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是吸水机、水泵,能将一切喜爱她的男子抽干;又叫瓮子锅,意思是她很大很深很强大。
她走路强劲然而缓慢,似乎拖不动她性别鲜明、凹凸夸张、丰满到近于结实的身体,又似乎力求扎实,一步一步砸死。
她的皮肤光滑白皙,因此尽量裸露。
她似乎胸前永远抱着一个男子,两手的划动从不超过那个虚拟人体的范围。
她的闪闪发光的大眼睛是又深又黑的海洋,不知淹没了多少悲欢离合的往事。
她的额头发亮,似乎永远照耀着幸福快乐之光。
她那整齐排列的牙齿晶莹剔透,说话时翻动着红色的舌头,舌头似乎冒着诱惑人的热气,鲜润的嘴唇像一个扁型的O,仿佛总在接吻。
这样的热情大方的女人应该是一种崭新的品种,要么就是这种品种过去被忽视。
他每天起得很早,来到她表妹门前,压低了嗓子呼唤她表妹的姓名——她从没有考虑过用别的方式来通知她表妹,她用她的一切躯干四肢和器官在这世上生存——然后咣啷啷啷地把表妹的三轮货车骑走,开始她们一天的生活。
虽然她压低了嗓子,发自她那辽阔草原般胸膛的呼唤依然穿透了整个小区的时空。
机器的表妹开了门又回去睡,因为她有丈夫。
机器的丈夫多年前死亡。
机器的表妹最大的特征是睫毛比机器的睫毛还要长,更富有挑衅性。
她成天反驳不同意见,对不同的一切不以为然,但并无恶意,除了因为金钱。但可以付出金钱,只要为了感情。
再过一会她就将到农贸市场与机器会合。她骑自行车,动作幅度极小,似乎并不用力,而自行车已在无声息地前进,速度快,走直线。
她丈夫抽油烟机此时在窗帘后目送她腰背挺直的身影,然后回去倒头大睡。
另一双目光饿狼般闪烁,也在目送。他叫影碟机,也住在这小区。他弓腰曲背,白天有体面的工作,夜里则拼命观看一级片。他眼睛小,目光浑浊,嘴寬扁,犹如开拓进取的鸭嘴,喉结突出,上下滑动,仿佛总在吞咽口水。
抽油烟机和影碟机终于盼到夜幕低垂。晚霞中,机器的三轮车驶来,机器表妹的自行车驶来,她们与保安和住户,男女老幼,沿途高声问候。
她们分别在自己家中吃完晚餐,然后如约去到影碟机家中。
影碟机住房宽敞,家电家具齐全,一切均是他老婆购置,老婆在深圳打工。
在卫生间便槽旁,放着一个缸钵,缸钵里重叠着这一天吃饭弄脏的碗,上面水龙头里一滴一滴往下滴水,这样水表不会走动。
从厨房到客厅,黑色的地马儿——老鼠们穿梭来往,不时触碰人们的脚面。
爱整洁的机器表姊妹将自己的住房反复擦洗,一尘不染,却并不在乎影碟机那里的不洁甚至当影碟机喘着粗气,吭吭地咳着,用湿漉漉的黑色油腻的帕子擦抹布满食物残渣与油迹的桌面的时候也不感到恶心。等桌子一擦完,她们马上趴到桌子上去,迫不及待地拆开了纸牌,脚下老鼠跑动。
他们玩当地一种三个人玩的纸牌游戏。机器表妹的丈夫从不来督战,他也有地方快活,他玩的是斗地主。
机器表姐妹和影碟机他们三人聚精会神,口中不时发出对!开!吃!摆!(最后这个原本可以只有动作不发声音)的口令,出牌、洗牌的动作潇洒老练,一元钱直至百元的钞票,摆在各人手边,付来付去。
他们这样鏖战,不觉夜深。
叮铃铃……
由于影碟机总是关手机,他老婆总是最后只好打座机。
影碟机对两位女士笑着做一个手势,跑过去按下了免提。
还没睡啊?是不是又在打牌啊?
没有呀!
那你在干什么?
影碟机弓着腰窜进卫生间,放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放水,又回过身来,把座机搬到尽量离流水声近的地方。
我在洗衣服啊!一边说一边把目光投向机器表姐妹。
他们三人都拼命忍住了笑。
通话结束,影碟机马上关掉水龙头,细心地把龙头调到滴水而水表不走的松紧度。
那一夜由于高兴,平时出每一张牌都要在手心里捏出汗的影碟机潇洒走一回,输光了手中的钱。
机器和机器表妹按捺不住喜悦,笑吟吟地说了声明天又来下楼去了。楼梯发出很大的响声。
机器表姊妹妹回到她们的小区,机器用自配的钥匙打开了小区的大门——这一点她得到保安的特许。
她们挺直了柔韧的腰身,在路灯照耀的深夜里走回各自的住房。
此后她们每晚到影碟机那里去。
直到某一天,她们去敲门,不停地打他的手机、座机,然而一切都归于徒劳。
到失去联系的第五天她们沉不住气了,他们报告了小区保安。
小区保安经请示找来配钥匙、开锁的胖师傅。
影碟机就这样狼狈地呈现在大众面前:
他卧室里的影碟机上重叠着13张一级片——而且其中2张应该是特级片,人兽交。
从卧室到客厅到厨房,他英勇顽强地爬行,一路播撒大小便,他长途跋涉来到厨房,机智地弄倒一个架子,架子上的一把挂面刚好倒在他头的右侧,他躺在那里每天啃吃一点面条,再接吃自己的小便。
这是人们的推测。
经法医检验,影碟机由于外部刺激,突发脑血管疾病,于倒下第四天早上6:59死亡,永远停止了他人生碟片的播放。
四面八方赶来的亲戚、同事和邻居、去他的家里,喝酒吃菜,然后大打其牌。他从外地赶回来的老婆哭倒在地,一切由单位工会主席操持。
麻将牌碰撞的声音和人们的喧闹漫出四楼窗口,在天空与本镇各处稀里哗啦的打牌声会合,据报纸报道,飞机上也能听到。
抽油烟机高高的个子,中途到达,似乎怕门矮在进门时躬了一下腰,她附耳告诉他的姨表姐机器,她的病不是感冒,赶快到医院复查。
那是什么?机器张大了她坦率的眼睛,高声问道。
机器表妹赶快过来制止了她,低声告诉她:可能是那个……
什么那个?机器再次大声发问。
心脏病!机器表妹用嘴堵住她表姐的耳朵说了些什么,然后大声说道:可能是心脏病呢!
没那么凶!机器说,继续打牌,摸牌出牌继续保持翘着小指的手势,神态自若。
她发扬了正被追悼的影碟机顽强拼搏的精神,打牌直打到曲终人散。
她依旧咣啷啷地骑着三轮货车来来去去,展示她健美的身躯,迎接日常生活的每一个细节,向生活张开她的虽不如表妹长但像刺猬的刺一般张扬的睫毛。
然而小镇拒绝隐私,不再有任何人愿意和她打牌,因为此前已有两个心脏病人死在牌桌上——一个是因为拿到好牌,浑身乱抖,一个是因为和了满贯,身子滑到了牌桌下面。
沉闷的夜和缺乏刺激的电视总是把她逼出门外,她总是要寻找光明和快乐。
她忽然想起邻居80多岁的老奶奶是喜爱打牌的。
她就去敲门。
门开了,灯火辉煌,电视节目很热闹。
屋里有三个人:老奶奶、保姆、老奶奶出嫁的女儿。这女儿的夫家在城北,每天晚饭后专门回娘家陪老奶奶打牌。
见没有邀请加入的意思,机器就坐在旁边观战。
她吃惊地发现这女儿在她妈妈出牌的时候都要站起来看她妈妈手中的牌,并且告诉她妈妈打哪一张,不时还要传授一些取胜的经验,甚至为她妈妈出错牌而叹息、责备,有时未免疾言厉色。
机器在这里感到自己是一个彻底的外人,就告辞了出来。
第二天她忽然想起城西偏僻的地方有两个打牌的人。
县城眼看就要和曾经相隔遥远的这一小镇连成一片时,这小镇西郊却依旧偏僻荒凉,零落的平房外,还保留着几个用墓石和墓碑支成的洗衣桌,墓碑稍稍倾斜,以便洗衣时跑水。
房屋间的大小空地长满了蔬菜,那些浇粪锄草的人并不注意打牌的这边的一切动静,只是专心种菜——他们知道过分的关注会招来什么——哪怕打牌的人争吵起来。
他们中的一个有几分女相的男子每天用口哨吹奏《北国之春》,旋律在菜地里飘荡。
房屋间栽着些有用无用的树,一不高兴就砍掉一棵,有太阳的日子就把牌桌搬出屋外在树荫下打牌。那一两棵果树上的诱惑人的果实,似乎也没有人敢来偷。
在这里,还能赤脚接触土壤,能真实地看见夕阳坠入真实的地平线。
是两个相貌惊人的家伙在这里打退了开发。
一个是患严重糖尿病的罗九,他手脚已开始溃烂,双眼已将失明;另一个是患胃癌的廖十一。他们的称呼按《水浒》或更早以来的传统和本地风俗,所有人统统称呼一家或一族的排行,很少称呼姓名的。
他们又都患白癜风,当夏天的黄昏,他们脱了光膀子在那里打牌,那脸上和身上的白色地图让人不寒而栗。
然而他们打牌镇定自若,在牌桌上井然有序地摆放着他们的茶杯、香烟、打火机。
但没有烟灰缸,他们直接将烟灰抖在地上,将烟蒂扔在地上,这没有什么不好,最后自然有他们如欢跳的喜鹊般的老婆来打扫,扫起满天灰尘,然后归于洁净。
他们如同绅士一般在打牌全过程不多言语,出牌洗牌动作标准,要牌采用古老传统的手势。
廖十一左手打牌,右手食指向天空一指,神气凛然不可侵犯,这表示他要这一张新出现的牌,要对、要开或者和了。
罗九也做这一动作,但辅以简洁低沉的语言:看!
在他犹豫不决或要对他人察言观色时,他就改为语速极为缓慢的看~不~看~一下~?
在他用语言或动作回答完这个设问句之前,没有对、开资格的下家牌友是无权处理这张牌的,但他们不会等待太久,所以罗九精确地掌握这个时间刻度,绝不在牌友间留下话柄。
因开了两次牌而俺规定不出牌时,就会在桌上敲一下,通知下家翻牌,并正眼也不看下家一眼。
他们自认在这快节奏的时代而自己的生活舒适雍容,他们甚至有点目空一切,认为谁都不敢来惹他们。他们住着这里最后的公房,并且不交房租,他们按照经验和从小学习的社会发展规律,知道过得好的人们不敢招惹贫穷,贫穷是一切的理由。
一溜上世纪70年代的平房后面,吊臂划破天空,兴建商品房小区的热浪在他们的后屋檐止步,尽管这里是公房,尽管许许多多的私房包括百年老屋已经被推土机推倒,童年的城市已经失去一切地标。
他们每天谈论天下大事,国际国内,最后落实到各自的低保。
其实政府和开发商和邻居都不是真怕他们,尽管他们谁也不怕。他们被等待着自然灭亡,当他们在树下打牌的时候,人们把他们当作两具摆放在椅子上的尸体。
然而这一带充满了秩序和生机。
这里不允许任何轻微的作弊,有着非常严厉的道德法庭;晚饭后的人们都往这里走,或者参战或者观战——观战的人严守不谈牌的纪律,不仅如此,连脸色也不能有所表露,一个人不能因为钱而不要脸——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围观的人多的时候,罗九和廖十一会展示自身的幽默,说一些当地时髦的语言——他们都不上网,还不知道什么叫装逼。
秋季的郊外,晚风吹来,罗九打了两个响亮的喷嚏,让大家兴奋起来,注意到他不合时宜地穿着短袖衬衫。
廖十一笑将起来,说道:人家没有两刷子,怎么敢穿短袖子?
从此,这一句话成为名言,四处流传。
机器那一天来到这里,试图坐下来打牌,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吹着小风,花喜鹊在树上喳喳叫着。
廖十一开门见山说道:不行,你威胁乡政府啊?你发病了我们怎么办?然后友好地请机器坐下来观战,并给她泡茶。
没有办法,这一带廖十一说了算。
罗九不过意,想要邀请机器加入,遭到廖十一严词拒绝。事后廖十一教训罗九:你怎么尽想些不能吃的东西?
威胁乡政府,想些不能吃的东西和没有两刷子,我怎么敢穿短袖子一样,从此成为镇上牌桌与其他交际场合的流行语。
机器悻悻地离开这块热闹的地方,往镇南家的方向走,每走过10米左右,就看见一个麻将馆或棋牌室,或老年活动中心,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麻将哗啦哗啦地搓着,纸牌噼里啪啦地打着,人们嗡嗡嗡嗡地说着。茶馆里每一张茶桌也都在打牌,茶桌像流水,漫到街上,占据了半边街,如果对面也是茶馆,就大家在街中间共同留出可供两人通过的过道,机动车只得绕行。此外还有临街住户,也凑热闹当街打牌。
冬天倒好,挤挤挨挨,热气腾腾,大热的夏天,不知为了什么。也许就是港台流行歌曲所唱,为了快快赶走寂寞,可打牌的人们,都是些老年男女,密密麻麻的苍颜白发间,稀稀落落点缀着几朵年轻的花。
年轻的绝大多数和有钱人在有着机麻即自动麻将桌和空调的赌馆,机器既非老年也非青年,真不知将自己何处安放。
夕阳西下,入夜万家灯火,但是从机器家这里望出去,还是河滩上灯火最辉煌,麻将桌、牌桌摆成了近三华里的长蛇阵,遮阳伞如同蘑菇满地开放,灯光照亮了天空。
机器的心好像被猫爪搔抓着。由于家中现代化装备,什么都只需要动动手指,这对于过去做一顿饭要劈柴烧火,平时要打煤球,如同战斗般汗流浃背的她来说,很不习惯。微波炉、电磁炉、打浆机、抽油烟机、过分光滑因此开关都用不上力的橱柜让她感到滑稽,能刨出统一细丝的小工具埋没了她出类拔萃的切菜手艺,洗澡洗衣让她感到不真实没有过程——她身体真是太好了,浑身精力无处使用!做完一天挣钱和生活的事,她好像没有感觉到劳累。
她望着那灯火辉煌的所在,想象着那里发生的一切快乐。
那一条三里长的庞大的长蛇似乎时时刻刻在发生着变化,无比生动。
但是政府取缔了这一条长蛇阵,夜晚到这里来讨生活的人们消失了,河滩一片漆黑。
所谓天无绝人之路,机器终于又找到新的消遣:有好汉与澳门接轨,在闹市一个闲置的平房开展猜大小的赌博游戏,几乎夜夜人山人海。在这里聚集了善于的打情骂俏、言语放诞、说话滑稽以及工于心计谨言慎行的一切市井精英,一时人声鼎沸,赢了和输了的人们在斑驳的光影中熙来攘往。对于这种明目张胆的赌博,警方三次介入,终于将那里的铁门挂上一把大锁。
机器望着空空荡荡的大铁门内外,心中恋恋不舍,尽管她依仗多年打牌练就的心理素质与运筹技能,收入与支出只不过基本持平。
不久,出现了猜谜语。
猜谜语的旁边,正好是一个老年舞蹈队活动的场地,不消说有震耳欲聋的歌声,通常是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套马杆|、爱情不是谈买卖之类,其中一首反复强调我站在草原望北京。
三个肩挂包包的年轻的老板挂起一张由34种动物外加明珠构成五官四肢的奇怪的印在塑料片上的人体图画。号召人们与动物和谐相处,每天早上发放当日依次要猜的8个谜语,让人们猜谜语所打的8种动物(时而杂以明珠),2元猜一次,还开票,猜中一赔二十。从白天到夜晚,随着每一次谜底的公布,人们发出惊雷一般的喊叫,关于谜底与谜面的讨论,充塞大街小巷,展示不同层次的嗓音和智商。
在谜底揭开之前,机器会参与人们的热烈讨论,在四周各家各户的牌桌和聚集一处的四家茶馆的密密麻麻的牌桌旁观战,听那些戴着老花镜一边打牌一边突然反扣了自己的牌让大家等等跑去猜一条谜语的两栖老赌客口沫四溅地为大众指点迷津,听那些曾经外出穿着时尚的青年妇女对那些本地土包子鄙夷不屑的笑骂。
时间在混乱的声音和场面中过去。
这一天第六场的谜面是这样:
小小毛驴长得好,
没有骨头只有毛,
你要骑它它就跑,
你不骑它它就躺。
机器猜毛驴,老董猜黄鳝。
老董代过两天课,所以人称董老师。老董提醒大家:他的《猜谜规则》上有‘可以反面理解,可以猜谐音’……啊!‘没有骨头只有毛’就是只有骨头没有毛啊!‘你要骑它它就跑’是蛇啊!蛇太明显了,所以就是黄鳝,哎,是黄鳝是黄鳝!
老董说完,一边打出一张牌,一边从赌资里抽出2元钱,叫观战的一个中年妇女去替他买黄鳝。
那妇女飞跑去了。
许多人飞跑去了。
机器也飞跑去。
半个钟头后谜底公布。那个精壮不可侵犯的年轻人用一支晾衣的金属叉子从屋顶的吊钩上挑下那个挂了几个钟头的竹篮,从篮子里取出一个密封的金属盒子,当众打开,取出一张折叠的纸,展开:
猿猴。
我说要从反面去理解,如何?肯了定的不是毛驴!老董激动地吼叫起来,老花镜滑下他的鼻梁,他连忙去扶,手上沾了些鼻涕。
他戴着过时的鸭舌帽,穿着过时的没膝的中长风衣,一切都是半新旧的灰蓝色。
机器动了动灯光下益发晶莹的嘴唇,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她大概想说:但是,也不是黄鳝啊!
她今晚仍邀请老董,董老师。
她从来不缺少夜晚的伴侣,她从来不会孤单,她只需选择,可她仍旧像许多淫欲满足的人一样,像患了病一样喜欢打牌,到了打牌的时刻便不能自控。
后来有些人推测,打牌是一种比淫乱还不可克制的病,打牌才能听到更多人的呼吸。
也有人推测也许她爱的是打牌过程中间的瞬息万变因而刺激连连,她寻求这种持久翻新的刺激就像她读初中的儿子喜爱电脑里海量的信息,他每天像往口里扒拉米饭一样从电脑里扒拉新的信息和游戏。
因此他学习不好,万般焦急的机器实在帮不上他什么忙。一般像机器这样的女人学习都不好,并且一到牌瘾发作,她什么也不管了。
她说,除了打牌,不管做什么,她心里都没有底,只有打牌能让她忘记身边的一切和所有的烦恼。她说,令人担忧、害怕的事情太多,不知道明天将会怎样。过去没有的事都扑面而来,口蹄疫导致猪的蹄壳溃烂脱落杀猪匠们仍然杀来卖!她跑回乡下去,发现乡下人在用城里人万分害怕的百草枯除草,摘完茉莉花,马上在花枝上抹农药,难怪城里拆花(将每一朵茉莉花拆开成为花瓣以供制作花茶)的人,雪白的花朵拆下来,满手乌黑,洗也洗不掉!花朵提取了香味,满大街倒着晒干,卖给外地老板做茉莉花枕头,说是很贵。田地被卖得七零八落,在外打工发了财的人们修了尽量宽的房屋,有的有专门的机麻室和两三个浴室。从土墙茅屋到豪华别墅分布在被国家新修的50米宽的观光大道(城里人外地人到这里来看茉莉花海)和村里修的村村通水泥公路以及私人修的水泥小路切割的田野上。白鹅在黑色粘稠的小溪里游不动,像一个恐怖的寓言,而咸鸭蛋里藏着苏丹红……高歌猛进的挖掘机正在拼命开发,将昔日岁月搞得无影无踪。
就像那些水光潋滟、蜻蜓飞绕的良田的永远消失一样,机器童年、少年、青年时代的记忆已经永远消失,她又不是一个能够想象的人,她必须凭借实物,她被莫名其妙地抛入城里那些永远失去了四合院和后花园以及街坊邻居的城里人的生活,和他们一起拼命爬上牌桌——那一座座水中孤岛,闭上眼睛,不顾洪水滔天,打牌打牌打牌…..
她还不知道城里只生产罪恶。
不过像所有中国人民一样,她是镇定的,后来在接到无异死刑判决书一般的诊断结论时,她并没有惊慌失措。
她已享受人生一切快乐,按部就班地安排好一切,然后全身溃烂,死了。病危之时她并没有什么要交代给这个世界和她的儿子以及别的亲人,她知道她儿子会活得快活,她的态度正如牌桌上流行的谚语:上多高的坡,下多高的坎。
机器的表妹悲痛欲绝,照例嚎啕大哭。
她和表姐都从农村来的,后来有钱了,就在这镇上做包子卖。她大概想起和表姐在那炊烟袅袅的田野上的童年以及乡村如画的风景中各家各户呼唤儿女回家吃晚饭的声音。后来的画面由于快乐反而没有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快乐总是展开得太快。
她大概知道自己这一生也如他的表姐,将要就此完结,完结在这城里。
她从此更加胡吃海喝,她说:像我表姐那样死得年轻真的是不值!其实她的表姐死年46岁,看似36岁。
原本凹凸有致的机器表妹吃成一头吓人的肥猪,死于影碟机那样的血管病,她早就知道有血管病。
抽油烟机保持着他一贯的冷漠,行事不喜张扬,像老鼠一样偷食着人生的一切快乐。他是一个宿命论者,他的口头禅是:事情它要这样子,你有什么办法?
当他快乐够了的一天,他来到西郊,看到永远在那里打牌的罗九和廖十一以及他们喜鹊一般跳来跳去的老婆,一头想起自己老婆,不觉恍如隔世。
郊外的阳光下,他躺在逍遥椅(当地一种可坐可躺的竹木制作的椅子,称马架子)上,看罗九和廖十一打牌,他不时要求廖十一的老婆倒一杯茶或者一杯酒给他喝,他高声笑骂,诅咒廖十一输钱。
嘘~,老子的脚杆怎么这么冷啊?他又突然叫道。
此时,廖十一也发出一声大叫,不过这是一声大叫是喜出望外。
咦呀,想不到还有这一碗汤!
这句熟语说全了是想不到还有这一碗条粉汤!,表达意想不到的收获,原来廖十一摸到了几乎没有可能的那一张牌,和了一个极品。
另外两家都恭敬奉上80元,他们玩的是1、2、4、8,输家每人付80是极品、满牌。
罗九付了钱,淡淡说道:抽油烟机,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说什么?我说老子身上好冷!抽油烟机的答话中对于廖十一有着浓浓的醋意。
走,老子带你去买衣服!罗九顺势跳下牌桌,拉住了抽油烟机的手。
廖十一颇为不快,但也表示了支持,另一牌友则极力支持。
那一个的意思,一是希望借此转转运,二是希望抽油烟机去照顾照顾罗九老婆的生意,他们都注重邻里关系。
罗九的老婆在卖衣服,摆摊设点。
当众口一词的时候,即使人们都叫你去死,你也得去——这是中国的国情,中国人口众多,官面上叫做少数服从多数。抽油烟机于是从马架子上爬起身来,踏着残破的石板路前去购衣,午后的阳光下只见他迤逦而去。
人家老婆死了,是该多多关心一下。罗九政委一样说道。
是的是的,谁都有困难的时候。廖十一长者一样说道。
其实他们都为自己留下了后路,以免困难时无人理睬,这是他们这个阶层的生存智慧,谈不上什么高贵品质。
是啊是啊!大家齐声附和。
不久抽油烟机归来,照旧躺在马架子上。咦!你买的衣服呢?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盯在抽油烟机身上。
他不慌不忙翻开袖口,指给大家看那新买的灰色针织内衣:老子是穷人,买来就是穿的!
罗九连忙接口道:没有谁说你是有钱人——你在哪里买的?
你妈那里!
众人大笑起来,廖十一总结道:这下罗九满意了,人家照顾你老婆的生意。
她不是我的妈,她是你的姑奶奶——收了你多少钱?罗九制止住众人的哄笑,严肃地问道。
三百元!抽油烟机做出吃了大亏的样子。
你妈才三十元,不贵。廖十一反应最快,向大家翻译解释道。
不贵不贵。大家齐声说。
抽油烟机脸上飘过凄凉,大声嚷道:不贵不贵,老子也没有说贵!
直到陆续来了一些人,抽油烟机终于坐上牌桌,他的脸色才好起来。
罗九那桌结束,他分给抽油烟机一些钱,罗九赢了,抽油烟机原来是和他搭着打牌输赢共担的。
见天色不早,抽油烟机告辞。
走不多远,只听罗九在后面叫道:
你这么黑暗呀?连茶杯都端走!
抽油烟机端着纸杯回转身来,他知道还有故事要发生。
他们继续打牌,然后就着廖十一老婆做的菜喝酒。他们原本喜欢斗酒,让别人多喝——打牌的人心坏,喝酒的人心好——但考虑到抽油烟机肝脏有病,在他喝第二杯剩下一半的时候,罗九和廖十一把他喝剩下的酒精确地平分到各自的酒杯中,他们相信就能杀灭一切病毒,这让抽油烟机非常感激。
他们齐声唱那首近乎古老的歌曲,心中仿佛感慨万端:
亭亭白桦悠悠碧空微微南来风,
木兰花开山岗上,
北国之春天,
啊,北国之春已来临
……
他们也许知道,这首歌叫做《北国之春》,是日本歌曲,是当年外出务工的日本农民工的歌曲;也许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这歌能表达他们的心情。一个个朝夕亲近着这故乡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的人,为什么竟然有那么浓厚的乡愁,他们更不知道怎么回事。
他们很久才能去一次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行动暗号是偶尔。
他们唱着《北国之春》,喝完烧酒继续打牌,直到深夜里各自回家去。
抽油烟机吹着口哨,罗九余兴未尽地唱着:
家兄酷似老父亲,
一对沉默寡言人,
闲来可曾愁沽酒,
偶尔相对饮几盅?
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发自直觉的歌声不成调地在斑驳的灯光下,在空旷的小巷里飘荡,他们想怎么唱就怎么唱。
这一带居民已经搬走,这里等待着变成高楼大厦。
2012.11.20作毕
(已在刊物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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