整个城市都好像陌生了起来。

江晓媛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只好默默的跟在章大姐身后,跟着她去卸货、结算,所有事都办完,江晓媛才主动说:谢谢您,要不然中午我请您吃饭吧?

章大姐摆摆手:请什么?一个小姑娘出门在外无亲无故的,你也没多少钱,就算有钱,也要放好不能让人知道,懂吗?我们这有食堂,走吧,我带你去。

江晓媛连忙跟上她的脚步,脚趾头被劣质的人造皮革磨得生疼,她木然地低头看了一眼,决定选择相信明光,无视后面后来给她发信息的人那些危言耸听。

她心想:娘的,不就五十天吗?忍了。

章大姐边走边随口问:来了以后怎么办,想好了吗?

江晓媛想:忍完我就海阔天空了,管它怎么办?

嘴里却敷衍说:呃……先找个工作?您可不可以告诉我这里哪有便宜的酒店?

酒店俩字把章大姐逗乐了,她被江晓媛愚蠢的念头激起了说不出的同情心,感觉这丫头虽说也算老大不小了,却丝毫没有见过世面,不知从哪看了几集电视剧,就打算出来闯一闯了。

你还要住酒店?要住几星的?章大姐揶揄着问。

江晓媛窘迫得不行,这才想起来身上一张信用卡都没有了,只有五百块现金,哪怕是最便宜的快捷酒店,恐怕也只能凑合三四天。

章大姐的猴脸上泛起一片慈眉善目,拍了拍她的后背:算啦,你还是跟我走吧。

章大姐家住a市老城区的旧房子里,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建筑,产自旧社会。

因为此地盛产刁民,扯皮了很久,多方利益诉求依然难以协调,大概今生今世是拆迁无望了,周围都已经是高楼大厦,隔一条小巷子就是车水马龙,可是一走进小巷口,却好像一下穿越了几十年——里面逼仄、狭小、杂物与垃圾堆在一起,蚊蝇四下肆虐,厨房的油烟气与下水道的臭味交相呼应……

可谓是闹市区的一块狗皮膏药。

巷子里多为二到三层的小楼,想必过去曾经是一片风光的小洋楼,现在一栋小洋楼里要住五到八户,风光就不必提了,只有有伤风化的光屁股小孩子。女人的内衣破破烂烂的挂在竹竿上,在猪突狗进中迎风招展,好像一面面万国旗帜。

江晓媛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章大姐走进小巷子,总觉得脚下的黑土淤泥含着粪便的气息,心里别提多恶心了,她后悔极了,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咬咬牙去住快捷酒店,没钱了大不了留在店里刷盘子——连工作都有着落了。

江晓媛心里打着退堂鼓,嘴上冠冕堂皇地说:我得找个包吃包住的工作,总不能老在这里麻烦你。

章秀芹头也不回地说:先住着吧,你什么都不知道,出去要被人骗的,回头我带你去找找你们当地的老乡,出来打工哪有自己单打独斗的,怎么着也得找老乡带着,你啊,太没轻没重了。

江晓媛无从辩解,只好闭了嘴,她不由得又开始忐忑,所谓老乡虽然不见得是街坊邻里亲朋父老,但要是地方不大,互相之间没准也是认识的,她一个外来人,顶了这个身份,会不会露出马脚,被人认出来?

正在心神不定,突然,一个破旧的塑料桶从天而降,不偏不倚的正掉在江晓媛面前,要是她走得在快两步,没准就被兜在头上了。

江晓媛焦躁的心里升起一把火,蓦地抬头一看,只见二楼那堆满了破烂的露台上,有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那熊孩子脏得泥猴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没人管,这么大了还在穿开裆裤。

那小鬼趴在栏杆上,一边挖鼻子,一边挤眉弄眼地做鬼脸,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砰——砰——

章大姐一把拉过江晓媛,双手将腰一叉,冲着那小男孩骂:走开!打你!

小男孩缩了缩,鬼鬼祟祟的从露台上往下张望,章大姐顺手抄起一把扫帚,扬起一片鸡零狗碎,作势用扫帚杆去桶露台上的小男孩,小孩连忙骂骂咧咧地跑了。

章大姐弯腰把塑料桶捡起来,对江晓媛说:傻子,不要紧,胆子不大,下次见到了凶一点,吓跑了就行了。

顿了顿,章大姐又补充了一句:不过毕竟是个孩子,吓唬吓唬就行,别真打,也不是故意托生成傻子的,怪可怜。

江晓媛小心翼翼的问:没人管吗?

刚开始当然有人管,不过他们家去年又生了一个,是个正常的,这个就让他自生自灭了,整天跟大野马似的四处乱窜,活像个要饭花子,唉!章大姐也不知道是出于气愤还是同情地叹了口气,又回头嘱咐江晓媛说,以后住在这要把门关好了,省得他溜进来,哦,还有走路的时候警醒点,这孩子不懂事,话也听不懂几句,今天是扔下来一个桶,上回不知道从哪扔下一块砖头,把那院的姑爷给砸了,上医院缝了八针呢。

江晓媛:……

这鬼地方万万不能住!

☆、第七章

章大姐家住一楼,墙角布满了青苔与杂草,还没进屋,一有股阴冷潮湿的霉气就热情洋溢地扑面而来,因为二楼露台的遮挡,屋里采光很差,只有一扇朝南的小窗能接到一点阳光,像间牢房。

室内白天也要开着灯,江晓媛进屋的时候,发现客厅——姑且算是客厅吧——亮着一盏五瓦的小灯泡,吊在屋顶上,楼上一旦有人走动,昏黄的灯光就跟着摇头晃脑。

灯下有一个少女,大概十四五岁的模样,长得很漂亮,有一双和章秀芹一样大的眼睛,大眼睛长在章秀芹脸上,就把她衬得像只母猴子,长在这少女的脸上,却只让人觉得水灵。

她穿着中学生的深蓝色运动校服,正在做功课,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门口,见章秀芹领了个陌生人进来,小姑娘既不打招呼也不惊诧,先是皱了一下眉,随即就漠然地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书本上,一边漫不经心的翻看,一边用笔卷自己鬓角的头发。

章秀芹有些羞赧地介绍说:这是我姑娘,叫甜甜,章甜,你怎么不叫人?

章甜充耳不闻,面色寡淡,依其表面判断,约莫是个中二病晚期。

章秀芹十分尴尬,有心想发火,但眉间乱跳了片刻,又忍了回去,低声下气地对女儿解释:这个姐姐暂时找不到住的地方,先在咱们家落个脚,你那些功课我也不懂,你以后可以多问问她……

章甜侧头瞥了江晓媛一眼,她的眼珠极黑,脸极白,配在一起,简直像画里走出来的,不过江晓媛还没来得及欣赏,这眉目如画的小姑娘给了她一个标准的冷笑。

章秀芹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无奈地对江晓媛说:我也管不了她——小媛过来,你先住这里,等大姐一会给你收拾收拾……

巴掌大的客厅后面有一间同样没有一丝光的卧室,江晓媛怀疑那丫头长那么白,可能是被这种终年极夜的环境给捂的,卧室后面是一个杂物间,也就是江晓媛的落脚之地了。

章秀芹让她等在一边,自己挽袖子上前,三下五除二将杂物堆成了一个堆,并从中翻出了一张折叠行军床和一床被褥,一放一铺,一个单人铺位就横空出世。

江晓媛低头看着那行军床瘦小的身躯,那被褥边角处各种不明来历的黄渍,再环视了一圈这没有窗户的储物室,心里自嘲地想:我这是从达利表兄变成哈利波特了。

环境差了点。章秀芹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有点乱,不脏……床单都是刚洗的,你先坐,我给你倒杯水。

江晓媛忙叫住她:洗手间在什么地方?

洗什么……哦,厕所啊,厕所在外面,章秀芹说,厨房也在外面。

两分钟后,江晓媛被带到了全楼公用的洗手间前面,它实在不配叫洗手间,因为根本没地方洗手。

那厕所只限于中等偏瘦体型入内,地面充斥着不明液体,最可怕的是,蹲坑对面的墙体上方不知是出于什么设计考虑,居然有一排漏孔的花窗,江晓媛一抬头,正好和对面二楼住家正在晒衣服的老大爷看了个对眼!

……真是便于观测的设计。

江晓媛面无人色地喃喃说:这……好几户人家用这么一个……一个厕所,早晨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章秀芹接过话茬,大家都用痰盂尿盆,每天排队倒掉就好了,很快的。

江晓媛想象了一下该场景,浑身的鸡皮疙瘩竖成了一个方阵。

因为有了这个去处,江晓媛简直化身成一匹骆驼,每一口吃喝入口都慎之又慎,唯恐多跑一趟厕所——弄得章大姐老觉得她是腼腆。

当天夜里,江晓媛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然而没有。

她躺在那嘎嘎吱吱的行军床上,头还没沾到枕头就已经睡了过去,一宿无梦,直到一觉把自己睡得半身不遂,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

四下黑黢黢的,根本也看不出几点来,人在其中,生物钟完全就是罢工状态——何况江晓媛从来就没有过那玩意。

她艰难地翻了个身,抹了一把脸,想起头天晚上夜深人静,她居然没有趁机独自大哭一场,几乎佩服起自己来——她感觉自己身上好像生出了某种特殊的自我保护机制,对自己的遭遇,江晓媛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冷眼旁观,喜怒哀乐一起麻木了起来。

江晓媛以前每天梳洗的过程是这样的:先用四步骤的洗脸器把面部彻底清洁一次,导入的化妆水干了以后再拍另一层水,不同质地的水要拍满三次,按照质地薄厚,从薄到厚,再依次涂肌底液、眼部精华、面部精华、眼霜、面霜,最后是睫毛滋养打底膏,这一套完毕,她再看心情决定要不要加张面膜,然后养护环节结束,正式进入更为复杂的彩妆环节。

可是这鬼地方有什么呢?

小楼里总共一个屁大的水房,每天早晨全楼的男女老少一起排着队,每个人带一份牙具,肩膀上甩一条毛巾,个个蓬头垢面而来,滴汤淌水而去。

什么液什么精华都是天方夜谭,他们回去能抹一点袋装雪花膏,冬天不让皮肤裂口,就已经算是对这张面皮仁至义尽了。

江晓媛在床边发了会呆,想起自己是在别人家做客,应该替人家把床铺收拾好,她低头向自己睡过的床铺看去,结果借着墙缝里射进来的微光看清了床上斑斑点点的霉菌与黄点。

江晓媛自己和自己僵持片刻,面无表情地保持着抬着一只手的动作,突然弯下腰来,捂着嘴干呕起来。

她当然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有生理性的眼泪往下掉,江晓媛想找个地方跟谁抱头痛哭一场,可她孤身一人在这个空间里,谁都不认识,这个江晓媛的父母也不是她的父母,这个江晓媛的亲人也不是她的亲人,她只是个盗取了别人身份的逃票犯。

就在这时,江晓媛听见外面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老房子没有隐私,隔壁说悄悄话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别说人家根本没想掩饰。

章甜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就把人往家里带?

章秀芹说:小点声,你小点声……我在路上遇见的,挺可怜的,一个小姑娘,比你也大不了几岁……

章甜: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不能是坏人了?我看她就不像什么好东西,自己都还不知道哪个乡下来的,昨天吃饭的时候人家筷子都不肯沾嘴唇,那是嫌弃你呢,你看不出来吗?

章秀芹:人家刚到咱们家,不好意思……

章甜:拉倒吧!咱们家就这俩瘪屋,你还嫌这住的人不够多是吧,苍蝇多飞两只进来都挤不下,你还往家里领人,领来人还白吃白喝,你看她像是要正经找工作的样子吗?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她谁啊?哪户的大小姐啊,等人进去伺候她起居穿衣吗?

章秀芹:你小点声!吵得我心口疼。

章甜伶牙俐齿地反击回去:你还气得我牙疼呢!

章秀芹:行了行了,姑奶奶,你不是还得去补课吗?行行好快走吧,我给你带的盒饭装好了吗……哎,甜甜,怎么不拿着?

===第6节===

外面传来一声门响,章甜愤怒的声音远远飘来:你自己留着吃吧,饿死我算了!

外间默无声息了片刻,过了一会,储物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条小缝,章秀芹可能是想偷偷看看江晓媛醒了没有,没想到正和坐在床边发呆的江晓媛目光对个正着。

章秀芹一哆嗦,失手把储物间的门整个推开了,幽暗狭小的室内,两人一站一坐,相顾无言。

气氛再尴尬也没有了。

以江晓媛那病入膏肓的公主病,她再怎样感激章大姐也是绝对忍不住这口气的。

她睁着自己那双有点水肿的桃花眼,舌尖死死地抵住上压床,预防自己把一口心火直接喷在章大姐脸上。

章大姐家两个屋加在一起还没有她的厕所大,把他们娘儿两个打包一起卖了,卖不出她一个月的零用钱。

我天呢,就这种鬼地方,真当自己是白宫了吗?江晓媛心想,她敝帚还挺会自珍!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章大姐就猝不及防地先说了。

章秀芹:对不起啊小媛,我这姑娘……我这姑娘从小就不太听话,你看我干这个,没日没夜地在外地跑车,总也顾不上她,你……你能不能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她不懂事。

江晓媛:……

章秀芹那双猴眼里满是无奈,脸色微微青,嘴唇上也没有半点血色,无措又局促地站在门口,那眼神像一把钝钝的锉刀,在江晓媛身上一划,就将她喷薄的怒火给戳散了。

江晓媛是那种人——假如有人不小心得罪了她,而对方态度轻慢或者不以为然,她肯定不依不饶要闹到底,但是如果对方诚惶诚恐真心诚意地道歉,她心里再不爽也不好意思发火了。

何况她本来就是个受人恩惠的不速之客,有什么好挑剔别人的?

没有。江晓媛有些生硬地说,没什么,谢谢,我太打扰了。

章大姐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江晓媛:我先去洗脸。

站得有些猛,低血糖的江晓媛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她现在最急切的就是要找个地方好好吃顿饭、洗个澡。

她捏着鼻子将自己收拾干净,把唯一的财产整理好,全部带在身上,做出准备长途跋涉的模样,礼貌地跟章大姐道了别,准备破釜沉舟地去住旅馆。

章大姐终究还是欲言又止,没说出什么来,她的后背更疼了,感觉有点直不起腰来,像是有一座大山压在身上。

善心,多么的贵,不是每个人都撒得起的。

章秀芹一路把江晓媛送了出去,邻居都以为江晓媛是她家亲戚,纷纷笑着打招呼。

她站在小院门口,目送着江晓媛的背影,叹了口气,或许上次跑车太累了,也或许是头天晚上没睡好,章秀芹胸口一阵一阵针扎似的疼,她扶着门框休息了片刻,忽然,她听见头顶传来咦的一声,不用看也知道又是那傻孩子出来捣蛋了。

章秀芹想吓唬他一通,不料突然一阵喘不上气来,她听见自己的心急速地跳了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了木头门框。

只听一声闷响,那小傻子又不知道从二楼扔了什么下来,章秀芹浑身不听使唤,再要躲已经来不及了。

一顶废弃积灰的安全帽从天而降,正落到了章秀芹头上,在一片大呼小叫中,章秀芹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第八章

江晓媛整整两天两夜,总共就在章大姐家喝了半碗粥,饿得人都发飘,想要健步如飞是不可能的,因此她没来得及走远——才刚忍着头晕眼花拐到路口,就听见身后一片骚乱。

接着,一个脚踩拖鞋的大妈从窄巷里杀将出来,一把抓住江晓媛的胳膊:姑娘,章秀芹是你姨还是姑?

江晓媛道:啊?

大妈说:不得了了,你快跟我来吧,她让二楼那天杀的小兔崽子砸了!

江晓媛的反射神经蔫耷耷地卷成了一团饥饿的形状,正在消极怠工,还没来得及让这句话跑完整个反射弧,她就被大妈拽着一路脚不沾地地飞了回去。

短短片刻,巷子口的章秀芹已经被群众围了个里外三层,江晓媛头重脚轻地挤进去,一眼看见章秀芹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她头上没有明显伤口,也看不见血迹,只是脸色难看,像个尸体。

借着巷子口的阳光,江晓媛看清了,章大姐的脸其实不是疲惫苍白,而是泛着供血不足的青紫色。

江晓媛心里一突,心想:不会是心脏病吧?

闯了祸的小傻子已经被人抓住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干了什么,还在那乐呵呵的,这时,一个满脸雀斑的妇女冲了出来,抡圆了胳膊,照着那孩子的脸就是一巴掌,小傻子因为营养不良,细瘦得像个萝卜头,脖子不盈一握,江晓媛情不自禁地随着那声脆响眯了一下眼,怀疑女人是要将小孩的头囫囵个地掀下来。

小傻子发出一声尖锐的嚎哭。

江晓媛脑仁直疼:好了别吵,别动她!哪位帮我打个120?我说不清地址……你打他有什么用,别打了!

救护车已经叫了,楼上一个大爷探出头来,慧眼如炬地指点说,我看她八成不是砸的,搞不好是心脏的毛病,我老伴就是这么没的。

此言一出,众人一片七嘴八舌地哗然。

有人说:心脏病是不是得让她平躺啊?

还有人说:药,药,谁家有药,我看电视上说好像要做什么心肺复苏?谁砸她胸口一下试试!

江晓媛:等等,不能乱砸!

方才打了孩子的那位妇女还嫌不够乱,也连忙跟着插了一句:要是心脏病,那这事责任可就不在我们家孩子了吧?没准是她自己摔了,我们才不小心把帽子碰掉了。

说完,她低下遍布雀斑的脸,看了那傻孩子一眼,见他涕泪满脸,半张脸肿得像馒头,面目十分可憎,就又来了火气,抬手又扇了他一巴掌:都是你这倒霉催的,谁让你往前凑的!赖上你了怎么办?

这明显的指桑骂槐让江晓媛心里大骂一声混账,可是这时候也无暇计较。

江晓媛也拿不准应该怎么办,她们学校以前几次三番组织过急救知识培训,可他们那一帮二世祖一天到晚忙着吃喝玩乐,哪个有这份闲情逸致?

但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江晓媛只好努力回忆起偶尔从健康节目上听来的只言片语:别在这围着,散开点散开点,她喘不上气来了,谁家有硝酸甘油?帮帮忙……唉,救护车怎么还不来?

江晓媛边说边试图检查章秀芹是否还有心跳,如果真是猝死就麻烦了,她知道猝死的话要在几分钟之内心肺复苏,然而究竟是几分钟,心肺复苏又究竟是怎么做的,她一概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楼上那位大爷健步如飞地奔到屋里又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小瓶子,直接从露台上丢了下来:看看是不是这个?

窄巷中众人活像抢新娘花球一样一同起跳,七手八脚地抓向横空出世的小药瓶,谁也没抓住,小药瓶跳过好几个人的手指尖,一头撞进了站了一下没站起来的江晓媛怀里。

江晓媛连忙将药塞进章秀芹舌头下让她含着,然后她意识到,再没什么是自己能做的了,只有听天由命。

好在老城区离医院近,急救车来得很快,没多长时间,章秀芹就被抬走了,江晓媛心乱如麻地提步正要跟上,被那小傻子的斑点妈一把拉住。

她拉住江晓媛说:要是心脏病,可不是我们家孩子砸的。

斑点妈的神情复杂极了,又像是谄媚,又像是有敌意,江晓媛看了她一眼,心想:滚你妈蛋。

江晓媛寒着脸色大力摔了一下胳膊,险些打了那女人的脸。然后她卷起自己的衣袖,转身对将她拉进来的那位大妈说:阿姨,她家女儿早晨去上补习班了,您知道是哪个学校吗?能把她叫回来吗?

行,大妈一口答应下来,我让我儿子去找她。

江晓媛飞快地点了一下头,拔腿追着上医护人员的脚步。

大妈一边义务为急救中心的人开路,一边转头问江晓媛:我又忘了,你跟我说过吗?你是她侄女还是……

我是她捡来的,江晓媛飞快地打断她,没关系,我就昨天在她家借住了一宿。

说完这句话,江晓媛自己也愣了愣,她心想:对啊,我跟她没关系呀,我跟着干嘛去?

救护车是要花钱的,送到医院去也是要钱的,江晓媛不知道这一串手续下来要多少钱,然而她身上总共就剩下了五百多……

能够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够了,她自己都这样穷困潦倒,有什么义务去垫付这笔钱?她今天晚上的住处还没着落呢。

不过还没等她想明白这个问题,江晓媛的脚步已经背叛了意志,率先替她做出了选择,一路跟去了医院。

章秀芹被推进了急救室,跟着她的是一串仓皇的脚步,江晓媛有生以来头一遭经历这种事,看着一片飘然远去的白病床,她有点双腿发软地靠在墙上发了会呆,缓缓地蹲了下来。

也许是她喘得太夸张了,走廊上一个不知是探病还是等人的年轻男人抬起头来。

这人穿着一件中规中矩的条纹衬衫,浅色羊毛背心,袖子扣得很严实,脸上带着个框架眼镜,长得斯文又秀气,原本正在无所事事地翻看一本医院的健康宣传册。

依照他的气质判断,他可能是个老师或者文化技术方面的从业人员。

哎,他看了看江晓媛雪白的脸色,你没事吧?

江晓媛抬起头,半天才对上焦,有气无力地摆摆手,知道自己恐怕是快要饿晕了。

男人站起来,把椅子让出来:你到这边来坐一会吧。

江晓媛没有推辞,苟延残喘地爬起来,烂泥一样地瘫到了椅子上,手肘撑住头,努力缓解着自己喧嚣不已的耳鸣。

这一站起来,江晓媛腿都在哆嗦,她晃得太厉害,身份证从衣兜里掉出来也不知道,男人拎起裤腿,弯腰替她捡了起来,无意中在上面瞥了一眼:哎,还是老乡。

江晓媛撑着头看了他一眼,男人把身份证还给她:我说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没准小时候我还认识你呢。

理智上,江晓媛知道这句话可能只是一句寻常的搭讪,但她的神经还是绷了一下——她毕竟是个冒牌货。

哦,我叫祁连,对方说着,报了一个县城的名字,有几分自来熟地问江晓媛,那地方知道吧?

江晓媛只好迟疑了一下点点头,假装知道。

我们家住那,祁连说,咱们都是一个地区的,就是不在一个县,这几年老家过来的人真是越来越多了。

江晓媛敷衍地笑了一下,想尽快把这个话题岔过去,就问:你是来探病还是送人来看病?

祁连:送一个小兄弟来看病。

江晓媛随口问:怎么了?没事吧?

祁连轻轻地推了一下眼镜,镜片上好像有点反光,他抿嘴一笑,没有回答,显得又文雅又干净。

就在这时,一个护士快步走过来:章秀芹病人家属——你是章秀芹病人家属吗?

江晓媛一愣,先是本能地否认:我……我不是家属。

护士:那你是谁?

江晓媛脑子里浆糊一片:我就是送她来的人。

那不就行了,护士皱了皱眉,每天接待这么多废话忒多的傻帽,她难免不耐烦,简单粗暴地冲江晓媛吼了一句,挂好缴费办手续!

江晓媛实在没法习惯这种硬邦邦的态度,顿时抽了口气,一时间,投诉你什么服务态度吼什么吼三句话争先恐后地涌入她的喉咙,弄得她一时犯了选择恐惧症,不知道先喷哪个,等它们好不容易排好队即将喷薄时,那护士已经没影了!

这把江晓媛憋得,上火上得智齿都疼了起来,她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心说:我还不伺候了。

江晓媛当场打算撂挑子,一边往外走,一边恶毒地想着: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我干嘛要在这受这种鸟气?最好人死在你们医院,招来一个加强连的医闹,看你们怎么收场。

走了十步,江晓媛才华横溢的脑内剧场已经演到了恶劣护士被劝退,失业在家整天以泪洗面的情节,演得她咬牙切齿。

走了二十步,她已经开始从暴怒中冷静了下来,意识到自己方才好像有诅咒章秀芹死的意思,心里隐约升起了一点愧疚。

而当她走到楼道拐角处的时候,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江晓媛抬头一看,章甜迎面跑来了。

早晨章甜摔门而去的时候,还带着天是老大,她是老二的张扬,这会就只剩下凌乱的头发与苍白的脸色了。

小女孩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老远认出江晓媛,直奔过来,一把抓住江晓媛的袖子,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焦急哀戚地看着她。

江晓媛看着她,心想:这熊孩子也有今天,刚才不是还挺本事的么?

===第7节===

这念头一闪而过,江晓媛拉起章甜:那边正抢救呢,走吧,跟我去挂号办手续,放心,没事的。

☆、第 九 章

江晓媛给自己留了五十块钱,其余全部掏出来了,依然不够,幸亏章甜身上还带了点零用钱,俩人将自己的衣兜搜刮得掘地三尺,最后掏出来的都是零用钱,一数,不多不少,正好还差五十。

江晓媛皱了皱眉,她也有私心,纵然是救济,可她也不能一分不剩吧?

五十块钱对她而言勉勉强强够一顿不求质量、只要饱腹的饭,一顿饭钱都不留,难不成要她喝西北风去?

可是怎么办呢?

还不等江晓媛想好,章甜就自作主张地跑过去,跟人家缴费处的人说:叔叔对不起,我们今天没带够钱,就差五十,能便宜便宜,通融一下吗?。

缴费处那位工作人员其实也就三十五六岁,只是不知为什么,谢顶谢得有点超前,本来就觉得自己老相,还被这么大一个姑娘当面叫叔叔,他情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自己的不毛之地,心里十分憋气,再听了她的诉求,更是被逗乐了:我头一次听说还有在医院砍价的,你当这是菜市场啊?

章甜:可是……

收费的说:钱不够回家取,下一个——

章甜连忙解释:我家里钱都是我妈收着的,我不知道她存折密码,叔叔求求你……

江晓媛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她一辈子没和人讨价还价过,简直想象不出这熊孩子是怎么把便宜五十说出口的,她良久才回过神来,感觉这脸都丢到北冰洋了!

人当然可以穷困潦倒,但怎么能穷困潦倒得这么不要脸!

江晓媛一时冲动,就要把她最后的私房钱拿出来,就在这时,一只修长的手伸过来,手指缝里夹了一张五十的,他用手腕轻轻碰了碰江晓媛的肩膀:哎,我先给你们垫了吧。

江晓媛回头一看,是那个自称老乡的祁连,忙说:不、不用,我……

她的推辞尚且没来得及从口中开拔,章甜已经眼疾手快地把钱抽走了。

江晓媛:……

章甜:谢谢叔叔!

呃……祁连眨了眨眼,不用那么客气,叫大哥就行。

章甜没应,她已经火烧眉毛一样地冲回缴费处了。

江晓媛略微有点尴尬,摸出她的遥控器手机,笨拙地打开通讯录:你留一个号码吧,回头把钱还给你……对了,要不要打张欠条?

她智能机用惯了,每次手机不听使唤,手指就会情不自禁地在屏幕上划几下。

祁连看了她一眼,忽然问:这手机是你的吗?

江晓媛整个人一僵。

祁连:哦,我就是觉得年轻人用这么老式手机的不多了。

江晓媛干笑了一声,肾上腺素都快爆表了。

几十块钱就不用打欠条了,祁连见她磕磕绊绊地调出了通讯录,就报出了自己的号码,唔,我不姓‘齐’,姓‘祁’,祁连山的‘祁连’。

这名字背后仿佛应该是一名彪形大汉,和眼前的人不是很配。

两人交换了电话号码,祁连温和地说:我在报社上班,咱们老乡来这里的很多,大部分我都有联系,大家出门在外,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你要有什么难处,给我打电话就行,不用客气。

从来都是别人来求她办事,江晓媛还是第一次受人恩惠,虽然只有五十块钱,但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还不等她想好措辞,身后忽然有人粗声粗气地叫了一声祁哥。

江晓媛回头一看,着实吓了一跳,只见一个中等身材、十分壮硕的男人站在她身后,穿了件半袖上衣,脑袋上还缠着绷带,凶悍的眼睛只露出一只,额头上还有一道疤。

此人的形象简直好像正在对外宣称我不是好人。

来人没注意到江晓媛,顶着白布绷带,杀气腾腾地开口说:下回要是再碰上那帮……

祁连开口打断他,指着江晓媛说:老家来的妹妹,正好碰上了,多说几句。

说这话的时候,他微微抬起眼皮,看了那壮汉一眼,壮汉立刻一愣,整个人好像被按了个开关,当即闭了嘴,装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模样,冲她挤出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江晓媛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一股属于流氓的味道,方才的感激之情荡然无存。

她眼珠转了转,惴惴不安地想:‘报社’真的是出报纸的地方,不是什么‘报复社会’的简称吗?我……我刚跟黑社会借了五十块钱?

借的钱不会是借五十还二百五的高利贷吧?

那可真是二百五了。

好在祁连并没有露出什么狰狞面貌,文质彬彬地同她道了别,把那明显会咬人的大型受伤动物领了回去。

江晓媛他们在医院兵荒马乱了一整天,约莫到了傍晚,一个中年男子才匆匆赶来,自称是章甜的舅舅。

这位舅舅满面尘灰,一条腿还有点瘸,身上好像时刻带着我没钱仨字示众,来了以后又是安慰章甜,又是向江晓媛道谢,嘴上感恩涕零,只是只字不提还钱的事。

最后章甜过意不去,偷偷把江晓媛拉到一边:姐姐,等我妈醒过来拿了钱,周转过来就还给你好吗?。

江晓媛差点习惯性地顺口溜出一句:没几块,不用了。

不过她最后关头总算忍住了没嘴欠,克制了自己的穷大方。

江晓媛僵硬地冲章甜笑了笑,抛弃了她为人处世的一贯原则,保住了她全部家当的所有权。

舅舅的到来虽然没有起到什么改善作用,但多了个大男人,江晓媛是彻底不方便住在章甜家里了,她在医院陪着章甜等到医生宣布病人脱离生命危险,就一个人离开了——倒也不是为了做好事不留名,是她急着解决一些国计民生问题。

医院卫生间脏得要死,和章甜他们家那个一样不能忍,江晓媛一路脚不沾地的狂奔,终于找到了一家麦当劳,乳燕投林似的闯了进去,直奔厕所。

解决之后,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开始发飘,好像生命失去了重量。

轻飘飘的江晓媛被快餐店里夸张的气味熏得恨不能吞进一头大象,以前她宁可饿死,也万万不肯吃一口这种垃圾食品,此时居然被馋得恨不能涕泪齐下!

而一想到她没地方住,还只剩下了五十块钱的现状,江晓媛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没舍得花掉这些珍贵的钱,去换一堆她本来就不肯屈就的食物。

江晓媛用了全部的毅力,将口水吞咽干净,离开了。

她摇摇欲坠地在路边找到一条长椅,顾不上脏不脏,一屁股坐了下去,发着呆回忆了一下最近24小时发生的事。

越想她越觉得荒谬无理,于是江晓媛果断抽出手机,找到最早明光给她发的一条信息,毫不犹豫地回了过去:我现在就想回去。

这条信息显示结果是没有成功发送——很正常,因为对方发来的号码根本就是个空号。

江晓媛愣愣地看着自动退回发信箱的短信,绝望地把遥控器扣在胸口。

至此,她已经完全不考虑后来那一系列警告短信的真实性了,真要让她在这个倒霉的时空里活一辈子,还不如让她去死痛快。

还有四十八天,江晓媛忧愁地想,我住在哪呢?怎么熬过去呢?

她没有打算去找个差事谋生,一来她不是要长久地留在这里,二来她啥也不会。

江晓媛准备将这一段经历当成一段条件恶劣的野外生存。

等了好久明光都没有回复,好像那真的只是她拨错的一个电话,江晓媛恹恹地站了起来,打算走到哪算哪,实在不行就睡大街。

然后她就眼前一黑,终于彻底饿晕过去了。

这个时空好像知道她把自己当成了外人,待她也不甚亲近,倒下去的一瞬间,江晓媛又有了那种被推出这个时空的错觉。

恍惚间,她好像又回到了时空交错处的灯塔,而面前除了黑,还好像还罩着一层雾,看见的与听见的都与她隔了一层什么。

灯塔不远处传来细碎的声音,好像非常痛苦,间或夹杂着一两声惨叫,钻进人耳朵,就像锉刀推到骨头上。

江晓媛有些疑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向着声援处靠近。

转过了几个拐角,江晓媛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小心翼翼地放出目光,看见一根好像中世纪火刑柱一样的大柱子,上面绑着一个人。

她瞳孔狠狠地收缩了一下,猛地咬住了自己的手,以防自己发出什么动静。

那人身上连着无数根电线,人皮被剥了一半,露出皮肤下面大片的线路与机械组件,脸皮也被剥了一半,黑洞洞的眼眶和脸上肌肉中此起彼伏的传感器一览无余。

通过剩下的一半脸皮,江晓媛勉强认出他是那个灯塔助理。

一个人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江晓媛连忙将自己缩成一团,直到那脚步声停下,才胆战心惊地悄悄探了探头。

她看见来人正是明光,明光面前悬着一面透明的屏幕,不慌不忙地走过来,把那屏幕展示给奄奄一息的灯塔助理看。

明光:你背着我偷偷警告钉子是没用的,看,她还是回复我了,根本没有人会相信你。你想,她从高高的云上跌落到泥土里,你跑去告诉她,别费力了,你不可能回去的,你说她会是什么感受?放在你身上,你愿意相信吗?

灯塔助理微微动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注视着他。

江晓媛心里一阵狂跳——原来那一系列耸人听闻的警告是灯塔助理发的,那、那他是怎么被发现的?

这时,江晓媛猛地想起第一条警告信息前有收到勿回四个字。对了!当时她看得心烦意乱,忍不住回了一条你是谁,难道他是因为这个……

江晓媛胸口好像落下了一块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明光凑近灯塔助理的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那个女人的时空坐标点,必须是我的。

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灯塔助理突然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好像被烧着了一样,周身都沸腾了起来。

江晓媛的脚步情不自禁地往前挪动了半步,而就在这时,灯塔里一个机械的声音突然响起来:时空扰动,警告,时空扰动——

江晓媛心里嘎嘣一声,几乎不会蹦字了。

无意中听到别人打算害自己,还在偷听过程中被发现,这新鲜的经历在江晓媛短短二十几年的生命中绝无仅有,她一瞬间傻了。

灯塔那种仿佛能横扫一切的光扫描似地横削而过,马上要落到她头上——

☆、第十章

强光扫到她的一瞬间,江晓媛的恐惧在愧疚的帮助下度过了顶点,急转直下地盛极而衰了。

她豁出去了,将心一横,想着:反正我也跑不了,干脆跟那娘娘腔拼了,搞不好还能把人救出来。

明光那小白脸,居然真打算给她来个李代桃僵,为了一个所谓的合法身份,他一个大男人,竟肯过上每天花三个钟头梳妆打扮,每一季集中突击更新一次时尚信息,天天惦记着从国外捎圣诞限量版腮红和卫生巾的日子吗?

这不是变态是什么!

江晓媛恶向胆边生,尽管强光扫得她什么都看不见,她还是不闭眼,用力攥紧了她手中那遥控器一样的手机,一边暗自祈祷这杂牌子玩意能像当年的大诺基亚一样砸核桃挡子弹,一边做好了客串动作戏的准备。

就在这时,她的杂毛旧手机忽然爆出一片柔和的白光,逐渐以她为中心胀大,像一个肥皂泡将她裹在其中,从泡泡里往外看,那横扫而来的强光好像被调暗了几度,变得不那么刺眼了。

她看清了明光那惊慌失措的脸,也看见了灯塔助理仿佛无机质的眼睛……好像他早就知道她在那里一样。

裹着她的泡泡突然水波一样地扰动起来,江晓媛觉得自己像是被一捧凉水包围了,耳畔充斥着杂乱无章的絮语,仿佛有一千个人同时在她耳边念紧箍咒。她一动也不能动,大脑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有一根锥子从她的太阳穴直接穿了过去,一份陌生的记忆潮水般事无巨细地涌入她的大脑。

===第8节===

江晓媛看见一个少年运动员,是个打乒乓球的。

当他微微含胸,手里拿着球拍的时候,就像是握着整个世界的手,小球在球桌上东奔西跑的身影简直是开了凌波微步,江晓媛迟钝的目光一分钟要跟丢七八次,那少年却似乎能和球心意相通,每一个角度、每一个力度,甚至落点……他全都把握的那么精确。

一场练习结束,挥汗如雨的少年拎起自己的运动衫擦了擦汗,回头对江晓媛露出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鲜活得浓墨重彩。

江晓媛忽然若有所感,她抬起头来,极目远眺,在少年身后的世界尽头,灯塔助理那双无悲无喜的眼睛好像在与她遥遥对视。

江晓媛想问一句:这孩子是你吗?

可她说不出也动不了,只能睁着眼睛看。

看着看着,江晓媛发现,这个乒乓球少年居然是国家队的。小球运动从来是国人强项,竞争有多激烈可想而知,这小孩刨除天赋以外,从小到大吃过多少苦,是江晓媛这种鲜少在中午之前起床的人无法想象的。

不知道是不是灯塔助理将这些记忆直接打入她大脑的缘故,江晓媛的感受格外的身临其境,一个靠请老师吃饭才能通过中学体能测试的人,居然能感受到那种职业运动员的单纯的梦想。

她的血还没来得及跟着沸腾起来,就随着少年遭遇了一场意外。

半大孩子毕竟少了点稳重,一天,他半夜和队友溜出去找宵夜吃的时候,在一条少有人烟的窄巷里遭遇了是一个持刀入室抢劫犯,刚捅过人的刀刃上血迹还没干。

刀捅进少年身体的时候,江晓媛吓得忘了尖叫,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她开车撞树的那一刻一样,接着,她和那少年运动员一起感觉到了熟悉的时空震荡。

原来他和她一样,来过这座时空交叠的灯塔里,听过同一套说辞,做过同一个生或者死的选择,最后签了同一份不平等条约,前往另一个平行空间避难,等待所谓的通道建成。

时空转换,把江晓媛从一个挥金如土的富家女,变成了一个穷困潦倒的打工妹,也把那少年从一个前途似锦的职业运动员,变成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

江晓媛越看越觉得浑身发冷,她发现了这场时空转换是怎样挑选受害人的——他们年龄性别与身份各不相同,但都对原本时空的生活无法割舍。

职业运动员就像苍鹰折翼,没有了腿,他人生只有同梦想一起支离破碎,活不长的。

江晓媛恰恰相反,她像个名贵的家养宠物,天生带着纯种的基因缺陷也就算了,从小就是衣来张手饭来张口,根本不具备野外生存的能力。

要是不能回到原来的时空,可能也就是死路一条——这一点上,他们俩是一样的。

少年被迫签订合约,来到平行时空的时候明显是怀疑明光的,一开始,他不回复来自明光的任何信息,拖着残疾的身体在无比的痛苦和无尽的怀疑中熬过了五十天。从第五十一天开始,每一天,他都会收到一条来自明光信息:通道已经准备完毕,是否启程?

一开始是短信,如果他关了手机,信息就会发到他的电脑、电视……甚至家门口的广告牌上,像一道追命的诅咒,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他周围,只要他心里有一点松懈,一点脆弱,立刻就会趁虚而入,诱使他选择那个致命的是。

这个拉锯的过程整整过了三个月,期间,少年无数次地试图用残疾的身体创造奇迹,但一次又一次地以失败告终后,终于有一天,现实耗光了他的坚持,他带着侥幸向明光投降了。

后面就没什么悬念了,侥幸的期冀永远不会被满足。

少年被两个相斥的平行时空碾碎,灯塔主人如愿以偿地取代了他在原本时空中的身份,成了那名被歹徒刺伤的少年运动员,被送往医院抢救后,幸运地活了下来,取代了他的人生。

至于那少年本人……他很幸运,脑电波即将消散的时候,灯塔里一个机器人正好出了故障,让他钻了空子,苟延残喘地寄居在了那机器人身上,成了一个时而像人,时而不像人的灯塔助理。

江晓媛突然明白,为什么她第一次进入灯塔时,灯塔助理不由分说就要把她送回那可怕的车祸现场中,回去,她还有一线希望不死,不回去,她一定会生不如死。

记忆逐渐淡出,江晓媛看见明光向她扑过来,惊世骇俗的容颜也因为狰狞而扭曲了,他被罩在她身上的保护膜反弹了出去。

江晓媛发现自己有恃无恐后,连忙抬起头去看灯塔助理,发现他已经垂下了头,裸露的传感器上那些不知道干什么用的灯都灭了。

江晓媛吓了一跳,心想:他不会死了吧?

正在焦急时,她忽然听见耳边有人说:别看了,我在这。

正是灯塔助理那种平平淡淡、带着点机械感的声音。

江晓媛四下寻找,没看见人,感觉那声音萦绕在侧,仿佛无处不在。

是我作弊把你引渡到这里的,灯塔助理说,趁你还没和那个时空互相接受,否则即使是明光也做不到了。

江晓媛:他……那个明光,知道你不是机器人吗?

他?那么傲慢,怎么会留心一个不起眼的机器人?他不断利用时空震荡寻找像我们一样的牺牲品,灯塔助理说,老是这一招,屡试不爽,偷了无数个人的身份,上一个身份自然死亡后,他就回到灯塔,找下一个牺牲品,男女老少不忌,这回终于到头了。

江晓媛:到头了是什么意思?明光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可以把他理解成一种病毒,像电脑木马那种,灯塔助理淡淡地说,你已经不会再上当,他布置到现在,根本没时间去寻找下一个牺牲品,他多次钻时空法则的空子,现在就等着被法则清理吧。

江晓媛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难得的愉快,可她却没办法跟着高兴:那你呢?那我呢?

灯塔助理沉默了一会,回答她:你会在新的时空里好好地生活下去。

江晓媛:我原来的时空呢?卡在我被车撞的一瞬间不动了吗?

灯塔助理笑了起来:我给你解释过的,当你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每一个方向都是一个平行空间,你撞车的一瞬间就像一个十字路口,下一秒会有无数个平行空间以此为起点分道扬镳,有些空间里的你死了,有些空间里的你被救活了,整个世界除了你以外全都会有条不紊地沿着不同空间的时间线继续走下去——只有你终结在这里。

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条独一无二的时间轨迹,他说,你的轨迹来到了这里,从此和那边没有一点关系了。

江晓媛莫名其妙地觉得自己的偷渡有点悲壮。

灯塔助理:别哭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泪流满面。

我来送你离开,灯塔助理说,我还要把我的记忆和梦想一起送给你,你以后要连着我的份一起活着。

江晓媛忍了一会忍不住,干脆放任自己哽咽起来:我怎么可能完成你的梦想,我八百米要跑七分多的,还不如你那个没有腿的呢!

经典言情:[强推]超级赞的奇幻脑洞现代文《脱轨》作者:priest

灯塔助理:我知道,我没有让你完成我的梦想,你有你自己的,我只是把能抵达那里的腿送给你……明光选择了我们,是因为他觉得我们都很脆弱,必须有所依仗才能活下去,其实不是的,再脆弱的人也有强的一面,对不对?

江晓媛哭着想:别做梦了,我就没有。

她只会花钱败家,混日子才是她的常态,即便有了飞毛腿,她能走哪条路呢?她既没有梦想,也不知道自己能强在什么地方。

可是还不等她提出异议,灯塔助理就率先开口说:时间到了,我们走。

江晓媛:等……

她眼前一片光影飞转,再也听不见那个机械冰冷的男声的只言片语,只是有种陌生的感情涌入她心里,并不是十分激烈,但坚韧而绵长。

江晓媛一瞬间有种错觉,好像她真的即将无坚不摧,能抵达任何一个彼岸。

她清楚这种感情不属于她,是另一个比她强很多的人的,可她还是不由自主地被感染,半推半就地下了个掷地有声的决定——

江晓媛想:我会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的。

即使再也回不去了。

下一刻,江晓媛感觉自己正被人轻轻地推着,她睁开眼睛,瞳孔被光猝不及防地晃了一下,立刻流下了生理性的眼泪。

泪眼朦胧里,她看见一圈人围着她,一个有点眼熟的人蹲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地扶起她:我说你没事吧?刚离开医院又要进去?你是低血糖还是怎么回事?

祁连?

江晓媛还没从灯塔助理生命的最终余韵里回过神来,迷迷糊糊地想:怎么每次倒霉都碰上他,什么孽缘?

☆、第十一章

二十分钟之后,江晓媛低眉臊脸地跟着祁连进了路边的快餐店,在经历了灯塔助理短暂而波澜起伏的一生一死后,回归了她没钱吃饭的现实。

最缺德的是店里还在放一首老歌,嗷嗷地唱着我才发现梦想与现实间的差别,好像一把黏糊糊的恶意劈头盖脸而来。

也不知道你爱吃什么,随便买了点。祁连把食物托盘往她面前推了推,别客气。

江晓媛半死不活地冲他笑了一下,心塞地想:什么都不爱吃。

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面对油腻腻的快餐,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一篇自己转载过的美食博客。

法国餐厅非油即腻,肉多菜难吃,除了甜品之外全都乏善可陈,美国餐厅根本就是东抄西借,骨子里就不上档次,俄国餐厅是穷鬼和大肚汉最爱,适合饥荒年间办大食堂,德国与英国人做的东西压根不是给哺乳动物吃的,日本人只配喝点酱油,韩国就更不用说了,用韩国人那个方法把肉腌完,就算肉烂得长蛆也尝不出馊味来,实在是用心险恶,东南亚人民多奇志,在这片神奇的土地上,他们对洗涤灵味有种特殊的情愫。

江晓媛文笔不行,只能拾人牙慧,感觉写这篇文章的喷子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她那高贵冷艳的心坎里,还大加赞赏过。

而今,江晓媛在精神上依然高贵冷艳,用力地蔑视着眼前的汉堡和薯条,同时,她也痛心疾首地发现,自己饥饿的肉体竟背叛了她一贯的格调,大量的唾液山洪暴发一样企图杀出一条血路,溶解那些可耻的淀粉质。

江晓媛挣扎着想保留最后一点尊严,气如游丝地问:多少钱?我来付。

祁连:八十。

江晓媛:……

妈的,钱不够。

这种一口咬下去感觉像啃了满嘴有毒物质的垃圾食品凭什么卖这么贵?

江晓媛僵硬地坐在那里,使了吃奶的力气,终于没能把那咱俩aa吧这句话说出口。

祁连早知道她没钱,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请美女吃顿饭是求之不得的事,哪有让美女掏钱的?

江晓媛不想听他扯淡,她摸出那救了她一命的遥控器手机,顶着丧心病狂的食物香,给祁连发了一条短信:借据:江晓媛借祁连一百三十元整,一周之内还清。

那么接下来她可怎么办呢?

江晓媛一边吃一边发愁,一个人无论追求什么高大上的终极目标,首要任务是得活着,对于她来说,现在连基本的温饱都是问题。

毫无疑问,她得去找份工作养活自己,那么问题来了——她能干点什么?

她连挖掘机也不会开。

这个世界的江晓媛没有一份像样的学历。

学历,对于伟人来说,一点用都没有,是金子总会发光,有没有那张证书,他们都迟早会获得殊途同归的成就,可是对于庸人来说,它的存在就不可或缺,因为除此以外,他们这辈子再不会有什么别的建树了。

江晓媛,毫无疑问是个庸人。

哪怕她是个烟灰缸里走出来的海归大学生,有了这份教育部认证的学历,她就可以进写字楼当小白领——小白领每天只要形象良好,会打印会复印,来了客人会倒水,能用简单的办公室软件就可以胜任,烟灰缸系毕业的能干,炒锅案板系毕业的也能干。

可是没有那张毕业证书的人不行。

即便江晓媛有自信在平行空间拍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先锋烟灰缸。

工作问题以外,还有个迫在眉睫要解决的——她今天晚上住哪?下顿饭钱从哪出?

江晓媛硬着头皮,想向祁连开口借几百块钱,可几次三番酝酿感情,来回打了无数遍腹稿,她也没能将这请求说出口。

她实在不擅长借钱。

那么……难道要去医院找章甜,催她还钱?

江晓媛想象了一下那情景,欲哭无泪地发现自己也不擅长要账。

真是穷途末路。

祁连与她萍水相逢,先是在医院借了钱给她,又请她吃了一顿简餐,没让她饿死在大街上,半个老乡当得可谓仁至义尽,简直是时代的活雷锋,再献殷勤就不正常了,他不便献,哪怕献了,江晓媛也不敢接。

她到最后也没憋出一个字的请求帮助,吃完以后打肿脸充胖子地和祁连告了别,背负着她一个礼拜内必定还钱的承诺,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以期能找个可以收留她的地方。

人倒霉了,喝凉水也要塞牙的,江晓媛走着走着,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整个人被大力拉扯到一边,她本能地扎起两条细瘦伶仃的胳膊,背在肩上的包就这么让人顺理成章地拽跑了。

那小偷一击得手,回头看了她一眼,脚踩一双风火轮似的行如疾风,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第9节===

江晓媛拔腿去追:混蛋,还给我!

小偷是不可能被一个八百米跑了七分钟的人追上的,此时夜色已经深了,街上行人稀疏,个个行色匆匆,听见她的喊叫,连个停下来看一眼的都没有,更别说帮她了。

江晓媛跟着跑了一条街,实在跑不动了,她嗓子眼冒烟,一手扶住路边的电线杆子,想就此蹲下来大哭一场。

可是她转念一想,蹲在路边哭这动作实在太不好看了,像一条丧家之犬,她干不出来,于是只好猫着腰,用呕吐的姿势勉勉强强地站着,用尽全力平复呼吸……同时不让自己哭出来。

这形象当然也没好看到哪去,但她好歹是站着的。

江晓媛总觉得,只有站着,才能有对世界凶狠的气势。

她很想问一问灯塔助理,他不是说把梦想留给了她么,难道留下的就是这么一个噩梦?

江晓媛在那站了不知多久,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她抬头一看,惊愕地发现,那个抢了她包的贼居然又回来了!

隔着三步远,贼把布包往她身上一扔,嫌弃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贼说:你也太穷了吧?

江晓媛:……

贼用一种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的表情冲她摆了摆手:还是还给你吧,破包不值两块钱,我拿着嫌沉。

江晓媛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说谢谢你,还是应该上前给他一耳光。

贼又问:我说你不会连住的地方也没有吧?

江晓媛:关你屁事?

贼啧了一声,双手捋了捋自己的裤缝,伸手一指:前面走三百米,有一家网吧,他们家招网管呢,晚上可以在网吧里待着,你可以去看看。

深夜大街上,抢包贼可怜她穷,跑来给她介绍工作?

江晓媛不知道这算不算传奇经历,她回嘴反问:那你怎么不去?

我才不干,来钱太慢,贼坦诚地一摊手,继而诚恳地劝解说,像你就没办法了,跑得比瘸子还慢,干不了我们这差事,只能凑合着干点没技术含量的。

说完,他摇头晃脑地看了江晓媛一眼,感觉自己算是积了阴德,于是心满意足地来无影去无踪了。

江晓媛原地考虑了一下自己要不要报警,三秒钟之后决定还是先解决生存危机。

她沿途前往了抢包贼介绍的网吧,老板一边吃方便面一边对她进行了一次简单的面试,检查了她身份证的真伪,然后让她抵押了证件,给了她一份可以借宿的工作,待遇是每月六百,管饭,每餐不超过五块钱,在江晓媛的软磨硬泡下,老板同意让她工资周结。

这样,她就可以在周末凑齐欠祁连的一百三十块钱了。

三十分钟之后,老板教会了她登记身份证件以及收钱的流程,丢给她一本电话号码:停电了打这个电话,设备坏了让客人换一台电脑,然后明天打这个电话,记住了吗?

顿了顿,老板又说:没事的时候你可以玩电脑,玩的时候注意点,别上不干不净的网站给我弄一堆病毒,来人了就按着桌上的计价标准收钱,不要随便给人打折,柜台上有监视器。

说完,他晃了晃江晓媛抵押给他的身份证,一口气把泡面汤喝光,将江晓媛丢在柜台,上楼睡觉去了。

江晓媛默默地听了,知道老板不是嘱咐她不要善待客人,是警告她手脚干净点。

她对着柜台上那台老掉牙的台式机,以及桌面上穿着暴露的美女图片发了会呆,意识到自己的生存危机暂时得以缓解,又有力气伤春悲秋了。

江晓媛以前上网不多,尤其念书的时候,不知从哪听来的谣言说室内wifi会有辐射,她干脆连网络都没装,反正她有的是消遣的地方。

而现在,她周围不但充斥着不明辐射,还充斥着乌烟瘴气的烟味、食物残渣味、人味……以及一屋子杀杀杀的不明生物。

她却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晓媛木呆呆地思考了一会自己未来的人生方向,毫无头绪,只好茫然地玩起了扫雷,消磨起漫长的、穷困的时光。

她开局不利,第一下就点到了雷,炸了满屏的花。

☆、第十二章

江晓媛:还少一张身份证。

几个乡非青年把跟在后面的小男孩往她面前一推:没带,让他报个号算了。

江晓媛掀了掀眼皮,见那小崽子身材瘦小,肩膀只有两个巴掌宽,下巴比姑娘还光滑,明显就是个没发育的未成年。

江晓媛伸手把旁边 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的牌子拉过来,沾了一手灰。

熊孩子还给她嬉皮笑脸:姐姐,你别看我长得嫩,其实家里娃都打酱油了呢。

江晓媛没精打采地冷笑一声:我看你会不会打酱油都两说——还没上初中呢吧?不好好读书,到这里鬼混,长大了看你干什么去。

她以自己为前车之鉴,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不料那熊孩子飞快地接了一句:当网管啊!

江晓媛:……

这真是无法反驳的会心一击。

老板从楼上下来瞥见,冲江晓媛挥挥手,示意她收钱闭嘴,少管闲事。

这家网吧经营得非常不正规,里面要多乌烟瘴气有多乌烟瘴气,老板只管赚钱和玩电脑,什么牛鬼蛇神都往里放。

老板溜达到收款台,把抽屉里的钱拿出来,看了江晓媛一眼,当着她的面,仔细核对了一遍账目,见她果然没有偷奸耍滑,挺满意,痛快地抽出一百五十块钱,支付了她这一个礼拜的工资。

老板叼着烟,哼哼唧唧地说:你什么要是不想来了,提前跟我说一声,我把你身份证给你。

江晓媛收好钱,不客气地对他摊开手:现在就还给我。

这真是她人生中最灰暗的一个礼拜。

曾经,江晓媛以为她爸把她送到一个人人说鸟语的鬼地方,去跟洋鬼子学烧陶罐是她的人生低谷,认为每天要去办公室报道打卡是对她个人自由的极大侵害,觉得冯瑞雪撬她墙敲的背叛是她做人最大的失败。

后来,她觉得可怕的车祸,可怕的灯塔,可怕的章大姐家才是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地方。

直到她在这家黑网吧住了一周。

抢包贼介绍的工作就是不靠谱。

老板所谓的包住,就是在厕所旁边的储物小黑屋里给了她一张简易的床铺,同居室友是几台歪脖子坏电脑,四仰八叉的显示器们每天都用黑洞洞的四方大脸凝视着她的起居。

小黑屋的墙简直是泡沫做的,不隔音,她值班的时候灌一耳朵杀杀杀,然后还要在杀杀杀中入睡,一天二十四小时浸泡在硝烟弥漫中,对和平的渴望简直上升到了人生理想的高度。

想做点个人清洁,江晓媛只能恳求老板让她去二楼的洗澡间。

洗澡间的门锁是坏的,她每次进去都要找根绳,小心翼翼地把门拴好,并洗一个十分惊心动魄的战斗澡——假如她耗时超过十分钟,愤怒的老板就会直接关水闸。

换洗衣服是她从隔壁三无小超市里扒拉出来的,买的时候根本没敢睁眼看,反正这一身从里到外的衣服,包括一套牙具与一条毛巾,总共要价二十三。江晓媛有生以来第一次和人砍了价,她把章甜在医院里试图砍价的那一套说辞照抄过来,并成功地让老板免了她三块钱零头。

这样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江晓媛平均每分钟三次想辞职,最后奇迹般地全都忍下来了——因为她把自己所有不能忍的事情按照程度深浅排了个序,欠钱不还战胜了所有竞争者荣获第一,江晓媛为了实现她一周之内还钱的承诺,必须要拿到这一百五的工资。

离开网吧,江晓媛站在路边,贪婪地吸了几口汽车尾气,感觉自己算是活过来了,她给祁连打了个电话,要了个地址,弄清大体位置后,本想坐公交车前往,后来心里一算计,感觉为这三五公里花两块钱不值得,于是环保绿色无污染地走了过去。

前后不过七八天,江晓媛的金钱观念已经从以千为最小单位变成了角下面还有分,能省一分是一分。

祁连家住在一个老旧小区里,一室一厅,不知他是买的还是租的。

江晓媛本来怀疑他是个职业流氓,到了她债主家里一看,才发现满不是那么回事——祁连家没有电视,客厅干干净净地放着几个布艺小沙发,周围是几个顶到房顶的大书架,没有江晓媛想象中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充满了文艺……甚至学究的气息。

墙角有个小小的工作台,竖着台灯、笔筒、一打凌乱的稿纸,还有一台旧电脑。

江晓媛十分惊讶,心想:也许是我那天太紧张了,人家真是个文化工作者呢。

这念头刚一闪过,就见祁连往她对面一坐,随手松了松领口,将袖子一挽,露出小臂上支楞八叉凶兽刺青,他的眼镜丢在了电脑旁边,微微眯起了眼睛,眼皮像是刀刻的,眼尾锋利狭长,看起来十分冷漠,他额前的头发垂到了鼻梁上,整个人斜靠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点起了一根烟。

祁连:怎么,有事找我?

江晓媛:……

这回真不是紧张造成的错觉,他就是像个大流氓。

我是来还钱的。江晓媛数出一百三十元整,放在茶几上,上礼拜谢谢你。

祁连愣了一下,含含糊糊地笑了一声:你可真是……

真是什么,祁连没说出来,顿了一下,他微微坐正了些,看着江晓媛的眼睛问:你是一点也不记得我了吗?

江晓媛差点让他一句话吓出心脏病来。

她现在第一怕别人问她要钱,第二怕别人问她记得什么——她中途加塞,做贼心虚。

祁连的目光从一片烟雾后射过来,江晓媛几乎有种他不会发现了吧的错觉,越发慌乱起来。

江晓媛胸口一紧,心想:不会那么巧,我不会那么倒霉就遇上熟人吧?被被被他发现了会怎么样?他会不会以为是我把原主人害死的?

江晓媛越想越心虚,越想越害怕,到最后几乎已经替祁连考虑到他要如何把自己毁尸灭迹了。

结果祁连弹了弹烟灰,淡定地说:也是,你那时候可能太小了。

江晓媛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半天还没缓过神来。

祁连:这礼拜去干什么了?

网……网吧,江晓媛磕绊了一下,意识到危机暂时过去了,连忙飞快地眨了一下眼,把舌头顺过来,网管。

祁连一皱眉:怎么去那么乱的地方?

江晓媛:已经辞了,一会去重新找个工作。

祁连听完,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掐了烟,站起来:找工作是吧?跟我走吧。

江晓媛愣了愣:可我什么也不会……

不会慢慢学,祁连一边换鞋一边回答,忽然,他动作一顿,挑眉看了江晓媛一眼,对了,你怎么一点也不好奇我什么时候、在哪见过你?

江晓媛又僵住了。

祁连和她大眼瞪小眼了片刻,忽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的第二只靴子始终没落下来,随即就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走着过去吧,他说,不远。

江晓媛忐忑极了,万万不愿意再靠近这个人,连忙小心翼翼地说:不用了,其实我来的路上看见一家饭店正在招服务员,已经个人家说好了……

祁连截口打断她:饭店端盘子有什么好干的,油乎乎的没几个钱,我带你去个干净卫生的地方,管吃管住,客人基本都是女的,工作环境安全。

江晓媛:我……

祁连回过头来:去不去?

江晓媛:……去。

干净卫生管吃管住环境安全这三个词,无一例外都戳中了她的死穴,是远离祁连这个人,苦哈哈地到小饭馆端盘子,还是铤而走险地搏一把?

===第10节===

江晓媛只犹豫了一秒钟,就没出息地选择了后者。

江晓媛默默打了几遍腹稿,才谨慎地问:你是在哪见过我的?

小时候,祁连头也不回地说,我妈娘家是你们那的人,我小舅结婚,她带我回娘家,在那见过你一次,那会你还拖着鼻涕四处跑呢,女大十八变,刚开始在医院我都没认出来,回去以后想了半天,想起好像是有个你这么大的小女孩叫小媛。

江晓媛总觉得他这话里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一时想不通,于是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呢?

祁连:我打了个电话找人问了问,大家出门在外都有联系……除了你,你一离家就找不着人影了,家里人都急了,我一打电话才知道,现在有好几个人都在找你。

江晓媛忽然落寞下来,默默地想:你们找的人已经死了。

她一点也不想和这个时空中江晓媛的过去有任何联系。

记得往家打个电话,等过两天有空了,我再带你去见见老家的人,祁连说,嗯,到了。

☆、第十三章

江晓媛心不在焉地抬头一看——面前是一家装修豪华的美容美发会所。

这种地方与江晓媛十分有渊源,她以前给人送钱送得和孝子贤孙一样:每隔四天就要去做一次头发营养,每两次头发营养后加一次头皮护理。

为了理清这繁忙的日程,江晓媛在她常去的店里都有专人负责,会提前一天发微信提醒。

搭上无数时间与精力,她那脑袋毛也没好到哪去,大约就是花钱买个心理作用。

由于人傻钱多,江晓媛每次驾到,店长都会专门腾出时间来伺候她,逢年过节、变天降温,店里必然会给她发微信表达问候——过年的时候就发庆祝我们的缘分又长大一岁了,母亲节的时候发要替我感谢你妈妈,把亲爱的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连世界艾滋病日都不消停,要给她发一条我们彼此陪伴的健康人生是最幸福的……不知是何居心。

反正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这样讨好她了。

祁连招呼她走进去,伸手敲了敲前台:方舟呢?

前台接待的姑娘见他态度熟稔,没说什么,转身去叫人了。

他们这两天招人,店长是我小学同学,祁连说,你放心吧,这地方消费也不便宜,来的大部分都是有钱有闲的女客,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

江晓媛作为前任顾客,闻言木然地活动了一下眼珠。

她的身份跳楼似的从老佛爷降级到了洗头妹,结结实实地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物是人非。

江晓媛还没调整好心理状态,一个穿瘦腿铅笔裤的小个子男人就从里面走了出来。

此人胸前别着两块牌子,一块写着店长,一块写着技术总监,一人分饰两角,显得很是能者多劳。他头上戴了一顶礼帽,露出一点烫过的深棕色发梢,鼻梁上架着一副无镜片的眼镜框,睫毛被睫毛膏涂得仿佛两丛将要刺破人间的荆棘,桀骜不驯地里出外进。

此人一亮相,就露出了职业化的微笑,盯着祁连那不事雕琢的头,谄媚地问:帅哥,烫一烫做个造型吗?我们有个刚从日本学习回来的团队,保证给你打造最炫最合适的造型……

他以前陈大龙,祁连没理他,指着来人对江晓媛介绍说,这傻逼初中的时候脑子里漏了个洞,被人骗得学也不上了,天天跟着人家崇拜一个坐莲花座的‘耶稣大士’,还狗长犄角地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叫‘诺亚’,中文名陈方舟。

江晓媛:……

哦,祁连又不慌不忙地补了一刀,他吹什么你都别信,英文二十六个字母,他就能认出‘诺亚’那四个——还得按顺序排。

陈方舟满脸和煦的笑容一变,迅雷不及掩耳地暴起,一把揪住祁连的领子,扑将上来,打算同他搏斗一番,可惜那陈老板先天不足,个头比江晓媛还矮小半头,搏斗过程多有不便,连窜带蹦的好像一只野心勃勃的跳蚤,意图给大型犬来个一剑封喉。

江晓媛往后退了几步,感觉到了家乡人民的民风彪悍。

这场不平等的战斗以祁连拎着陈方舟的后脖颈子,将他扔到一边画上了句号。祁连揉了揉发皱的衣领:不同物种授受不亲。

刚消停下来的陈方舟又想跟他再撕咬三百回合。

祁连恰到好处地把江晓媛往前一推,挡在自己面前,正色说:我有正事——这是老家的一个妹妹,记得吗?

陈方舟这才看清了快退到门外的江晓媛,他脸色一变,脸上狰狞一缓,磕磕绊绊地展示了一个慈祥的笑容:哦,记得……

你记得个屁,祁连打断他,你跟着邪教组织跑了那年,她还没换牙呢。

陈方舟:……

她刚过来,什么都不懂,就想在你这学点技术,祁连调戏了陈老板几次,终于说了一句正经话,你多照顾一下,别让别人欺负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该说就说,出门在外大家都是亲人——不往心里去,是吧?

后面半句他是对江晓媛说的,江晓媛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回过味来一想才发现不对,这两句话听着,好像家长送小孩去上学时跟老师说的。

她和祁连有那么熟吗?

他们不过就是碰巧见过两次面,萍水相逢,哪怕有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渊源,也都是当事人都不记得的久远时代了,祁连凭什么要帮她呢?

陈方舟爽快地一口答应下来,笑眯眯地对江晓媛说:妹妹别害怕,我现在已经彻底改邪归正,跟组织脱离关系了,我连耶稣大士的莲花座像都给烧了,挫骨扬灰,你要不相信,那灰我还留着呢。

江晓媛无言以对,只好惆怅地看着他,感觉陈老板有点脑残,而被这种店骗着花过十几万的自己好像更脑残。

祁连:她现在没地方住,你给想想办法,交给你了。

陈方舟痛快地点了头,祁连就双手插在裤兜里往外走去,满腹疑问的江晓媛刚要开口叫住他,他就忽然在门口回过头来,目光正对上欲言又止的江晓媛。

江河奔海的时候,是不可能无视其他支流上游的泥沙的。祁连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这么一句话,人的过去就跟出身一样,都是既定的,没法选择,只能接受,你说对吧?

江晓媛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他知道!关于平行时空,关于灯塔,他肯定是知道!

对了,在医院第一次见到祁连的时候,他就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这手机是你的吗,如果只是感慨她的手机破旧,正常人的说法难道不是你还用这样的手机吗?

江晓媛惶急地上前一步,正要问个清楚,却见祁连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做了个嘘的手势。

他背对着夕阳,摆了摆手,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眼看天也快冷了,这周末住得近的同乡们会有个小聚会,大家辛苦大半年了,一起吃个火锅,别忘了一起来,也顺便给家里报个平安。

说完,他不等江晓媛反应就走了。

江晓媛在原地愣了一会,她本来特别担心别人发现她的秘密,可当她真的确定祁连已经知道了的时候,惶恐过后,她居然感觉心宽了一点,她不是能藏得住事的人,祁连的存在让她有种自己不那么孤独的错觉。

江晓媛深吸了几口气,在经历了可怕的网吧生存后,她轻而易举地就接受了自己的洗头妹身份,并且不用陈方舟招呼,就自行拿起扫帚,像一棵植物一样安安静静地站了一天,见哪个客人脚下的头发碎屑多了,就上去帮忙扫一扫。

反正不管怎么说,她先有一份安身立命的工作了。

江晓媛抹去被挥发的染烫药水呛出来的眼泪,惊喜地发现店里居然还有饮料机和爆米花机,有对比才有真相,跟那黑作坊一样的破网吧比,这里的环境简直像个天堂了。

不走后门还进不来。江晓媛苦中作乐地想。

她发现自己已经彻底接受了无法再回去的现实,后悔药也吃不下去,只好既来之则安之,到哪个庙念哪里的经,并且尽量不去回想自己那一枕黄粱梦一样的旧生活。

江晓媛其实不太相信自己能坚持到现在,能在这个时空活下去,她始终认为这是灯塔助理的力量和勇气在发挥作用,一想到自己好歹还有那样一根金手指加持,她就会多一点信心。

那可是靠小球运动打进国家队的人,不是开玩笑的。

就这样,江晓媛在美发会所落下脚来,陈方舟果然很讲义气,会所每周一下午歇业一天,陈店长就利用短暂的假期,亲自指导起江晓媛该怎样洗头。

你上来不能一声不吭,直接就拿水冲,陈方舟说,你得问客人水温怎么样,开头两句话你必须要记得说,一个是‘您觉得水温怎么样’,还有一个是‘您喜欢手劲大一点还是小一点’,记住了吗?

江晓媛点了个头。

陈方舟就指着洗头台上当活体模特的另一个洗发小妹说:你来跟她说一遍。

江晓媛:……

模特当场就笑场了,江晓媛举着冲水喷头僵立原地,感觉这比小时候当众抹着红脸蛋朗诵诗歌还羞耻。

不要腼腆,陈方舟指手画脚地说,要不要做生意?要不要赚钱?要,那就不能腼腆,你得‘哦喷’一点……你明白哦喷是什么意思吧?

江晓媛差点让他喷一脸,只好蚊子一样地低声学了一句:您觉得水温怎……

不对不对,陈方舟撑着他酸枣一样瘦长两头尖的身板,在旁边上蹿下跳,感情,你不能说得这么敷衍,你要记住,你是给活人服务的,不是干殡相美容的,你得有激情,还要让客人感觉到你这种激情。

江晓媛:……

陈方舟:小时候参加过故事主题班会吗?就是长征故事、革命故事的那种——主持人那句话怎么说的还记得吧?一般是‘啊,祖国’对不对?就要把握住那种劲儿,我来给你演示一遍。

他说着,挺了挺胸,整个人往上拔高了两公分,做出一副总统演讲的姿态,抑扬顿挫地开了口:啊,祖国!我给您洗头发!啊,祖国!您觉得水温合不合适!啊,祖国!您喜欢我手劲大一点还是轻一点!

模特乐不可支,脑袋咣当一下撞到了搪瓷洗头池的池壁。

笑什么笑,陈店长在模特后脑勺上甩了一巴掌,又转头教育江晓媛,我就是让你体会这种感情色彩,你要用爱祖国的热情去热爱顾客。

江晓媛只觉得自己以后再也不能好好地热爱祖国了。

☆、第 14 章

当然,陈方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二百五,还是会点什么的。

他热情洋溢地将雷人的开场白阐述完以后,就尽职尽责地教了江晓媛好几个按摩手法,每一个手法对于江晓媛来说都是又熟悉又陌生,既似曾相识,又要从头学起。

你学东西挺快的。陈老板说,回去要记得把指甲剪干净,有的顾客头皮敏感,被指甲划了会长头屑,门口有几个塑料模特头你看见了吗,你每天没事就用那个练,一个礼拜以后把手法练熟,再在店里同事头上练,把每个人的脑袋都洗过一遍,他们全票通过了才能正式接客……咳,我是说接待顾客。

江晓媛吃了一惊,没想到一个洗头小妹的上岗培训居然这么森严。

陈方舟瞥了她一眼:怎么了,奇怪啊?别家确实不这样,好多美发店不重视洗头发,新来个小破孩没人教一教就让他们给客人洗——不过话说回来,那种小店十块二十块就能剪个头,我们这等级最低的实习技师修一个发梢都八十起价,凭什么,总得有过人之处吧?

江晓媛:哦,知道了。

她发现陈老板正色下来的时候真有那么点店长的意思,他眼角有一道不怎么明显的细纹,随着他的动作而微微浮动,侧脸显得无比专注。

好好学吧小姑娘,陈方舟说,你看我,当年初中没毕业,除了能忽悠,什么都不会,十五六岁就开始干这个,这么多年没改过行,现在也人模狗样地混成店长了,我出国学习过,前一阵还买了房跟车,我成功不成功?

江晓媛或许别的见识有限,唯有成功人士见过不少,对陈方舟这就以成功人士自居,十分不以为然。

陈方舟:怎么,不服啊?

他态度随和,江晓媛也忍不住放松了些,随口扯淡说:陈总,你给别人当店长不算什么,得打出自己的品牌才能拿得出手,再说了,买一套房算什么?你好歹得在市区有个‘大平层’,郊区得有个温泉入户的别墅,度假区还得有个产权观景房,还得在国外搞个养马的庄园,这才能勉强算是有点产业。

陈方舟一脸震惊地看着江晓媛:我的姥姥,我有眼不识泰山啊,姑娘,你看起来这么文静,居然也这么能吹!真是同道中人!

江晓媛一点也不想当他的同道中人,皮笑肉不笑地一呲牙:陈老板抬举了。

你来试试吧。陈方舟让出地方,擦了手,从兜里摸出一个小册子递给江晓媛,对了,这是本店员工手册,我自己编的,你拿回家背熟,正式上岗前我要抽测。

江晓媛还以为这是什么技术秘籍,翻开一看,震惊了。

只见其中大部分内容为一问一答,正常的问题,比如——等待时间过长,客人不满意如何处理,或者客人对服务不满意,怎样化解矛盾之类,只占了很小一部分。

剩下大部分是客人要给你介绍对象怎么办这种奇葩问题。

江晓媛:……介绍对象是什么玩意?

陈方舟认真地说:这个时常碰到的,咱们的顾客里有好多中老年妇女,你懂的,唔,上回就有个客人要给我介绍,第二天带来一个小姑娘,长得柴禾似的,一问三不知,就会看着你傻笑,后来才知道,是智力有点问题。

一个全新的世界在江晓媛面前徐徐打开,她好奇地问:然后呢?

陈方舟冲她一抬下巴:自己看手册。

===第11节===

江晓媛低头一看,只见小册子上下一页写着:告诉客人你在老家订亲了。

她怎么这样?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店长,也是那个什么……江晓媛打了个磕绊,险些咬了舌头,言不由衷地说,那个有房有车的成功人士呢。

逗你玩的,陈方舟笑了一下,房贷三十年,车是电驴子——再说了,虽说时代讲究人人平等,未来谁也不见得比谁穷,但你现在是给人家服务的,在别人心里总归低人一等,这个事你心里得有数,不要自取其辱。干咱们这行啊,嘿嘿,去银行贷款都批不下折扣。

江晓媛的心情忽然沉寂下来。

陈方舟:做什么?别吊丧一样……人家既然付钱给你,就有权利看不起你,你要尊严,要钱不要?

江晓媛脱口说: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有志气,陈方舟说,我就喜欢你这种脑子有坑跟钱有仇的好孩子!来,向后转,把她这脑袋洗干净,看这泡沫都干了。

洗头台上的活体模特为了表明她还是个活物,忍不住插了句嘴:陈老总,你这么说不对啊,世界上的人都需要钱,难道大家都不要脸?

陈方舟在她脑袋上削了一巴掌:废什么话,人家隔壁写字楼里端着咖啡提着电脑走来走去的有尊严也有钱拿,让你去做,你做得了吗?不许动!躺好!

模特嘶了一声,江晓媛第一次下手没轻没重,不小心拉掉了她两根头发。

端着咖啡提着电脑走来走去的人在跟你学洗头呢。江晓媛心里闷闷地想。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有多大呢?

江晓媛曾经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差别很大,好比她和冯瑞雪,冯瑞雪一天到晚兢兢业业、抠抠索索,十几年赚不来她一辆不想开随时不要的车。

现在她发现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原来这么小,她和那些洗头妹之间只差一层皮。

剥掉这层薄薄的油皮,鱼目与珠就傻傻分不清楚了。

就这样,江晓媛开始了她的上岗前培训,以前别人给她做头发的时候,总是嫌服务人员洗发洗得太敷衍,头皮按摩时间短得来不及闭眼,轮到她角色转换,她才知道这个活有多磨人,轻了不行,重了不行,指甲不能碰到,手指第一个关节就无时无刻不吃着劲,店里要求,一颗脑袋至少要有十分钟的头皮按摩,除去润湿、打洗发水护发素等简单步骤,她的手全部要浸在水里和冰冷的护发用品中。

除去练习和打扫,江晓媛在店里就像个透明人,她不怎么和同事说话。过去二十多年里,江晓媛从来都认为自己是个外向、喜欢社交的人,到了这个时空后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不擅长和别人打交道。

她这帮同事们中,年纪最大的也不过只有三十来岁,小的甚至还未成年,从店长到洗头妹,没有一个念完了中学,这些孩子大多来自乡村,都是年纪轻轻就孤身外出打拼的,没有技术,智力水平也不怎么样,像一把飘萍,三五年就来了又去,流水一样,他们想在消费高房价高的城里站住脚跟,简直就是不可能的。

江晓媛在没有技术和智力水平不怎么样这两点上,与周围的人是有共通之处的,但她毕竟是不同的。

想法、观念、爱好……甚至看似无关紧要的细小生活习惯,都注定了她难以和同事们打成一片。

轮到考核的那天,江晓媛一口气洗了十几个同事的头,洗完手指已经打不过弯来了,指肚也被泡得泛了白。陈方舟让她先去洗手,又给了她一小瓶甘油,嘱咐说:这个要记得经常抹,天就要冷了,过年前是我们的旺季,手不能长冻疮。

江晓媛疲惫地动了动嘴角,一言不发地接过来去了洗手间。

她没有先开水龙头,而是将两只手撑在洗脸池上,深深地低下了头,下巴几乎顶在了胸口上,江晓媛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忽然匪夷所思地想:我居然会来干这个。

陈方舟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混到如今的地步,江晓媛想不出他吃过多少苦,私下里又有多努力,可那又怎么样呢?

陈老板这么努力,如今还是个背了一屁股贷款的城市贫民,连辆中档的家用轿车都买不起。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鬼——而通过别人给他介绍的对象水平来看,他可能还是个不怎么有尊严的穷鬼。

店里的小姑娘小伙子都拿他当榜样和目标,可在江晓媛看来,陈方舟又穷又矮,再过上几年,他脑门上还要再加一个老字,作为一个男人,这辈子基本上没什么好期待的了,江晓媛都替他绝望,完全想不通陈老板一天到晚到底有什么好开心的。

每天累得像狗一样,就为了活成陈方舟那样吗?

江晓媛抬起头看着镜子里完全素颜的脸,心想:如果是灯塔助理在这里,会怎么办呢?

她呆立片刻,想起那个少年运动员,身体里的金手指好像又发挥了作用,渐渐地把她迷茫混乱的心绪稳定了下来,这一平静,她发现自己连思路都清晰了不少。

我得先谋生,她飞快地洗了手,涂好味道难闻的甘油,先干好现在的事,然后尽快……就限定在两个月之内吧,找一个未来的方向,我不可能一直干这个的。

她必须要马上安顿下来,祁连那边、原江晓媛的亲朋好友那边还不知该怎么应付,她还打算抽时间去一趟医院,看看章大姐他们,但愿章甜能想起还钱来。

还有那么多的事呢,这样想着,江晓媛挺直了腰杆,步履坚定地出去迎接她的考核结果了。

她把店里的塑料模特都摸秃毛了,自认已经非常努力,对结果并不担心。江晓媛本想着,哪怕不全票通过,百分之八十的好评起码该是有的。

谁知结果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

☆、第 15 章

打分是匿名的,陈方舟收上来一水惨不忍睹的小学生孩儿体,平均五个字里就有一个错别字,十分考验阅读者的分析水平。

陈方舟翻了几页后,意味不明地看了江晓媛一眼,开始逐条念:用力不均匀,指甲刮了我两下。

江晓媛刚刚在卫生间里鼓起的悲壮勇气被这条评论的恶意糊了一脸,当时就忍不住回嘴:我手上根本就没留指甲!

陈方舟没理她,接着念:我感觉洗完头以后脖子很僵。

江晓媛:……

这也能怪她吗?

陈方舟:洗得不好,水有点凉。

江晓媛的目光扫过三五一群凑在一起的同事,心里明白了,他们不是在挑剔她的水平,是在孤立她。

陈方舟又念:水太烫了……我说你们是有毛病吧?到底是凉还是烫?

男的倒是不大会针对江晓媛,不管看得惯看不惯她,好歹他们愿意看在她长得不错的份上给她留点面子,女的就不吃这套了,一帮理发洗发小妹们叽叽咕咕地笑了起来,好像一群面目可憎的鸟类。

这时,一个少年抓了抓自己刚吹干的头发,先是往左右看了看,缩脖端肩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其实我觉得洗得挺好……

他还没嗡嗡完,就被旁边一个厉害的小姑娘一脚踩上脚面:你好公道呀。

还有个矮胖的女技师伸出手指在他后背上戳了一下:你是觉得只要是美女洗的就都好对吧?

少年好像还不到二十岁,是个小孩,没来得及修炼出刀枪不入的本领,在野鸭子坑里被挤兑得脸都红了。

陈方舟脸色阴沉地把收上来的一堆纸条往废纸箱里一塞,目光凉凉地扫过去,所经之处收获了一堆不以为然的挤眉弄眼,但是好歹没人吭声了。

陈方舟:你过来,给我洗一次。

有个泼辣胆大的高级技师出面问:老板,今天下午应该放假呢,我们可以走了吗?

陈方舟:滚吧。

一大帮人欢呼雀跃,转眼就跑了个干净,每周只有这么半天集体放风的日子,可以一起出门逛街,虽然以姑娘们的收入水平,到了商场连个冰激凌都舍不得买,但看看总是好的。

店里安静下来,只有透过紧闭的大门能听见外面传来的车声与人声,江晓媛一言不发地跟着陈老板进了洗头室,拿洗发水的时候把瓶子摔得山响,一把拽过冲水的淋浴器,跟洗头台上的搪瓷盆撞在一起,发出冷冰冰的脆响。

陈老板,她阴阳怪气地说,贵店里上山投名状、见面杀威棍的风气挺浓厚的啊。

陈方舟没理她,伸手抓住淋浴器:慢着,之前应该先跟客人说什么?

江晓媛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两人在洗头室小小的空间里僵持住了。她像要命一样要面子,不肯在大庭广众之下气急败坏,可连眼皮都被怒火撑得一波三折,快要喷薄而出了。

陈方舟:你觉得特别委屈吧?

江晓媛不肯承认,她总觉得委屈是受气包的专利,厉害的人应该不动声色地记仇,迟早有一天要报复回来——不过具体该怎么报复,这个章程她还没来得及确定下来。

陈方舟的脸色缓和了一些:你洗头时候的手法我看了,不算特别好,不过也还行,算是中等水平,上手很快,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愿意给你好评吗?

不知道,可能有病吧。江晓媛先是硬邦邦地说,随后,她面色一动,忽然好像想通了什么,脸上露出一个十分尖酸恶意的笑容,哦,我明白了,是怕我抢业绩分钱嘛。

他们每月除了八百块基本工资以外,其他全是绩效工资,拿洗头妹来说,她的绩效工资取决于她洗了多少颗脑袋,如果这些脑袋短期回访,并在洗头的时候重新点了她,那这一颗还能在当月算五倍的绩效。一般只有周末时店里客流量大得让每个人都很忙,工作日期间却是要竞争的。

多一个人来洗头,就代表多了一个抢绩效的。

江晓媛冷笑一声:有些人真是没法说,心术不正,整天就想从犄角旮旯往外抠一毛两毛的,一辈子都别想有什么大出息。

陈方舟听了这段指点江山的话,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晓媛话音一顿,立刻回过味来,也发现了自己这句话是多么的羞耻。

她一个洗头小妹,命中注定的升职道路是实习技师——技师——高级技师——技术总监——店长,五级跳,一眼能看到底,陈方舟的位置就是她职业生涯的终极,还能有什么大出息?

难道她还能靠一手出神入化的洗剪吹技术混上嫦娥三号吗?

陈方舟:你不要怪他们,他们这也是在教你做人。

江晓媛冷笑:呵呵。

陈老板懒洋洋地翘起二郎腿,躺在洗头台上闭了眼:你不要以为非得德高望重、有钱有势的人才有资格教你做人,那些人才不会说,你得花几百几千去请才能听人家一堂课——真正教你做人的恰恰是身边的小人。江晓媛,我问你,人人都是爹生娘养,你凭什么看不起别人?

江晓媛现在对这种论调格外敏感,一提看不起人,她立刻就会联想起自己和冯瑞雪的那场论战,继而会想起自己之所以沦落到这种鬼地方的原因,看不起人这四个字简直成了她一块逆鳞。

于是她当场就炸了毛,语气很冲地喷了回去:我看不起谁了?

陈方舟:你自己数数,外面那帮同事你认识几个?

江晓媛:我交际恐惧症,不行吗?我就天生不爱说话,犯法啦?陈总,有些人也太自卑了吧,是不是非得别人捧臭脚跪舔他们,他们才能有点自己是人不是狗的自我认知?

陈方舟被她噎得一愣一愣的,他这里的小姑娘们大多受教育程度不高,年纪又小,还没到修炼出全国撒泼的王霸之气,少有嘴皮子这么利索的,一时都快要对江晓媛刮目相看了。

哑然了半天,陈方舟问:你上过高中吧?

江晓媛心说老娘还是正经八百的留学生呢,她哼了一声,没吭声。

陈方舟疑惑地问:那又是为什么没有去考个大学好好念书,跑来干这个?

江晓媛随口扯谎:没钱,念个屁。

陈方舟沉默了一会,没再追究这个话题:行了,别废话了,你开始洗吧,刚开始要问客人的话别忘了问。

江晓媛磨磨蹭蹭地活动了一下手指,开始了她饱含愤怒的愚蠢工作。

忍过这一段,我马上辞职走人,江晓媛想,真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

陈方舟从头到尾没有出声指导什么,闭着眼睛好像快要睡着了,直到最后冲洗护发素的时候,他才突如其来地开了口。

你要是真尊重一个人,肯定会主动找人家说话,哪怕没有话说,聊聊各自的年龄、家乡总是可以的,别人看得出你是没话找话,但是也能感觉到你想交流的好意,陈方舟说,要是顾客觉得闷,让你跟她说话,你也晒着人家吗?

江晓媛冲着水,没吭声,俨然是没将这番苦口婆心听进去。

联合国有一票否决权,陈方舟有一票通过权,第二天,他用自己的脑袋力排众议,让江晓媛挂牌上岗了,她从此有了一个实习的胸牌。

不忙的时候,趁着陈方舟到饮水处歇口气,江晓媛不情不愿地走过去:谢谢陈老板。

谢我?陈方舟回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别谢我,他们整不到你,又不敢对我怎么样,以后还得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你就等着吧。

他说得对,江晓媛在店里成了个狗不理。

她虽然为了生存,暂时接受了自己洗发小妹的身份,心理上却是不肯同流合污的,她带着这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精神,将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一天到晚鹤立鸡群,独来独往。

江晓媛还从美发会所门口的二手书市场里选购了一打二手旅游杂志,五块钱三斤,十分实惠。

别人凑在一起聊指甲聊家常的时候,她就自己高贵冷艳地坐在一边看书。

她选的杂志非常有用意,自己的水平江晓媛自己心里有数,字太多的正经书是看不下去的,而图片比较多的时尚杂志别人也会看,显不出她卓尔不群,斟酌来斟酌去,只有这种旅游杂志图文并茂,文艺小清新,不受店里的青少年们欢迎,是一种性价比很高的装逼捷径。

陈方舟的话,江晓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她打定主意要在一群泥腿子中做一朵璀璨的白莲花。

===第12节===

白莲花每天与天斗与人斗,与自己郁郁不得志的起伏心绪斗,忙得不亦乐乎,直到接到祁连约她去吃火锅的短信,江晓媛才傻眼了——歇菜了,还有这出,彻底忘了!

她的瞎话还没编好呢,原主人的父老乡亲们能接受走在大街上突然失忆了这么串台的梗吗?

☆、第 16 章

该来的总会来的,躲到天涯海角也没有用。

江晓媛驴拉磨一样在屋里转了无数圈,也没想出半个对策来。她最怕的其实还不是面对一群陌生的亲朋好友, 而是万一她在这个时空里的父母和原本时空中的父母一样怎么办呢?

她该怎么去面对明明一模一样,却又完全不同的人呢?

遥控器手机催命似的响了一声,祁连发来短信问:我什么时候去接你?

烦死了,有这么逼人的吗?这个催法简直是在拉皮条。

江晓媛冲着手机大吼一声:催个毛,老娘不去!

手机当然逆来顺受地不会提出什么异议,江晓媛兀自默立片刻,叹了口气,像个神经病一样仰起头,对着空无一物的天花板,自言自语地问:你说怎么办?

天花板还没来得及发育出聊天的功能,只好无言地端着那张沧桑泛黄的脸,慈祥地注视着她。

江晓媛闭了闭眼,无声地呼出一口气。

也是,除了面对,她还能怎么样呢?

不过在勇敢面对之前,她还是想拖一时是一时,给祁连回了短信:我先去医院看看章大姐,告诉我地址吧,晚上我自己过去。

祁连那边终于没了动静。

江晓媛松了口气,出门奔医院去了,她有点怕祁连,怕得又有点依赖——他好像知道得太多了,为人处事又有种不动声色的强硬。

天有点冷了,街上已经有人穿起了薄棉服,江晓媛身上还是刚开始的那身夏装,她装作不畏严寒的样子,快步跑到公交车站,前脚刚到,一辆快速公交就驶入了车站,江晓媛扫了一眼汽车站牌,发现这辆也去医院的方向,抬脚就要上去。

她旁边是一对中年夫妻,男的本想跟在她后面上车,被女的一把拉住:你没看见上面写着快速公交,这个贵一倍呢,不上这辆。

江晓媛的脚步条件反射似的顿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没上,公交车转眼开走了,温暖的尾气退散,秋天的小寒风冷飕飕地开始反扑,江晓媛站在原地,一个不由自主的寒噤过后,她愣愣地反思着自己方才的所作所为。

我有病吗?她想,干嘛不上?

正这么想着,后面一辆车缓缓地进站,还是特快,江晓媛脚尖在地上点了几下,依然没上去。

她眼观鼻鼻观口地在原地站成了一座八风不动的美人像,对自己的变化感到毛骨悚然。

等江晓媛磕磕绊绊地到了医院,她已经被冻得有点麻木了,形体却保持了麻木的优雅,棺材板一样半身不遂地走了进去。

江晓媛边走边盘算:章甜今天要是能把钱还给我,加上从陈诺亚那预支的半个月工资,凑起来也有小一千了,我可以拿去买件厚衣服。

想到这里,她又觉得有点牙疼——不到一千块,在她的印象里,充其量够买一件又打折又掉色的破牛仔裤,去哪弄像样的厚衣服?

江晓媛熬过了在黑网吧苟且偷生的日子,第一时间就是把那一身换洗衣服扔了,并发誓以后再也不贪便宜买这种东西。感觉自己整张人皮都被那身破衣服污染了。

也许她可以像冯瑞雪那样,去商场里买些所谓的大众名牌,可它们不单难看、互相抄袭,还会随处撞衫!

那么难不成她要到那种小摊小贩或者地铁小商店买衣服吗?

万一碰上黑心商家怎么办?

一时间,什么黑心棉啦,死人身上扒下来漂个白就当新衣服卖啦……种种危言耸听的传言在江晓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转了一圈,她开始觉得浑身都痒了起来。

她身上同时兼具穷且事儿多这两项不可共存的特质,矛盾简直不可调和,痒了一路也没想出对策来。

江晓媛饥寒交迫地找到了章大姐的病房,章大姐睡着了,章甜守在一边,那小姑娘原本柔软水灵的脸已经凹陷了下去,她膝盖上放着一本习题册,靠在椅子背上困得东倒西歪的,书从她手里滑了出去,咚一声掉在地上,她一脸慌乱地清醒过来,好一会才意识到没出什么事,皱了皱眉,一边自己跟自己生着气,一边弯腰去捡——然后她看见了江晓媛。

章甜见了她,并不惊喜,脸色反而微微一变,随后她有些勉强地憋出很有礼貌的样子,拘谨地站了起来:小媛姐,来了?

她还小,小孩子们之间互相之间借个十块二十块,都显得是件大事,江晓媛借她五百块钱,在章甜眼里俨然是一笔能让她一直惴惴不安的巨款了,可是章秀芹这一病来得太突然了,原本还算小有积蓄的家眨眼就捉襟见肘。

来给她帮忙的舅舅告诉她,如果债主来,她就装得可怜一点、走投无路一点,最好可怜兮兮的哭一鼻子,这样别人也就不好逼迫她了。

章甜单纯地想,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不是天经地义的吗?怎么能利用别人的同情心耍这种心眼?

舅舅说:好啊,那你去还钱吧,钱呢?

钱没有。

因此江晓媛进来的时候,章甜几乎不敢正眼看她。

我就是来看看。江晓媛走进病房才觉得有点尴尬,探病应该带礼物的,她这一路净顾着琢磨黑心棉了,把这茬忘得干干净净。

章甜:进来坐。

江晓媛探头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怎么样了?

章甜蔫蔫地摇了摇头:手术做了,恢复得不太好,还得留院观察一段时间。

哦……江晓媛不知道怎么提还钱的话茬,顿了一下,她生硬地拐了个弯,说,幸亏现在都有医保,要不然……

我妈没有,章甜打断她,迎着江晓媛惊愕的目光,她说,我妈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好,不会生病,嫌每个月去交医保贵,就……

江晓媛要钱的心先凉了一半,她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那、那这住一次院,你们自己要负担全部吗?你家里有那么多钱吗?

章甜一听这话,眼泪断线的珠子一样稀里哗啦地掉了下来,她本来觉得自己装不出来,谁知话到了这里,她悲从中来,本色出演,装都不用装,章甜默默地缩在小小的椅子上,一边摇头,一边伸手去擦,越擦越多,到最后几乎喘不上气来了。

小媛姐,章甜哽咽着说,等我去想想办法,有钱了以后马上还给你。

江晓媛脱口说:哎,算了算了,不用了,看病要紧,你先拿着好了,我不急。

章甜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发现世上还有这种穷大方的傻逼,于是哭得更凶了。

江晓媛来时操心了一路杂牌子外贸小店的服装质量,走的时候才心情沉重地发现纯粹是自己想太多,只有99元羽绒服大甩卖的超市才是她的归宿。

她刚一走出住院部,就看见了阴魂不散的祁连,身份成谜的祁连靠在一棵大树上,冲她招手示意,简短地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走吧,我顺路。

第二句是:她们把钱还给你了吗?

江晓媛连惊诧的力气都没有了,反正这个祁连好像无所不知,知道江晓媛借钱给章甜这件事也不足为奇。

江晓媛被小寒风一灌,吹得说不出话来,感觉随着夜幕降临,风好像比来时还凛冽了,她再也维持不住假装的从容不迫,一边像个鹌鹑一样哆嗦,一边摇了摇头。

祁连有些诧异:你没好意思要?

江晓媛莫名悲痛:我……我跟她说不用了。

尽管她开始素颜不化妆,开始买旧杂志,开始学会不上快速公交,但骨子里还是个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富二代,哪怕再穷再窘迫,钱在她眼里也始终只是一件道具,突然没有了确实会给她的生活造成很多不便,但还没有重要到凌驾于其他——诸如人命、道义之上。

祁连意味不明地打量了她一番,好像对她有了什么新的认识,说:想不到你还挺仗义的。

江晓媛:也不是……不提这个了,不是说要聚会吗?怎么走?

祁连站在原地没动地方,抬起那双眼镜后面刀锋一样的眼睛:你怎么不问问今天都谁来?

江晓媛:……

她觉得从祁连嘴里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像双关,一下一下地戳着她脆弱的小神经,江晓媛理智上知道自己应该试探着打几轮太极,多装装糊涂,可是理智还没掌控她身体的大权,冲动已经刺激得他脱口而出:你到底要说什么?你早就知道我根本就不是……

祁连看了她一眼,就那么一眼,江晓媛就不明原因地说不出话来了。

祁连把一根手指竖在自己嘴边,对她做了个不要说的手势:不要这么想,也不要这么说——跟我走。

江晓媛心里一阵狂跳,跟着祁连快步离开医院。

上车。祁连说,先给你看点东西。

☆、第 17 章

江晓媛愣了一下:我怎么觉得……你好像特别怕我跑了。

祁连坦然承认:也可以这么说。

他正面看温文尔雅,侧面看却是另一幅面孔,架着眼镜的鼻梁高得嶙峋而傲慢,下巴刮得很干净,嘴唇没什么血色,嘴角却微微有点上翘,翘得既不温暖又不和煦,像是含着个游戏人间的嘲讽。

江晓媛自嘲地笑了一下:我都穷成狗了,还能跑到哪去?

祁连绕到另一侧,替她拉开车门:你原名就叫江晓媛吗?

江晓媛默默地坐上了他的副驾驶,忽然,她被后视镜上夹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注意力。照片有些陈旧了,微微泛黄,上面有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这少年她是认识的,是灯塔助理那张机械脸下面真正的模样。

许靖阳,你认识的吧?祁连把那张照片摘下来递给她。

江晓媛先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灯塔助理跟她一样被明光坑过,中途以一个残疾人的身份在某个平行空间里挣扎了几个月,难道就是这个时空吗?

江晓媛:他的腿……

嗯,截肢,祁连应了一声,又问,你原本是什么身份,方便说吗?

江晓媛让他问得懵了一下——她发现自己居然一时答不出。

由于旷工时间比在岗时间长,江晓媛连自己的工作单位全称和岗位都说不太准,生平也没有半个能挂在嘴边的成就,怎么自我介绍?难道要说我是某某人的女儿我是某某地久负盛名的败家子吗?

江晓媛第一次发现自己这么拿不出手,吭哧得耳尖泛红,才含糊出一句:……是个白领。

祁连:家境也不错吧?我看得出来。

江晓媛更加窘迫:呃……还行吧。

祁连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方向盘,知道江晓媛的话里有保留,她的家境恐怕不止是还行。他一看江晓媛就知道这是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心里的失望简直无以复加,一开始根本不想管她,反正他们已经失败了无数次,这么多年,他都习惯了,这个不行,还会等来下一个。

可这几天他与变成灯塔助理的许靖阳的联系突然断了,他不得不重新找上江晓媛。

江晓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认识灯……许靖阳吗?难不成你也是……

不是,我跟你们不一样,我是土著,祁连十分敷衍地说,他是我一个朋友。

他说着,摸出了烟盒,摆弄了片刻,看了江晓媛一眼,又塞回兜里。

祁连:许靖阳失踪后,我找了他很久,直到有一天碰到了一个和他一样的人。

江晓媛屏住呼吸:除了我以外还有?

嗯,一个男的,六十来岁,祁连说,是负责一片社区垃圾分类的垃圾回收员,工作一直出错,有一次还因为忘了关火,差点把他租的房子点着,家里人带着去医院看过一次,刚刚确诊的老年痴呆。

===第13节===

这话切身相关,江晓媛锈住的大脑不得不僵硬地运转起来,她反应很灵敏地问:你为什么会去关心一个痴呆的大爷?

祁连拿出一部旧手机,边角撞得乱七八糟,仔细看,上面还有利器划过的痕迹,像个满身沧桑的老江湖,比江晓媛那部遥控器还够呛,好在还能用。

祁连从古老的收件箱里翻出一条信息,上面简洁地写了一个人的姓名、性别、年龄、工作地点几个基本资料,来信地址的号码是空的。

对了,从灯塔发出来的信息都是空号。

江晓媛:然后呢?

祁连:我去看了那个人,有一天他坐在社区长椅上,我装作问路找他搭话,发现他正拿着一支破圆珠笔,哆哆嗦嗦地在一张餐巾纸上解一道偏微分方程……

江晓媛:解一个什么玩意?

……祁连噎了一下,你明白大概意思就行。

江晓媛:我……我那什么,我是艺术生——你的意思是,他其实已经被换掉了,不是以前那个收拾垃圾的人,也根本不痴呆,对吧?

祁连:不是。

那怎么……电光石火间,江晓媛突然有一个可怕的猜测,不对,你的意思是,他本来是一位高级知识分子,被换到了这个时空里,发现自己成了个收垃圾的,还正在变、变……

祁连:变成一个痴呆老人。

灯塔夺去运动员的腿,夺去科学家的智力。

江晓媛倒抽了一口凉气。

祁连带着几分怜悯看着她:你们所谓的‘灯塔’就是这样的,只往前照,身后都是阴影。

江晓媛心头飞快蹿起的毛骨悚然褪去,心里很快产生了微妙的庆幸——幸亏她没有智力这东西,一双腿长了和没长区别也不是很大。

江晓媛:后来那个大爷怎么样了?

失踪了。祁连说,他和许靖一样,有一天突然就不见了。

两个人在狭小的轿车空间里相对沉默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江晓媛才又轻声问:后来呢?

祁连把旧手机递给她,它看起来很久没人用过了,信箱里没有存多余的东西,接连好几条都是一个人的基本信息,像一条条冰冷的档案,只有当事人能从其中看出那一个个在痛苦和绝望中离开的生命。

江晓媛抬起头来:他们都‘失踪’了吗?

不是,祁连平静地说,那些不肯相信我的说辞的人,后来都‘失踪了’,还有些相信了,他们死了。

江晓媛失声叫出来:死了?

祁连:自杀——灯塔里的病毒不断地寻找替死鬼,有些人无法接受自己的身份被占据,所以在这里自杀了……你的处境,自己明白的对吧?你不会觉得那病毒把你送来是好心的吧?

江晓媛脑子里乱成一团,嘴唇哆嗦了一下,脸色难看地点了一下头。

祁连挑剔地看了她一眼,一边保持着自己表面的耐心,一边心想:看着智商不高,原来还没蠢到家。

江晓媛:灯……我是说许靖阳,既然明明知道明光是要坑他,又能预料到自己的下场,他为什么还要在布置好一切之后断然舍弃这边的身份,回去送死呢?

祁连顿了一下,他打心眼里不想和江晓媛讨论许靖阳,总觉得这种先天智商不足,后天情商残疾的大小姐不会懂的,因此只是敷衍说:他出于某种原因,没有腿是活不下去的,与其苟延残喘地活着,不如想办法替自己报仇——你可以这么理解。

蝴蝶是没有办法扇着一边的翅膀活下去的,有些人与其被人摆布而生,宁可殉道而亡。

祁连懒得多说,江晓媛心里却不像他想象得那么懵懂,毕竟,灯塔助理把自己的一生都送给了她,他实在慷慨至极,不吝所有。

江晓媛:他是怎么知道自己可以寄居到机器人身上的?

祁连愣了一下:等等,许靖阳和你说了那么多吗?

江晓媛低了低头,把眼泪忍了回去,简短地把她两次进入灯塔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祁连的脸色终于变了。

他默然片刻,突然推开车门走了出去,站在街边沉默地点了一根烟。

祁连背对着江晓媛,肩膀宽阔而消瘦,一手插在兜里,一声不吭地在渐黑渐黯的街头吐出微弱的烟圈,寒风顺着他打开的车门灌进来,江晓媛没有躲闪,蜷缩在车座之中,看着大片的夜色渺茫地落下来。

等她冻得手脚冰凉,祁连才仿佛平静了下来,重新回到车里,他脸上那种近乎柔弱的温和消失殆尽,嘴角绷紧成一条线。

他不知道自己能变成机器人,也没期待过会有那么好的运气。祁连猝不及防地出了声,他一开始只是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希望我能帮他留住那些人,我们能再联系上,实在是运气。后来我们发现,如果像你一样的人在这个世界死亡,病毒很快就会送来一个新的牺牲品,但是有一个规律,同一个时间里,像你一样的外来者只能有一个,而病毒似乎也只能把人传送到这个时空中。

江晓媛艰难地眨了眨眼。

他跟你说过吧,如果那病毒来不及找到下一个身份,逗留的时间太长,他会被法则消灭。但这个时间是多长,我们无法预料,祁连深深地盯着江晓媛的眼睛,换句话说,你必须要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尽量的长寿,不能再给他下一次机会。

江晓媛胸口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她呼吸都不顺畅了。

祁连轻轻地补了一句说:否则他的孤注一掷就算输了。

这句话像一闷棍砸在江晓媛头上,一时间,她感觉无数人生命的重量随着这句话一起压在了她的肩膀上,而她像是一把顽铁,机缘巧合,被打成刀刃,至关重要,弱不禁风,进退维谷,难当大任。

江晓媛:为什么选我?

不知道,祁连说,也许是你失去的东西最少?

不知是不是江晓媛的错觉,她总觉得祁连的话音里有种微妙的讽刺——也对,她身为一个纨绔,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身无长物,她是个物质上的白富美,精神上的穷光蛋,除了一身臭钱,她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大概这也是灯塔助理许靖阳选中她的原因——不都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吗。

祁连明里暗里地对江晓媛施加了很大的压力,心里却没敢对她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

他缓缓地发动了车子,心想:实在不行,大不了我养着她。

☆、第 18 章

当天晚上,祁连果真带着江晓媛混进了一个低规格的火锅聚会,他左顾右盼间如生光辉,跟谁都好像能说上几句话。

江晓媛一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边提心吊胆地问:你真是我的……她的……那什么你懂的——同乡吗?

祁连头也不回:隔着几十公里,你要说算也就算吧,不过我是说随便说说套近乎的。

江晓媛噎了片刻:这里的人你怎么都认识?

没有,半个也不认识,祁连的态度十分理所当然,他们也不比你难糊弄。

江晓媛:……

他嘴里究竟哪句话是真的?还有没有靠谱一点的小伙伴了?

来的人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互相之间也不像江晓媛想象得那么熟悉,连八竿子打不着的亲友也不算,感觉更像个以家乡为主题的网上论坛或者贴吧聚会,没人知道她不是原装的。.

江晓媛拉住祁连:你说有人在找我,是……

人是我联系的,祁连说,还没到呢,你放心先去吃点东西吧。

江晓媛心里焦虑得要命,心如乱麻地想:这怎么吃的下去,我有那么没心没肺吗?

……等她十五分钟后独自干掉了一盘牛肉时,江晓媛就深切地意识到了,她就是没心没肺。

跟陌生人吃火锅,这在以前的江晓媛看来,简直是要矫情出嘣噔呛的——那么大一口破锅,里面鱼腥肉臊嘌呤成海,地沟油和口水齐飞,一大堆筷子你来我往,互相打着枪林弹雨似的架……

不过此时,江晓媛对这顿有菜有肉有虾滑的火锅已经无从挑剔了,因为她连日来的食谱是这样的:

黑网吧的伙食费一顿不能超过五块钱,并且不能离岗太久,只能在网吧周围解决,江晓媛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聪明才智,利用五块钱编制了两种套餐,a套餐是豆浆加煎饼,b套餐是包子加矿泉水,一天三顿ab套餐轮流倒班,她吃了一个礼拜,把自己吃得黄里发黑,活像块煎饼。

到了陈老板店里后,每天吃的是店里统一订的盒饭,盒饭由附近一家小黑作坊倾情赞助,卫生条件堪忧,每天的饭盒里都有一间包罗万象的昆虫馆,扫帚苗更是日常不可或缺的健康伴侣,时而还有加餐——店里有个少年就吃到过一只和着米饭一起蒸熟了的壁虎,感动得嗷嗷哭,绝食了三天。

这样一来,江晓媛吃顿火锅简直就像打了一次牙祭——真让她自己掏钱来吃,还不见得吃得起。

这天的聚餐进行过半的时候,几个中年人才匆匆赶过来。

祁连小声提示了她那几个人都是谁,江晓媛忙把嘴抹擦干净,低眉顺目地叫了人,乖乖听训。

她做贼心虚,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唯恐暴露什么。

在对方絮絮叨叨的抱怨里,她渐渐地勾勒出了原来的江晓媛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世界的江晓媛家里父母早已经离婚,母亲多年没有联系,父亲早年干活落下了病根,过世了,家里只剩下了一个老奶奶和她相依为命。

奶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一直要吃药,家境也每况愈下,于是江晓媛从高中辍了学,打理起家里一点薄田,顺便替一些乡镇里的小工厂打工,赚一点微薄的工资,可惜随着奶奶医药费越来越多,渐渐难以为继,她这才想着离家打工,出来找点事做,碰碰运气。

没想到运气这玩意就像鸡蛋壳,不能碰,一碰就歇菜。

自称她三婶的中年妇女在席间多喝了几杯,有点上头,搂着江晓媛的肩膀,喋喋不休地数落起来:你没钱可以先借,你说说,你将来要是考上大学,出来有个正式工作,还怕还不起吗?不比你现在吃苦受累还赚不到几个钱强吗?好好想想,后不后悔?

江晓媛随口敷衍:反正我读书也不行,念下来也是浪费……

这话是有理论依据的,毕竟,平行时空的江晓媛也是江晓媛,长得一样,基因也一样,江晓媛对自己的水平很有数。

谁知这话还没说完,三婶就在她后脊上掴了一巴掌:瞎说!你不行谁行?当年中考的时候考了县里第一,免了一半的学费呢!唉,那时候谁不夸,谁不说你将来会上清华北大,你说说你啊……唉!

江晓媛被她拍得往前一倾,手里的半块烧饼啪嗒一声掉在地上,碎了。

县里第一,她双目中射出两丛难以言喻的震惊,我吗?

这是找人替考了吧?

三婶白了她一眼:废话。

江晓媛木然地倒抽一口气,抬手擦了擦嘴角的烧饼渣,心头震惊无从排解,只好抬头望天,以期与各个时空的一众在天之灵好好交流一二。

足足用了五分钟,江晓媛才艰难地将这个消息消化完毕,胸口又后知后觉地弥漫起一阵难以抑制的难过——原来有一个时空中的她这么出息,偏偏尽管她这么出息,命运却依然不肯厚待她一点,先是让她举步维艰,又是让她中途夭折。

换来自己这个山寨货李代桃僵。

江晓媛的心情突然就低落了下去,一直持续到她带着一身火锅味回到店里。

她心不在焉地下了车,被满载世态炎凉的夜风糊了一脸,祁连把车窗拉下来:哎。

江晓媛神色黯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祁连递出了一个钱包:我看你缺两件秋冬衣服,需要多少钱自己拿吧,我今天就带了这么点现金,以后没的用了再找我要。

江晓媛震惊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开的那辆貌不惊人的大众车:你很有钱吗?

祁连用钱包敲了敲车门:没你家有钱,不过尽我所能吧,毕竟当年欠过别人一个人情,现在必须要还上。

江晓媛一开始没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寒风中站了好一会才缓缓地回过味来。

等等,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祁连,你觉得我没钱活不下去,会像那些人一样逃回灯塔、自杀,坏你们的事?

没那个意思,祁连说,你别多想。

江晓媛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懂了别人的脸色——祁连嘴上说着没那个意思,其实他就是那个意思。

你当我是什么,没人接济就活不下去窝囊废吗?江晓媛看着祁连那张俊秀的脸,忽然就火了,我明白了,在你眼里,我就是个比以前那些人都好打发的累赘,只要有人掏钱养,就能一直混吃等死地留在这边对不对?

祁连:……

===第14节===

在想通了许靖阳为什么会选中江晓媛之后,祁连确实把她当成了一个难度系数降低了不少的任务——比起之前那些,她这种情况确实最好打发。

江晓媛:我告诉你,我不缺钱!

她是个游手好闲的公主病,然而游手好闲之前,她首先是个公主病。

叫嚣完这一通,江晓媛一声不吭地转身就走,再也不想看见祁连和他的破车。

哎,我听说你老家的奶奶还要看病呢,祁连忙叫住她,看病也要钱的,还是说因为她不是你亲奶奶,所以你压根不想管她?

江晓媛头也不回地吼道:关你什么事,我自己有办法!

江晓媛一脑门官司地闯进店里——陈方舟给她安排的宿舍就在后面,她用力推开门的时候,心里还在发着不切实际地宏愿:总有一天我发达了,要把那破钱包甩到你们脸上!

店里原本正在说笑的两个人同时停下来,一齐转头看向她。

两个人江晓媛都有印象,其中一个是她考核那天,出面问陈方舟他们可不可以走的高级技师,叫海伦——店里除了陈方舟和另一个大叔技术总监外,就只有三个高级技师,都是自费出境学过手艺的,每个人头上都顶着个半土不洋的外国名。

海伦有二十七八岁,浓眉大眼,很有些姿色,工作资历深,人也能说会道,每个月经她的手办下来的会员卡最多,在店里是个地位超然的台柱,陈老板都会给她几分面子。

另一个姑娘身材矮胖,是个实习技师,就是那天挤兑江晓媛的那个,好像叫什么小k,真实姓名不祥。

这天是店里歇业放假的日子,两人却没走,海伦正比着一个塑料模特的头,给小k讲一些手法。

江晓媛脚步一顿,想起来了——二十天以后,在年底旺季到来之前,店里要进行一次大考评,考过了的可以升职称。

她一直沉浸在自己窘迫的境遇中,对这件事完全没上心。

反正她又不可能只用一个多月就升个什么。

实习技师一般很少能轮到剪发的工作,干的最多的就是烫染上药水,如果没有专门洗头的人,他们也会多赚一份洗头的绩效,江晓媛来了以后,这份收入就被瓜分了,所以小k对江晓媛有种天然的敌意。

见江晓媛进来,小k圆脸上用力地拗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目光一边不由自主地落在江晓媛的长发和长腿上,一边掰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当着江晓媛的面,她眼睛瞟着江晓媛,伸手捂住嘴,跟旁边的海伦叽咕了起来。

江晓媛:……

这胖子准是偶像剧看多了,学的一身不伦不类的臭毛病——有些影视作品总让演员把角色应有的高贵冷艳演绎成没教养,诸如什么抬下巴、鼻孔朝天、不正眼看人、阴阳怪气、似笑非笑、当着人面开小会等等……搬到现实中,效果实在一言难尽。

海伦伸手在小k的后背上掴了一巴掌,大声说:你跟人家比?人家指不定干几天就走了,你是要评技师的人,还不用功!再这样我不教你了。

小k:我就是个不干活就没饭吃的小可怜,当了两年实习技师,再不升级真的活不下去了,你看,我又没有直接找到店长走后门的本事,也没有人半夜开车送我回来……

江晓媛重重地把一把椅子推到一边,她本不愿意纡尊降贵地与这些姑娘发生什么口舌冲突,然而别人既然已经打到了家门口,她也不得不反击——大度不计较和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包子还是有区别的。

江晓媛:有话说话,别指桑骂槐的。

小k本打算挤出一个矜贵的笑容,谁知面部脂肪妨碍了肌肉发挥,只做出了一个富贵的笑容:我没有说你啊小媛姐,这么晚回来,玩得开心吗?

江晓媛努力平复着心头的无名火,感觉自己犯不上。她本想就这么算了,谁知就在她刚刚抬腿要走时,海伦又火上浇油:别耽误时间聊天了,你要考技师,要上进,人家又不要。

这话听起来好像被指着鼻子说不上进,江晓媛按在椅背上的手青筋一跳——她确实没打算在洗剪吹方面有什么建树,可她占用了原主人的身份,不单将人家中考状元的成绩一笔勾销,还混成了这德行。

祁连狗眼看人低就算了,难道她还要受几个剪头发的奚落。

江晓媛一冲动,脱口说:谁说我不考?

☆、第 19 章

江晓媛这句话一出口,海伦和小k全都抬起头,用一种这女的傻了吧的目光看向她。

小k一愣之后,笑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大板牙,笑到一半才发现自己得意忘形露了丑,急忙伸手遮住了嘴,用呕吐的姿势完成了优雅微笑的高难度动作。

从洗头小妹到实习技师,一般需要一年左右的时间,学得快的也要小半年,即使实习技师平时干得也都是比较傻瓜的事,但店里对他们的要求很高。

他们首先要背下一整本不同发型的染烫剪技法,这个过程叫做背菜谱,然后还要考实操,在塑料模特头上试手。

年轻人记忆力好,背菜谱是可以突击的,但实操可不行,中间有很多技巧,一般都要老技师带。

且不说时间来不及让她临时抱佛脚,光是江晓媛那倒霉的人缘,有没有人肯带她还两说。

海伦要比小k直白多了:我看你还是先把头发吹利索了再说吧。

江晓媛一口气堵在胸口,直接顶了回去:你等着看。

她撂下这句狠话,霸气侧漏地大步穿过门店,女王似的一路带风地回了自己的宿舍。

可惜,女王狭窄的寝宫不够气派,有点像冷宫。

此时室内还没有供暖,她住的屋子又是朝西,西厢房冬天冷夏天热,终年弥漫着一股潮乎乎的气息,比室外还冷,陛下江在冷宫里独处了二十分钟,心头的火终于被周遭气温浇灭了。

她一点一点地回过神来,终于后知后觉地启动了后悔程序。

江晓媛想,她干嘛激愤成那样,死活不肯接祁连的钱?

她既然已经承了灯塔助理一回人情,再借一回他的余荫能怎么样?

江晓媛想起自己放出的厥词,恨不能捂脸,她眼下连一件秋冬衣服都买不起,还在那做什么钱包砸人脸的白日梦?

这死要面子的穷命!

还有她居然一时嘴快,当着海伦和小k的面说要参加考核,这不是扯淡吗?

她要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考上实习技师,母猪都能上树了。

女王的王冠就这样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一堆破铜烂铁。

江晓媛烂泥一样仰面躺在床上,面对着天花板沧桑的老脸发了会呆,烙饼似地翻了几个身,在自己根深蒂固的废物与比天大的面子中苦苦挣扎了良久。

最后,东风艰难地压倒了西风——她的面子赢了。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江晓媛无论如何也收不回来,只好自己豁出去了:要么背水一战,要么等着让人打脸。

怎么说我也是有潜力考状元的人。江晓媛兀自嘀咕了一句。

随后她把脸塞进了枕头里,难过地想:怎么办?状元,我给你丢人了。

灯塔助理把毕生的梦想送给她,可江晓媛却还是找不到自己的路在何方。

故事里总是爱讲草根们奋斗的过程,那些主人公刚开始都是一无是处的屌丝,最后都变成了不可思议的人生赢家,让观众看得好爽,好像只要自己下定决心,就也能丑小鸭变天鹅一样。

但其实细想起来,一个人活得有追求、有目标,难道本身不是一件十分难得的事吗?

至少江晓媛是没有的。

世界上那么多人都是庸庸碌碌的过一辈子——随着年龄的增长,选个分数性价比高的学校,找个门当户对的人结婚,买个家庭条件承受得起的房和车,做一份收入差不多的工作,像别人一样按部就班,白天混日子,下班看电视,偶尔读些心灵鸡汤愉悦一下身心,就这么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多少人明确地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呢?

更不用提能不能坚持下来了。

江晓媛也很想像灯塔助理一样,过一个有主题的人生,想想都觉得热血。

可惜,现阶段她的人生主题就只有一个——穷。

她的心比天高,居高临下地俯瞰人间,无处着落,身却在尘世中,憋憋屈屈地被人来回鄙视,胸口间憋着一口一飞冲天的气,只是找不到冲天的发射点。

江晓媛在这样的憋屈中蜷缩着睡着了,还做了个梦,梦见她跑去看时装新品发布会,把看着喜欢的一口气都买了下来,黄粱中好好解了一回郁闷。

醒来一看,她还是连件过冬的衣服也买不起。

第二天上班,无论江晓媛多么希望头天晚上和海伦她们置气的事没有发生过,事实还是冷冰冰地横沉在了她面前。

她推门进店,发现自己说出去的话不但成了泼出去的水,还在地上蜿蜒成了坑——不过短短一宿,小k她们已经让她的大言不惭传遍了整个美发店,人人看她的目光都充满同情和奚落。

江晓媛头天晚上再衰三竭的斗志只好被迫出头,哭哭啼啼地迎难而上,拯救她岌岌可危的自尊。

这天,江晓媛一整天没有休息,也没再去装模作样地看那些旅游杂志,只要稍微空闲下来,她就会屁颠屁颠地跟在陈方舟身后,如饥似渴地盯着他那双出神入化的手。

陈方舟一开始没留神,被她碍手碍脚地挡了几次路,才诧异地问:你不好好干活,跟着我干什么?这个月绩效不要啦?

江晓媛正在心里反复回味他给人剪留海的那几个动作,两只手在下面暗暗地跟着比划,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不够一壶醋钱,不要就不要了,就当我先投资自己。

客人都被她逗笑了,陈方舟从镜子里端详了一下江晓媛的脸,摇摇头,随她去了。

他总觉得这姑娘有点妄想症,老站在大款的角色上看待世界,一天到晚就会穷得瑟,和他中二时期非常异曲同工——陈老板当时也是,分明是个乡非少年,总惦记着要拯救世界,才被人一忽悠就跟着跑了,成就了一段终身无法洗净的黑历史。

世界如此高贵冷艳,用得着谁拯救?

陈老板:你就不着调吧。

江晓媛:陈总,下个月考评我能参加吗?

能,陈方舟一口答应,重在参与。

江晓媛:那我要万一考过了,给我涨多少工资?

陈方舟眼皮也不抬:一个月十万。

江晓媛:陈总,我很严肃的。

陈方舟糟心地看了她一眼:我也很严肃——求求你了,一边玩去吧,别给我捣乱了。

江晓媛气哼哼地走了,过了一会又回来,拿了个小本,一边在旁边围观陈方舟剪头发,一边记笔记一样记下她所看见的每个动作和要领,还颇有解构主义地在下面配了图。

半天过去,江晓媛只洗了两颗脑袋,记下了七八种发型。

陈老板总算闲了片刻,喝水的时候将她的本子抽出来一看,惊了——他先是发现她的字很不错,当然称不上书法,但是和店里那些歪歪扭扭的孩儿体比起来,实在是太像样了,然后陈方舟发现她的画也不错,江晓媛虽然毕业于烟灰缸系,但也是学过素描的,虽然水平不怎么样,但唬一唬外行人还是蛮可以的。

反正在没怎么见过世面的陈老板眼里,这本随手笔记简直称得上是一件艺术品了。

陈方舟:你真打算参加考评?

江晓媛:比针尖还真。

陈方舟:为这事连工作量都减了?

江晓媛:嗯!

陈方舟打量着她身上画风不对的夏装:绩效工资少了,到时候你更没钱买衣服了,怎么办?冻着?

江晓媛死鸭子嘴硬,摆手说:这都不算事。

陈方舟沉默了下来,江晓媛还以为他会被自己的精神感动,正洋洋得意地准备听表扬。

谁知他回手就把本子塞回到了她怀里,语重心长地说:小妹,泰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我啊,劝你踏实点,别好高骛远了。

江晓媛:……

她七窍生烟地目送着陈老板的背影,心说:我还非要考过不可了!

就这样,江晓媛开始了她疯狂的临时抱佛脚,晚上店里关门后,江晓媛连口饭也来不及吃,就急匆匆地抱起一个塑料模特,拿回去研究。

===第15节===

早晨她也不再睡懒觉,早早就起来,抱着那一堆旧得卷了毛的发型设计杂志背诵默记,背得头昏脑涨,还是记不住。

江晓媛只好重拾她的素描功底,在店里找了好多废纸,挨个画下来贴在屋里。

她时而还会根据自己二十多年的资深臭美史,细细地标注几笔什么样的脸型适合什么样的发型之类。

至于实操——塑料模特不是羊毛,剪了还会长,她偷偷摸摸地拿回去一个揣摩已经很不对了,不可能再上剪子祸害,江晓媛只好回忆着陈方舟的样子,笨拙地用空剪子在空气里喀嚓。

她画模特、画人物、画陈方舟的手、画上下翻飞的尖刀……没有人手把手教她,陈老板一天到晚忙得要死,其他人都不大和她打交道,江晓媛只能拼命地记录着各式各样的画面,晚上带回去温习。

这无疑要花大量的时间,江晓媛以前能从晚上十二点睡到第二天中午十二点,满打满算一圈,现在却将睡眠时间活生生地挤到了六个小时之内。

她饭不好好吃,觉不好好睡,身上还穿着反季节的衣服,随着天气渐冷,连店里的空调都无法拯救她了。江晓媛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头?这样坚持了三天,她脸上挂上了厚重的黑眼圈,嘴上起了干皮,整个人脱水一般瘦了一圈。

第四天,她早晨睁眼的时候感觉浑身不对劲,打了个下巴差点脱臼的喷嚏才发现——感冒了。

☆、第 20 章

邮局刚刚开门,服务的办事人员只来了一个,懒洋洋地在服务台后面玩手机。

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上前问:同志,我想汇款,应该怎……

女办事员眼皮也不抬地打断他:那边填单子。

老人茫然地四下找了找,又小心翼翼地问:填……填哪个单子?怎么填啊?

女办事员吊得高高的柳叶眉险些飞出额头,横刀立马地喷薄出一个倒八字:那不是贴着示例吗?自己不会看!瞎啊?

她话音刚落,一条长臂就伸了过来,越过老人的肩膀敲了敲服务台,手腕上露出狰狞的凶兽刺青一角。

办事员目光在那刺青上停顿了一下,吓了一跳,一抬眼,正对上一双冷冷的目光,年轻男人把眼镜摘下来随意地用衣角擦着,目光轻飘飘地落在办事员的胸牌上开了口:你会说人话吗?

这男的模样俊秀,五官周正,看着让人眼前一亮,要放在平时,办事员说不定会多看他几眼,然而此时,他说话的声音微微压低,像是收敛压抑着什么,再配上那目光——他的双眼皮长得比别人横平竖直,像两条刀刃,沉甸甸地压在眼睛上,压得那失去眼镜的遮挡的眼神显得过分锋利,有点吓人,好像电视里那种随时掏枪杀人的衣冠禽兽。

办事员一声没敢吭,一气呵成地将汇款单和示例表格抽出来,双手递给汇款的老人:您照着这个填……后面的先生您也办理汇款吗?实时汇吗?

后面那位正是祁连,他扣上眼镜,没再纠缠,把单子和现金一起递了过去:不用。

那天祁连和江晓媛分开以后,回去思考了一阵子,感觉这个现任穷鬼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好打发,一个大小姐,趾高气扬惯了,让她心安理得地受人恩惠,对方可能确实接受不了。

对祁连来说,要是江晓媛肯自己在逆境中奋斗,自己在这个世界站稳脚跟,那当然再好也没有了——可他还是觉得不太可能,一时的志气谁都有,问题这志气过了,她能坚持多久?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江晓媛要是意志坚定,那病毒也不会选中她。

自尊心超强还吃不了苦,要是放任她照这么下去,她还是非得走前人的老路不可。

祁连发愁了两三天,偶然想起她在医院免了别人债务的事,心里灵光一闪,决定换个角度曲线救国。

祁连料得很准,江晓媛的志气确实在一病之后就销声匿迹了。

以前,生病是江晓媛长脾气的机会,只要体温超过三十八度,她在家里就仿佛立了什么不世之功,一定要千倍百倍地作,作得别人一分钟都不能忽视她,要一个加强连的人围着她嘘寒问暖才行,否则她就要绞尽脑汁地寻衅大发雷霆。

这天早晨,两个世界巨大的落差终于在她失去健康后凸显了出来,江晓媛凄凄切切地窝在被子里,没人问候,没人哄她,没人端着熬得稀烂的粥求她喝一口,没人给她拿药,就连想喝点水,她都要自己爬起来倒。

她的枕边是塑料模特那没有五官的头颅,脚底下是一摊发型讲解与图片,屋里弥漫着不透风的潮气,一侧的闹铃第四次响起来,歇斯底里地嚎叫,提醒她该起床去抱佛脚了。

江晓媛一巴掌将闹钟嚣张的气焰拍了下去,忍无可忍,于是抱着被子嚎啕大哭了一场。

哭到一半,她还是强撑着爬起来了——并不是她坚强,而是鼻子已经拥堵得水泄不通,再不找卫生纸擤一擤,就抹到被子上了。

她哭哭啼啼、踉踉跄跄地擤了一通鼻涕,擤得脑子里嗡嗡作响,头重脚轻地坐在一大堆千奇百怪的发型中,放空了五秒钟,继而对理发师这个行业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憎恶。

她还不知道自己人生的主题是什么,先知道了该主题不能是什么——她绝对不想当个理发师,烦透洗剪吹这活了。

江晓媛怀抱着这样一腔委屈,无处发泄,于是动手将她画的那些素描一张一张撕了。

等她彻底哭累了,撕累了,江晓媛才想起来给陈方舟打电话请假。不料一打开手机,她先看见了两条未读信息。

一条来自手机运营商,提醒她话费余额不足十五元,一条来自祁连。

祁连:我今天给你和她的奶奶打了五千块钱,你多少应该联系她一次,钱的事要是过意不去,可以以后还给我,半年之内我不收利息。

后面体贴地附上了原主人家里的联系方式。

江晓媛:……

祁连真的想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吗?他不会是明光那边的奸细,巴不得逼她早点去死吧?

在莫名其妙的外债和盆干碗净的电话费打岔下,江晓媛没心情哭下去了,她默默地拖着因为发烧而有些没力气的身体把自己洗涮干净,灌了一大桶水,在屋里转了三圈,心里想:那又不是我奶奶,和我有半毛钱关系?

可是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鬼使神差地把手伸向了手机,拨通了祁连给她的电话号码。。

江晓媛没见过自己的亲奶奶,在她的时空里,她爸幼年丧母,是个没娘的苦孩子,他小时候没受过太多家庭的温暖,这才在有了自己的小孩后变本加厉地娇惯,以至于活活养出了一只熊孩子。

如果另一个时空中的她与自己一模一样,那么……另一个时空中的亲人,也是她自己本来已经失去的亲人吗?

这通电话一通,江晓媛先有点后悔,这该跟人家说什么?

但她还没来得及挂断,对方已经接起来了,里面一个大嗓门的女人冲着她喊:喂,喂,找谁?

江晓媛被问住了:我那个……

谁知她只说了三个字,对方就跟开了天眼一样,一嗓子打断她:是小媛吧!哎呀!你说说你啊,去多久了,也不打个电话回来,你是要坑死你奶奶啊?

江晓媛本来就有点耳鸣的耳朵被震得嗡嗡作响,既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也不敢胡说,只好带着浓重的鼻音,嗫嚅说:这边遇到点事……

女人敲锣打鼓似的问:是找工作不容易吧?我说什么来着?早说让你等一阵子,等过年你三哥回来,让他带你出去,非不听……唉,我去给你叫你奶奶,等着啊。

江晓媛应了一声,默默地听着电话那边的人逐渐走远,扯开嗓门叫着什么人,沉默地想:状元家里怎么连个电话也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有嘈杂的脚步声,有别人小声说话的声音,最后是一个老太太中气不足的声音,老人似乎一时找不到对着哪里说话,声音时近时远,怯怯的,小心翼翼的。

江晓媛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她以为自己会开不了口,谁知在回过神来以前,一声奶奶就已经顺口溜出去了。

老太太只听了一嗓子,就敏感地问:你着凉了是不是?我怎么听着你说话声音不对呀。找不着工作就回来,回家,没事的,我还有力气呢,能帮你!

江晓媛抽了口气,差点把方才未竟的嚎哭大业续上。

她握紧拳头,咬牙切齿地忍住了眼泪,她的血脉相连、却素未平生的奶奶,成了这个时空中、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将她的委屈全盘接受下来的人。

毫无芥蒂的。

一通电话打完,江晓媛收了一箩筐的琐碎的叮嘱,她擦干净眼泪,想起自己五千多的债务,知道自己无路可退了。

无路可退的江晓媛没有再躺回床上,转身出了门,买了一盒白加黑,又花了几十块钱,从超市大卖场里买了一件要多难看有多难看的黑羽绒服,披在她不伦不类的夏装外面,打造出了她另类诡异的过冬造型。

她还尚未遭到毒手的素描挨个收拢起来,拿起剪子梳子那套东西,披上战袍,扛起长枪,前往店里。

我以后绝不干这个,美发会所门口,战士江晓媛把鼻涕擦干净,心里想,我这辈子最讨厌的职业就是理发师。

第二讨厌的是网管。

由于感冒会传染,江晓媛这一天被陈方舟勒令不能接触顾客,将她打发到后台负责一些登记整理工作,这天正值工作日,白天店里客人不多。

陈方舟送走了一个客人之后,想起了江晓媛,感觉她一个小姑娘身在异地他乡,还病病歪歪的,有点可怜,就在爆米花机上打了一罐爆米花,带过去给她。

拐进后台,陈方舟看见江晓媛正趴在桌子上,可能是感冒眼睛难受,她的脸离桌面有点近,像是要一个猛子扎进去。

她一只手拿着一块卫生纸,另一只手在纸面上画着什么,连陈方舟走近都没发觉。

存在感不高的陈老板端着一盒泛着劣质奶味的爆米花,伸着脖子围观了片刻,只见她正在一张废弃的打印纸后面画一系列的连环画——她凭空想象了一颗脑袋,还加了五官,然后一步一步地把理发师的每一个步骤画了下来,最后给画中人整理出了一个全新的发型。

陈方舟觉得眼熟,仔细一想,发现这过程是他昨天动手剪的一个头发,江晓媛居然把每一个步骤都记了下来!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全情投入的江晓媛一眼,悄无声息地把爆米花放下,转身走了。

江晓媛靠着五千的外债和奶奶一个电话撑过了病病歪歪的岁月,挨过了开头那几天,她开始有点习惯了,早起晚睡也变得没那么艰难了,不过还是很憎恨洗剪吹这个工作。

一边憎恨抵触,一边拼命用功,江晓媛把菜谱背得差不多了。她终于忍不住动手,把藏在房间里的那颗塑料模特的头发给剪了。

然后江晓媛发现了一个悲惨的事实——真正上手与照着图鉴背书完全是两码事,她的脑子根本指挥不了手。

江晓媛小时候爱娃娃,什么大众的芭比、可以拆卸配件的bjd,动画片手办、木偶片大偶……甚至作为艺术品收藏的陶瓷娃,她全都收藏过,她会动手给娃打理头发、甚至会缝两件简单的娃娃衣服——之前,江晓媛一直把理发师的实操当成摆弄娃娃,直到这时,她才发现没那么容易。

第一,人头太大,发量太多。

第二,也是最关键的——真人都长得太丑了。

忽闪着大眼睛的娃娃套个阴阳头都好看,可真实的人类留海修得稍微歪一点短一点,都能丑哭一条街,要知道自然的错落有致和狗啃的里出外进之间,也只有微妙的一线之隔。

江晓媛新手上阵,手哆嗦眼瘸,她完成了自己的大作后一屁股坐在床上,与塑料模特面面相觑,仿佛听到了对方无声的控诉——倘若塑料模特也有四肢五官,此时想必已经叫嚷着大巴掌糊上来了。

完了,江晓媛想,还有不到十天,不可能学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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