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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的言情:《女儿是上辈子的死对头》作者:暮序丨重生古言,诙谐有趣,悬疑风

2025-04-05

文案:

许筠瑶前世披荆斩棘只为后位,却在以唐松年为首的一干朝臣打压下功败垂成含恨而终,不料睁眼醒来却发现自己穿成了唐松年早夭的女儿。

许筠瑶:踹你踹你踹你丫的,叫你和本宫作对!

唐松年(欢喜笑):哎呀,我家宝丫这小手小脚真有劲儿。

许筠瑶:咬你咬你咬你丫的,叫你总在朝堂怼本宫!

唐松年(欣慰笑):就知道宝丫最喜欢爹爹。

许筠瑶:……MDZZ

作品简评:

许筠瑶前世披荆斩棘只为后位,却在以唐松年为首的一干朝臣打压下功败垂成含恨而终,不料睁眼醒来却发现自己穿成了唐松年早夭的女儿。在前世的死对头爹、性情软绵的包子娘、彼此陷害的吃货哥的关爱长大,重遇了上辈子的白月光少年,渐渐放下曾经的执念,施展浑身解数撩拨他,成就一段真正的姻缘,也发现了上辈子自己的身世之谜。

本文设定有趣,主角性格鲜明,感情真挚,情节饱满,行文流畅,是一篇难得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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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读:

第1章

许筠瑶刚迈出御书房,迎面便见中书令唐松年大步走来,脚步微顿,下一刻,端庄得体的微笑便扬于脸庞。

原来是唐大人,许些日子不见,本宫怎么瞧着大人仿佛清减了许多?虽说崔大人是您的学生,可他犯下那等大错,落得如此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大人乃是国之栋梁,肱骨之臣,陛下圣明,自是不会牵连大人,大人又何必忧心呢!她的语气是说不出的温柔,脸上也尽是关切之意。

老臣汗颜,劳淑妃娘娘如此惦记,老臣惶恐!两鬓斑白的唐松年诚惶诚恐地躬身行礼,顿了顿,同样关切地道,老臣听闻娘娘凤体违和,心中甚是挂虑,时逢三皇子降生,宫中处处需要打点,娘娘代理六宫更是劳心劳力,只也要多保重凤体,也好早日为陛下孕育龙儿。

许筠瑶脸上的笑容有瞬间的僵硬,心中更是微恼,只是很快便掩饰了过去:托大人吉言。

一旁的内侍大总管缩缩脖子,将脑袋垂得更低,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

这两位都是心狠手辣的主儿,可着劲往对方身上扎刀,刀刀狠,真真是哪里痛便往哪里扎!

互相扎刀的两人擦肩而过,目光交接间,隐隐可见对方眼中升腾起来的小火苗,可彼此间的笑容偏又灿烂了几分。

待身后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后,许筠瑶止步,微微侧身望了一眼那道恨极的身影,却不料对方也止步回身,恰好对上她的视线,回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她冷笑一声。

老匹夫,继续装,这回不过折你一条臂膀,接下来还有你哭的时候!

忽觉喉咙一阵干痒,她以帕掩嘴咳了咳,宫女折柳扶着她担忧地道:娘娘今日咳得像是更厉害了些,得请太医再仔细诊治诊治,看需不需要换个方子。

不妨事。她不在意地摆摆手,再一想到近段日子借身体抱恙之机所作的种种布置,心情顿时便愉悦了几分,再望向凤藻宫所在位置,眼中更是闪耀着胜券在握的光芒。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原以为无甚大不了的小病,次日一早起来时却发现加重了几分,使得她浑身上下软绵绵的,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尽管如此,只要一想到很快便要颁布的封后圣旨,她的心情却是半点也不受影响。

娘娘,不好了不好了!

她正皱着眉喝着那碗乌漆漆的药,便见折柳急急忙忙地走了进来,拭了拭唇角,不紧不慢地问:出什么事了?

陛下在朝堂上颁下了封后旨意,要、要册封沈婕妤为皇后!

‘啪’的一下清脆响声,却是许筠瑶手中药碗掉落地上。

你说什么?陛下要封沈婕妤为皇后?她不敢置信地盯着折柳,身体因为极度震惊而微微颤抖着,只希望自己是听错了。

是,圣旨都已经颁下来了,陛下还着钦天监择举行封后大典的黄道吉日。折柳哭丧着脸回答。

不可能,这不可能,陛下明明已经……不可能,这不可能……多年的念想一朝落空,许筠瑶脸色惨白,喃喃地道。

忽地想到昨日唐松年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容,她的眼眸陡然睁大。

唐松年,是唐松年那老匹夫!老匹夫坏本宫好事,本宫与他誓不两……咳咳咳,咳咳咳……呼呼……滔天的怒火在心口燃起,她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一黑,耳边只响着宫女们的惊叫——

娘娘!

——

啪答,啪答……迷迷糊糊间,许筠瑶只觉得仿佛有水滴掉落脸上,带来一片湿润。

下雨了?她有些懵,随即又听到身边有女子的悲泣,间杂着有老妇的哽咽:夫人,姑娘她……去了……

胡说,你胡说!我的宝丫只是睡着了,你们不许吵着她!年轻妇人的声音带有几分沙哑,将怀中的小小婴孩抱得更紧,固执地道,脸上的泪水却是肆意横流。

许筠瑶被勒得不适地皱了皱眉头,脸上更是湿漉漉黏糊糊得难受,下意识地挣扎:大胆,何人如此无礼……

紧接着,她惊恐地发现,从口中说出来的竟是一阵属于婴孩的咿咿呀呀之声。

更让她恐惧的是,当她好不容易睁开双眼时,却发现自己被一个满脸泪水的年轻妇人紧紧抱在怀中!

夫人,姑娘、姑娘动了,姑娘动了……侍女惊喜的叫声随即在屋里响了起来。

快,快去喊大人,快去请大夫!老妇激动地叫着。

屋外,一袭靛蓝长袍的青年男子双目通红,袖中双手死死地攥着。

他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宝贝女儿……老天爷何其残忍!

姑娘醒了姑娘醒了,大人,姑娘醒了!突然,有侍女从屋里出来,边走边大声叫着。

他呼吸一窒,骤然转身,几乎是小跑着冲进屋去。

却说许筠瑶被那年轻妇人紧紧地抱着,周围是一阵阵杂乱的欢喜叫声,心里却是又急又怕,极力挣扎着。

你们是什么人?这是什么地方?放开本宫!

她的大叫声听在旁人耳中,却只是一阵软糯的咿咿呀呀。

夫人,宝丫她……正在此时,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男子低哑的声音。

夫君,宝丫还活着,咱们的女儿宝丫还活着!阮氏又哭又笑。

自被大夫宣布女儿已经死了之后,这话她说了无数遍,可却没有人相信她,所有人都告诉她——她的宝丫已经去了。

活着,咱们的女儿还活着……看到在夫人怀里挥舞着小手小脚的女儿,男子又惊又喜,连话都说不利索了。

憋红着脸想要从阮氏那让人几欲窒息的怀抱挣扎出来的许筠瑶当即便僵住了,努力转动着小脖子往男子处望去。

当对方那张纵是化成了灰,她也依然认得出来的脸出现在眼前时,她再也忍不住剧烈挣扎着朝对方扑去。

唐松年,老匹夫!本宫与你誓不两立!

姑娘这是想要爹爹抱呢!夏嬷嬷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笑着道。

一旁的侍女翠纹也是咬着帕子喜极而泣。

唐松年下意识地伸手去接,那小小的、软软的婴孩落到怀中,触手温热软绵,他眼眶一热,险些没掉下泪来。

许筠瑶眼里只有眼前这张让她恨极的脸,一落到男子厚实的怀抱便使劲冲他又抓又挠又踢。

老匹夫!坏本宫好事,可恨的老匹夫!

谋划了多年的皇后之位,眼看就要到手了,甚至她还已经看到陛下那道封后圣旨落下的名字是她,若不是这老匹夫从中作梗,她何至于被一个根本连成为她对手资格都没有的沈婕妤截了胡!

她越想越是气,越想越是恨,愈发使出吃奶的力气踢打对方。

只可惜她这已经拼尽了的力气对唐松年而言,连给他挠痒痒都不够格,看着小丫头这手舞足蹈的活泼模样,唐松年一直揪紧的心终于放松了下来。

他吸吸鼻子,将泪意也逼了下去,脸上不知不觉地扬起了欢喜的笑容,哑着嗓子道:阿茹你瞧,宝丫这小手小脚多有劲儿!

这般有活力,可见确是活转过来了。他就说吧,他的女儿福泽深厚,又岂会是早夭的命!

许筠瑶:……

心里突然觉得好绝望是怎么回事?有一种被死对头藐视的感觉是怎么回事?明明她曾经打压得这个老匹夫险些连乌纱帽都保不住……

阮氏眼中泪水盈盈,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堵得厉害,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呜咽着连连点头。

好一会儿,她才拭去泪水,将在夫君怀里踢打累了的女儿抱了过来,失而复得的喜悦让她似哭似笑,却是将女儿抱得更紧,似是怕被人给抢了去。

许筠瑶累得吭吭哧哧,可仍是愤怒地冲着唐松年一阵咿咿呀呀地骂,直到被阮氏放到了床榻上,随后视线内便出现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大夫,似乎是屋里有丫头请了来替她诊脉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理会替她诊脉的大夫,喘着气,脑子里仍然有些懵。

大夫,小女她怎样了?可是无碍了?片刻之后,见头发花白的老大夫收回了诊脉的手,唐松年忙不迭地问。

真是奇了怪了……老大夫自言自语着,随即清清嗓子道,恭喜唐老爷,令千金已无大碍!

唐松年彻底松了口气,忙谢过了他,又吩咐得脸的下人送了他出去。

床榻上的许筠瑶这会儿已经理清了自己的处境,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居然附身在老匹夫那早夭的女儿身上,取而代之成了他的女儿!

而老匹夫居然看起来还很年轻?!

这般诡异的事,若非亲身经历,打死她也不敢相信啊!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老匹夫子嗣单薄,膝下唯有一独子,乃是元配夫人所出。而他那元配夫人是个薄命的,据闻在女儿夭折后悲伤过度缠绵病榻,挣扎了一年便香消玉殒了。

至她被截胡了皇后之位那日,老匹夫都没有续娶。

她睁着一双乌漆漆的眼睛理着脑海里的记忆,全然不理会正用宠溺的慈爱目光望着她的唐氏夫妇。

唐松年素来便疼爱女儿,又经历一场大悲大喜,正是对女儿稀罕的时候,见小丫头忽地翻了个身,撅着小屁股对着自己,那双肉乎乎的小脚丫偶尔还翘上一翘,一时爱极,忍不住俯下身去,将那淘气的肉脚丫包在掌中,又没忍住亲了一口。

许筠瑶先是呆了呆,继而勃然大怒,用力一脚朝对方的脸上踹去——

放肆!老匹夫竟敢轻薄本宫!!

第2章

唐松年被踢了个正着,不但不以为忤,反而乐呵呵地握着那作恶的小脚丫‘叭叽叭叽’地又接连亲了几口,直气得许筠瑶头顶都快冒烟了,涨红着小脸冲着他咿咿呀呀的一阵大骂。

阮氏拭了拭泪水,温柔地将女儿抱在怀中,在女儿红彤彤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声音还带着久哭后的微哑,可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温和轻柔。

坏丫头,可险些把娘吓坏了。

咿咿呀呀的声音嘎然而止,许筠瑶身体僵了僵,伸手摸了摸脸蛋上被亲了的那处,咂咂嘴巴,嘟囔几句,在阮氏怀里翻了个身。

罢了,看在这妇人失女之痛的份上,本宫暂且不与你计较。

宝丫可是醒了?又有一名妇人急步而入,迫不及待地问。

醒了醒了,娘放心,方才大夫已经诊过脉,说是已无大碍。唐松年迎上前去,搀扶着妇人道。

王氏松了口气,随即双手合什,口中念念有词:老天保佑,老天保佑!

自然又是抱过孙女儿喜极而泣,好片刻才抹着泪道:我得去朝云观还愿。

确是要去朝云观还愿才行,老夫人、夫人你们瞧,姑娘兜里的护身符像是被火烧过一般,一角都焦了,可见是替姑娘挡了煞。翠纹忽地插话。

唐松年及王氏婆媳望过去,果然见一直好好藏在女儿身上的护身符一角焦黑焦黑的,真的像是被烧过一般。

唐松年难得地愣了一下,却也没有多想。

许筠瑶的注意力却被王氏身边的一个小男娃吸引住了。

那是一个约莫四岁左右的男娃,生得粉雕玉琢,圆圆的脸蛋肉嘟嘟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巴眨巴着,看起来乖巧又可爱。

下一刻,她便见小男娃‘噔噔噔’地跑过来,抓着阮氏的裙裾撒娇地摇了摇,奶声奶气地唤:娘——

许筠瑶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娘?难不成这小子果真是老匹夫那狐狸儿子唐淮周?!

这厮帮着老匹夫可没少对她下黑手,宫内宫外她的不少人手都是折在这厮手里的!

望着腻着阮氏撒娇的小肉团子,看着那张圆圆的肉脸蛋,许筠瑶的脸色有点儿古怪。

凭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小肉墩,与那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勾得不少京城贵女芳心荡漾的小唐大人联系在一起。

这圆滚滚肉嘟嘟的小唐大人……怎么觉得有点儿幻灭呢?

——

只不管心里再怎么憋屈,许筠瑶也不得不接受自己成为了死对头唐松年女儿这个现实。

这小姑娘是个早产儿,自出生起身子骨便有些弱,不时会病上一场,故而一直精心喂养着。不曾想半个月前又大病一场,病情时好时坏,最终却还是没能撑过去,里子便换成了许筠瑶。

巧合的是,许筠瑶与这小名为‘宝丫’的小姑娘乃是同年出生,至于是否同月同日同时辰,许筠瑶便不得而知了,毕竟她是一个连祖籍何处,生父生母是何人都不大记得的。

很快地,她也弄清楚了唐松年如今的官职——河安府辖下安平县县令,在她的记忆中,老匹夫唐松年进入官场的第一个官位便是安平县令。

县衙里住着唐松年一家五口——唐母王氏、唐松年阮氏夫妇及一双儿女。府里除了杂役外还有负责赶车的老仆老驴头、小厮墨砚、仆妇夏嬷嬷及侍女翠纹、碧纹。

如今是建章五年,金銮殿上坐着的那位还是大齐的太祖皇帝,而她的皇帝夫君此刻还是一个小奶娃。

大齐建国至今已有五年,中原各地虽仍未能恢复至繁华时期,但随着灾民陆续还乡重建家园,处处均显现一片生机。

加之朝廷陆续颁布一系列恢复生产、于民有利的政令,百姓的日子有了盼头,自然干得热火朝天。

安平县虽远离京城,但并不是偏僻贫瘠之地,唐松年素有能力,又是个极通庶务的,上任至今早已将安平县治理得井井有条。

对此,许筠瑶并不意外。毕竟能官至中书令,深得太宗皇帝信任,这老匹夫本身便是个极有能力和手段的。

不过,身为一个刚满周岁不久的小奶娃,还是个体质偏弱的,吃喝拉撒都要别人侍候,纵是过惯了被人侍候的日子的许淑妃,也难免臊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变成一个不会说话不会走路任人搓圆捏扁的小不点倒也罢了,最让许筠瑶憋屈的还是——这个小不点是她的死对头嫡嫡亲的女儿。

她不但每日要对着那张让她痛恨至极的老脸,还要不时忍受对方诸如掐脸捏手亲亲抱抱此类的骚扰,险些没把她的肺都给气炸!

更更让她气到吐血的是,她愈是生气愈是反抗,那老匹夫便愈是笑得开怀。

比如此刻,趁着侍女们都出去了,唐松年又从阮氏怀中接过女儿。

许筠瑶自然不客气地冲着他又踢又打死命挣扎,再加上咿咿呀呀的一阵痛骂,见对方不但丝毫不恼,反而愈发欢喜,着实气不过一口往他脖子上咬。

笑笑笑,笑什么笑,咬死你这老匹夫!!

唐松年愣了一下,随即得意地冲正叠着小衣裳的阮氏道:夫人你瞧,宝丫亲我了呢!我说宝丫最喜欢爹爹了你还不信,明明小丫头每回见到爹爹都高兴得手舞足蹈的。

许筠瑶:……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本宫要忍耐!

阮氏好笑地摇摇头。

又与女儿逗乐了一会儿,唐松年才献宝似的将收在怀里的纸张递给阮氏,上面写着慧、瑶、姝三个大字。

我给宝丫起了几个名字,你来看看,看哪个字更好?

府里这一辈的姑娘是筠字辈,筠慧、筠瑶、筠姝……阮氏轻声念着,一时也有些犹豫不决。

许筠瑶倒是愣住了,胖乎乎的手指指着阮氏手中的纸张啊啊直叫。

唐松年笑道:宝丫这是要自己选么?也好,便让你自己选。

阮氏也觉得有意思,将那纸张摊在她的跟前,柔声哄道:宝丫喜欢哪个字?

许筠瑶毫不犹豫地指向中间的那个字。

瑶,筠瑶,唐筠瑶,甚好,那便叫唐筠瑶!唐松年默念了几遍,越念越是觉得这个名字选得好。

许筠瑶噘着小嘴。

本宫是许筠瑶,才不是什么唐筠瑶!

她转过脸去,与坐在绣墩上的周哥儿大眼瞪大眼。

兄妹二人对望了一阵子,周哥儿觉得没意思,低着头继续把玩着手上的布艺老虎。

许筠瑶也移开了视线,撅着小屁股开始在长榻上爬来爬去,打算多练练四肢以便早日学会走路,尽早摆脱爬行动物的状态。

唐松年身为一县长官,自然是公务繁忙,只略与妻儿逗乐一会便离开了。而阮氏亦有府中诸事要打理,无暇多陪伴儿女,故而便由侍女碧纹带着许筠瑶到园子里学步,四岁的周哥儿亦屁颠颠地跟在她们后面。

园子里,许筠瑶迈着一双胖乎乎的小短腿歪歪扭扭地学走路,便是偶尔摔倒了也不哭,拍拍屁股爬起来又继续,教一旁的碧纹看得一脸骄傲。

毕竟年纪小,许筠瑶走了小片刻便觉得累了,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这才注意到正趴在树底下聚精会神地戳蚂蚁窝的周哥儿。

看着周哥儿拿着小树枝,口中嘟嘟囔囔的那个认真劲儿,再联想小唐大人的仪表非凡,她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清脆软糯的笑声飘出很远,也让碧纹不知不觉地勾起了嘴角。

唐松年,唐松年你给我站住!你不要不知好歹,若不是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这样的好事怎会落到你头上,你给我站住!突然,一阵气急败坏的男子声音从花丛的另一边传来,也让许筠瑶瞬间便敛起了笑容。

大哥的好意我心领了,莫说我凑不出这五千两银子,纵然是凑得出,也绝不会把它花在那种地方去!唐松年止步,冷笑道。

什么叫那种地方?那种地方又怎的了?太子乃是储君,这天下日后都是他的,你身为臣子,能进献银两给太子殿下,那是你的荣幸!唐柏年勉强压着怒气回道。

太子殿下?是何人跟大哥说,这银两是进献给太子殿下的?如此荒谬之言,大哥竟然也相信?唐松年嗤笑一声。

唐柏年被他噎了一下,眼眸微闪。

不待他说话,唐松年又冷笑道:只怕是那位吴知府给大哥画了个大饼,哄着大哥使劲往里头砸银子。怕是到头来大哥白花了银两不只,反倒还要沾到满身腥。我奉献大哥一句,做人还是要脚踏实地些好。

唐柏年大怒:我本是好意,你却处处出言不逊。早前你得罪了吴知府,已经在他那里记了名,如今再不识趣,只怕你的官运便到头了!

我的官运前途如何,不劳大哥费心,大哥若无他事便请回吧!唐松年一拂衣袖,直接送客。

真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便瞧着你能得什么好!唐柏年怒视着他,咬牙切齿般扔下话来,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唐柏年离开后不久,忽又有一道陌生的温润男子声音响起:大老爷此番恐怕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沈先生所言亦是我心中所虑。唐松年叹了口气,随即又恨恨地道,大哥以为讨好了那吴知府,便能从此步入官场青云直上,岂不知却是与虎谋皮!

那吴知府也是胆大妄为,竟敢假借太子名义捞受好处。沈铭摇头道。

唐松年冷哼一声:山高皇帝远……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就是那吴知府收受的钱财,确实会有部分流入东宫口袋。

沈铭叹息着道:此番大人拒了吴知府,只怕日后免不了要受些委屈,眼看任期将满,以大人的政绩,原有机会往上升,如今看来……

唐松年薄唇紧抿,没有再说。

第3章

许筠瑶无意中听到唐氏兄弟的对话,略一猜测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先唐老爷子有三个儿子,长子唐柏年乃元配夫人陈氏所出,次子唐樟年是庶出,三子唐松年则是继室王氏所生。除了三个儿子外,老爷子还有三个女儿,长女与长子是同胞兄妹,嫁夫袁家儿郎,次女和三女都是庶出,只是都死在了战乱当中。

唐柏年娶妻李氏,现有两子两女;唐樟年娶妻林氏,二人育有一子;唐松年娶妻阮氏,膝下一子一女皆为嫡出。

按这几天的观察,加之方才所听到的唐氏兄弟对话,许筠瑶肯定这唐府内宅不太平,尤其同为嫡出的长房和三房之间,可谓是暗涌不断。

她为许淑妃的那一辈子,唐氏一族就只冒出了唐松年唐淮周父子,至于什么唐柏年唐樟年,不过是虾米小鱼,自然也入不了她的眼,故而她所知亦不多。

而方才那位沈先生所担忧之事,许筠瑶却清楚对方真的是多虑了,如今是太祖皇帝在位的第五个年头,最多还有半年,太子便会因为谋害瑞王不成反被对方所杀,而后便是太祖皇帝禅位于瑞王,瑞王即是日后的天熙帝,史书上的太宗皇帝。

却说唐柏年盛怒回府,进得二门便看到舅母钱氏正对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孙儿骂骂咧咧。

舅母,勇哥儿怎么了?他皱眉上前问。

听到外甥唐柏年的声音,钱氏胡乱地哄了一把孙儿,回答:没什么,吵着闹着要吃桂花糕,我说了他两句。大外甥,你这是打哪来啊?

唐柏年脸色一下子更阴沉了。

钱氏看看他的脸色,略一猜测,试探着问:那事儿没成?

唐柏年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恨恨地道:唐松年那厮翅膀硬了,哪还会把我这个兄长放在眼里!

钱氏冷笑道:我就说吧,那对母子就不是个好的。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你爹活着的时候,那王氏就没少吹耳旁风,否则当初他又怎会那般偏疼那唐松年。

早前我在那阮氏屋里,亲眼瞧见她藏了好大一匣子的金银珠宝,她一个破落户秀才的女儿,哪会有这般多好东西,必是王氏从你爹留下来的东西里顺给她的!

我琢磨着,这些年王氏必定没少拿银子替她那亲儿子打点,要不他又怎会好端端的当了这县太爷呢!

唐柏年眸中闪过一丝狠辣:动了我的东西,早晚有一日我会让他连本带利还回来!

钱氏满意地点点头:这就对了,后头进门的想方设法磋磨元配留下来的孩子,这种事你又不是没有听说过,一定要多留几个心眼儿,免得你爹娘留下来的好东西到头来都便宜了别人。

舅母放心,我心中都有数。唐柏年沉着脸回答。

至于你那事儿,唐松年那走不通,你那好继母处倒是可以想想法子。左右我这会儿得空,便替你走一趟。钱氏眼珠子一闪。

如此便劳烦舅母了,事成之后必有重谢!唐柏年大喜。

只要筹足银两孝敬吴大人,他便可摆脱这布衣之身,日后有吴大人和太子殿下当靠山,还怕没有高官厚禄么?

得了许诺,钱氏自然极为欢喜,相当痛快地抱着孙儿出了门,径往安平县衙方向而去。

——

许筠瑶用过午膳后,便在阮氏温柔的哄拍动作中歇了个晌。

迷迷糊糊间像是听到丫头们的说话。

朝云观的玄清道长闭关了,许多香客想找他都找不着。

我听说道长宣布闭关那日,有人看见他口吐鲜血,也不知是不是生了重病。

什么时候的事?

仿佛是老夫人到观里还愿那日。

……

待她睡足后醒过来,阮氏也不让丫头们侍候,亲自替她穿好小衣裳,末了又打开百宝盒,从里面取出一个金灿灿的长命锁,珍而重之地带在女儿脖颈上。

许筠瑶乖乖地坐着任她动作。

哟,我还道下人们乱说呢!原来竟是真的没事了!屋内忽地响起妇人有几分尖锐的声音,正无聊地把玩着那长命锁的许筠瑶抬眸望去,便见一个体态丰腴,偏又长得尖嘴猴腮的妇人,抱着一个约莫三岁左右的小男娃走了进来。

妇人的身后,是一脸无奈的碧纹。

舅母来了?快请坐,碧纹,倒茶来。阮氏起身相迎。

钱氏将怀中的孙儿勇哥儿放在许筠瑶身边,眼尖地看到小丫头脖颈上挂着的长命锁,酸溜溜地道:到底是官家千金,随随便便都能把这么大一块金子挂脖子上。

阮氏知道她的脾气,只是笑了笑,并不多说什么。倒是许筠瑶心中冷笑,这老妇自进门后一双眼睛便不安分地四处瞄,一瞧便知是个贪婪成性的。

我要这个,还有这个!那勇哥儿一坐到榻上,便伸手去扒拉阮氏未来得及收好的百宝盒,一下子便将里面的一块质地通透盈润的玉狮子拿在手上,又‘呼啦’一下推倒百宝盒,抓住滚出来的一颗大东珠。

这是我们夫人的……碧纹一看便急了。

哎哟,这些东西你们夫人多的是,孩子若喜欢,给了便是。钱氏眼珠子骨碌一转,忙打断碧纹的话。

阮氏僵笑着,虽然心疼,但也不好说什么。

许筠瑶皱着小眉头望着这一幕,见那小胖墩勇哥儿竟然盯着自己的长命锁叫:我也要她那个,她这个比我的大!

一边叫着,竟是一边伸手来抢。

许筠瑶登时大怒,毫不客气地用力一巴掌拍开那只爪子,再猛地一推,趁着小胖墩摔倒在床榻之机,飞快地捡起他掉落榻上的玉狮子和东珠,利落地塞进百宝盒里,然后紧紧地抱在怀中,怒视被推得哇哇大哭的小胖墩。

不知死活的东西,本宫的东西也敢抢?!

我说你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不过是几件小东西而已,便是送给你表哥也没什么。见宝贝孙儿吃了亏,钱氏急了,连忙抱起孙子,不悦地冲许筠瑶叫道。

阮氏尴尬地站在一旁,见勇哥儿确是哭得厉害,想了想,扯下腰间系着的玉坠子递给他:勇哥儿乖,快别哭了,这个……

哪想到玉坠子还没有递到勇哥儿跟前,便被横空伸出的一只小肉手给夺了去。

望着抢走了玉坠子飞快地又爬回去抱着百宝盒的女儿,阮氏忍不住一阵头疼,耐着性子柔声哄她:宝丫听话,把东西还给娘。

许筠瑶冲她啊啊了两声。

不给!

哭什么哭,眼皮子浅的东西,什么东西没见过!见快要到手的鸭子又飞了,钱氏恼得一巴掌扇在孙儿的屁股上,顿时,勇哥儿的哭声更响了。

勇哥儿瞧,这桂花糕可甜可好吃了,可要尝尝?翠纹捧着一碟糕点进来,微微弯着腰哄那哭得眼泪鼻涕一齐流的小胖墩勇哥儿。

勇哥儿被那诱人的甜香味所吸引,哭声渐止,伸出手去欲取,却又被钱氏用力在屁股蛋上拧了一把:吃吃吃,就知道吃,上门来讨吃,你当是叫花子呢!

一边骂着,一边还狠狠瞪了翠纹一眼,又冲阮氏冷哼一声道:我们这些乡下地方来的,确是讨人嫌了些,也不敢打扰你们这些贵人了!

说完,再恨恨地刮了许筠瑶一眼,强行抱着哭闹不止的勇哥儿离开了。

阮氏的笑容已经快要挂不住了,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望望还紧紧抱着百宝盒的女儿,伸手在小丫头的脸蛋上轻轻掐了一把:小坏丫头,怎的如此霸道?

许筠瑶不乐意了,冲她咿咿呀呀的一通教训。

你这妇人是怎么回事?人家抢东西都抢到家里来了,你不但不护着些,反倒还要怪本宫霸道?!需知道这种贪得无厌之徒,你但凡有半步的退让,她便会一步一步爬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本宫日行一善,你这妇人不但不知恩图报,反倒要怪本宫?!老匹夫心狠手辣,满肚子阴谋诡计,竟然娶了你这么一位任人搓圆捏扁的软包子夫人?!

我觉得姑娘做得对极了!就应该这样,免得那老太太把咱们家当成她的钱库,隔三差五便过来搜刮东西。一旁的碧纹忽地插话。

许筠瑶给了她一记赞许的眼神。

阮氏摇头道:你说的我何尝不懂,只是一家子亲戚,若是过于计较,伤了亲戚间的情面反倒不好,便是老爷也难做。日后还是把东西藏好些吧!

什么亲戚,明明是大老爷那边的亲戚,与咱们何干。况且,这世上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碧纹嘀咕。

许筠瑶顿时恍然,随即更是恨铁不成钢地冲阮氏又是一通咿咿呀呀的教训。

你这妇人,让本宫该怎么说你才好!又不是什么正经亲戚,说什么伤不伤亲戚情面,不是庸人自扰是什么?还有,自己屋里的东西想怎样放便怎样放,反倒还要顾忌旁人?

阮氏自然是听不懂她的话,只是见她涨红着小脸咿咿呀呀个没完,心中好笑,怜爱地捏了捏她肉乎乎的脸蛋。

夫人也不必担心,我瞧着那婆子是往老夫人院里去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又怎会这般轻易便‘告辞’呢!翠纹难掩嘲讽地道。

第4章

许筠瑶了然,那老婆子原来是个惯犯。

能惯出这么一个惯犯,可见这府里的这对婆媳都是任人揉捏的软包子。倒是奇怪王氏如此性子,竟能生得出老匹夫这么一个阴险狡诈之徒,真是奇哉怪也!

此刻钱氏望了一眼熟练地在屋里四处翻动查看的勇哥儿,这才冷笑着朝王氏道:我原也不敢妄想你能把柏年视如亲骨肉,只没想到你的心竟是偏得如此厉害,把体己全拿出来为亲生儿子买前程,对前头元配留下来的孩子竟是不闻不问。

这倒也罢了,如今柏年有了上进的机会,你们母子倒好,竟不帮衬着些不说,反倒还处处阻挠。

王氏抹着眼泪道:老姐姐这般说,我真真是死都不能够了。自打进了唐家门,柏年和樟年就是我的儿子,我不敢说待他们万分周到细全,但也是不敢有半分怠慢。

若我果真私下拿家里的钱帮衬松年,教我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死后亦坠阿鼻地狱,遭唐家列祖列宗厌弃!

至于姐姐说的柏年求官之事,我当真是一无所知。他也是我的儿子,做母亲的,怎会不乐意看到儿子有好前程?

姐姐放心,若果能助柏年得好前程,纵然是倾家荡产,我也必会支持!

得了准话,钱氏这才满意了。

到了晚间唐松年归来,阮氏便将白日钱氏到来之事与他说来。

听到那老妇人又上门来,唐松年皱了皱眉,神情颇为不悦,只当他听到女儿的一连串护食表现时,嘴角微翘,忍不住夸了一句:宝丫做得极好。

阮氏嗔了他一眼:你还夸她,你没瞧见方才舅母那脸色,这回怕是把人给得罪狠了。

唐松年不以为然,捏捏正扶着多宝架颤巍巍地站着的许筠瑶的脸蛋,成功地把小丫头的注意力给引了过来,在小丫头冲他不满地啊啊抗议前笑着道:护食的丫头,你若喜欢那些珠宝饰物,改日爹爹给你多寻些来。

许筠瑶只想给他一记白眼。

本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东西没有?需要你这老匹夫寻来!

舅母离开后,娘便让夏嬷嬷开了库房的门,在里头清清点点了快半个时辰,这会儿才刚用了晚膳。阮氏又道。

唐松年欲伸手去抱女儿的动作微顿,嘲讽地勾了勾嘴角,那钱氏今日前来的目的、母亲见过她后会有的反应,他早就已经心中有数。

尽管一切都在他的预料当中,可事情真的发生时,心里总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恼怒之意。

许筠瑶没有错过他的神情,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几下,饶有兴致地望着他。

看来这唐氏母子间还藏些什么不愉快呢!

唐松年见女儿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白嫩嫩的圆脸蛋扬着若有似无的笑容,一对浅浅的小梨涡忽隐忽现,顿时觉得心底那丝恼怒当即便消散了,一把将小丫头抱起,诱哄着道:宝丫,叫声爹爹。

许筠瑶别过脸。

叫爹爹?老匹夫做梦呢!

阮氏摇头道:这孩子已经会说些简单的字了,可就是不肯开口喊人。

许筠瑶假装没有听到。

阮氏和翠纹碧纹总喜欢教她叫爹叫娘,她觉得不自在,死活不肯叫,倒是诸如桌、凳、花此类简单的物件名,她很快就能一个字一个字地叫出来。

我记得周哥儿那会儿是先叫的娘。唐松年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长榻上正扯着布老虎尾巴玩得不亦乐乎的儿子。

阮氏随口道了句‘确是如此’,便掀帘走了出去。

唐松年将女儿放在长榻上,见屋里只得他们父子三人,遂涎着笑脸哄道:乖宝丫,叫声爹爹。

许筠瑶挪了挪小屁股,侧身对着他,周哥儿望了爹爹一眼,又低下头去继续扯拉着老虎尾巴。

见小丫头不理自己,唐松年不死心:乖宝丫,叫声爹爹,爹爹明日带你出去玩。

出去玩?许筠瑶心思一动,每日总呆在府里确是闷了些,能出去走走自是再好不过。

不过……叫爹嘛,不行!

她又挪了挪小屁股,这下整个人都是背对他了。

唐松年挑挑眉,突然伸出手指在小丫头胳肢窝处挠了挠:叫不叫,叫不叫?

许筠瑶又羞又恼,一边躲避着那魔爪,一边痒得咯咯直笑。

老匹夫,住手,快给本宫住手!

周哥儿听到妹妹的笑声,布老虎也不玩了,托着腮帮子望着正在捉弄着妹妹的爹爹,片刻,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

哎,妹妹真可怜……

唐松年也怕小丫头笑岔气,故而挠了几下便住了手,看着女儿笑得脸蛋红扑扑,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像是被水浸过的黑曜石,乌黑明亮,不禁微微一笑。

下一刻,他便听到小丫头从口中蹦出了两个字——

老……头!

他一下子便僵住了,紧接着便听到身后的儿子欢呼着往外头冲。

娘,妹妹叫老头了,妹妹叫老头了……

许筠瑶本来是想骂老匹夫的,可三个字对现在的她而言还是难了些,憋了半天,最后给憋成了老头。

见唐松年愣愣地站着不知反应,她不解恨地又叫:老头!

这一声,字正腔圆,清脆响亮。

急急进屋来的阮氏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女儿这两个字,一时哑然。

阿茹,夫人,我很老么?唐松年委屈地望向她。

他还未及而立之年呢,怎么就成老头了?

阮氏忍俊不禁,又听到女儿清脆地唤了声老头,瞬间便见自家夫君的脸垮下来了,顿时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夫人~~唐松年一张俊脸都黑了,好不哀怨地唤。

阮氏知道自己不应该笑的,可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憋不住,以帕掩嘴吃吃地笑个不停。

是夜,月光透过纱窗投进屋里,映出小床上躺着的小小孩童。

许筠瑶半梦半醒间,忽觉床边站着个什么人,随即一阵有几分熟悉的馨香飘入鼻端,让她本是瞬间绷紧的身体一下子又放松了下来。

老匹夫的包子夫人……

阮氏察觉女儿似乎有醒的迹象,隔着薄被轻轻地哄拍着她,嘴里轻哼着柔和的小曲哄她入睡。

无比轻柔却带着浓浓爱意的歌声在耳边飘响着,身体上感受着那具有明显安抚意味的轻拍动作,许筠瑶却有些失神。

这……便是母亲的感觉么?

不知不觉间,她觉得鼻子有几分酸涩之意。她的亲生母亲也会像这位包子夫人一般温柔慈爱么?也会如她这般哄她入睡么?

五岁前的记忆早已模糊,只知道家里境况十分糟糕,否则她也不会被辗转卖到各处。

额上突然印上温热的触觉,她呆了呆,感觉阮氏轻轻替她掖了掖被角,似乎是觉得她已经入睡了,片刻之后,房门被轻轻打开又合上的响声相继响起,她抿了抿双唇,嘟囔了几句,翻了个身,很快便又睡了过去。

阮氏回到正屋,一眼便见夫君对着铜镜左看右看,少顷,竟是拿起剃刀将蓄了一段时日的短须刮得干干净净。

早前不是说留着更显为官之威严么?好好的怎全刮掉了?阮氏不解。

唐松年没有回答,拿过打湿了的布巾擦了擦脸,又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好一会儿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阮氏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掩嘴轻笑。

唐松年俊脸微红,本欲去拿香膏的手转了个方向,拢嘴佯咳一声,问:宝丫可睡着了?

睡着了,白日里学步学得那般累,这会儿哪能还不睡。

唐松年也听碧纹说起过女儿学步之事,一脸骄傲地道:这丫头这股不怕吃苦受累的韧劲,像我。

阮氏哑然失笑:是是是,像你像你。

顿了顿又取笑道:那犟脾气,霸道性子却是最最像你。

唐松年薄唇微抿,眼中难掩得色。

次日一早,许筠瑶迷迷瞪瞪地被碧纹抱着进屋,迎面忽见一个肤色白净,剑眉英挺,神情似笑非笑的俊美年轻男子。

唐淮周?她一个激零,整个人立即进入警觉状态,只下一刻便醒悟过来。

错了错了,唐淮周还是一个趴在地上戳蚂蚁窝的小娃娃呢!

所以这位是老匹夫唐松年?

唐松年见女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望着自己,心中得意极了,伸指在女儿鼻尖上轻轻刮了一记,朗声笑着大步迈出了门。

许筠瑶摸摸鼻尖,暗自腹诽:这老匹夫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好端端的整成个白面书生。

大人,老夫人一大早便使人回老宅请大老爷。小厮墨砚快走几步跟上唐松年,压低声音禀道。

唐松年脚步一顿,沉声道:知道了,照早前我吩咐你的去办吧!

墨砚应下,自去安排不说。

唐松年先唤来县丞、主簿等人商议公事,又与城中几家富商会面,待众人退去后,这才回书房处理当日送来的公文,约莫一个时辰后,便有仆役来禀,说是大老爷到了。

东院王氏处,唐柏年勉强压下心中激动,沉着脸问继母王氏:你找我?

王氏点了点头,略有些不自在抱紧放置膝上的漆黑檀木盒,道:你的事我都听说了,吴大人既然如此赏识你,自然不能错过这个好机会。这是你爹生前积攒下来的,我再略凑了凑……

娘凑出了什么,不如让我与二哥也听听?唐松年的声音忽地传进来,打断了王氏的话,王氏眼皮子颤了颤,抬眸便见唐松年与唐樟年兄弟二人一前一后地迈了进来。

第5章

母亲,大哥!唐樟年恭恭敬敬地先后向王氏、唐柏年行礼。

王氏还没说什么,倒是唐柏年脸色不怎么好看:你怎么来了?

是我请了二哥来的。娘,你方才说凑出了什么来着?唐松年故意问。

王氏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吱吱唔唔了好一会儿,直到不经意地对上唐柏年那黑得像是能滴出墨来的脸色,呼吸一窒,终是结结巴巴地回答。

你、你大哥有了好门路,只是苦于一时手头紧,我想着反正家里的钱放着也是放着,倒不如凑一凑,先把你大哥的前程给定下来再说。

原来如此。唐松年点点头,唐樟年则是飞快地望了王氏一眼,而后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一旁。

父亲临终前曾把家里六成的产业分作了三份,我们兄弟三人各一份。父亲遗命,余下的四成家产由娘保管,待娘百年之后再分与我们几个。如今大哥既然想要动用二哥与我的银子,那必要打个欠条来,也免得日后牵扯不清。唐松年不疾不徐地又道。

唐柏年一拍方桌,‘呼’的一声站了起来:唐松年,你莫要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大哥这话我倒是不明白了,借钱打欠条不是天经地义之事么?

松年,怎么与你大哥说话呢?都是一家子,分什么彼此?你大哥既是急着用,便先给了他。只待日后你们兄弟二人有他用,自然也会还给你们。王氏不赞同地望着儿子。

唐松年意味深长地又道:亲兄弟,明算账,我以为大哥深明此意才是。

唐柏年额上青筋频频,略平复一下怒气,望向始终默不作声的唐樟年:二弟,你的意思呢?

唐樟年斟酌了一下才缓缓地道:我自是信得过大哥,只是三弟所说也有他的道理。左右大哥是个言出必行的端方君子,倒不如……

倒不如什么,他虽没有说出口,可在场之人都听明白了。

唐柏年眼神阴鸷地瞥了王氏一眼,气极反笑:好,好,好,原来都在这等着我呢!

王氏张张嘴还想说什么,可唐松年一扬手,墨砚很快便捧着文房四宝走了进来,一一摆放在桌上,将那毫笔恭敬地递到唐柏年跟前

大老爷,请用!

唐柏年很想拂袖而去,大声地说不稀罕他们这几个臭钱,可一想到还差一大截的银两又不得忍下来,恨恨地瞪了墨砚一眼,正要落笔,又听唐松年道:大哥且不急,这要借多少还未有定论呢!总不能全让你给借了去。

唐樟年暗暗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着的身体也放松了几分。

就是,难不成要把全副身家都借出去?天底下也没这个理儿!况且以他这位好大哥的为人,借出去能否收回来还是一个极大的问题。

你又待如何?唐柏年此时已然知道今日不会那般轻易便成事,只是形势压人,吴知府那里可不能久等,故而勉强压着怒气问。

唐松年接过墨砚递过来的算盘,‘噼噼啪啪’地敲了起来,边敲边道:当年父亲交给母亲的那四成产业,经过这几年的积累,总价值已是翻了两番,按照父亲当年定下的分派比例,你是嫡长子,占大头的五成,二哥占两成,我占三成,如今我愿与二哥平分……

他嘴里嘣出一个个数字,敲着算盘的动作飞快,一旁的墨砚拿笔迅速记下每一个数据,主仆二人配合得相当默契。

唐樟年微张着嘴,一脸震惊地望着他。

……综合计算,大哥所得应是四千两,我与二哥各是两千两,扣除不动产业,大哥能支配的白银应是一千六百两,我与二哥各是八百两。大哥若是对数目有任何怀疑,可请人重新计算一遍。唐松年示意墨砚将写着各数据的纸张递给唐柏年。

唐柏年阴沉着脸,并没有接。

墨砚又递给唐樟年,唐樟年只接过大略扫了一眼便道:我无异议。

早些年天下正乱,父亲生前虽是行商好手,可扣去四处打点孝敬的银两后,家里余钱其实并不算多。临终前拿出六成家产分给他们兄弟三人,他占的两成也不过六十两。

大齐立国,战乱平息,另外未曾分配的四成家产,纵然盈余比以往多,但他以为自己最多能分得几百两,没想到加加减减后竟有总价值两千两之多,这可真是天上砸下来的大馅饼啊!

唐松年点点头,继续道:既然两位兄长无异议,那便按这个结果。我这八百两自是不可能全部借给你,愿拿出三成,也就是两百四十两借与大哥,兄弟一场,这利钱就不要了。不知二哥是个何打算?

我自是与三弟一样。唐樟年迅速回神,忙不迭地道。

此时此刻,他总算是明白这个三弟请自己来的用意了,原来是籍此机会将家业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纵然明面上不能分家,但至少得把家业算清楚,不能教任何人白占了便宜!

他感激地瞅了唐松年一眼,知道三弟是有意要帮补自己。大房眼高手低不擅经营,三房乃是官身,他纵是再有生财的本事,也是经不起折腾。

一番你来我往针锋相对之后,唐柏年黑着脸扔下两张欠条,捧着价值两千零八十两的银票气冲冲地离开了。

王氏嘴唇翕动,几度欲开口说话,都被唐松年给打了岔。

最后,待唐樟年感激涕零心满意足地告辞后,王氏才恨恨地冲着儿子道:你这是做什么?哪有你这样做弟弟的?事关你大哥的前程,你、你怎的就……

且不说大哥所谋是否能成,今日娘倾囊而出助大哥谋求前程,那二哥呢?二哥也是父亲的儿子,父亲留下来的产业他也有一份,你可曾问过他是否愿意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让大哥挪了去用?

倘若明日二哥也有急用,娘又该从何处拿来给他?

娘,我不欠唐柏年,二哥也不欠他!唐松年神情平静,缓缓地道。

况且……他嘲讽一笑,娘倒是待他一片慈心,事事为他打点周到,甚至……甚至能以亲生儿子的性命换他的性命,可他可曾承你的情?可曾真正把你视作长辈?

王氏脸色一白,喃喃地道:当年之事,你终究还是在怪我。可是,你又怎会知道,继母难为啊!他若有什么不好,不但娘要被人戳脊梁骨,便是你也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

我只知道,做人只要问心无愧,心怀坦荡,便无惧世间上任何异样眼光。再说——他顿了顿,终是没忍住道,再说,娘既然知道继母难为,为何当年还要同意这门亲事?

你……王氏煞白着脸,不敢置信地望着儿子。

话音刚落时唐松年便已经后悔了,再一看生母瞬间苍白了的脸色,悔意又浓了几分,只一时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话来缓得一下场面。

——

正屋里。

这会儿,阮氏在外间与前来回话的婆子说着话,翠纹碧纹各有差事在身,里屋便只得周哥儿与许筠瑶两个。

许筠瑶依然迈着一双小短腿学走路,如今她已经可以不让人扶便走几步了,会说的话也多了,尽管能说的只是单字。

只不管阮氏与翠纹碧纹她们如何哄,她都不肯叫爹叫娘,每回都只是装傻充愣地冲她们甜甜地笑,笑得众人心都快要化掉了,也就将此事给略了过去。

周哥儿还是拿着他的布艺老虎,口中学着老虎的叫声玩得不亦乐乎,一会儿,又抓着老虎尾巴用力地甩,甩着甩着,‘啪’的一下,竟是没抓牢脱了手,整个‘老虎’呼的一声飞撞到圆桌上阮氏那装着一捆捆棉线的篮子里。

那篮子摇摇晃晃,终是不堪撞力从桌上掉了下去,恰好便掉在了正歪歪扭扭地走过来的许筠瑶脚边,好几捆棉线也挂在了她的身上。

许筠瑶被吓了一跳,一个没站稳便一屁股跌在地上,与跑过来捡起布老虎的周哥儿大眼瞪小眼。

忽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许筠瑶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见周哥儿眼珠子骨碌一转,抱着他的布老虎‘噔噔噔’地转身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叫:娘,妹妹打翻你的篮子啦!

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随即急急忙忙地去扯身上的棉线,可她愈是急,那棉线便愈是缠得紧,急得她一张小脸蛋涨得红彤彤的,不经意抬眸,便撞入阮氏那满是不赞同的眼睛里。

不,不是我,不是我……

阮氏抚额,急步上前来将被裹成蚕茧的女儿解救出来,可原来整理得好好的线却是乱成一团糟,彻底用不成了。

她故意板着脸教训道:宝丫不听话不是乖孩子,瞧你把娘的棉线都弄坏了,下回可不准再淘气!

许筠瑶又是委屈又是生气,尤其是看到从阮氏身后探出半边身子,正朝着她吐舌头的周哥儿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不……

不是我。

她大声叫着,可最后两个字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愈发急得她哇哇叫。

不,不……不是我不是我。

见女儿做错了事还不知悔改,纵是好脾气如阮氏,此刻也皱起了眉,只还是耐心地教导。

做错了事不要紧,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

许筠瑶生气地用力在绣墩上拍,一边拍一边大声叫着:不……不……不……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

阮氏蹙着眉,轻轻地在女儿的小屁股上拍了一记:不许说不,亏得剪刀不曾放在篮子里头,否则它砸下来伤着了自己可如何是好?

一想到这个可能,阮氏便不禁一阵后怕。

阮氏打得虽然一点儿也不疼,可许筠瑶却深深地觉得被侮辱了,可不管她再怎么努力想要解释,却怎么也无法将一句话完整地说出来,气得她愈发用力地拍着绣墩,扯着小奶音尖声叫着:不……

气死本宫了气死本宫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般蠢的妇人!!

第6章

看着儿子绷着脸离开,王氏只觉得心里难受极了。

她的为难与心里的苦楚又有哪个理解?她一个继室,前头有元配所出的嫡子,还有元配娘家人在旁盯着,陈家那位舅母更不是省油的灯,但凡她对唐柏年有半分怠慢,那些难听的话便会如刀子般直往她心口上扎。

她又怎可能不疼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如若可以,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命去换他的命!

可是没有办法,继子与亲子只能保存一位,她除了选择继子外,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她低着头默默抹着眼泪。

唐府老宅内,李氏坐立不安,不时起身往门口处直望,直到看到夫君唐柏年的身影出现,迫不及待地迎上去:可都凑齐了?

只有这些!唐柏年阴沉着脸,将从王氏处拿来的那两千多两银票递给她。

这、这根本不够啊!李氏数了数,皱眉道,早前你不是已经查过账了么,那王氏手里怎会只有这么一点!

唐柏年恨恨地道:若不是唐松年那厮从中作梗,我早就弄到手了。

遂将方才在王氏处发生之事一五一十道来。

李氏听罢冷笑道:往常舅母常说那对母子不安好心,我还替她辩护几句,如今看来,舅母说的那些话竟全是对的。只怕那王氏也不过是惺惺作态,母子二人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还联合了二房那位一起来挤兑你。

唐柏年愈发恨极,攥着拳头:早晚有一日,早晚有一日……

李氏深深地吸了口气:唐松年果真是当着你的面把产业都算清楚了?不曾隐瞒造假?

唐柏年脸色又难看了几分:前些日子我亲自到各处店铺查过一回。

他虽不能插手那些产业,可是都会时刻关注着,免得被人钻了空子。故而,唐松年若是在总数目上作假,根本骗不过他。

总数目没有错,分派给他们兄弟三人的比例又确是父亲生前定下的,不过这些年没有人再提起,他占着嫡长的身份优势,每月想要分多少给另外两房便分多少,从来没有人质疑。

所以并非他不想挑刺,而是明白根本挑不出来。

会不会那几个掌柜和那对母子联合起来……李氏不死心。

那些人都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脑子也不会转弯,认不清形势,只会一心守着父亲的遗命。提起这个,唐柏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也不知父亲是从何处寻来的这几个脑筋不会转弯的死心眼,性子都是又臭又硬的,谁的脸面都不给,只会一板一眼地遵着父亲的遗命做事。

李氏也想到了那几人的性情行事,恼得绞紧了帕子,好一会儿才道:事到如今,咱们也不得不再想想别的法子。所幸公中那还存着一笔款,还有好些值钱的古董,先拿去典当了凑一凑,估计也就能把钱给凑出来了。

事到如今也唯有如此了。唐柏年压抑着怒气回答。

二房处唐樟年也将发生之事对夫人林氏说来,末了感叹一声道:这些年大哥仗着身份没少占便宜,若不是父亲英明,临终前先将部分家财给我们兄弟几个分得清清楚楚,又安排了德叔几个信得过的帮衬着,只怕家里的一切都要落到大房手上。

我冷眼瞧了好些年,三弟一直一声不吭,亲生的母亲明显偏袒大房那边,他都默默忍受。原以为这辈子他都会这般退让着,不曾想他心里明镜似的。

到底做了县太爷,没有几分手段哪里就能在官场上混呢!

三弟既算得这般清,那是不是就代表着可以分家了?林氏在意的只有这个。

只有分了家,她才能真正作自己一家子的主。

唐樟年摇摇头:父亲当年便说过了,分家得在母亲百年之后。不过三弟这回理清那些糊涂账,又知会了德叔那边,日后每月送来的收益,扣去交到公中的,余下的自然要按比例归入各房,不会再由着大房那边胡乱分派。

顿了顿,他又嘱咐妻子:你若得空,便常带着勉哥儿和三弟妹多走动走动,大哥那两口子是靠不住的,反倒是三弟一家子,说不得咱们日后还要靠他们多帮衬着。

林氏自是连连点头应下:我都明白。

却说唐松年虽然达成了目的,但心里却像是憋着一口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他从书房回到后衙,望着前方不远的正院点起的灯笼,深深地吸了口气,勉强将心里那股憋闷之气咽下去,这才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进得屋来,他却见女儿背对着众人坐在长榻上,碧纹伸手欲去抱她,她却扭了扭圆滚滚的小身子,挣开了碧纹的触碰。

而阮氏则坐在一旁慢条斯理地整理着一团团乱七八糟的棉线,不时瞥一眼明显在闹着别扭的小丫头。

周哥儿呢?他随口问。

到老夫人屋里去了。碧纹回答。

唐松年嗯了一声,挥挥手让碧纹退了下去,不顾许筠瑶的挣扎硬是将她抱到了怀中,笑着点点她的鼻端:宝丫这是怎的啦?

许筠瑶见挣扎不开便也作罢,只气鼓鼓地瞪着他,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满是控诉。

你这老匹夫是怎么回事?怎的娶了这么一个蠢妇人?娶就娶了,怎也不花点心思把人教得聪明些?

唐松年戳了戳她的脸颊,好笑道:让爹爹戳戳看会不会漏气。

许筠瑶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开他作恶的手。

阮氏见状摇摇头道:白日里贪玩打翻了我的篮子,把里头的棉线都搞乱了,我说了她两句又打了一下,便气到现在。小小年纪气性便这般大,也不知像谁?

许筠瑶那个气啊,冲着她尖声叫着:不……啊噗噗噗……

‘不’字说完便吐了几个口水泡泡,偏是说不出真正想要说的那两个字,让她又羞又恼又委屈。

你瞧你瞧,便是这样,让她日后不许再淘气,她便是这般回答。阮氏替她擦了擦嘴巴,有些无奈地道。

许筠瑶快要气死了,用力拍着唐松年环在自己腰间的大手,一边拍一边愤怒地叫:不,不,不是……

唐松年见小丫头气得小脸蛋都涨红了,黑白分明的眼睛里似乎闪耀着名为‘愤怒’的小火苗,心思忽地一动:不是?不是宝丫做的?

许筠瑶的尖叫声嘎然而止,满腹的委屈似是找到了宣泄之处,急忙在他怀里转了个身,小手揪着他的袖子,呜呜咽咽委委屈屈的:不,不是,不是……

唐松年这下彻底明白了,捏捏小丫头的脸蛋,揉了揉她的脑袋瓜子,含笑道:爹爹知道了,不是宝丫打翻娘的篮子的,是娘冤枉了宝丫。

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没错!

许筠瑶疯狂地点头,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平生头一回觉得,这老匹夫怎的瞧着这么顺眼!

看着小丫头微抿着的小嘴,脸颊处忽隐忽现地跳出来耀武扬威的小梨涡,眼睛滴溜溜地盯着自己,唐松年一颗心都变得软乎乎的,恨不得将这讨喜的小丫头按在怀里揉捏一阵。

阮氏自然也是听到了父女二人的对话,略有些迟疑地问:当真是我误会了?

看来确是如此没错。唐松年抱着女儿行至夫人跟前,看着小丫头噘着嘴别过脸去不肯看娘亲,失笑地揉了揉她的头顶。

阮氏哑然,停下了手中动作,又看着别别扭扭的女儿,忍不住好笑,轻轻握着小丫头的手,唇畔含笑:既是冤枉了宝丫,那娘亲向宝丫赔不是可好?

许筠瑶偷偷地望她一眼,又飞快地转过脸去,整个人躲在唐松年怀里哼哼唧唧。

罢了,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本宫就大人不计小人过,不与你计较了!

难得宝贝女儿主动黏着自己,唐松年欢喜极了,搂着这粉团子爱到不行,最后还是没忍住,狠狠地在小丫头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许筠瑶身体一僵,顿时便炸毛了,一巴掌推开跟前的俊脸,整个人便朝阮氏怀里扑去。

老匹夫得寸进尺着实可恼!

被女儿嫌弃了的唐大人笑叹一声:小坏蛋,真真是过河拆桥!

许筠瑶搂着阮氏的脖子,脸蛋贴在她的颈窝处,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

深知这一回是吃了‘有口难言’的亏,许筠瑶立誓更要努力学会说话,至于那个嫁祸自己的罪魁祸首,淑妃娘娘表示,本宫已经在心里的小本本上记着了,早晚有报复回去的时候。

她打了个呵欠,咂巴咂巴小嘴,撅着小屁股翻了个身。

阮氏替她掖了掖薄被,轻拍拍她的背脊,这才轻声问有些失神的夫君:大哥二哥今日过府来是为了何事?怎的我瞧着你心情像是有些不好?

唐松年勉强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你。

顿了顿,便将今日之事简略地与她说了一遍,末了不无苦涩地道:当年前朝废帝强征年满十八岁的男子充入军中,以抵挡汹涌而至的各地起义军,当时家中年满十八岁的成年男子只得大哥一个,可母亲……最终却是把十四岁的我推了出去。

各地起义军来势汹汹,朝廷的军队屡战屡败,逃兵更是数不胜数,谁都清楚,这个时候被朝廷征了去,十之八九是有去无回。

第7章

阮氏心尖一颤,抬手轻轻地覆在他的胸口位置,哑声问:这个伤口,便是那个时候?

唐松年点点头:当时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亏得后来遇到了贵人,这才堪堪捡回一命。

母亲她……如何忍心!阮氏眼中泪意闪动,哽咽着道。

只看他胸口的伤痕便可想像得到,当时还不到十五岁的他伤得到底有多重,而这些,原不该由他去承受的。

她说,继母难为,她不得不……唐松年喃喃地道。

三个儿子,两个不是亲生的,一个是亲生的,要送出一个,她选择的只会是亲生的这个。

阮氏心口一紧,下意识地将他搂得更紧。

床榻上的许筠瑶眨巴眨巴眼睛,有些意外自己所听到的。

原来老匹夫还有这么心酸的过去啊!明明是亲生的母亲,可待自己却不如待异母的两个兄长。

继母难为?原谅她着实体会不了如此复杂的为难心情。

她只知道,假若她有亲生的骨肉,她是恨不得披上战衣,为他劈出一条康庄大道,又如何会为了旁人而选择牺牲他?

想到这,她有些郁闷地皱了皱鼻子。

只可惜上天没有给她这个机会,许淑妃至死都没有生下一男半女。而膝下无子,也是她难登凤座的一个大阻力,老匹夫唐松年也没少以这个攻击她。

转念想到唐松年曾经对自己的种种打压攻击,她又恨得牙根痒痒,原本因为他方才替自己洗去冤屈的那点儿感激,顿时便又烟消云散了。

老爷,前头墨砚来禀,说是马捕头有急事。翠纹急步而入。

我马上过去!唐松年心中一凛,那些沉闷憋屈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利索地更衣,在阮氏的目送下快步离开。

大人,西街十八巷孙家大宅走水,已经派了人前去救火了。出府的路上,马捕头便将事情简要地向唐松年禀报。

想方设法控制火势,切莫让它蔓延!

而许筠瑶自然也知道唐松年被人急急叫了走,又听到阮氏忧心仲仲地问翠纹:这会儿天都黑了,也不知老爷有什么急事?

仿佛听说是城西那边有户人家走水了。翠纹将打听来的消息禀道。

走水?阮氏明显愣住了,语气更为担忧,只盼着千万莫要伤着人才好。

唐松年此去便是久久未归,阮氏心忧夫君亦是辗转难眠,许筠瑶到底年纪小,撑不了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唐松年急匆匆赶到现场时,火势已经有所减弱,周边的百姓、县衙的官差,全都投入了救火当中。

待大火彻底被扑灭,已经是将近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唐松年脸上灰扑扑的,只胡乱抹了一把脸,便带着马捕头急匆匆地走进了起火之地——孙宅正房。

等他走过去的时候,一眼便瞧见地上那两具早已烧焦得瞧不出原样的尸体,身型瘦小的那一具胸口位置甚至还插着一把刀。

大人,经初步验尸,这一男一女都不是被火烧死,而是死后遭焚尸,男死者后脑勺正中位置生前还曾遭受重物所击,不过真正的死因还是胸前的刀伤。早就急忙赶了过来的仵作简单地查验了片刻,回禀道。

唐松年皱起了一双浓眉。

原以为不过是一桩意外,不曾想竟是一桩谋杀案!

待经一番初步审问后,终能确定死者乃是屋主孙有才及其妻田氏。

他踱步再度走进那烧得不成样子的正屋,在尸体倒地的四周细细查看。

片刻,他捡起角落处一片碎瓦,手指轻轻拨了拨上面沾满的黑乎乎之物,蹙眉嗅了嗅,再度查看,果然又找到了好几块这样的碎瓦片,而瓦片上无一例外都沾着同样之物。

你们来瞧瞧,看这是何物?

这味道似乎有些熟悉,只是一时又想不起到底是何物。马捕头沉思片刻,摇头道。

倒是沈铭若有所思,而后同样在屋里四处翻找,片刻,道:大人,想必瓦片上沾的便是此物了。

唐松年望过去,见他手上拿着巴掌大的弧形状瓦片,瓦片上赫然放着一片半焦半完好的腌菜叶子。

马捕头快步走过去,接过那腌菜叶子一嗅:大人,果真是此味道。

那孙有才头上的伤口也沾有此物。仵作忽地想起此事,忙道。

难不成砸伤孙有才后脑的便是这坛子腌菜?马捕头惊讶。

唐松年没有接话,只是心里也有这样的猜测。

大人,大人您快来瞧!突然,有官差在外头高声叫着。

唐松年急步而去,便见在远离正房的一口井旁,一名约莫六七岁的男娃倒在地上。

大人,他是昏迷过去了。有官差将孩子抱了起来。

唐松年替那孩子把了把脉,心中一突,狐疑地望了一眼昏迷过去的那张灰扑扑的小脸,良久,才收回诊脉的手,沉声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孙宅除了死去的孙有才夫妇,便只得一个妾室董氏及其两岁的女儿、一对老仆夫妇及一位名叫秋萍的十三四岁侍女。

他、他是我家夫人远房表妹的儿子,半年前跟着他的母亲投奔了来,四个月前,他的母亲病逝,这孩子便留在了府上,往日都是我家婆娘帮忙照看着,方才忙着救火,一时倒也没留意他竟跑到这里来了。孙宅的老仆急忙回答。

原来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唐松年了然。

孙宅出了大事,主人夫妇都死了,余下之人自然也没有心思理会这个外来的孩子,莫怪连他昏迷倒在此处都没有察觉。

一直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几乎是一夜未眠的阮氏才迎回了归来的夫君:你回来了?事情都处置妥当了?

唐松年歉意地道:吵醒了你?

好看的言情:《女儿是上辈子的死对头》作者:暮序丨重生古言,诙谐有趣,悬疑风

阮氏摇头:你不曾回来,我又如何睡得着。

唐松年知道她的性子,疲惫地揉了揉眼角,低声道:是城西孙家大宅走水,大火烧没了整个正房,所幸火势控制得好,并没有蔓延开来。

那可有人员伤亡?

唐松年叹了口气:主人家夫妇被发现死在火中。

阮氏倒抽一口冷气。

竟然烧死了人!

唐松年安慰性地拍拍她的肩,迟疑片刻,又道:大火扑灭后,衙役在孙宅一口井旁发现一名昏迷不醒的男童。这孩子原是投奔了孙宅主母田氏而去的,如今孙宅出事,田氏又丧命,那府里乱作一团,这名男童暂且无人照料,我便作主将他带了回来,你且安排人好生照看一段日子。

阮氏哪有不允之理,自是连连应下。

唐松年交待完毕后便沐浴更衣,简单用了早膳又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发生了人命官司,他是一刻也不敢耽误,必是要早日破案以告慰亡灵。

却说阮氏既得了夫君的话,自然忙让人将那孩童带来。不过片刻的功夫,自有府中仆妇带着一名孩子走了进来。

那孩子许是受过惊吓,脸色很是苍白,双唇紧紧地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满是警惕与防备。

阮氏是个软心肠,一见孩子这副模样便不由心生怜惜,招手让他到身边来,可那孩子不但没有往前,反而还后退了几步。

莫要怕,这位是唐大人的夫人,大人与夫人好心,暂且留你住在府上,只待日后你家里亲戚寻了来,再把你接回去。那仆妇安慰道。

阮氏扬着温和的笑容,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

那孩子仍是紧抿着双唇一言不发,只是眼中的警惕稍消了几分。

那仆妇见状忙道:回夫人,这孩子小名柱子,今年六岁。

阮氏又放柔嗓音问了他几句,可那孩子依然一声不吭,许是因为她的语气太温柔,模样又是慈爱可亲,那孩子一直紧紧绷着的身体,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几分,只却仍是一副防备之姿。

阮氏也不在意,只恰好有府里下人进屋请示回话,一时便也顾不上那孩子。

那孩子静静地站在一旁,不经意间抬眸,透过紫檀多宝阁往东次间里望,便见里头一名身着桃红色衣裳的小女娃正拿着半块米糕往嘴里塞。

那女娃娃生得玉雪可爱,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长得比他见过的所有女娃娃都要好看。

片刻,他便见那女娃忽地将身前那装着半块米糕的碟子,往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年龄稍大的男娃跟前推,圆圆的脸蛋上扬着甜甜的笑容。

而后,那个年长一些的男娃便伸出手去,将那半块米糕拿了过去,径往嘴里塞。

他抿了抿嘴,正要移开视线,突然听见那女娃‘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叫着:娘,娘……

他愕然,下一刻,便见屋里那位正分派差事的夫人急急忙忙地走了进去。

宝丫是叫娘了么?他听到那位夫人又惊又喜地问。

许筠瑶假装抹眼泪的动作一顿。

这妇人怎么回事?关注点歪了吧?明明应该问我怎么会哭才对吧?

对方如此不上道,她唯有一边抹眼泪,一边指着歪着脑袋奇怪地望着自己的周哥儿,委委屈屈地道:哥哥,哥哥,坏……

阮氏一听,愈发高兴了:哎呀,连哥哥都会叫了。我就说,我的宝丫这般聪明,怎不会叫娘呢!

许筠瑶:……

这妇人真的有点儿蠢!

第8章

下一刻,她干脆呜哇的一声哭得更响亮了,边哭边含含糊糊地道:哥哥,抢,哥哥,坏……

阮氏这下终于醒悟过来了,故意板着脸教训儿子:周哥儿不乖,怎能抢妹妹的东西吃呢?

周哥儿一听就委屈了:我没有,是妹妹给的……

话音未落,许筠瑶的哭声又响亮了几分,哭着哭着甚至还打起了嗝,只那句哥哥坏却始终没有停止。

阮氏一边哄女儿,一边抽空教训儿子。

周哥儿委屈巴巴地扁着小嘴,皱了皱小鼻子,到底没有再多说什么。

许筠瑶见他如此,倒是高看了他几分,偷偷冲着他扬了个大大的笑脸。

周哥儿自然也瞧见了,小嘴先是微张,而后嘀咕了几句,许筠瑶也没有听清楚,只是见他像是瞬间被霜打过的茄子,整个人都蔫了。

她有点好笑,干脆便也不再装哭了,乖乖地让阮氏替她洗了脸。

被阮氏牵着迈进明间的时候,她才注意到屋里多了一名陌生的孩子,忍不住好奇地多打量了几眼。

这个孩子,浑身像是长满了刺似的,拒人于千里之外。长得不像老匹夫父子,也不像包子夫人,这个时候会出现在此处的,必定也不会是大房和二房的孩子。

所以,他是谁?

那孩子看到她,竟是下意识地退了几步,眼神警惕,身体紧绷,整个人像是进入一副严阵以待的状态。

许筠瑶纳闷:他是在怕本宫么?

这是暂时住在咱们家的柱子小哥哥,宝丫要听话,可不许欺负小哥哥。阮氏看出女儿的疑惑,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嘱咐道。

许筠瑶乖巧地点点头。

那孩子飞快地瞅了她一眼,而后连忙移开视线,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已经将她列入绝对不可接触的黑名单上。

毕竟这小姑娘蔫坏蔫坏,连自己哥哥都陷害,比姨母家那个刁蛮任性又爱哭的妹妹还可怕,还是离她远点儿的好。

一会儿碧纹也牵着周哥儿过来了,许筠瑶不经意地发现,周哥儿从那孩子身旁经过的时候,那孩子同样紧绷着身体退后几步,远远避开挣脱碧纹的手朝阮氏扑过去的周哥儿。

许筠瑶一直留意着那名为‘柱子’的孩子,见他脸上忽地露出几分羡慕的表情,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便朝着他摇摇摆摆地走去。

然后,她便发现,她每朝对方走近一步,对方便僵硬地往后避让一步,似乎是很怕别人触碰他。

她停下了脚步,歪着脑袋瓜子打量着他,见他绷紧身体,一脸警惕地望着自己,浑身上下都是一副戒备状态,仿佛只要她再进一步,他就会撒丫子跑掉。

你叫柱子么?可曾用过早膳了?我带你去吃些东西可好?那头碧纹得了阮氏示意,上前来弯着腰和蔼地对他道。

许筠瑶惊奇地发现,碧纹接近他的时候,他除了身体有些僵硬外,却并没有避开她的触碰。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她心里嘀咕着,随即迈着小短腿朝向她张开双臂的阮氏走去。

片刻之后,她听到身后响起一道稚嫩却又有几分低哑的声音。

我叫绍廷,贺绍廷,不叫柱子。

她一下子便愣住了,猛然转过身去,死死地盯着那张面无表情的小脸,意图从中寻找一丝熟悉的感觉。

贺绍廷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无意识地往碧纹身后躲去。

宝丫?见女儿直溜溜地盯着那孩子,阮氏疑惑地唤了声。

许筠瑶没有听到,愈发盯着贺绍廷死命地瞧。

这张脸,少了刚毅,多了稚嫩,唯一相似的,便是那‘无甚表情’的表情。

会是他么?会是那个战功彪炳,生前无比荣耀,死后极尽哀荣的少年将军、忠勇侯贺绍廷么?

大齐立国,中原战乱虽已平息,但周边各国仍旧虎视眈眈,屡扣边关扰民,及至天熙帝,亦即日后的太宗皇帝继位后,御驾亲征,正式打响了大齐与周边虎狼之国的战争。

而十六岁的贺绍廷,便是在这场战争中初露锋芒。

只不过,许筠瑶会记得他,却并非因为他那名垂青史的不败战绩与功业未成身先卒的遗憾,而是因为这个人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勾起她闺阁少女情怀的。

至于勾起她少女情怀的机缘,如今想来却是有点儿俗套,不过却是最容易打动小姑娘芳心的。不错,那便是——英雄救美!

想当年她还是太宗皇帝嫡长子,亦即日后的废太子宫中一名小宫女,因为遭人陷害在太子设下的盛宴上当差出了差错,若不是当时已经贵为大将军的贺绍廷简单的一句话替她解了围,只怕她当场便会被拖下去杖毙了。

那个人是满殿热闹繁华中最为安静独特的一个,却也是无人胆敢小觑的一个,纵然是东宫太子,对他也是刻意拉拢讨好。

他从来不笑,也甚少说话,坐在那儿自斟自饮,自成一处风景,有点儿漫不经心,仿佛世间上没有什么能让他在意。

而那个时候,她只能趁着起身的机会感激地望他一眼,暗暗把他的容貌记在心里,然后自惭形秽地退了下去。

再后来呢?便没有后来了,天妒英才,少年将军病逝在东征途中,举国哀悼。而她则在太子被废后没入后宫挣扎求生,后来又到了豫王府,一步一步从豫王的侍妾开始,直至变成后来宠冠六宫的淑妃娘娘……

凭谁也无法想像,在前朝后宫翻云覆雨、面慈心狠的许淑妃,也曾有少女怀春的时候呢!便连她自己,也几乎快要忘记这么一段往事,连那张坚毅的俊脸,也被时光冲刷得模糊不清。

晚间唐松年回来,阮氏迫不及待地将女儿会叫娘,也会叫哥哥这个好消息告诉他,听得唐松年又是欢喜又是嫉妒。

他瞥了一眼正被碧纹扶着踩在绣墩上,趴在阮氏的梳妆台前盯着上面的铜镜直看的小丫头,酸溜溜地道:没良心的坏丫头,先叫娘倒也罢了,竟是连哥哥也排在爹爹的前头,真真是白疼她了!

阮氏掩嘴直笑,继续往他的小心脏上扎刀:方才在娘屋里,她也叫祖母了呢!

唐松年的酸水咕噜咕噜的冒得更厉害了。

很好,一家子里头,他竟是排在最后面的。

许筠瑶可不理会身后那直冒酸水的老父亲,她皱着小眉头盯着铜镜里的那张脸蛋。

还行,虽然年纪尚小,可五官瞧着倒也挺精致,比她原本的相貌也没差。只是到底年纪小,又被精心喂养着,这脸蛋圆滚滚的,肉也着实多了些。

她捏了捏脸蛋上的肉,心里顿时一阵哀嚎。

怪不得老匹夫和包子夫人那般喜欢捏她的脸蛋呢,这脸上的肉也着实太多了些,软绵绵滑溜溜的,如果不是长在她的脸上,她也想时不时捏上一把。

这般圆滚滚胖乎乎,不会在未来的少年英雄心里落得个小胖妞的印象吧?若是这样的话,还不如上辈子的小宫女形象呢!

她苦着小脸,好不哀愁。

就算这辈子依旧没机会与心中的月光英雄月下相依聊聊人生赏赏风花雪月,至少也要在对方心里留下最美好的印象才是,如此才能不枉她这辈子忍辱负重给老匹夫当女儿。

唐松年与阮氏见小丫头好奇地盯着铜镜,一会儿抿嘴而笑作欢喜状,一会儿皱起小脸似愁苦样,脸上的表情几经变换甚是丰富,均憋笑不已。

唐松年没忍住,上前去接替同样忍俊不禁的碧纹扶着小丫头,凑脸到她身边,一下子就把铜镜里的圆脸蛋给挤了出去。

许筠瑶见镜子里突然出现了最讨厌的那张脸,不高兴地努了努小嘴,伸出还带着肉窝窝的小手用力想把那张脸推出镜子。

走,走开,走开!

真是讨厌的老匹夫,本宫不想看到你的脸!

唐松年哈哈一笑,让出半边镜子,一大一小两张脸同时出现在铜镜里头。

这是铜镜,里头这个是宝丫,这个是爹爹,嗯,一瞧便是嫡嫡亲的父女。唐松年语带骄傲地道。

都说子肖母,女肖父,这小丫头可不就是像自己么?

许筠瑶打了个哆嗦,一脸古怪地望向他。

这老匹夫是有眼疾的吧?这两张脸哪里有半分相像了?真要像他的话才要哭死呢!

可惜唐松年看不懂她的脸色,见女儿盯着自己瞧,心中无限欢喜,又忍不住哄她叫爹。

许筠瑶直接给了他一个后脑勺,朝着阮氏伸出手去:抱抱。

阮氏笑着将她抱了下来。

当晚,许筠瑶做了一个梦,梦里还是分派到东宫当差不久的小宫女的她,白着脸跪在地上,脑子飞速运转着,想着各种能摆脱当下困境的法子。

周遭投到她身上的视线,有幸灾乐祸,有嘲讽,有不屑,更多的却是漠视,对她是生是死的漠视。

更让她绝望的是,根本不待她想出法子,上首的太子已经冷漠地说出了对她的处置。

拖下……

她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着,就在她感觉自己此番怕是难逃一死时,一道漫不经心的清冷嗓音在殿内响了起来。

跪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过来替本将军倒酒?

她猛地抬眸循声望去,烛光映照下,那人剑眉微蹙,眼眸若星,冷俊的脸庞微微带着不悦。

那一瞬间,殿内所有的光芒仿佛都聚于那人身上,那般耀眼,如斯温暖,仿佛一下子便将她体内的寒气驱赶了开来。

——

后衙西院一间透着微弱灯光的屋里,六岁的贺绍廷含泪抱着白日穿着的那件灰色短褂,短褂内里有数道粗糙的针线痕迹。

除了这个无声哭泣的孩子,没有人知道,这件粗糙的短褂里藏着好几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和一封信函。

第9章

许筠瑶穿上阮氏替她做的新衣,又趴在铜镜前照了一阵子,见镜子里出现的小脸蛋白白净净粉粉嫩嫩的,美滋滋地抿出了脸上的小梨涡。

反正这会儿的少年将军也不过是一个小孩子,他的审美也是孩子级别的,而她如今的模样在孩子里头也是拔尖的,怎么瞧都只会让人印象深刻。

总之不管怎样,本宫都要将最美好的一面留在未来的少年大将军心上!

姑娘穿上这身衣裳好看极了,瞧着便像是菩萨身边的小仙童。翠纹笑着夸道。

许筠瑶腮边的小梨涡又深了几分,水汪汪的大眼睛愈发明亮了,还给了翠纹一个甜甜的笑容。

阮氏也是觉得极为满意,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又逗依偎在身边的儿子:妹妹好看么?

周哥儿懵懵懂懂地眨巴眨巴眼睛,奶声奶气地回答:好看,娘最好看!

阮氏失笑。

许筠瑶瞥了不上道的未来小唐大人一眼,在心里轻哼了一声。

小马屁精!

迎面拂来的清风带着一阵花草的芬芳,园间的鸟儿欢快地唱着属于自己的歌儿。

许筠瑶被碧纹抱在怀里,看着前边拉着阮氏的手蹦蹦跳跳的周哥儿,见他一会儿追着鸟儿跑,一会儿在路边摘下一朵鲜艳的花儿讨好地递给阮氏,引来阮氏一个好看的温柔笑容。

这厮长大后若也是如此会讨姑娘欢心,只怕到那时候还不知会勾得多少姑娘家对他芳心暗许呢!估计将来包子夫人也就不必为儿子的终身大事操心了。她暗道。

绕过园子里的假山石,她便见夏嬷嬷带着贺绍廷从路的另一边走过来。

她眼睛一亮,从碧纹怀里挣扎着落地,小手装作不经意地拍了拍衣裳上的皱褶,这才扬着自认为最好看的笑容,望向已经跟着夏嬷嬷走到了跟前的贺绍廷。

廷哥儿昨夜睡得可好?阮氏含笑问着沉默的孩子。

孩子飞快地瞅了她一眼,小嘴抿了抿,点了点头:好。

老夫人想见见这孩子,我便带着他去。夏嬷嬷解释道。

阮氏颔首:恰好我也要带着他们兄妹俩去母亲那,你若有差事自忙去,我带他去便可。

夏嬷嬷自然应是。

见夏嬷嬷扔下自己离开,贺绍廷有些不安地揪紧了衣角,又见那穿着一身崭新衣裳的小姑娘,扬着白嫩的小脸蛋冲自己甜甜地笑,下意识地退了几步,如同见了洪水猛兽一般,连眼神也瞬间变得警惕起来。

笑得这般好看,就跟那日故意坑害她哥哥时笑的一样。

许筠瑶的笑容一下子就垮下来了,自然也感觉得到他对自己的排斥,看着他离自己远远的走在一旁,幽怨的小眼神不受控制地直往他身上飘去。

不过一阵子不见,咱们的三姑娘便长这般大了,可会走路了?快让二伯母好好瞧瞧。正苦恼着,便听到有妇人带笑的声音响起,她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王氏屋里,一名脸生的年轻妇人正笑望着自己。

二伯母?她快速转动着小脑瓜,明白此人便是唐樟年的妻子林氏。

能不让人扶便走一段路了,就是不怎么爱说话,也不怎么叫人。阮氏的笑容带着无奈。

那厢王氏一手拉着林氏五岁的儿子勉哥儿,一手拉着周哥儿慈爱地说着话,一会儿,拍拍小哥俩的手让他们自玩去,这才朝着沉默地站在一旁的贺绍廷招招手,示意他过去。

许筠瑶被林氏抱在怀里,眼睛却总是往贺绍廷处望去,见他只是稍稍迟疑便上前,自然也没有错过他被王氏拉着手时身体一瞬间的僵硬。

是个整齐孩子。王氏早已经从夏嬷嬷口中得知贺绍廷的身世,自然是怜惜不己,又见他虽然有些瘦弱,身上的衣裳早已洗得发白,可却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在这里不要拘束,且安心住着。

贺绍廷虽然有些不自在,但是也感觉得到对方释放的好意,点了点头,低声回答:多谢老夫人。

另一旁的林氏自然也听闻了贺绍廷的来历,见状不禁感叹王氏的菩萨心肠。

三妹妹,咱们去玩吧!勉哥儿跑过来,拉着许筠瑶的手,脆声道。

王氏也笑道:让孩子们自个儿玩去吧!碧纹小心照看着便是。

林氏自然也乐得见儿子主动亲近三房,笑着叮嘱:可不许欺负妹妹。

勉哥儿拍拍小胸膛:三妹妹长得好看,我不欺负。

林氏哭笑不得,便是王氏与阮氏也忍俊不禁。

许筠瑶没有理会勉哥儿这个小胖墩,摇摇摆摆地朝着贺绍廷走过去,假装不知道他对自己的排斥,硬是揪着他的袖口,扬着甜甜的笑容,用那黏糊糊的小奶音道:玩,去玩……

贺绍廷一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想要拂开她的手,但又怕害她摔倒,唯有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阮氏还是头一回见女儿这般主动地拉着别的孩子要去玩,笑盈盈地逗她:宝丫喜欢这位小哥哥么?

许筠瑶眼睛扑闪扑闪的,一脸无辜地回望着她。

喜欢?本宫怎么可能会喜欢一个毛都未曾长齐的小毛孩!本宫素来恩怨分明,接近他不过是想要找机会报答他曾对本宫的‘一言之恩’罢了。

阮氏不明她心中所想,只笑着捏捏她的脸蛋:那便让这位哥哥陪宝丫一起玩可好?

许筠瑶乖巧地点了点头,便听阮氏柔声拜托着紧绷着身体的贺绍廷。

贺绍廷头皮发麻,打心底不想和这个蔫坏蔫坏的小姑娘走得太近,可是眼前这位夫人的笑容着实太温柔,声音也好听,就跟他娘亲的一样,待他反应过来时,那个‘好’字已经脱口而出了。

许筠瑶心中得意,硬是将软绵绵肉乎乎的小手往他手里塞,并朝他露出一个无比纯良的甜美笑容。

殊不知贺绍廷一颗心顿时揪得更紧了,全身更是迅速进入戒备状态,若非方才糊里糊涂地答应了那位夫人,他是很想将这个蔫坏的小姑娘甩开的。

勉哥儿‘咚咚咚’地跑过来,很有小兄长风度地拉起许筠瑶另一边小手,笑呵呵地道:三妹妹,我牵着你。

许筠瑶好心情地赏给他这个侍候娘娘起驾的机会。

周哥儿望望被两人一左一右地牵着手的妹妹,又各看了勉哥儿和贺绍廷一眼,挠了挠下巴,率先蹦蹦跳跳地跑了出门。

看着碧纹带着三个孩子出了门,林氏才有些不赞同地压低声音道:三弟妹,那孩子到底来历不明,性子瞧着也有些古怪,你怎放心把宝丫交给他?

阮氏笑了笑:哪里便是交给他一个孩子了,还有碧纹在旁照看着呢!况且,老爷既然把他给带了回来,自然是无碍的。

她既如此说,林氏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唯有笑了笑,遂转了话题,和王氏婆媳东拉西扯闲话着家常。

前些日子大嫂那边兑了好些银票,前几日大哥带着好几个也不知装了什么的箱子去了一趟河安城,也不知得了什么好事,回来之后两口子都是一脸喜庆的。林氏仿佛不经意地道。

阮氏怔了怔,想起唐松年曾经向她提过之事,心中了然。

看来大房那边已经凑足银两了。

王氏亦是一愣,自然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暗地松了口气。

若柏年所谋果真得成,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此时的花园里,周哥儿继续拿着一根小树枝,在树底下这里戳戳那里敲敲,口中嘟嘟囔囔的也不知在说些什么。下一刻,眼睛忽地一亮,扔掉树枝撒丫子追赶着从花丛中飞出来的大彩蝶。

许筠瑶甚是佩服地瞅了他好一阵子。

这厮真是将‘自得其乐’这四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戳蚂蚁窝能戳一个下午,玩布老虎也能玩好些日子不会腻,这会儿扑蝴蝶估计能扑整整一个白日。

若不是有过上一辈子与他交手的经历,不久前又被他坑过一回,她都要觉得这娃真是个乖巧省心的实诚孩子。

所以,人不可貎相,老祖宗诚不欺我!

三妹妹三妹妹,这个给你戴。正这般想着,勉哥儿拿着一朵足有他脸蛋般大的大红花走过来,要往她头上插。

许筠瑶迅速躲到贺绍廷身后,嫌弃地瞅了那大红花朵一眼。

又俗气又难看,本宫才不要!

来嘛来嘛!勉哥儿不死心地追过来。

三妹妹长得好看,戴了花儿更好看!

许筠瑶抓着贺绍廷的衣角,绕着他躲避勉哥儿不停要往她头上插的大红花,一边躲一边叫:不,不要,不要!

勉哥儿咯咯笑着追,两三下便把她给抓住了,不由分说地把那朵大红花往她头上插,发觉妹妹头上没有东西可以固定那朵花儿的时候,甚至还变戏法似的从兜里翻出一根红带子,笨拙地把那朵花儿与许筠瑶那没几寸长的头发给绑在了一起。

许筠瑶自然可以将这个把她当布娃娃一般摆弄的臭小子推开,可当她看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贺绍廷时,刚想要伸出去的手又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眨巴着水润的双眸,委屈巴巴地望着他,希望他可以上前来将她从身后这个奇葩小子手上解救下来。

可贺绍廷就是站着一动也不动,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竟觉得他双唇弯了弯,似乎在笑?

她心里咯噔一下,随即便听到身后陡然响起了周哥儿的笑声,望过去,见对方一手捂肚子,一手指着她咯咯直乐,便是他身旁的碧纹,也捂着嘴一脸忍俊不禁。

她登时大怒,知道必是勉哥儿这奇葩小子对自己做了什么,事关娘娘的光辉形象,自然也再顾不上什么月光少年了,用力将勉哥儿推开,再扯下头上那朵花儿往他身上砸。

混账!本宫……

眼角余光瞄到抿嘴浅笑的贺绍廷,她双唇翕动,硬是将一脸怒容给掩饰了下去,努力眨巴眨巴眼睛,把那双乌溜溜的眼眸浸染得水润明亮。

第10章

唐松年追查孙氏夫妇谋杀案数日,渐有所得,这日便唤来了马捕头与师爷沈铭到书房里分析案情。

他的右手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在书案上打着圈圈,听着马捕头道。

那老仆妇与那位名唤秋萍的婢女,在起火前都曾听到从正屋里传出死者夫妇的争吵声,想必是孙有才与田氏起了争执,激动之下便动了粗,田氏乃是女流之辈,必然是打不过孙有才这么一个孔武有力的成年男子,也许慌乱之中拿起了桌上的那把刀刺向了孙有才,失手把他给杀死了。

孙有才死后,田氏深知犯下了不可饶恕之大罪,故而畏罪自杀,所以孙府的这场火,应该是田氏死前放的。马捕头沉声将自己的推断一一道来。

唐松年微微颔首,望向沈铭:沈先生觉得呢?

马捕头所言有理,只是却漏了一点,那便是孙有才后脑上的伤。沈铭沉思着回答。

那田氏便是先用腌菜坛子砸伤了孙有才,趁着对方倒地昏迷之际,一刀捅死了他?马捕头又道。

沈铭摇头:田氏乃是妇道人家,力度、身高都不如孙有才,在那等推揉撕打的情况下,再怎么也难打中孙有才后脑勺正中的位置。纵然是碰巧能打得中,她能随手拿来当凶器之物,也必是她一个妇人单手便轻易拿得起来之物。

可是那坛子大且滑,只怕难以单手便拿起,更不必说还要拿着它当成凶器把人给砸昏过去。

所以,我个人认为,现场必然还有第三者!这个第三者见田氏被打,愤怒之下便抱起了那腌菜坛子,狠狠地砸向了当时可能正把田氏按在地上殴打的孙有才,把他给砸昏过去。

唐松年点头:沈先生所言亦是我心中所想,只不过,若是失手杀人,那为何还要再给孙有才捅上一刀?若是故意杀人,那杀人动机是什么?

另外还有一事,那孙宅里的人咱们都已经审问过了,唯有一人例外。

马捕头与沈铭彼此对望一眼,均异口同声地道:那个昏迷的孩子!

不错。唐松年颔首,其实当时为那孩子探脉时我便发现,那孩子的昏迷乃是药物所致。

见沈铭与马捕头一脸惊讶,他不紧不慢地又道:据董氏的婢女秋萍所言,这孩子自到了孙宅之后,平日多是田氏亲自照顾着。

孙有才早些年不过是个挑着担子穿街过巷的卖货郎,后来娶了田氏,夫妻二人齐心协力,渐渐把生意做大,家中财富亦因此积累了起来。

可惜田氏成婚多年一直无子,三年前孙有才便纳了董氏,继而与董氏生下一女。据查,孙氏夫妇这些年的关系已经比较疏远,田氏也不再插手孙有才的生意。

那孩子跟着生母投奔田氏而来,田氏待她们母子也是事事上心,多有照应。那孩子的生母病逝后,田氏便将他安置在离她所居的正房不远的屋里住下,视他如同己出。

说不定,当晚正房里发生之事,这孩子比孙宅里任何人都要清楚。

听大人这般一说,果是如此。沈铭与马捕头深以为然。

所以,此案的关键,竟落在那个孩子身上了?沈铭若有所思。

唐松年微微一笑,扬声唤:墨砚!

墨砚应声而入:老爷有何吩咐?

你去把那孩子带来,夫人若问,便说我有几句话想问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莫要吓着夫人。

墨砚领命而去。

——

这一日是初一日,也是王氏雷打不动到朝云观上香的日子。

这一回王氏却要带上许筠瑶。

阮氏有些惊讶,便听她道:听说玄清道长出关了,上回多亏了道长赠送的护身符,宝丫才度过一劫,我想请道长给她相个相,再求个平安符。

阮氏欣然应下。

许筠瑶却相当不乐意。也不知怎么回事,自有记忆起,她便相当不待见这些牛鼻子。

可是纵然不乐意,可谁也不在意她一个小不点的意见,最终还是被抱上了马车。

朝云观位于城中半山腰,是远近闻名的一座道观,每日香客不断,许筠瑶迷迷瞪瞪地伏在夏嬷嬷怀里,小小打了个呵欠。

真是的,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见的,本宫还不如留在家中陪月光少年,看小唐大人寻新乐子呢!

那厢王氏已经到大雄宝殿上完了香,又捐了香油钱,正要寻个小道士领路,便看到身穿青布道袍的玄清道长迎面而来。

福生无量天尊。

道长。王氏忙行礼。

许筠瑶伸着肉乎乎的小手揉了揉眼睛,懒洋洋地掀起眼帘瞅了那老道一眼,随即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这老道瞧着倒是仙风道骨,可那眼神却忒讨厌了些。

玄清与王氏客气了几句,视线却总是不经意地望向夏嬷嬷怀里的许筠瑶,眼神有几分复杂。

看看看,看什么看,再看本宫挖了你的狗眼!许筠瑶瞪他。

这是我那小孙女,上回多亏了道长所赐护身符,才让我这孙女避过一劫,道长大恩大德,信女全家上下铭记于心。王氏将孙女抱了过来,一脸感激地道。

那玄清高深莫测地又念了句‘无量天尊’这才道:贫道是否可以抱抱这小居士?

王氏哪有不允之理,忙笑着要将怀里的许筠瑶递给他。

玄清强压着心头那复杂的滋味,伸出手去欲抱,却被许筠瑶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开:不给!

什么破牛鼻子也敢碰本宫?!

玄清一个不着,手背便被打了个正着,双手自然也就伸不出去了。

王氏尴尬极了,讪讪地道:这孩子有些怕生,有些怕生。

玄清不在意地摆摆手:许是贫道与小居士还差了几分缘分。

顿了顿,从怀中掏中一块瞧着有几分残旧的玉佩交给王氏:这是贫道供于祖师神位前多年的玉佩,今日难得相见,便赠与小居士。

王氏喜不自胜,忙将孙女交给夏嬷嬷抱着,自己则如获至宝地双手接过那玉佩:多谢道长,多谢道长!

言毕,珍而重之地要将那玉佩往许筠瑶身上戴。

许筠瑶一把夺过那玉佩,用力往地上扔去。

什么牛鼻子碰过的东西,本宫不稀罕!

打一照面,那道士便让她生出一股极其不舒服的感觉,尤其是注意到他望向自己的眼神时,这股不适之感又更浓烈了几分。

她平生阅人无数,尤其是对不怀好意的眼神极其敏感,肯定自己必是没有看错。

那玉佩应声掉落地上,正正便砸入地上一小水洼里,瞬间便湿透了。

玄清脸色大变,少顷,喃喃地说着:天意,天意,都是天意啊!

说完,再不理会在场众人,一转身,踉踉跄跄地消失了。

王氏心疼地捡起那玉佩,用帕子拭去脏水,望着孙女直叹气。

许筠瑶装作没看到,在夏嬷嬷怀里转了个身。

你呀,这小坏脾气,就跟你爹小时候一般!王氏无奈地捏了捏孙女的脸蛋。

一派胡言!本宫怎会像那老匹夫!许筠瑶哼了一声。

祖孙二人也不再久留,遂起程回府。

观中某处厢房内。

怎样?

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违逆,你们还是好生把她安葬了吧!

隔得数日,朝云观的玄清道长便云游四海去了,在此后的十年,再不曾有香客见过他。

——

王氏亲自带着孙女回了正屋,将方才在朝云观发生之事告诉了阮氏,阮氏又是心疼又是遗憾:这玉佩沾了脏水可还有灵气?

王氏叹了口气:必然会有损害,待我在祖师神位前供奉一段时间瞧瞧。

也唯有如此了。阮氏惋惜,又没好气地在女儿额上轻戳一记,你哟!

许筠瑶继续装懵懂,趴在她的怀里,望着正安静地坐在周哥儿身边,听着对方嘀嘀咕咕的贺绍廷,突然觉得有点儿泄气。

少年大将军幼时真的忒难亲近了,防备心也强,明明她不过一个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怎的偏就让他防备至此呢?甚至连她被勉哥儿那个奇葩小子作弄也只是袖手旁观,一点儿也不友爱哎!

夫人,老爷让小的来请廷哥儿,说是有几句话想问问他。墨砚进来回话。

阮氏也没有多想便应了声。

贺绍廷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揪紧了袖口。

一直注意着他的许筠瑶心思一动,拉着阮氏的手,小手指着门口,糯糯地唤:爹爹,爹爹……

阮氏愣了一下,随即喜道:可总算是叫爹爹了,若是让你爹爹听到,不知有多欢喜呢!

对这个有点儿蠢的妇人,淑妃娘娘已经很有耐心了,不停地拉着她:爹爹,找,爹爹。

宝丫想要找爹爹?不过这会儿爹爹有事忙,待他不忙了,娘再带宝丫去找爹爹。阮氏听明白了,柔声道。

许筠瑶干脆松开抓着她的手,像只小鸭子一般朝着打算跟着墨砚去见唐松年的贺绍廷走去,趁着他愣神之机,一把抱着他的腰身不撒手,口中继续奶声奶气地叫:找,爹爹,爹爹……

阮氏抚额。

这鬼丫头怎的就这般精呢,知道廷哥儿要去见她爹爹,这会儿便赖着人家。

贺绍廷望了一眼耍赖的腰部挂件,有些无措地望望阮氏,又看看墨砚。

第11章

周哥儿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动几下,突然欢呼一声,颠儿颠儿的往外跑:找爹爹去喽,找爹爹去喽……

阮氏头疼地揉了揉额角,倒是墨砚笑着道:老爷一直遗憾姑娘不曾叫过爹,这会儿姑娘好容易开口了,若是让老爷听到,必是高兴极了。左右又没有什么大事,干脆便让姑娘一起去吧!

有公子和姑娘在,那孩子自然会更容易放松,老爷想要的答案想必也更容易得到。

见他这般说,阮氏便也作罢,唤了碧纹过来,让她抱着女儿跟着去了。

目的达成,许筠瑶心中得意,听话地让碧纹抱着自己,跟着墨砚和贺绍廷往前院方向而去。

行至书房外的屋檐下,她便听到从里面传出男子粗旷的声音:……那孙有才归来得知田氏害了他小妾肚子里的孩子,如何不恼,必然是怒气冲冲地要去找田氏晦气,夫妻二人因此起了争执,才会导致后头的……

墨砚正想上前推门而入,一直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的贺绍廷突然爆发,用力推开门冲了进去,愤怒地叫道:你血口喷人!!姨母根本没有害过人,是那妇人自己不小心把肚子摔没的,和姨母没有半点干系,我不许你诋毁她!!

突如其来的怒吼把许筠瑶吓了一跳,挣扎着从碧纹怀里落地,扒着门往屋里瞧,便见贺绍廷如同盛怒中的小老虎,双手握成拳头,愤怒地瞪着屋内一名面容粗旷的汉子。

唐松年也难得地愣了一下,与沈铭快速地交换一记眼神。

马捕头被个小孩子怼了一通,脸色顿时有些挂不住。

唐松年掩嘴佯咳一声,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却被门口处探进来的小脑袋吸引了视线。

他无奈地问:宝丫怎的也来了?

许筠瑶生怕他让人把自己抱回去,连忙冲他甜甜地唤:爹爹!

唐松年先是一怔,继而大喜,‘嗖’的一下从座上离开,几个箭步上前,将小丫头高高举起:宝丫终于叫爹爹了!

整个人骤然高高离地,许筠瑶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抱住他的脑袋。

该死的老匹夫,吓死本宫了!

再叫一声,再叫一声爹爹。唐松年哈哈笑着,哄女儿再唤。

许筠瑶小心脏还呯呯乱跳呢,哪还会理他。

唐松年不死心地继续哄。

沈铭揉了揉太阳穴,重重地咳了一声,提醒那个高兴得昏了头的唐大人,该办正事了!

唐松年这才回神,清了清嗓子,依依不舍地要将女儿交给碧纹带回去,许筠瑶察觉他的打算,死死地抱着他的脖子不撒手,娇娇地道:不嘛不嘛……

呸呸呸,本宫可不是向老匹夫撒娇,不过是为达目的不得不使的小手段!

最后,许筠瑶被唐松年抱着坐在书案后,听到老匹夫和善地问着未来的少年将军:马捕头并非有意诋毁,只是他从孙宅里查来的消息确是如此说,不曾想竟是别有内情,廷哥儿莫要恼,我让马捕头向你赔个不是。

马捕头也是个敢作敢当的汉子,也不觉得向一个小孩子赔不是有什么问题,直接便道了歉。

贺绍廷紧抿着双唇,双手握紧了松开,松开了又握紧,只是脸上的恼意却是明显消去不少。

如今想来,必是那日……唐松年顿了顿,望向怀中的女儿,见小丫头懵懵懂懂地冲自己甜甜地笑,不禁疼爱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这才望向贺绍廷继续道。

必是那日孙有才被人刻意误导,误以为其妾室滑胎乃是田氏所为,一气之下亦不曾深究便去找上了田氏。

说到此处,他刻意放缓了语速,不错过贺绍廷脸上每一分表情:田氏无端遭人陷害自然恼怒,因此与孙有才起了争执,双方推揉之下,田氏失手拿起坛子把孙有才砸……

不是,才不是!姨母没有拿坛子砸他,是……贺绍廷涨红着脸,可话未曾说完又想起了田氏的嘱咐,唯有红着眼眶咬着唇瓣死死地瞪着唐松年。

许筠瑶早已从双方的对话中对贺绍廷的出现有了大概的了解,只是没有想到这当中竟然牵扯了一桩人命官司。

而且从老匹夫的话中明显可知,贺绍廷还是这桩命案的关键人物。

不是你姨母砸的,那会是谁?马捕头心急地问。

唐松年亦盯着他,等待着他的答案。

可贺绍廷却仍是红着眼眶一言不发,不管旁人再问什么,他都始终没有再多说半个字。

许筠瑶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看着他涨红着脸,眼眶里明明有泪珠在打着转,却偏是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心里满不是滋味。

不应该是这样的,她心里的月光少年不应该是这样的。

在她还是许淑妃的那一辈子,从来没有人提过这个少年将军的出生来历,他的突然崛起,是因为在战场上以死相拼,救回了陷入敌军陷阱的太宗皇帝,随后便被提拔到太宗皇帝身边,追随太宗皇帝征战沙场,凭着他过人的胆识在战场上屡战屡胜,最终扬名立万。

她再也听不下去了,挣扎着下地,朝着屋里那个倔强的少年走过去,不顾他的挣扎,硬是拉着他的手,仰着小脸糯糯地道:不哭。

贺绍廷握着她软绵绵的小手把她推开,眼眶不知不觉地又红了几分,却还是紧咬着唇瓣别过脸去。

谁哭了?!这蔫坏的丫头尽胡说!

唐松年静静地凝望着这一幕,良久,暗叹一声,走过去将女儿抱了起来,又揉了揉固执别扭的少年发顶,拍拍他的肩膀,扬声唤来碧纹,吩咐她将两个孩子带了下去。

大人,为何不再问问,那孩子明显是知道内情的。马捕头有些不甘心。

唐松年摇了摇头:不必再问了,我都弄清楚了。

那是何人拿坛子砸了那孙有才?马捕头追问。

唐松年没有回答,反而望向一旁默不作声的沈铭:先生认为呢?

沈铭笑道:我猜的这个人,也许与大人猜的是一样。

唐松年微微一笑。

见两人但笑不语,马捕头急了:哎呀,快急死我了,到底是谁砸的?

唐松年笑着摇了摇头,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出了门,打算回去继续哄小丫头多叫几声爹爹。

毕竟那丫头有张金口,平常是轻易不肯叫人的。

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这案还没有审完呢!马捕头有点儿糊涂了。

沈铭哑然失笑,好心地提示他:你方才不过是说了几句对田氏不怎么友好的话,那孩子便如此愤怒。假若他亲眼看见孙有才殴打田氏,你说他会有什么反应?

马捕头一惊,不敢相信地道:你的意思是……是他砸伤的孙有才?

沈铭点点头。

可是大人曾说,这孩子之所以会昏迷,乃是药物所致。这又是怎么回事?是何人把他给药昏迷过去的?

沈铭呷了口茶,缓缓地替他解惑:只怕是当时田氏与那孩子都以为孙有才被砸死了,田氏出于维护小辈的心理,必是要让他赶紧离开。而以那孩子的心性,自是不肯,田氏不得已之下,便用药把他给迷昏。

只是她却没有想到,孙有才那时候根本没有死,也许是他醒过来时又说了什么话激怒了田氏,才导致田氏愤而拿刀捅死了他。

杀了孙有才之后,田氏恐怕已经存了死志,否则她不会刻意把孩子抱到四周空荡荡,也就是起火后最安全的那口井边,只怕也是希望在大火烧起来时,旁人能在救火时第一时间发现他。

马捕头不解:那是口枯井,纵然起火,旁人救火也不会到那里去打水。

沈铭叹了口气:一个寻常妇道人家刚杀了人,哪里会事事考虑周全,必有些疏忽之处。况且,那孩子倒地之处是整个宅子最宽广空荡,也是离正屋最远之地,纵然一时无人发现他,也不会对他的生命造成威胁。

田氏在决意自裁前,怕也是尽力想法子保全他了。

马捕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这两人,不是母子,却是胜似母子。莫怪方才那小家伙如此激动。

沈铭拍拍他的肩膀:谁说不是呢!,这才施施然地走出了书房。

案情虽已大白,只还有许多后续之事要处理,大人这会儿不理会,不代表着他也能偷闲。

此刻,许筠瑶乖巧地趴在碧纹怀里,望着前边那个越走越快的小身影,表情若有所思。

贺绍廷绷着有几分苍白的脸,眼中却隐隐有水光闪现。

他知道,纵然他什么也没有说,可唐大人那么聪明,只怕早就猜到了孙姨父是他砸的。

不过,他不后悔,即使是重新再来一回,他的选择也会一样,那个人根本不配做姨母的夫君。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足下步伐却是越来越快。

他不能留在这儿了,这儿不是他的家……

突然,从路边的花丛中嗖的一声钻出一个小脑袋,把他给唬了一跳,随即便听到周哥儿清脆的欢喜声音:廷哥儿,你看,好看么?

他望过去,见花丛中,周哥儿举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大蝴蝶,正冲他咧着嘴笑得眉眼弯弯。

这是我抓到的喔!周哥儿得意地又补充了一句。

贺绍廷难得地呆了须臾。

怪道明明之前他叫着要去找爹爹,可方才在唐大人处却见不着他,原来竟是扑蝴蝶去了。

第12章

许筠瑶也瞧到了这一幕,不知怎的有点儿想笑。

小唐大人真的是个相当执着的孩子,这蝴蝶扑了这些日可总算是让他给扑着了。

被周哥儿这么一打岔,贺绍廷原本忿闷的心情竟也好了不少,望着周哥儿的笑脸,有几分别扭地点了点头:好看。

我就知道!得了认同,周哥儿愈发高兴了,握着那只大彩蝶一溜烟地往正院方向跑去,我要拿给娘看!

看着他蹦蹦跳跳地离开的身影,贺绍廷抿了抿双唇,片刻,神情渐渐变得有几分落寞。

以前他也是有了什么好东西便迫不及待地拿去给娘看的。

——

清风徐徐,透过窗棂吹进屋内,轻拂着床上的帷帐。

贺绍廷双手抱膝,整个人缩在床角处。片刻之后,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起身将自己的衣裳叠好,一一放进摊开的油布里头,正要绑好,忽听房门被人‘呯呯呯’地砸响。

廷哥儿,廷哥儿,快出来快出来!

他听出是周哥儿的声音,也来不及把包袱收拾好了,连忙去开门。

房门‘吱呀’一声打开后,他正想问对方有什么事,周哥儿已经不由分说地拉着他的手就往外冲。

出什么事儿了?他下意识地迈步跟着周哥儿跑,问道。

爹爹有好东西吃,红红的,甜甜的。周哥儿眼眸闪闪发亮,嘴唇处还有可疑的水光,愈发迈开一双小短腿飞也似的往前冲。

贺绍廷不得不紧跟着他。

呼呼的风声在他耳边响着,他就这样被周哥儿拉着一路穿过园子里的月拱门,再踏上青石小道,终于在园中的花架前止了步。

他微喘着粗气,看着周哥儿松开了他的手,‘噔噔噔’地跑到正坐在石凳上悠闲地品茗的唐松年跟前,无比清脆响亮地道:爹爹,廷哥儿也来啦!咱们可以开始分果子啦!

许筠瑶纵然并没有刻意再去关注孙宅那桩人命官司,可是从那日唐松年的问话及贺绍廷的反应中她也或多或少猜测到了真相,再加上又见唐松年不再似前段时间那般忙碌,便知道这桩案件算是基本告破了。

不过,她还是更希望老匹夫能忙些忙些再忙些,老匹夫若是不忙了,那便会经常在她眼前晃,总是找些什么来碍她的眼。

比如此刻。

唐氏名下的商铺掌柜送了大半篮子樱桃过府,勾得周哥儿欢喜得又叫又跳,迫不及待地就想要伸手去拿,却被唐松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只道人未齐不能动。

便是一向沉稳如同小大人般的贺绍廷,望着那红艳艳的、晶莹的小果子也不禁咽了咽口水,只还是假装不在意地移开视线。

唐松年挑了一些吩咐翠纹给王氏送去,趁着小家伙们没留意,又拨出部分留给外出未归的阮氏,余下来也就那么一点,愈发引得周哥儿猛咽口水。

许筠瑶本是不甚在意的,毕竟她曾贵为淑妃,什么好东西没有吃过,可是也不知是不是这具身体太小经不起引诱,竟然完全不顾她的意志而强行分泌了大量的口水。

最后,她干脆也放弃挣扎了,如同周哥儿那般不停地吞咽口水,向唐松年充分展现了心中的渴望。

唐松年笑眯眯地将视线一一从跟前的三个小家伙身上扫过,而后慢条斯理地道:我各问你们几个问题,回答正确了奖一颗,回答错误了看着我吃一颗。

许筠瑶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这老匹夫的脸皮怎会如此厚,竟是要跟小孩子争吃!无耻,太无耻了!

周哥儿‘啊’了一声,苦哈哈地皱着一张小脸,好一会儿才勉强道:好、好吧!

顿了顿又不放心地加了一句:不可以问太难哦!

唐松年没理会他,又望向正假装欣赏风景的贺绍廷:廷哥儿呢?

贺绍廷还想保持一贯的冷静,可眼神却也不受控制地飘向了琉璃碟子上那红艳艳的果子上,待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朝唐松年点了点头。

宝丫呢?唐松年笑望向女儿。

许筠瑶瞪他,用力瞪他:我……

‘不要’两个字还没有出口,一道哈喇子已经掉了下来,她愣住了,小脸瞬间涨得通红。

不、不是,这不是本宫本意!

唐松年见状哈哈一笑,一边替女儿擦着口水,一边忍俊不禁地道:看来也是同意了。

许筠瑶又羞又恼,只是却不敢再开口,就怕一张嘴就会哈喇子掉一地。

爹爹,爹爹快些嘛!周哥儿跺了跺脚,眼睛亮晶晶地催促着。

贺绍廷虽然还是一脸冷静,可却不知不觉地揪紧了袖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明显也是在等待着他的问题。

唐松年清清嗓子:好,那咱们便开始,这题先问周哥儿。玉不琢,不成器的后两句是什么?

周哥儿眼睛一亮,响亮地回答:人不学,不知义!

回答正确,给一颗果子!唐松年将一颗红艳艳的樱桃放进他张开的小肉手上。

周哥儿‘啊呜’一下便将它扔进了嘴里,诱人的味道充斥口腔,教他笑眯了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

许筠瑶却是无意识地松了口气。

上一辈子,她出身寒微,又是个姑娘家,后来更是卖身为婢,自然没有读书识字的机会。只是她却明白不能当睁眼瞎的道理,想方设法去认字,及至后来进了豫王府,得宠于豫王赵元祐,赵元祐亲自教她读书认字,她才渐有所成。

可尽管如此,却也不能掩盖她没有受过良好启蒙这个事实。

如今看来,老匹夫并非有意为难他们,想来不过是趁此机会考考那两个孩子的学问。

果然,她又听到老匹夫让贺绍廷背诵千字文。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贺绍廷背着手,站得笔直,认认真真地将《千字文》一字不漏地背诵了出来。

唐松年频频颔首。

看来这孩子还是受到了很好的启蒙教育。

回答正确,给一颗果子!待那清脆的背诵之声结束后,他同样微微笑着将一颗果子放入贺绍廷的手中。

贺绍廷双唇抿了抿,唇边便浮起了浅浅的笑容。

他爱不释手地捧着那红艳艳的果子,而后小小地咬了一口,品尝那甜中带着微酸的诱人味道,而后再一小口一小口地吃干净。

许筠瑶无意识地揪了揪衣角,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眸紧紧地盯着唐松年,等待着他接下来的问题。

爹爹和娘亲你更喜欢哪个?

娘!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回答错误,没有果子!唐松年毫不客气地将一颗果子扔进嘴里。

许筠瑶:……

她握了握小拳头,努力按下那股想打人的冲动。

该死的老匹夫,一定是故意的!

周哥儿的祖父是周哥儿的爹爹什么人?

我知道我知道,是爹爹的爹爹!周哥儿高高地举起了小手,无比响亮地回答。

回答正确,给一颗果子!

廷哥儿的爹爹的家乡在何处?

广平府丹阳县!贺绍廷不知不觉地被周哥儿的情绪所感染,眼眸晶亮,飞快给出了答案。

回答正确,给一颗果子!

宝丫更喜欢爹爹还是娘亲?唐松年笑眯眯地望着女儿。

许筠瑶气极,这老匹夫就是故意的!

她更加大声地回答:娘!

回答错误,没有果子!唐松年一口又吃掉一个果子。

许筠瑶险些没被他气死,眼神如利刃般嗖嗖嗖地直往唐松年身上射去。

可恶的老匹夫!!

问答继续,不知不觉间,唐松年手上的果子一点点地变少,而他也不动声色地将贺绍廷的身世来历家中境况问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娘更喜欢周哥儿还是爹爹?

周哥儿!

回答正确,给一颗果子。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比心酸的答案,可相比自己,夫人确是明显更喜欢儿子。

廷哥儿更喜欢姨母还是爹爹?

姨母!

回答正确,给一颗果子。看来这孩子的爹不怎么称职啊!

宝丫更喜欢爹爹还是娘?

许筠瑶快要气疯了,一连数次都被问同一个问题,而且答案还都是被判定为错误,她纵是再蠢也知道老匹夫是故意耍自己,可就是不肯如他的意,硬是梗着脖子大声回答。

娘!娘!娘!

回答错误,回答错误,回答错误,没有果子!唐松年一口吃掉最后一颗果子,取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而后揉了揉女儿的发顶,笑容慈爱,鼓励道,宝丫还要多加学习,争取来年取得更好成绩!

说完,起身拍拍屁股,施施然地走了,走了,走了……

周哥儿与贺绍廷齐唰唰地望向一道题也没有回答正确的小丫头,眼神充满了同情。

好惨哦,一颗果子都没有吃到……

许筠瑶气红了脸,眼睛里的小火苗熊熊燃烧着。

该死的老匹夫,可恶的老匹夫,杀千刀的老匹夫,无耻,太无耻了!

第13章

唐松年径往前衙而去,一边走一边让人去请马捕头,等马捕头到来后,他便吩咐道:你安排人往临安府平侗县城东六巷子找一位贺娘子,她娘家在广平府丹阳县,夫家姓曾。这妇人乃是贺绍廷姑母,你探一探她的口风,看是否能收养贺绍廷。如无意外,她应该是贺绍廷唯一的亲人了。

马捕头惊讶地望着他:大人从何得知有这么一位贺娘子?

那孩子不管旁人怎么问话都是沉默以对,孙宅那些人更不清楚他的身世来历,他们自然也无从得知。

唐松年微微一笑:山人自有妙计,你且安排人去吧!且先莫要将贺绍廷所经之事告诉贺娘子,只说他父母双亡唯余她一亲,若她无意,那更不必多言,直接回来便是。

马捕头见他一脸神秘,满是无奈,唯有应下便去安排人手了。

年纪轻轻的偏要装高深莫测老头子,怪不得被小姑娘喊老头呢!远远的,唐松年便听到马捕头的嘀咕,脸上的笑容一僵,摸了摸鼻端。

这日是知州夫人宴请相近的几个县的县令夫人,阮氏一大早便出了门,到将近点灯时分才乘马车归来。

周哥儿和宝丫呢?进得屋来便见只得唐松年一人,却是不见一双儿女,她便问。

到他们祖母处去了。唐松年懒洋洋地翻着书卷,掀了掀眼皮子,有几分漫不经心地回答。

阮氏净过脸洗过手,接过翠纹递过来的布巾擦了擦手上的水珠,随口又问:今日他们在家里可乖?

乖,乖极了。唐松年回答。

仿佛许久不曾见过夫人如此盛装打扮了,较之往常的清雅素净,今日此番盛装瞧来却又是别有一番风韵。

哪里来的樱桃?阮氏坐在梳妆台前解下发髻上的饰物,看到一旁的圆桌上放着一小盘樱桃,有些奇怪地问。

德叔送来的,大半篮子,娘和孩子们都吃过了,这是留给你的,我记得你就爱吃这个。

见他竟是还记得自己喜欢吃这个,阮氏听了心里甜滋滋的,忽又想起了什么,忙不迭地道:宝丫也吃了?你不会整个的给她吃吧?她年纪还小,这般小的果子可不能……

放心,我一个都没给她。唐松年用手指撩着她垂落腮边的发丝,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

自从上回女儿得病之后,夫人一直心忧女儿病情,待女儿病愈后,他又忙于公事,床笫之间他已经许久不曾尽兴过了。

宝丫竟也由得你?阮氏没有察觉身边这人的心思已经歪到了天边去了,惊讶地问。

由得由得,一点儿也不闹,真不愧是咱们的女儿。唐松年轻轻揉捏着她的耳垂,嗓音低哑。

阮氏红着脸嗔了他一眼,没好气地推开他,羞涩地道:做什么呢!让丫头们瞧见了笑话。

唐松年微微一笑。

他最喜欢看的就是夫人如此羞答答的可人模样了,一颦一笑那才是教他爱不释手的人间极美景致。

生怕他一时心血来潮当真不管不顾起来,阮氏连忙转移话题:我白日听知州夫人说,大哥的差事下来了,吏部的任命文书也已经到了州衙,他将出任青州司户参军。

唐松年把玩着她发丝的动作一顿,眉头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果真如此?

应是假不了,知州夫人不是那等信口开河之人,若无十成把握必然不会说出来。阮氏道。

唐松年脸色有几分凝重。

从大哥开始凑银两到今日才过去多久?纵然是吴知府收到银两后快马加鞭送回京城,从吏部发出任命书到河安府,最快也要两个月,何至于这时候任命书都到了州衙了?

如此唯有一个可能,那便是这封任命书根本不是从京城发出来。只是天底下也没有哪个官员敢假冒吏部官文,任命书肯定是真的。

他又想到了早前听闻的那些关于东宫太子卖官鬻爵的传言,浓眉顿时皱得更紧了。

如今看来,只怕这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啊!

他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前朝末年官场腐败,贪污成风,各级官员到处搜刮民脂民膏,民不聊生,天下由此大乱。而这一切,归根到底在于吏治腐败。

大齐建国未及六年,太子乃国之储君,若他果真开了卖官鬻爵之恶劣先例,日后上行下效,大齐危矣!

见他神色不豫,阮氏有些担心地问:你怎的了?脸色这般难看。

没什么。唐松年笑了笑,暂且将心中忧虑抛开。

翌日唐松年下衙归来,见阮氏正逗着女儿说话,小丫头这会儿特别乖,让说什么便说什么,让喊人也乖乖地喊人,甚至连‘爹爹’也被哄着叫了两声。

若是往常,唐松年必是喜不自胜,毕竟这小丫头叫爹的次数屈指可数,今晚竟是连叫两声,可真是相当不容易了。

可这会儿他的心思却被神情温柔的阮氏勾住了。

烛光下,女子笑容柔美,柳眉弯弯,一双杏眸仿佛氤氲着水汽,俏挺且小巧的鼻子,不点而红的唇瓣。此刻,女子耐心地听着女儿的童言童语,眉目带笑,气质端的是温柔可亲。

也不知怎么回事,今日宝丫竟是有些贪睡,往常她都是要跟着周哥儿廷哥儿他们到园子里走路的。他听到她有些担心地道。

想来是昨日贪玩闹得太过,今日便有些泛了,没什么要紧。唐松年不在意。

自上回病愈后,他是瞧着小丫头身子骨壮实了不少,每月为她把平安脉的大夫亦是如此说,故而他并不怎么担心。

阮氏想了想也觉得有理,朝他柔柔一笑。

唐松年却觉得有点儿口干舌燥,连呼吸突然加快了几分,似乎有一股热气直冲上脑门,顿时再也按捺不住上前,握着阮氏的手,在她的掌心处挠了挠,哑声道:夜深了,该歇下了。

该歇下了?阮氏狐疑,往常这个时候……只当她对上那双幽深的眼眸时,俏脸微红,自是明白他打的什么主意。

许筠瑶并非真正的稚童,自然瞧得出这对夫妻间的旖旎气息,只不过她等的就是这一刻,故而在唐松年欲唤碧纹进来将她抱下去时,二话不说便抱紧阮氏的脖子,娇滴滴地道:不嘛不嘛,要娘,要娘。

她抱得紧,阮氏又舍不得用力拉开她,唯有无措地望向唐松年。

唐松年清清嗓子,耐着性子哄女儿:娘忙了一整日很累了,得早些歇息,明日才有精力陪宝丫玩。

许筠瑶装作听不懂他的话,仍是紧紧抱着阮氏不肯撒手,还依恋地用软软嫩嫩的脸蛋蹭她的。

阮氏被她蹭得心都软了几分。她的小姑娘可是很少这般撒娇的。

见母女俩黏黏糊糊的那个劲儿,唐松年便知道夫人必是又将自己扔下了,有些幽怨地直瞄她。

阮氏朝他抱歉地笑了笑。

唐松年无奈,顺手取过置于一旁的书卷,心不在焉地翻阅着,一直到见女儿在夫人怀里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精神顿时一震。

快了快了,小丫头终于快睡过去了。

阮氏轻哼着不知名的曲调,右手轻柔地在女儿身上哄拍着,确信小丫头睡了过去,这才将她抱到了耳房里。

房门掩上的那一瞬间,本应该睡下的许筠瑶翻了个身,眼睛滴溜溜地转动着,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时辰。

待阮氏重又回到正屋,正将房门关好,突然身体一个凌空,吓得她险些尖叫出声,嗔怪地往抱着她的男人肩上轻捶一记:吓死我了。

唐松年轻笑,迫不及待地抱着她往床榻走去。

帷帐轻垂,烛光跳动,很快便给这夜色增添了几分旖旎气息。

唐松年正欲一尝所愿,突然一阵尖锐的哭叫声传入,吓得毫无准备的他一个哆嗦。

是宝丫,宝丫在哭呢!本被他亲得浑身软绵无力,整个人已经分不清今夕何夕的阮氏突然回神,急道。

有丫头们在呢!唐松年定定神,重又吻上她,不肯轻易放弃。

不、不行,你听,她哭得更、更厉害了,必是、必是碧纹她们哄不住。阮氏轻喘着躲避他的亲吻,用手去推他。

唐松年知道她的性子,有几分泄气地让了身,看着她匆匆穿好衣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摊在床上长吁短叹。

妇人生了孩子就这么一点不好,夫君都要被排到孩子后头了。

待耳房那边的哭声止住,又过了片刻,他便看到阮氏回来了。

我不管,你一定要补偿我!他咬着女子的唇,哼哼唧唧。

阮氏有些歉疚,柔顺地任由他动作。

唐松年重整雄风,誓要一偿尽兴之愿,一阵更尖锐响亮的哭声传来,他又是一个哆嗦。

片刻之后,他再度一个人摊在床上,望着帐顶继续长吁短叹。

又隔得一刻钟,阮氏再度带着歉疚回来了,【和谐和谐不可说不可说不知怎么改已放弃治疗后】

娘!娘!呜哇……娘……大哭声再度传来,这一回,他终于疲软,生无可恋地又一次摊在床上,哀怨地望着夫人匆匆离开的背影。

你说,生这么多孩子做什么呢?尽会欺负当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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