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离谷
接下来的两天,纪云禾在驭妖谷过得还算平静。
她看着林昊青登上了驭妖谷谷主的位置。
是日天气正好,阳光遍洒整个驭妖谷,暮春初夏的暖风徐徐,吹得人有几分迷醉。
林昊青在尚未修葺完善的厉风堂上,身着一袭黑袍,一步一步,走向那厉风堂里最高之处的座位。厉风堂外的微风吹进殿来,撩动他的衣袍以及额前的头发。
他走到了主位前,却并没有立即转过身来。他在那椅子前站着,静默了片刻。
一路坎坷,仓皇难堪,叛逆弑父,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此时此刻,纪云禾很难去揣度此时此刻林昊青心中的念头与情绪。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她平日里该站的位置,看着他。
直到身后传来其他驭妖师细碎讨论的声音,林昊青才转过身来,衣袍转动间,他坐了下去。
落座那一刻,纪云禾率先单膝跪地,颔首行礼:谷主万安。
身后的驭妖师们,讨论的声音也慢慢的静了下去,他们陆陆续续的跪了下去。
谷主万安。
声声行礼之声,再把一人奉为新主。
大家不必多礼了。林昊青抬手,让众人起身。
纪云禾站起来的一瞬间,阳光偏差之间,高堂座上的新主仿佛与旧主身影重合。
一样的位置,一般的血脉,如此相似的目光,看得纪云禾陡然一个心惊。再回过神来,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先前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而在林昊青目光挪过来的时候,她只对林昊青报以一个浅浅的微笑。
此后的这些驭妖谷的纷争,甚至偌大人世里的角斗,都再与她无关。
看罢林昊青的继位仪式,纪云禾在驭妖谷里便彻底没了事。
她闲逛着把驭妖谷转了一圈,这些熟悉到厌倦的场景,在得知此后再也看不到的时候,似乎都变得不那么讨厌,甚至有些珍贵起来。
离开驭妖谷的前一夜,她躺在自己的房顶看了一宿的星星,第二天醒来,她觉得昨日的自己似乎思考了很多事情,然而又好似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一般。
有些迷茫,有些匆匆。
而时间还是照常的流逝。没有给纪云禾更多感慨的机会,朝廷来迎接鲛人的将士一大早便等在了驭妖谷的山门外。
纪云禾去了囚禁长意的牢中,而牢里,早早地便有驭妖师推着一个铁笼子候在牢里了。
纪云禾到的时候,驭妖师们正打算给长意戴上厚厚的铁链枷锁,将他关进笼子了。
不用做这些多余的事。
纪云禾一边说着,一边走进了牢里,将驭妖师手中的铁链拿过来,扔在地上,笼子也撤了吧,用不着。
可是……驭妖师们很不放心。
纪云禾笑笑:若是现在他就要跑,那我们还能把他送给顺德公主吗?
她这般一说,驭妖师们相视一眼,不再相劝。
纪云禾转头对长意伸出了手:走吧。
长意看了一眼纪云禾的手,即便在此时,也还是开口道:不合礼数。
是了,他们一人,一生仅伴一人,他们要给未来的伴侣,表示绝对的忠诚。而此时的长意不会认可即将要见的顺德公主为伴侣,而他以为,此后的人生也不会再有自由,所以他也不会将纪云禾当成伴侣。
纪云禾洞悉他内心的想法,便也没有强求:好,走吧。
她转身,带着长意离开了地牢。
这应该是长意拥有双腿之后,第一次用自己的双腿走长远的路。他走得不快,纪云禾便也陪他慢慢走着。
到了驭妖谷山门口,朝廷来的将士们已经等得极不耐烦。
铁甲将军骑在马上,带着黑铁面具,不停地拉着马缰,在驭妖谷门口来回踱步。得见纪云禾带着长意出来,他便斥道:尔等戏妖贱奴,甚是傲慢,误了押送鲛人的时辰,该当何罪?
林昊青送纪云禾来此,闻言,他眉头一皱。
朝廷之中对天下大国师府外的驭妖师,甚是瞧不上眼,达官贵人们给驭妖师还取了个极为轻视的名字,叫戏妖奴,道他们是戏弄妖怪,供贵人们享乐的奴仆。
此言甚是刺耳,林昊青待要开口,纪云禾却先笑出声来:而今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一炷香时间,将军如此急躁,心性不稳,日后上了战场,怕是要吃大亏啊。
铁甲将军闻言,大怒,腰间长剑一拔,一提马缰,踏到纪云禾面前,劈手便是一剑砍下。
而剑刚至纪云禾头顶三寸,整个剑身倏尔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架住。
纪云禾身侧的长意蓝色的眼瞳盯着铁甲将军,眼瞳之中蓝光流转,倏尔光华一闪,铁甲将军手中长剑便登时化为一堆灰粉。被山门前的风裹挟着霎时飘远。
场面一静,众人皆有些猝不及防。
妖力隔空碎物,彰显着长意妖力的雄厚。
将军坐下的马倏尔摆着脑袋,往后退去,无论将军提拉缰绳,也控制不了战马。他越是想驱马上前,马越是反抗激烈。
将军愤而大怒,翻身下马,直接抽了身后另一个将士身上的大刀,一刀挥过,径直将马头砍下。马头落地,鲜血喷溅,驭妖谷谷外霎时变得腥气四溢。
铁甲将军将脸上黑铁面具摘下,转头怒斥:谁养的战马!给本将查出来!腰斩!
待得他面具摘下,纪云禾才看见,这铁甲将军不过一个十六七的少年,而一身傲气与戾气却厉害得很。
他冲身后的人发完脾气,一转头,盯住长意:你这鲛人,不要以为要去伺候公主便可放肆!本将要不了你的脑袋,也可断你手脚。
他的话让纪云禾听得笑了出来:这位小将军,断他手脚这事,不是你可不可以做,而是你根本做不到。
小将军看向纪云禾,目光狠厉,还待要上前,却倏尔被身后走上前来的一人抓住:少将军,公主与国师反复叮嘱,路上平安最重要。莫要与这驭妖师置气了。
来者穿着一袭浅白的衣裳,头上系着白色的绶带,面如冠玉,竟是……国师府的弟子。
第四十二章 谷外人世
纪云禾看着面前的国师府弟子忽然想到,大国师最喜欢白色,传说中整个国师府的装饰以及其门下弟子的装束,皆以白色为主。
曾有贵人在宫宴中,欲讨好大国师。
贵人道:世外飘逸之人才着白色衣袍。
而大国师却冷冷回道:我着白衣,乃是为天下办丧。
贵人当即色变。全场静默无言。
宫宴之中胆敢谈此言论,世间再无二人。
这事传到民间,更将大国师的地位能力说得神乎其神。
纪云禾此前没有见过国师府的人,而今见这弟子白衣白裳,额间还有一抹白色绶带,看起来确实像在披麻戴孝,给天下办丧……不过这少年面容却比那黑甲小将军看起来和善许多。
他拦住了小将军,又转头看了看纪云禾和长意,道:顺德公主要鲛人永无叛逆,此鲛人心性看来并未完全驯服,如此交给顺德公主,若是之后不小心伤了公主,驭妖谷恐怕难辞其咎。
我不会伤害人类的公主。在纪云禾开口之前,长意便看着国师府弟子道,但也没有人可以伤纪云禾。
长意的话说得在场之人皆是一愣。
纪云禾没想到及至此时,长意还会这般护她,明明……她要把他送去京师,交给那个顺德公主了呀。
是少将军唐突了,在下姬成羽,代少将军道个歉。国师府弟子向纪云禾与长意抱拳鞠了一躬。
这倒是出乎纪云禾与林昊青的意料之外。
都说大国师历经几代帝王,威名甚高,国师府弟子们乃是天下双脉最强的驭妖师,纪云禾本以为,这样的国师带出来的这些弟子,必定嚣张跋扈,宛似那少将军一般,却没料到竟还这般讲礼数。
你给这戏妖奴和妖怪道什么歉!少将军在旁边急着拉他,本将军不许你踢我!我才不道歉!
纪云禾看着他,转而露出了一个微笑……
原来这少将军,还是个小屁孩呢。
姬成羽皱眉道:朱凌。他声色微重,少将军便浑身一怵,姬成羽转头将那少将军拉到了一边。呵斥了他两句,再过来时,少将军朱凌已经自己带上了黑面甲,也不知道在与谁置气,哼了一声,别过头,不再言语。
二位。姬成羽笑道,前面分别为两位备了马车,请吧。
纪云禾道:我与他坐一辆便好。
姬成羽打量了纪云禾一眼:可。
而他话音未落,长意也开了口:还是分开坐吧。
纪云禾心底有些好笑,她知道他在想什么,无非还是授受不亲不合礼数这般的缘由……
姬成羽也点头:也可。
怎生这般麻烦。朱凌转身离去,本将的马没了头,跑不了了,拿辆马车,本将要坐。你们坐一辆。
没再听任何人的话,小将军转身离去,姬成羽无奈一笑:那……
便这样吧。纪云禾接了话。
纪云禾与长意一同坐上了马车,到底是皇家派来的马车,虽没有顺德公主那日来时的轿撵浮夸,但这车厢内也可谓是金碧辉煌了。
垂帘绣着金丝,车厢四壁、坐垫皆铺又狐裘,狐裘下似还垫不少细棉,坐在马车里,根本感受不到路途的颠簸。而因夏日将近,这车厢内有些闷热,车顶还做了勾缝,缝中贴着国师府的符咒,却并非为擒妖,而是散着阵阵凉风,做纳凉用。
纪云禾打量着那勾缝中的符咒。
洒金的黄纸与云来山的紫光朱砂,此等朱砂,一两价比百两金。
这放在驭妖谷,除非为了降服大妖,这等规格的符咒素日都是不轻易拿出来的,更遑论用来纳凉了。
纪云禾坐到长意对面,笑了笑。
怎么了?虽然不愿意与她共坐一个马车,但长意还是关注着她的。
纪云禾摇了摇头,还是笑着:只是觉得这人世间,好多荒唐事。
好在,这样的荒唐,对她来说,也快要结束了。
车队出发,纪云禾将马车的垂帘拉了起来,看着外面的景物。走了半日,纪云禾便静静的看了半日,长意也没有打扰她。到了晌午,车队停下,寻了官道边的一处驿站停下。
纪云禾与长意下了马车,姬成羽让他们上驿站二楼用膳,未免楼下车马来往打扰了他们。
纪云禾没有答应,就在一楼捡了个角落坐着,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在驿站茶座坐下又离开,每人神情各不相同,打扮也有异有同。纪云禾什么都不说,就静静看着,连眼睛也没舍得多眨一下。
长意。她看罢了人群,又看着桌上的茶,似呢喃自语的说着,人间真的很荒唐。
这来来往往的人,都那么习以为常的在过活,而这对纪云禾来说,却是从未体验过的热闹与不平凡。
他们或许也不知道,这人世间,还有驭妖谷中那般的荒唐事吧。
你之前有见过这样的人世吗?
长意摇头。
好奇吗?
长意看着纪云禾,见她眼底似有光芒斑驳闪烁,一时间,长意竟然对纪云禾的眼睛起了几分好奇。
他点头,却并不是对这人世感兴趣,他对纪云禾感兴趣。
长意也不明白,纪云禾身上到底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着他,总是让他好奇,在意,无法不关注。
来。纪云禾站起来,拉了拉长意的衣袖,长意便也跟着站了起来。
纪云禾和姬成羽打了个招呼:坐了一天有点闷,我带他去透透气。
姬成羽点点头:好的。
纪云禾倒是有点好奇了:你不怕我带着他跑了?
姬成羽还未打话,旁边的朱凌灌了一口茶,将茶杯放到桌上,道:大成的国土长满了大国师的眼睛,谁都跑不了。
纪云禾勾唇笑了笑:青羽鸾鸟和雪三月就跑了。
朱凌脸色一变:你少和我抬杠!这叛徒与妖怪,迟早有抓到的一天!
那便是还没有抓到。
纪云禾没有再多言,牵着长意的袖子,带他从驿站后门出了去。
这驿站前方是官道,后院接着一个小院子,院中插着一排篱笆,时间已久,篱笆上长满青苔,而篱笆外便是葱葱郁郁的林间。
适时春末,树上早没了花,但嫩芽新绿依旧看得人心情畅快。
纪云禾迈过篱笆走向林间。
脚步踏上野草丛生处,每行一步,便带起一股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阳光斑驳间,暖风徐徐时,纪云禾张开双手,将春末夏初的暖意揽入怀中。
恍惚间,长风忽起,拉动她的发丝与衣袍,卷带这树上的新芽,飘过她的眼前眉间,随后落到长意的脸颊边。
长意抬手,拿掉脸上的嫩叶。他打量了一下手中的嫩芽,似乎为这鲜活跳跃的绿色感到稀奇。再一抬头,纪云禾已然走远,她快跑到目所能及的林间尽头。
仿似就要这样向未知的远处跑去,融入翠绿的颜色中,然后永远消失在阳光斑驳的雾气林间。
而就在她身影似隐未隐之时,她忽然停住了脚步,一转身,回过头,冲他张开双手,挥舞着:长意!她唤他,快过来!这里有座小山!
她的声音像是他们海中传说里的深渊精灵一般,诱惑着他,往未知处而去。
长意便不可自抑的迈过了脚边的篱笆,向她而去。
第四十三章 不畏惧
穿过林间,纪云禾站在一个小山坡上,阳光洒遍她全身,她呆呆的看着远方,随后转过头来,望着山坡下的长意,兴奋得像个小孩一样对着他喊:长意长意!快来!
长意从未见过这般生机勃勃的纪云禾。
在驭妖谷中,或者说在十方阵里,长意看到的纪云禾是沉稳的,或许时不时透露一些心中的任性,但她永远没有将自己放开。
不似现在,她已经在山坡上蹦了起来。
你看你看!她指着远方。
长意迈上山坡,放眼一望,眼前是一望无际的低矮山丘,绵延起伏,不知几千里,到极远处,更有巍峨大山,切割长天,耸立云间,此情此景,让长意也忍不住微微失神。
山河壮阔,处于这山河长天之下,一切的得失算计,仿佛都已经不再重要。
纪云禾失神的望着辽阔天地,唇角微微颤抖着,开口道:
这天地山河,是不是很美?也不知是在问他还是在问自己。
长意转过头,看着纪云禾的侧脸,她人静了下来,可眼瞳却看着远方,她的眼瞳与唇角都在微微颤抖,诉说着她内心情绪近乎失控的激动。
她似乎想用这双眼睛,将天地山河都刻进脑中。
长意还是看着她道:很美。
是啊。纪云禾道,我不喜欢这人世,但好像……出离的喜欢这广袤山川。
言罢,纪云禾像是想起了什么,她侧过头,对上了长意的目光,随即她退了两步。与长意之间隔着一段距离站着。她打量他。
长意不解:怎么了?
你也是。
也是什么?
好像和这山川一样,都很让人喜欢。
长意一怔,看着纪云禾笑得微微眯起来的眼睛,却是不知为何,忽然间感觉自己无法直视她的笑颜,他侧过了头。转而去看远方的山,又远方的云,就是不再看纪云禾。
但看过了山与云,还是没忍住又回过头来,望向纪云禾:你这般言词,休要再说了?
为什么?
惹人误会。
误会什么?纪云禾笑着,好似要无依不饶。
而便是她的这份不依不饶,让长意也直勾勾的盯着纪云禾道:误会你喜欢我。
这也算不得是什么误会。
长意又是一愣。
你喜欢我?
对,喜欢你绝美的脸和性格。
长意思索了片刻:原来如此,若只是这般喜欢,那确实应该。
真是自信的鲛人!
纪云禾失笑,过了好久,才缓过来:长意你知道你像什么吗?
长意垂头,看了看自己:像个人。
从他的立场上来说……他倒是却是没有反讽,现在的鲛人长意,真的像个人……
纪云摇摇头,道:你像一个故事。人类所期望的所有的美好都在你身上,正直又坚韧,温柔且强大。你想一个传说里美好的故事。
纪云禾讲到这儿,便停住了,长意等了一会儿,才问:我像个故事,然后呢?
便在此时,山坡之下忽然传来黑甲小将军的声音:哎,走了。
纪云禾转头望下一望,姬成羽与朱凌都来了,身后还跟着几个士兵。纪云禾回头看长意:走吧。
长意点点头。也不再纠葛刚才的话题,迈步走下山坡。
纪云禾看着长意的背影,跟着几人一起走下山坡,走过林间,迈过篱笆,再次来到驿站,然后出去,唯独在坐上马车之前,她顿了一下,直接越过朱凌与姬成羽道:下午我换你的马来骑,可行?
朱凌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口,姬成羽已经笑眯眯的点头了:可以。
朱凌非常不开心:你答应她作甚?
驭妖师出谷不易,不过是把坐车换成骑马,有何不可?
朱凌撇撇嘴:那你来与我坐。
不坐。姬成羽不再搭理朱凌,抬腿便上了长意的马车。
长意看了纪云禾一眼,没有多言,踏上了马车。
纪云禾骑上姬成羽的马,与车队一行,走在官道上。
远处风光,尽收眼中,过往行人也都好奇的打量他们,纪云禾便也对他们都报以微笑。
她的马一直跟在长意马车旁边,车帘随风飘动,纪云禾除了看风景看路人,也时不时打量一眼马车中的状况。
姬成羽与长意分别坐在马车两边,长意闭目养神,不开口说话,姬成羽似对他还有点好奇,打量许久,还是开口问道:鲛人生性固执,宁死不屈,这世上能被驯服的鲛人几乎没有,这驭妖师,到底对你做了什么,让你被她驯得这般臣服。
纪云禾忍不住投过去目光,车帘摇晃间,她只看得见长意安稳放在腿上的手,却并不能看见他的表情。
她没有驯我,我也并不服从。
哦?姬成羽微微笑道,那……我这车队怕是要掉个头,再去驭妖谷走一趟了。
不用,我说过,我不会伤害人类的公主。
那你便是臣服了。
我只是在保护一个人。
他不臣服,也不认输,他只是在一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保护她。
纪云禾垂下眼眸。摸了摸坐下的大马。
为什么?你清楚你做的是什么选择吗?姬成羽继续问着。
我清楚。
而后,便再无对答了。
纪云禾提了提马缰,拍马走到了马车前方,望着远方山路,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
到了夜里。
朱凌做的马车坏了一个轮子,车队没来得及赶到该去的驿站,便临时在山中扎营。
纪云禾打量了一下周围地形,往官道方向忘了一眼,心中琢磨,车队行径路线还是很清楚的,便是没到驿站,林昊青应该也还是能找到此处,只是最为保险的方法,她还是应该留下个什么印记……
她正在琢磨之时,长意走到了纪云禾身边:你在看什么?
纪云禾转头看了长意一眼:没事,他们营帐都扎好了吗?
嗯。
走吧。
山间的营帐除了士兵们的,她与长意还有其他两人的营帐都是分开的,一字排开,朱凌在最左边,其次是姬成羽的,右边两个,纪云禾思索片刻,选了姬成羽旁边那个。这样,就算旁边营帐有所动静,她也能看情况应对了。
长意自是不会与她争住哪,乖乖被安排好了,他要进去之前,纪云禾却倏尔叫住了他。
长意。
嗯?
纪云禾看着长意,及至此时,她倏尔起了一些离愁别绪,这一面,或许是她这一生,最后见长意的一面了。
她帮长意拉了拉他微微皱起来的衣襟:衣服皱了。
谢谢。长意又要转头,纪云禾再次叫住他。
长意。
长意回头,望着纪云禾,两人在夜间篝火光芒下对视了好一会儿,纪云禾才笑道:今天,我觉得我活得很开心,也很自由。
因为离开了驭妖谷?
也有吧,但我今天忽然发现,自由并不是要走很远,而是这颗心,没有畏惧。纪云禾道,我今天,活得一点也不畏惧。
长意望着微笑的纪云禾,宛如被感染了一般,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嗯,以后你也会的。
对,我会。纪云禾抬手,摸了摸长意的头,你也会的。
会自由,会开心,会无所畏惧。
纪云禾放下手,长意有些不解的看她:我身上没有地方痛。
摸一摸,也会更健康的。纪云禾挥了挥手,终于转身离开,好眠。
纪云禾回了自己的营帐,营帘落下的那一刻,她看着营帐内毫无人气的空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告诉自己。长意是一个美好的故事。
这样的美好,该一直延续下去。
而这个故事,还不到完结的时候。
第四十四章 诛心
深夜,营帐中只闻虫鸣。
纪云禾在简易搭铺就的床铺上静静躺着,黑暗之中,她睁着双眼,似在发呆,又似在透过头顶的营帐仰望外面的漫天星河。
忽然间,旁边的虫鸣稍稍弱了一些,纪云禾心中有了猜测,道是林昊青找上来了。
她知道,林昊青既然来,便不会不按她说的做。所以旁边营帐里发生的事,她不用看,不用听,却仿佛已经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她有些心疼。甚至感觉自己这样的做法,对长意来说有些残忍了。
但,没有退路了。
夜依旧宁静着。
越是在这样好像有什么要发生的安静夜里,关于过去的回忆,越是不可控制的在纪云禾脑中冒了出来。
那些模模糊糊的小时候,仓皇的,颠沛流离的父母带着她走过的逃亡路,还有稍微清晰一些的驭妖谷中的日子……例如,林沧澜第一次给她喂毒的那天。
那并不是个明媚的日子,林沧澜叫她去了他的房间,未等纪云禾说一句话,一旁的卿舒便捏开了她的嘴,往她嘴里丢了一颗药丸,然后一抬她的下巴,便让她将药丸吞了进去。
那时迷茫,她并不知道被喂了什么,只呆呆的看着林沧澜与卿舒。
他们两人也极度关注她,房间静了许久,纪云禾刚开口想问吃了什么,却忽觉心头传来一阵绞痛。
这是她第一次感知到毒药的厉害。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疼得在地上打滚,林沧澜和卿舒却并不关心,只摇头说着可惜了。
那一夜她在剧痛中度过,她熬了整整一宿,林沧澜与卿舒一直在旁边看着她,仿佛是在等待她什么时候会死去。现下想来,那一夜与今夜,倒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那时候是身体痛到了极致。而现在,却是难耐心疼……
后来,卿舒在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又给她喂一颗丹药,她便好了起来。卿舒当时还说,她是第一个。
纪云禾直至现在也不明白卿舒当时说的第一个是什么,但现在的纪云禾觉得,这世间能让她这般心疼的人,长意,约莫也是第一个吧。
旁边又传来一声轻响。
这声动静有些大了,似惊动了士兵们,外面传来了士兵的声音:鲛人那边好像有动静,去看看。
纪云禾一掀被子,这才坐了起来。
忽然之间,营帐外倏尔闪过一道透蓝的光,紧随着光芒而来的,一阵清脆的冰裂之声!
宛如是冬日湖边,那冰封的湖面破裂之声。声音未落!一道冰锥径直刺破纪云禾的营帐,外面火盆里燃烧的篝火似被突然从地里长出的冰锥推翻,火盆翻滚,将林间地上的地上的枯木引燃,一时火光大作,将刺入纪云禾营帐内的冰锥映得光华四变。
纪云禾还未出营帐,便听见外面士兵吼了起来:鲛人跑了!鲛人跑了!
外面的兵马混乱的声音,混着朱凌的叱骂与姬成羽冷静的安排,将这林中的寂静彻底打破。
而便是在这慌乱不已之际,纪云禾却倏尔笑了出来,一个在她脸上,难得称得上明媚的笑容。
她想了想,自吞了这毒药之后,她这一生,开心笑起来的日子,还没有遇见长意这两月来得多。
长意走了,不再被她拖累。
可喜可贺。
纪云禾又重新坐了下去,及至此刻,她方才做到与长意告别的时候说的那三个字——不畏惧。
至少,在长意还在的时候,她尚且畏惧一件事,若是长意不走,那就坏了。
现在,这最后一件事,她也做成了。
这世间,终于再无任何事可以让她害怕了。
她此念方落。忽然间,营帐帘被一人拉起,纪云禾倏尔心头一紧,以为是长意又回来找她了,但抬头一看,却是姬成羽。
姬成羽站在营帐门边,影子被外面的火光拉长,延伸到纪云禾脚下。
他看着纪云禾,脸上温和的笑容微微收敛了起来:鲛人跑了,你身为驭妖师,何以安坐于此?
这个姬成羽,到了现在也没有大声呵斥她,看来是很有礼数教养了。
纪云禾也冷静的看着他,道:鲛人妖力高深莫测,他跑了,便没有人能追得上。
你声称已将鲛人驯服,而今鲛人逃走,公主追究下来,你可知会有何结果。
纪云禾想了想,故作愁闷的摇头叹息:我约莫是没得救了吧。只是连累你和少将军挨罚了。
纪云禾口头上虽如此说,但她心里清楚,今日来的这两人,在国师府与朝廷当中,身份绝不会低,看他二人的行事做份,便能推断个一二。顺德公主便是再霸道,国师府和高官武将之子,怕是也不能说杀就杀。
见纪云禾如此,姬成羽显然已无话可说。他放下门帘,转身离去,外面又传来他沉着命令的声音:着一队人马,随我来。
这个姬成羽,看起来并不好对付。纪云禾心头刚在盘算,要不要跟上去时,营帐门帘便又被拉开了。
纪云禾心中嫌弃,这朝廷中人办事,可真磨叽。但一抬头,她愣住了。
面前的人,银色的头发披散着,那袭白衣也染了篝火的灰,让他整个人显得有些仓皇。而那双冰蓝色的眼瞳,却一转未转的盯着纪云禾。
外面兵马的混乱声已经远去,唯有篝火将湿润的树木烧得噼啪作响的声音。
他还是没走。还是固执的,来找她了。
纪云禾看着他,将心中所有的情绪都按捺下去,她现在只能说一句话,除了这句话,别的,都是错误的回答——
我就猜到你会回来,长意。
营帐外的火光融化了穿进她营帐里的冰锥,而冰锥的光却在纪云禾眼中转动。
她的笑,带上了七分虚假。
长意静静看着她:纪云禾,我只相信你的话,所以我只来问你。
问什么?
你从遇见我的那一刻开始,所作所为,所行所言,皆有图谋?
纪云禾收敛了脸上的笑意,神色变得森冷:谁与你说的?
长意看到纪云禾脸上的神色,唇色开始慢慢变白,他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对我好是假,许真心待我,也是假,你所做的,都是为了驯服我,让我心甘情愿的,去侍奉人类公主?
纪云禾走近他:长意,告诉我,谁与你说的。
是不是?而他只固执的问着。
纪云禾沉默。
是不是……再开口,他却逃避了纪云禾的目光,转头看向了别处,不解,不甘还有受伤。
纪云禾盯着他:是。
长意握紧拳头,眸中起了浑浊。
那日人类公主在牢中,鞭你,迫你,害你,也都是假,只是你演出来的苦肉计?
是。
屋中沉默许久,外面的火烧得越是烈,便衬得这屋内,越是刺骨的寒冷。
长意闭上眼:纪云禾。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散乱的呼吸,我……以为你和别的人类,不一样。
这句话,纪云禾听出了他强自压抑着的愤怒,痛苦还有那么多的……委屈。
是的,他很委屈。
像一个孩子,掏出了最喜欢的玩具,却只换来对方转身离开的委屈。
长意,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她看着长意道,别人没办法让你侍奉顺德公主,我可以。
她要说一句话,刺穿长意的心。
而她做到了。
长意终于再次看向了纪云禾。
震惊,痛苦,不敢置信。
像是旁边的冰锥子,插进了他的胸膛,整个人,从头到尾,都凉透了。
他微微踉跄了一步,在这个时候,他才显现出,被割开尾巴的双腿,其实对他来说有多不适应——便是这一踉跄,就让他没站稳身子,抓住了搭营帐的木框,方才稳住。
纪云禾冷冷的看着他。
走啊。
她一步步逼近长意:你便是我获得自由的工具。
走啊。
她伸出手,手掌中凝聚了灵力,似要将长意困住:你别想跑。
你怎么还不走呢……
纪云禾掌中灵力靠近长意之时,旁边倏尔传来朱凌的声音:鲛人在这儿!
纪云禾心头一凛,目光陡然狠厉起来,这凝聚灵力的手,便再也没有吝惜力气的向长意打去。
而长意只是呆怔的看着纪云禾这充满杀气的一掌,愣生生的接了下来,他闷哼一声,直接从营帐内跌了出去,狼狈的摔在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血与泥污弄脏了他的衣服与头发,长意转过头,只见纪云禾站在营帐外,面色森冷的看着他。而她身后涌过来数十名军士。
长意牙关紧咬,咽下口中鲜血,手一挥,地底泥土中倏尔射出无数冰锥,直指军士们,有的军士被径直穿胸而过,有的军士则被冰锥刺断了腿。一时间林间哀嚎不断,鲜血遍地,腥气冲天。
而便是在这如海浪一般的冰锥中,唯有纪云禾身前,一根都没有。
好似是,在这样的时刻,他所有的坚硬与狠厉都用出来了,唯独还是没办法对这一个人,尖锐。
第四十五章 决绝与守护
月色凉,透过薄云,遍照山河。
静谧夜色中,万千山河里,一处林间,略显仓皇。
夜鸦鸣啼,犹如催命之声,月夜树影间,银发男子捂着肩头,仓皇而走,其奔走的速度极快,而在他身后,追兵打马之声也不绝于耳。
长意回头一望,身后打马追来的人当中,纪云禾赫然追随其中。
根本无意多做感伤,一咬牙,转头急奔,忽然间,四周树木退去,面前出现一片空地,他往前多跑几步,一阵风自前方吹来,他陡然停住脚步。
在他身前,是一道断崖,再无去路。
长意回头,身后追兵已经驱马赶到,便是这片刻时间,他们便训练有素的将他围了起来,呈半圆状,将他包围其中。
军士们都没有动,唯有纪云禾从马背上下了来,她拎着剑,一步一步靠近他。
长意转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悬崖,再回头来,直视面前再不复温和的纪云禾。
他受了纪云禾一掌,体内妖力一时不足以支撑他行踏云之术,退一步万丈深渊,可近一步……又何尝不是深渊。
纪云禾停在他面前一丈远。
天上薄云破开,月光倾洒这方圆之间的断崖,将他们的月下的影都拉长。长意看见自己的影子被拉到纪云禾脚下,而纪云禾便踩在他影子上的咽喉间。
纪云禾道:没有退路了。
长意沉默的看着自己的影子,就这样被纪云禾践踏着,死死的贴在那地上,毫无反抗之力。
纪云禾抬起了剑,拔剑出鞘,将剑鞘随手扔到了一旁,她剑尖直指长意。
长意这便才将目光从那影子上挪开,看着纪云禾,他蓝色的眼瞳中映出了寒剑光芒,他薄唇微动:我不相信。及至此刻,他依旧看着纪云禾如此说着。
夜风浮动,将他的话带到了纪云禾耳边,但他的言语,并不能挡住她的剑刃。
纪云禾眸光冰冷,毫无预警的,便在这苍凉月色下,向他动了手。
直至剑尖没入胸膛,长意在巨大的绝望之中,甚至未感到胸腔的疼痛。
胸膛是麻木的,整个身体,从眉心到指尖,都是麻木的,他唯一的感觉便是凉。
他只觉得凉。
透心彻骨的寒凉。
纪云禾这一剑穿胸,力道之大,径直将他刺到了崖边。
他根本无力反抗,或者说,根本没有反抗。
他只是看着纪云禾,看着她漆黑眼瞳中的自己,他看见自己的狼狈,不堪,也看见自己的呆滞,彷徨。而纪云禾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风声仓皇,在耳边将所有声音都带远,远处赶来的黑甲将军与白衣驭妖师都已经不再长意此时的视线之中了。
身体摔下悬崖的那一刻,风声撕碎了这个身体,但却没有撕碎纪云禾如月色一般的目光。
我不相信……
他还想说,但已全然没有了力气,下坠的风与崖下的黑暗带走了一切。
他整个世界,沉寂了……
住手!公主要留活物!
朱凌的声音刺破夜空,未传入已坠下悬崖的长意耳中,却传入了纪云禾耳中。
而伴随他声音而来的,是一道白色的身影,那身影御剑而来,欲直接掠过纪云禾,跟着飞到悬崖下方,试图将坠崖的鲛人捞回,但未等他飞过悬崖一寸,他脚下的剑便倏尔被一道大力打偏!
姬成羽身形一转,堪堪在空中停住身形,但未等他再要追去,只听咔的一声,他脚下寒剑应声而断。
姬成羽只得纵身一跃,落与地面,他与身后追来的朱凌看着地上断剑,皆有几分怔愣。
姬成羽转头,目光径直看向斩断他长剑的力量来源。
是纪云禾。
她还穿着那身驭妖谷的布衣,而周身气场,却全然不一样了。
她抬起右手,并起食指与中指,将剑上残留的鲛人血一抹,随后用沾染了鲜血的指尖,触上自己的额头,在自己额头上,用鲛人血画上了两道血痕。
宛如那些塞外的蛮人,在自己身上画下信仰的图腾。
她执剑转身,手中剑花一转,在空中留下寒凉剑气。
今夜,过此崖者,诛。
她横剑拦在悬崖边,背对着崖下的万丈深渊。月色透过她的身影,似乎都已染上了杀气与血腥味。崖底涌上来的长风带着寒凉的水气,令战马躁动,马蹄踏着,不听控制的往后退。
她似乎便在这一瞬,从白日那个平凡的驭妖师,便做了一个煞神,如她所说,若有人敢越雷池,诛。
放肆!区区戏妖奴胆敢阻拦我等!
朱凌偏是不信邪的那个,他恶狠狠的打马用脚上马刺狠狠扎了坐下马匹,马儿受惊,一撅前蹄径直冲纪云禾而去。
朱凌!姬成羽要拦,那马已经骑了过去。
姬成羽不敢耽误,立即手中结印,将旁边军士腰间的长剑一吸,立即握在手中,飞身上前,赶在朱凌之前,对纪云禾动手。
纪云禾挡住姬成羽的剑,旁边朱凌的大刀又劈了下来,纪云禾右手快速结印,以空手挡住朱凌手中大刀。
朱凌见状,冷斥:雕虫小技!他收刀一转,又是一声大喝,再是一刀砍来。
纪云禾根本未将他放在眼里,手中结印光华一转,朱凌大刀立时被弹了回去。朱凌翻身,跃下战马,没了背上人的控制,那战马立即发足狂奔,逃离而去。
而便是在纪云禾右手应对朱凌之际,远处将士倏尔拉弓,一箭射来,穿过纪云禾耳边。
朱凌转身下令:你们找路下悬崖,这鲛人,活的本将要,死的,本将也抬也要抬回京师!
得令!士兵高声一应。
纪云禾当即目光一凛,但见他们要拉转马缰,纪云禾抽回挡住姬成羽的剑,拼着生生挨了姬成羽一剑,也将手中长剑掷出,长剑飞旋而过,将众军士的马匹尽数斩断腿脚!
战马痛苦嘶鸣,将士们齐齐落马。
纪云禾咬牙,一手握住姬成羽手中长剑,一声厉呵,以肉身掰断了那长剑,而折断的那断剑,她往朱凌处一掷,朱凌身手敏捷,矮身一躲,却还是未躲过,他头上的冠径直被断剑斩断,黑发登时披散下来,让他显得狼狈又难堪。
纪云禾周身灵力荡出,挡开姬成羽。
她捂着肩上被姬成羽砍出来的伤,目光杀气凛冽的扫视众人。
谁还要走,我便要谁脑袋,说到,做到。
第四十六章 九尾狐
崖上,战马哀鸣声不绝于耳,月色似乎都被染上了腥气,纪云禾所立之处,地上也被血水滴滴答答的染红,鲜血从她左手上滴落,那指尖痉挛似的颤抖着。但尽管如此,纪云禾的眼瞳却比天上明月还要亮。
她独立崖边,身后万丈深渊下涌上来的水气,让她安心。
崖下有河。
鲛人的愈合能力以及身体的强悍纪云禾心里有数,她会伤他,但却不会让他死。所以让长意掉下崖底的河水,被水冲走,再好不过,但是保不准下面会有什么意外,所以她要尽量给长意争取时间,让长意逃走。
哪怕她一人,只能再多挡一瞬,也好。
姬成羽看着宛如要豁出性命的纪云禾,手中长剑一凛:纪云禾,你身为驭妖谷护法,可当真清楚,你现在在做什么?
再清楚不过。
她答得果决,姬成羽眸光一凝,手中长剑起势,将灵力灌注剑中:既然如此,便休怪我,动了真格。
纪云禾抬头看他,白衣少年风度翩翩,她忍不住勾唇一声讽笑:皆是被隐脉所累之人,何必……
少与她废话!朱凌一声厉斥,打断纪云禾的话,他持刀割断自己头上的断发,不让无发冠束缚的长发遮挡自己的视线,黑发被他弃如敝履,狠狠丢在地上,先诛此贱奴!再追鲛人!给我上!
他一声令下,众将士高声一喝,均举刀向纪云禾逼近。
纪云禾望了眼身后深渊。
深渊之下,黑暗无边,她再回过头,目光之中的果决,却比刚才更加坚定。
她垂着已经使不上半分理的左手,向前踏出一步,沾满鲜血的右手从左肩上放开,没有外力压住,她左肩上的血登时淌得更加厉害。
纪云禾面色苍白,却好似根本不知痛似的,一步一步,迎向面前的一众军士,她右手结印,要将那掷出去的断剑收回,没入土地之中的断剑受到召唤,刚离地而出,却被旁边一剑挡下,叮的一声,径直被打下深渊。
姬成羽目光冷然的看着纪云禾:你走错路了。
话音一落,姬成羽身影换化成光,如箭一般向纪云禾杀来。一招一式,凛冽至极,如他所说,果然没有再留有余地。
纪云禾没了武器,又几乎断了一只手,只得用右手结印,令灵力附着在自己的血肉之躯上,拼着命抗击着姬成羽的攻击。
然而却并不只是姬成羽,旁边的朱凌也提大刀冲入战局。
朱凌并无灵力,但与姬成羽却配合得天衣无缝,一人以灵力攻她上路,一人必乱她身法。一人全力进攻,一人便守得固若金汤……
纪云禾本就体弱,一番消耗,当即再抵挡不得,连连挨了姬成羽三剑,又被朱凌一刀削在了膝盖上!
她一声闷哼,单膝跪倒在悬崖边。
朱凌心急,要一刀斩下她的头颅,而姬成羽却没有跟上,便是这一个瞬间,纪云禾右掌一动,狠狠打在朱凌腹部。
这一掌力道之大,朱凌浑身一颤,大刀脱手,连连退出十步远,倒在地上,一口鲜血吐出,胸前黑甲竟然全都碎成了粉末。
众人惊骇。
姬成羽也是心下一沉,立即跃到朱凌身边,念诀护住他的心脉。姬成羽探看朱凌伤势,心惊不已,只道,若不是朱凌这身玄铁黑甲护身,此时怕是心脉都已经被震碎!这纪云禾本该已是强弩之末,却竟还有这般功力……
纪云禾捡了朱凌落在地上的大刀,右手撑着大刀,用一条腿,又站了起来。
还有……谁?
她一身,鲜血淋漓,声音也嘶哑得不成模样,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守在崖边,宛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煞神,要守护地狱之门。
朱凌捂住胸膛,动了动手指:杀!鲛人……必须追回。
姬成羽压住他的胸膛不让他起身,用灵力护着他的心脉,姬成羽转头看了众将士一眼:放箭。
众将士这才从被纪云禾震慑住的气氛中惊醒,他们急忙从断腿的马匹背上抽出弓箭,众人齐齐拉弓,姬成羽一挥手,弓箭箭尖,均被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灵力。
放!
他一声令下,众箭齐发。
万丈深渊前,纪云禾退无可退,当铺天盖地的箭雨向她杀来的时候,她依旧不愿放弃,高声一喝,以单腿起身而舞,在空中一旋,大刀如盾,将所有的箭雨尽数挡下。
可箭雨并未停下,箭雨又如倾盆大雨而来,及至第三波,纪云禾已被耗掉所有力气,她先是右臂中箭,她咬牙,用嘴咬在箭身上,生生将羽箭从自己的肌肉之中拔出,皮肉撕裂,鲜血喷涌,箭拔了出来,但她的右手也几乎废了,再也无法举起大刀,而便是这时,再是一只羽箭射来,直中她的另一只膝盖。
再也无法站稳身体,纪云禾当即双膝跪下,唯有右手,还握着刀柄,刀立在地上,成为了她身体最后的支撑。
她没有倒下。
几乎没人能理解,她为什么还没倒下。
她垂着头,似乎整个人已经昏厥了过去。
空中还有羽箭飞来,射中她的肩头,而她只像一块肉靶,受了这一箭,也全然无反应……
她好像死了。
终于流尽了血,用尽了力,拼尽了这条命。
以一个僵硬的姿势,死在了万丈悬崖的边上。
姬成羽看着跪在那方的纪云禾,她像一个塑像,诉说着驭妖师最落魄又可悲的结局。
姬成羽认为她死了。他转过头,看着也已经昏厥过去的朱凌,护住他心脉的手不敢放,只得转头命令道:你们几人,去找大夫,快。你们,寻路下悬崖,追鲛人。
是!
将士刚领了命,而还没迈开一步,忽觉平地狂风骤起,一阵强过一阵,宛似巨浪,击打着众人。
风声呼啸,乌云在天空中凝聚,遮蔽了月色,令这夜霎时变得阴森可怖。
众人几乎被狂风吹得要站不住脚跟。他们忍不住转头,看向狂风忽起的崖边。
在那处,纪云禾依旧跪着,用刀撑着身体,她还是垂着头,一动未动,而她周身飘起了黑色的气息,黑气拉扯着她的头发与衣袍,在她周身混乱的旋转着。
这狂风,便出自她周身。
黑气翻涌时,又慢慢的凝聚,渐渐的,渐渐地……在她身后,凝聚出了尾巴的形状。
一条,两条,三条……黑气越来越多,越来越浓郁,片刻之后,在众人注视下,纪云禾背后竟然出现了九条黑色妖异舞动的尾巴。
妖……妖怪……
军士们震惊不已。
姬成羽看着那方的纪云禾,双目因为惊讶而睁大,在极致震惊之中便只吐出了三个字:
九……尾狐……
纪云禾的头微微一动,散乱发丝间,一双腥红的眼瞳,透过黑气,盯在了姬成羽身上:谁敢追?
第四十七章 大国师
黑气蔓延,令狂风呼啸,似将地狱阴气,都卷上九重天。
纪云禾浑身被割开的鲜血淋漓的伤口,都被黑气灌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一双手,止住了她流淌的血,也将她被挖去的肉都补上。
那九条妖异的黑色狐尾,有一条飘到纪云禾身前,将她山上的羽箭都拔出,摔在地上,羽箭随即化为黑色的粉末,在狂风中化与无形。
狐尾似乎也给了纪云禾力量,让她重新站了起来。
黑发飘散,在空中拉扯出诡异的形状。
众将士无不惊骇,饶是朝廷再是训练有素的将士,面对这样的力量和妖气,几乎控制不住的手抖。他们无力再抬起手上的弓箭,纷纷向后退着,一步一步,退到了姬成羽身后。
朱凌此时已经昏厥过去,姬成羽不敢放开护住他心脉的手,便只得呆在远处,怔愕的看着纪云禾。
他不解至极。
他在国师府修行多年,所见驭妖师与妖怪不计其数,再是强大的妖怪,也不可能藏住身上的妖气,半点不漏。而驭妖师天生所带的双脉灵力更是与妖怪天生的妖力相冲。
从古至今,无论是史书还是怪传上,都没有记载,曾有人,既可拥有驭妖师的双脉,又可以拥有妖怪的灵力。
这纪云禾……到底是为何……
未等姬成羽多做他想,纪云禾一步踏出,忽然之间,大地震颤,黑气盘旋更让天空之中乌云愈重,随着纪云禾脚步向前迈动,她身后黑气凝成的妖尾将凌乱插在地上的羽箭扫过。
一时间羽箭上都覆上了黑气,数百只羽箭凌空飘起,箭尖倒转,指向姬成羽与众将士,宛如一面蓄势待发的箭墙,在狂风之中,稳稳的跟在纪云禾身后。
当箭尖上时隐时灭的寒光面向自己时,众人终于感到了更加切实的威胁。
来自死亡的威胁。
伴着纪云禾发丝摇晃间,偶尔露出来的腥红的眼瞳,众人无不胆寒。不多时,未等纪云禾走出一丈,众人便纷纷丢盔弃甲,慌乱奔逃而去。
姬成羽根本无法唤回众将,此时的纪云禾,完全唤醒了所有人内心对死亡最真实的恐惧。
她很强大,远比她现在表现出来的要强许多。
而姬成羽看着她却没有动。他不能走,朱凌身受重伤,他必须护住朱凌心脉。
所以他只能看着纪云禾一步一步走到他身前。
及至到了他跟前三步,纪云禾脚步停住,身后的羽箭纷纷指向地上的姬成羽。
姬成羽仰头看纪云禾,那黑气之中的鲜红眼瞳,比远观更加可怖十倍。
他额上冷汗涔涔,护住朱凌心脉的手也不受控制的发起了抖。
你不跑?纪云禾开口。
我不能跑。
纪云禾看着他和朱凌,看着他此时还在保护朱凌,她沉默了许久,随即一抬手……
姬成羽几乎认为,自己便要命丧于此了,是以,在黑气翻飞间,姬成羽紧紧闭上了眼睛。
但下一瞬,却只是额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这微凉的体温,是属于妖怪的体温……
额上绶带被拉了下来。但纪云禾却并没有伤他。姬成羽睁开眼,但见浑身黑气的纪云禾将他那纯白的绶带握在手中。风疯狂拉扯着那一根绶带,而纪云禾的声音却很平静,甚至算得上温和。
这天下,山河万里,风光大好,为何要给他办丧?
纪云禾一松手,白色的绶带随风而去。她身侧的数百只羽箭与在此时悉数落地。
姬成羽仰头望着纪云禾,几乎有点看呆了去。
她没有杀气,没有戾气,在这黑气翻飞间,甚至带着几分违和的……悲悯。
这个纪云禾……到底是个什么人?在她身上,到底藏着什么过去和秘密?
而便在下一瞬,凌冽的白光劈开天上厚沉的乌云,一道白光仿佛自九重天而下,破开黑暗,涤荡乌云,叫明月再开,万里星空再现。
被风吹走的白色绶带倏尔被一直略显苍白的手在空中拽住。
来人落于崖边,一袭白衣,映照月色,仿佛传说中踏月而来的谪仙。
绶带在他手中飞舞,他一转头,看向身侧依旧缠绕着九条黑色尾巴的纪云禾。
妖非妖,人非人。他打量纪云禾,天生带着九分凌冽的眼界微微眯起,令人见而生畏,你到底是何物?
纪云禾鲜红的眼瞳静静看着来人,未及答话,旁边的姬成羽便唤道:师父……
国师府虽弟子众多,但入国师府的门徒,都师从一人,门中只有师兄弟,师姐妹。被姬成羽唤为师父的人,这全天下,怕只有那一人才担得起……
大国师。
纪云禾吐出了这三个字。
她曾于无数人口中听过这个名字,关于他的故事或者说传说江湖遍地都是,他也被写入书里,正史,怪传,在这个天下,便没有不知道他存在的地方。
他历经当朝几代帝王,一手建立了而今这世界,人,妖和驭妖师之间的相处规则。
他是这天下至高至上的存在,更甚过那些虚妄的帝王将相。
他从未见过纪云禾,甚至未听闻过这样一个渺小的驭妖师的存在,但对纪云禾而言,这个只在书里,传说里,故事里听过的人,却又从一开始便操纵了纪云禾的人生——
及至现在。
或许,这便是大人物与小角色之间,必然的联系。
大人物的呼吸之间,谈吐之中,便是多少人的一生。
纪云禾,只是这渺小的多少人其中之一。
她看着大国师,从未想过,自己活着的有朝一日,竟然还能见到这个无形之中,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人。
纪云禾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好笑。
她忽然间开始揣测命运的意图。
命运给了她双脉,令她颠沛流离,令她自幼孤露,但却又给了她一身反骨,不愿甘心于此,不愿止步方寸,非要求那自由,非要见那天地。
而终于,又让她遇见了长意,让她见到了纯粹的灵魂,让她拥有了一定想要保护的人。
让她一步一步,走到了此时此刻,
而此时此刻,命运又好似无端的,给了她这一身躁动不安的力量,还让她见到了这罪魁祸首。
纪云禾转动脚步,与此同时,尾巴扫过地上的羽箭,那箭便似离弦一般,径直向大国师射去!
一言未发,一字未说!纪云禾竟是直接对大国师动手了!
第四十八章 国师府
那一日的争斗,在此后纪云禾的记忆当中,变得十分的模糊。
她只记得一些开始和结束的零星片段,她知道自己杀向大国师时,那迎面而来的巨大灵力变成的压力,似乎要撕裂她身上每一寸肌肤,压断她每一寸骨头。
但她还是杀了上去,那些血腥味与她胸腔中充斥着的强烈的杀意,几乎不受她的控制,她没有用武器,像一个真正的妖怪一样,用利刃一般的指甲,以血肉之躯,扑杀而上。
那一场争斗,最后的结果,是她败了。
以撕碎大国师衣袖的战果,败于大国师剑下。
她指尖抓着大国师云纱的白袖,而大国师的剑却直指她的咽喉。但大国师没有杀她,而是将她击晕了过去。
惨败。
这几乎是纪云禾在动手的那一刻,就预想到了的结果。
大国师是何许人,从百年前,鼎盛的驭妖师时代走来的至尊者,在那时便站在了驭妖师的巅峰。
更遑论如今……
大国师年岁几何而今已无人知晓,但百年以来,面容分毫未改,便可知其人,身体与修为,都已至化境,连时间,也未能催折他分毫。
这世上,怕是再无人,能出他左右。
但那一日的争斗,还是有很多事,是出乎纪云禾的预料的。
而这些事,她虽然记不得了,但姬成羽却与她说了——当她被大国师抓回来,关在国师府的囚牢中时,姬成羽与她说的。
他说她那晚与大国师的争斗,摧了山石,断了崖壁,令风云变色,将她自身的妖气,裹挟着那夜的风,从那名不见经传的断崖,吹遍天下。南至驭妖谷,北到皇都京师,及其他三方驭妖之地,皆有所感。
世间皆道,天下又出了与青羽鸾鸟一般强悍的异妖,有人说是鲛人逃走时闹出来的动静,有人说,是青羽鸾鸟前来拯救鲛人,两人合力而为。
江湖传言,一个比一个离谱。
而朝廷,始终没有出面说出个所以然。
因为大国师,给姬成羽下了命令,这一夜的事,不许再与其他人说。
大国师要纪云禾成为一个秘密。
一个被囚在他府中的秘密。
纪云禾不知道大国师为何要将她囚禁起来,姬成羽也不知道。
但无论原因是什么,纪云禾都觉得现在这样,比她想过的最坏的结果,还是要好许多。至少大国师关着她,也没给她上什么刑,还没将她捆起来,甚至连看也不来看她。
真是比初来驭妖谷的长意要好上太多了。
纪云禾弄不明白为什么,索性就干脆懒得想了。
很多事,在现在她都懒得想了。包括那日的自己,为何会长出九条尾巴,包括大国师为什么要把她关起来而不杀她。她每天只明白一件事……
这个月,该吃解药的时间,越来越近了,而现在别说解药,她连林昊青都见不上一面。
她只是在等死而已。
她在等死的这个时间里,只在乎一件事,这件事在姬成羽每日给她送来吃食的时候,她都会问上一遍。
今日姬成羽来了,把吃食递进牢里,纪云禾一边接一边问:今天鲛人抓到了吗?
她日日都这般问,姬成羽听着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诚实回答:未曾抓到。
然后纪云禾就开始坦然的吃自己的东西了。
她估摸着时日,这么多天过去了,长意便是爬也该找到一个岸边,爬回大海了。
到了海里,便是他的天下,休管什么大国师小国师,没道理还能去汪洋里边给他捞上来。
今日又没肉呀。纪云禾今日份的安心收到了,便开始看自己的吃食,你们国师府,天下之尊,这牢里的伙食,还不如我驭妖谷呢。
师父喜素。姬成羽看着纪云禾,有些无奈,你怎生这般喜食荤腥?
双脉之人大都爱吃素,我以前也不挑,但那天之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天天就巴望着吃点肉。
姬成羽闻言,沉默下来。
纪云禾那日的模样,能在他脑海之中印上一辈子。他不解极了,那时明明已经完全变成了妖怪的纪云禾,甚至可以和大国师一场酣战,但为何过了那一夜,现在却又变得与常人无异。
还是有双脉,还是有灵力,还是一个普通的驭妖师……
纪云禾扒拉了一下盒子里的饭菜,见这青悠悠的一片,实在没什么胃口,便也放下了筷子,说来,朱凌小将军的伤好没好?那日实在是着急了些,下手没了轻重,怕是打疼了他。
说到这个,姬成羽微微皱眉,摇了摇头:他确实伤得太重。
会死吗?
倒也不至于,幸好那日有玄铁甲护身,我也及时护住了他的心脉,伤虽重,但缓个小半年,应当也没什么问题。只是……
只是什么?
姬成羽无奈一笑:朱凌算来,也是顺德公主表亲弟弟,自幼跟着公主长大,武功从来不输于同辈人,深受公主疼爱,此次护送鲛人不成,办事不利,被公主斥责了一通,日日生着闷气,怕是对他伤愈不好。
纪云禾听到顺德公主四字,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没有得到鲛人,顺德公主可是很生气。
姬成羽看着纪云禾,严肃的点了头:非常生气。
迁怒驭妖谷了吗?
并未,师父告诉公主,说是你带着鲛人跑了,公主如今着你们驭妖谷的新谷主林昊青全天下的抓捕你。并未迁怒。
纪云禾闻言笑了笑:姬小公子,你说,你们大国师,这瞒上瞒下的关着我,到底是图个什么?
图个好奇。
这四个字的回答,却不是来自于姬成羽,牢门走进来身着白云纱的大国师。
姬成羽闻言,立即单膝跪地,颔首行礼:师父。
大国师嗯了一声,随即转头看纪云禾,目光在她身上飞快的转了一圈,随即又看向她手中搅了两下,一口未吃的食盒,问道:想吃肉?
纪云禾一愣,没想到堂堂大国师,见面第一句,竟然是这般严肃的问这个问题。
是。你们国师府的菜色,太寡淡了。纪云禾倒是也不害怕,直言不讳的就开始说道,没有肉,油也没有,实在吃不下。
明日给她备些肉食。大国师转头吩咐姬成羽,但是这语气,却宛如是在吩咐姬成羽,给这条狗喂点肉。
是。姬成羽也答得非常的严谨。
纪云禾仰头看着大国师,距离近了,反而没那么怕了,好似这大人物,不过也就是个普通人。
大国师,您抓我来,到底是要做什么?
大国师打量了她片刻,倏尔嘴角勾起了一道略带讽刺的笑:想看看,这人间又有人,在玩什么新奇的花样。
他微微俯下身,离纪云禾更近了些。
他脸上的冷笑收敛,霎时间,只让纪云禾感到了疏离的冰冷。
这个大国师……眼中,丝毫没有情绪,他看着纪云禾,当真是在看一块肉一般,冷漠且麻木。
来自多年以来,身处高位的……
冰冷。
第四十九章 再次毒发
呵。纪云禾轻声一笑。她直视大国师那双仿佛洞悉人世,而又毫无感情的双眼,直言,这人间,还有什么新奇事?
大国师直起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纪云禾,给了她回答:你。
一个驭妖师变成了妖怪,着实新奇。
纪云禾沉默。
大国师也不再多言,自袖中取了一把匕首出来,丢进了牢里。
纪云禾拿起匕首探看大国师:国师这是要……赐死我?
取血。
纪云禾得到这两个字,撇了一下嘴,也没有犹豫,将匕首刃口在手背上顺手一拉,刃口染上纪云禾的血,立即如水蛭一般,将那些血水吸进了匕首之中。不一会儿,匕首通体变红,纪云禾反手将匕首递给了大国师。
她知道大国师拿她的血要去做什么,他是做出了寒霜之毒的人。
驭妖师的双脉体质十分特别,不仅给他们灵力,还让他们可以免于中毒,但大国师研制出来的寒霜之毒,却是针对驭妖师的唯一且最有效毒毒药。
寒霜之毒对普通人并无效果,但对驭妖师来说却是致命的毒。大国师凭借此毒,一改人类,驭妖师与妖怪们的格局,囚禁了驭妖师,也将皇家的地位,推崇到了极致。
大国师是个极厉害的驭妖师,但同时,也是一个极聪明的大夫。
在驭妖谷的时候,纪云禾总以为林沧澜每个月喂她吃的,就是寒霜之毒,现在看来,那药并非仅仅是毒药那么简单,那药一定还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什么改变。林沧澜还在她身上做着她根本不知道的事情。
大国师想弄清楚林沧澜对她做了什么,纪云禾也同样好奇。
只是,和大国师不一样……她怕是等不到大国师研究出个结果了。
大国师接过匕首,纪云禾却没有第一时间将手放开,她看着大国师道:止血的药和绷带。
大国师一挑眉梢,此时旁边的姬成羽立即奉上一张白绢手帕:姑娘且将就一下。
纪云禾也没挑,待姬成羽将手帕递进牢笼中,纪云禾伸手便接过了,她用牙咬着手帕的一头,配合着另一只手,熟练的给自己手背的伤口包扎了一下。她仰头,对大国师道:牢里的日子不好过,能体面一点是一点。
大国师瞥了她一眼,没再搭理她,拿着吸满她鲜血的匕首,便走了出去。
姬成羽这时才稍稍松了口气,看向纪云禾的眼神中有些无奈:你可是除公主以外,第一个胆敢如此与师父说话的人。
纪云禾看着自己受伤的伤口,笑笑:大国师不怒自威,寻常人怕他,是正常的。
姬成羽问她:你怎生就不寻常了?
寻常人怕他是怕死。她道,而我不怕。
听纪云禾将这般重的话说得如此轻松,姬成羽一时沉默:云禾,你并不是一个恶人,师父也不是,而今这天下,许多百姓生下有双脉的孩子,便直接掐死了去,驭妖师一年少过一年,你好好配合师父,师父不会杀你……
和谁杀不杀我无关,是我自己命数将近。她答了这话,复而又盯住姬成羽,但止血药还是得拿的。
姬成羽被纪云禾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只得叹气道:嗯,你且等等吧。我这便帮你去拿。
姬成羽起身离开。牢中又陷入了寂静。
纪云禾独坐牢里,看着几乎伴随了她大半辈子的牢笼栏杆,她伸手摸了摸,却立即被牢笼上的禁制将手弹了回来:哎……她在空无一人的囚牢之中叹息。
长意,你那些日子,也是这般无趣吗?
牢中,并没有人回应她的话。
纪云禾便倒头,睡了下去。
她这一觉睡得很沉,睡得很香,她看到了汪洋大海,在海面浪花之下,有一条巨大的鲛人尾在海中飞速前行,他游得那么快,比天上的飞鸟还要快。她在梦里一直追随着他,看他游向汪洋的尽头,游到大海的深处……
最终,再也没有回头。
纪云禾在此后的日子里,做了很多次这样的梦,所以她爱上了睡觉,她一天要睡过大半时间,而每每都在这梦境之中笑醒。
往常她面对一室空寂,还是会维持一会儿笑意,因为那梦中的自由与畅快实在太迷人了。
但这一夜,纪云禾醒来之后嘴角的笑容却有些维持不住。
她的心口,又迎来了熟悉的疼痛感。
是毒发了。
这一次,在大国师府中,没有即将给她送药来的卿舒,也没有林昊青,她再没有那一份侥幸。
她忍着心口的剧痛,蜷缩在地上,努力不让自己叫出声来,直到将双唇都咬烂了,而心口的疼痛却一阵胜过一阵,她终于忍受不住的站了起来,没有犹豫的,她一头往牢笼的禁制上撞去。
她不是想撞破禁制逃出去,她只是希望,她的挣扎能触动禁制,打晕她,或者她能这般一头撞死也好。
她不想再忍受这人世附加给她的,这般无端的疼痛。
而纪云禾想要的事情都没发生,禁制没有击晕她,她也没能撞死,反而撞了个头破血流,一脸鲜血淋漓,看起来格外恐怖吓人。而她还不愿意放弃,她一直咬牙,忍着剧痛,往禁制上面撞。
而偏偏,这一次的疼痛,竟然不似往常那般,还有个间歇时间。
她体内的毒好似疯了一样,纠缠着她,丝毫不给她休息的空隙,终是让纪云禾忍不住痛嚎出声。
被她哀嚎惊动的姬成羽来急急赶来时,看见的便是一脸鲜血满地打滚的纪云禾。
姬成羽一时间有点慌乱:云禾姑娘?你怎么了!
纪云禾捂着心口宛如困兽,匍匐于地,用自己唯一还能控制的力量,控制着自己的头,撞击着地面。但因为她能控制的力量实在太小了,所以她的动作,看起来竟然好似在哀嚎着磕头一般。
好似命运终于在此时,抓住了她的头,将素来不服输的她,摁在地上,一个一个的,给老天爷磕头。
每一下都是一个血印,每一声都满是挣扎。
姬成羽看得心惊。
终于,纪云禾以一个僵硬的姿态,停在了那方,她不动了,一如那日,悬崖边上,纪云禾以手撑着刀,立住身体,成了一个雕塑。
姬成羽微微靠近了一步:云……
他刚开了口,却在这忽然之间,纪云禾贴在地面的头猛地一转,一双腥红的眼睛径直盯住了牢外的姬成羽!……
第五十章 新奇之物
纪云禾的双眼赤红,宛如被凝鲜血而成,在幽暗的地牢中,闪着充满杀气且诡异至极的光。
姬成羽被纪云禾这目光盯得脊梁一寒。
便在此时,黑气在纪云禾身边再次凝聚,化为九条妖异非常的狐尾,与那日悬崖边上别无二致。
纪云禾竟是……再次变成了九尾妖狐!
姬成羽呆怔之时,忽然间,纪云禾眼中红光大作。那九条黑气倏尔撞击牢笼栏杆,但却被栏杆上的大国师禁制挡住,栏杆被撞出了一声巨响,轰隆一声,整个牢笼都震颤摇晃,禁制力量被激发,白光大亮,将牢笼照耀得一如白昼。
姬成羽却是被这撞击的余威击倒,摔坐在地。
纪云禾背后的那九条尾巴却并不就此放弃,它们挥舞得越发放肆,在牢中白光之间,狂乱而舞。
未等姬成羽站起身来,那尾巴猛地往后一缩,再次向地牢禁制撞击而来!这一次势头更比上一次还要厉害,竟然是一击撞破禁制的白光,在巨响之中,冲出牢笼,向姬成羽杀来!
姬成羽想挡,但在这般妖力的压制下,他根本动不了一根手指头。
便是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记白光似箭,猛地自屋外射来,倏尔将纪云禾其中一条黑色尾巴猛地钉到了地板上,纪云禾一声闷哼,没来得及将剩下的几条尾巴收回,又是几根白色的羽箭破空而来,将她九条尾巴悉数钉死在地上。
纪云禾一声哀嚎,口中猛地喷出一口黑色的血,霎时间,她九条尾巴消散无形,再次变成散乱的黑气在纪云禾身边飘转。纪云禾躺在牢中,靠着墙壁,急促的喘息着,这九条尾巴的消散好似让她的疼痛缓解了些许,她呼吸虽然急促,却也没有再那般挣扎。
一只穿着白色鞋履的脚此时方才踏入屋内。纤尘不染的雪白衣袖轻轻一挥,屋中四处散落的白色光箭化为白光,悉数聚拢在那苍白指尖。
大国师干瘦纤长的手指一握,一柄白色的长剑出现在他手中。
成羽,你且出去。
他淡淡吩咐了一声,姬成羽连忙颔首行礼,立即退了出去。
大国师推开地牢的门,一步踏入牢中,与纪云禾一起,站在了牢笼之中。
纪云禾面色从如金纸,满头虚汗,她抬头望了大国师一眼,自嘲的勾唇笑了笑:国师大人,您看,我这算什么稀奇事?
大国师行来,纪云禾身边的黑气便尽数绕道而走,却也没有消散,一直在空气当中,围绕着两人,好似在窥探,探寻着这大国师的弱点,等待一个可乘之机,将他杀死。
而大国师除了手中这一柄剑,好似再无任何防备,那黑气却也一直没敢动手。大国师走到纪云禾面前,蹲下,伸出另一只干瘦的手,以食指在纪云禾唇角一抹。
纪云禾唇角黑色的血便染上了他苍白的指端。
纪云禾腥红的眼瞳盯着他,看他将自己唇边的血,在指尖玩弄。
他道:炼人为妖,确实稀奇。
这八个字一出,纪云禾愣住:什么意思?
大国师并没有回答她,却是又一伸手,在纪云禾全然未反应过来之际,将手中的一粒药丸丢入了纪云禾口中,指尖在她下巴上轻轻一抬,纪云禾毫无防备的咽下一粒药丸。
你给我吃了什么?
寒霜。
纪云禾面色微变。
寒霜是大国师制的毒,专门对付驭妖师,被喂过寒霜的驭妖师,无不惨死,是以朝廷才能在如今,如此制衡与驭妖一族。
你想杀我?
我不想杀你。大国师清冷的目光看着纪云禾,及至此时,也毫无情绪波动,他看她,看万物,都好似在看石头,看尸体,看的都是没有灵魂的死物,我只是在让你试药。
拿她试药……
纪云禾冷笑:寒霜此毒,试了多少遍了?何苦再浪费给我?
大国师看着她,静静等了一会儿,冷漠道:对,寒霜试了无数次,驭妖师无一例外,尽数暴毙而亡……大国师又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姿态,给纪云禾更大的压力,你是第一个例外。
你是第一个……
这句话,在此情此景下,竟然让纪云禾觉得有些熟悉。
她倏尔记起,在她第一次被卿舒与林沧澜喂药之后,他们也是这样说的。
她是第一个……
这人间,果然多了个新鲜事。
纪云禾仰头看大国师,他素来淡漠的神情,此时方才起了些兴趣似的,勾着唇角,盯着她。
纪云禾此时,方才开始在意起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吃了寒霜,我没死?
她先前不在意,是因为她认为自己死定了,一定会死在这个月的这一天,没有林沧澜毒药的解药,她会活活痛死,但现在她不仅没有活活痛死,她还被大国师喂了寒霜之毒,也没有死……
她的身体……
我长了九条尾巴,为什么?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炼人为妖,是什么?她猩红未退的眼瞳亮了起来,她望着大国师,终于开始重新关注起自己的这条烂命。
不为别的,只是因为……她好像,又有了活下去的那一点点,渺茫希望。
而这样的希望,哪怕只是一根稻草,她也想抓住。
活下去的希望。
寒霜只杀驭妖师,因为只对有双脉之人有效,而你如今身体之中,不仅有双脉灵力,还有妖力,妖力助你化解了寒霜之毒,是以,你不用再受寒霜桎梏。大国师道,有人将你,变成了一个非人非妖的,怪物。
非人非妖……有灵力,有妖力……纪云禾皱眉,轻声呢喃,为什么?她混乱的自言自语的猜测着,林沧澜……卿舒……狐妖……一月一服……
她脑海中混乱的跳闪着过去的事情与画面。
卿舒与林沧澜第一次喂她药的画面,此后每月令她服用药物的画面,她想起了很多细节,一开始在她服药之后,卿舒总会暗自跟着她观察几日,后来时间长了,卿舒方才没有管她。
卿舒乃是狐妖,而她的真身,没有任何人见过,只知道她是力量极大的狐妖,她为什么臣服与林沧澜,缔结主仆契约,也无人知晓。
而在卿舒与林沧澜被她与林昊青杀死的那日。一个昔日谷主,一个传说中力量强大的大妖怪,却败得毫无声息,死得那般轻易……
所有先前在驭妖谷被纪云禾忽略的疑点,此时都在此冒上心头。
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
之前她在悬崖边上,为了保护长意逃走,受了那么多箭,挨了那么多刀,而此时,她的身体,这些伤却几乎已经愈合。她那样的伤,本来早该死了,又何至于,能活到现在。
这愈合能力,确实也如妖怪一般。
还有卿舒死前,口中说的林沧澜的大业……
他的大业,难道就是炼人为妖,从而抵抗寒霜之毒,再让驭妖一族……重新站在这人世巅峰……?
难得。大国师手中剑在空中一舞,那些飘散在纪云禾周身的黑气登时又变得紧张起来,它们围着大国师,剑拔弩张的。大国师却姿态放松,纪云禾,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大国师看着她,道:你是个不错,新奇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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