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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小说推荐:《惩罚军服》作者:风弄丨剧情文笔俱佳,船戏特别多

2025-04-05

01

紫云的第一次是在她的新婚之夜。

新郎家澍是个举止有点古怪的年轻人。他一揭开盖头,就用双手捧起紫云的脸,那眼神好像他们是历经了千山万水才走进这间洞房。而事实上在此之前,除了照片,他们素未谋面。

让人不堪的是上床后。家澍没有熄灯,也没有落帐,一言不发地把自己脱光,就那么直挺挺地杵在那里。紫云不敢看,闭紧眼睛,上牙齿紧咬住下嘴唇,紧抓住身上的衣服扣。家澍这才第一次开口,说,你这么抓着,叫我怎么办呢?

紫云一直到被扒光才睁开眼睛,看清楚面前这个男人比照片上要瘦,白白净净的,皮肤光滑得就像是匹不曾染色的生绸。他是那么的轻车熟路,用他的手指、眼睛、舌头与鼻子,在紫云身上像蛇一样游移,让人不寒而栗,同时又如火如荼。紫云忽然觉得这个男人一定玩过很多女人,甚至怀疑他这些经验就来自于街上的青楼。

可以说,紫云是一下子放开的。当有钱人家的媳妇,就要承得起富贵女人的命。紫云心里想,这就是她的命。

家澍这时又开口了,说,痛的话,你就叫出声来。

紫云没有吭声。她咬紧牙关,忍住呼吸,想起了村里老人们常说的一句谚语: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地。

事后,家澍拉过被子替她盖上,起身下了床,找了身衣服穿上后,头也不回地离开洞房。一直到鸡叫头遍才回来,像个贼一样钻进被子。紫云是在半梦半醒中嗅到了他身上露水的气息,一下变得清醒,但她没有动,也没有睁眼,仍像在睡梦中那样,任由满肚子的疑问野火般在身体里蔓延,无声无息。

鸡叫二遍时,用人在外面敲门,叫了两声少爷,说,老爷快不行了。

龚家老爷得的是肺痨。每年入秋开始发作,断断续续一直要到春回大地,他的病也跟着去得无影无踪。可是,在日本军队进驻秀州城周年的那天,为了彰显中日之间的善邻友好,他从病榻上被拉起来去观礼,在风雪中整整站了大半天,回来后再也没有下过床。一直熬到开年,龚老爷在床上拉住儿子家澍的手说,我要去见你妈了,你就不能让我看着儿媳妇进门再闭眼吗?

龚老爷混浊的目光最后是停留在紫云脸上咽气的。喜事在这天早上转眼成了丧事,龚家上下又开始忙活起来,忙着摘掉那些大红的囍字,挂起早已备好的白幡。在一片沉闷的哭声里,家澍的脸上却看不出有多少悲伤,就像在婚礼上他并没有一丝喜悦。

当天守灵到傍晚时,两名风尘仆仆的祭拜者冒失地闯进灵堂,恭恭敬敬地行完大礼后,被家澍请入后堂。紫云犹豫了一下,接过佣人手中的托盘,刚把茶水端进门口,就发现围坐在桌前的三个男人一下都闭嘴了,抬头看着她。

紫云低下头,把茶盏依次放在桌上时,那个面容宽厚、年纪略长的男人忽然说,这是新娘子吧?家澍说,紫云,见过刘先生。紫云施了个福后,转身离去,一直到跨出门槛依然能感觉到,刘先生那宽厚的目光里就像长着一只手,正从后面抚摸着自己,让她的每一步都迈得特别别扭。

隆升米行在秀州城里的名声是龚家几代人点点滴滴积攒起来的,跟外面的许多米行不同,他们从来不会玩那种大斗进、小斗出的把戏。隆升米行的量器都垒在店堂的正中央,而最显眼的还是写在照壁上那个巨大的诚字。每年割完早稻,粜米的木船从四乡八里会聚过来,堵满了龚家的河埠,也阻塞了整个城市的河道。这是龚家一年中最忙碌的收米季。店里人手不够用,就把家里的用人支过去,只剩下做饭的老妈子与太太们,在院子里架起三口大锅,做完饭菜,烧开茶水,再用板车拉到米行。然而,这些祖传的持家之道在家澍当家后都变了。他不仅把父亲的两位姨太太都遣回娘家,还把收米期间的伙食全部包给了百福楼饭庄,自己也日夜混迹其中,迎来送往,不是喝花酒,就是推牌九,有时候忙得连家都顾不上回。

一天,紫云的母亲从乡下来看望女儿,在龚家住了一个晚上后就把什么都看明白了。临别时,钱嫂用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女儿,说,你真是白长了一张漂亮脸蛋。紫云长得漂亮在钱王甸村一带是出了名的。每个见过她的人都觉得这姑娘不该是乡下人的命,她应该嫁到城里,就算成不了大户人家的少奶奶,至少也得吃上香的,穿上绸的。为此,父亲从小就把她送进私塾,将来还准备送她去省城的学堂。可是,到了紫云九岁那年,父亲忽然不辞而别。

紫云的父亲在未成年时就出外谋生,在城里的药行干了十多年,从扫地的学徒一直做到账房先生。后来,药行在上海开了分号,他去当的还是账房先生,唯一的区别就是回家的次数更少了,通常只在春节才回来一趟,住不到正月半就匆匆离去。父亲最后一次回家是在那年的清明过后,两手空空只带回了一个还不满三岁的小女孩,说是朋友家的女儿。这个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现在成了孤儿。父亲从妻子的脸上收回目光,伸手摸着紫云的脑袋,说,让久红当你的妹妹,好不好?

原来,这个只知道吮着手指的小女孩叫久红。她在这天晚上改姓钱。

钱嫂却坚信这是丈夫在外头生的野种,当晚就在床上吵了大半夜。第二天醒来时,发现丈夫已经离去,只在枕边留下十个大洋。

晌午时分,县城的一名警察带着两个穿长衫、戴礼帽的男人闯进家门。钱嫂一下就有点明白了,丈夫这是拐带了别人家的孩子。

警察把她拉进灶间,那两个男人不停地问,钱继昆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去了哪里?问完钱嫂问紫云,接着又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搜了一遍后,其中的一个男人伸手托起小女孩的下巴,还没有开口问,久红哇的一声哭了。

三个男人在钱久红的哭声中离开后,钱嫂再也坐不住了。第二天一早,她搭船去了城里,找到广济堂药行,拉住老东家的衣袖眼睛就湿了,说,我家继昆是怎么了?他到底犯了什么事?

老东家斟酌了一会儿,说,应该是叛乱。

这两个字钱嫂以前只在戏文里听到过,马上反驳说,他一个拨算盘的,拿什么去叛乱?

老东家又斟酌了一会儿,说,若不是叛乱,上海那边要杀那么多人干什么?说完,他吩咐伙计取来两包黄芪与党参,让钱嫂带上回家吧。老东家用手掌在脖子里比划了一下,最后说,这可都是杀头的罪孽。

钱嫂不相信一个有家有口的男人会犯下杀头的罪孽。她始终觉得丈夫会在哪天忽然回来,于是开始慢慢习惯了眺望,只要一空下来就会站在门外,脸向着村外渡口的方向。直到女儿出嫁前的那个黄昏,钱嫂才醒悟过来,看着正在屋里洗头的紫云,说,妈这下半辈子怕是要靠你了。

02

突袭秀州城的战斗如同黎明前下的一场暴雨,一时间子弹横飞,炮弹炸得大地颤抖,让每个从睡梦中惊醒的人都有一种活不到天亮的错觉。紫云却丝毫感觉不到恐惧,她只是觉得寂寞,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盯着漆黑的床顶,想象着炮弹从天空中掉下来,砸穿屋顶,在她的床上炸开。

天亮后,枪炮声静止了,就像全城都死绝了一样,连平日院子里的鸟鸣之声也消散得无影无踪。

慌乱中敲开龚家大门的是米行里的伙计。他一边往里跑,一边不停地叫着东家,见到紫云才勉强站定,说,少奶奶,库房挨了炸弹。

紫云说,那就找人去修,你跑这里来有什么用。

国军不让进,他们围了米行,要征我们的粮。伙计说,掌柜的请少爷快点过去。

婚后的第二年,家澍就开始在玉楼春里过夜,这在龚家已是公开的秘密。紫云看了眼站在院子里的佣人,见每双眼睛都在注视着自己,就有点犹豫地迈下台阶,一声不吭地朝大门外走去。  大街上到处可见穿着黄布军装的国军官兵,有的在张贴告示,有的怀里抱着大捆的青天白日旗,挨家挨户地敲开商铺的大门,不仅强卖,还勒令马上要挂起来。经过迎秀桥时,紫云看到一群被看押着的日伪士兵,就像螃蟹那样由一条麻绳串着,浑身血污地蹲在桥下。

空地的另一侧,唐家老太爷孤零零地跪在那里,身上只穿着男人睡觉时才穿的短褂。显然,他是从床上被拖起来的,赤着两只脚,花白的头发就像茅草一样凌乱。他看着紫云的眼神,早已失去了昔日维持会长的风采。

唐老太爷忽然挺直身子,冲着紫云一嗓子,龚家少奶奶,我冤哪。

士兵一枪托把唐老太爷砸倒在地。紫云发出一声惊呼,走得更快了,直到进了米行,看到那些士兵步枪上明晃晃的刺刀,才放慢脚步。

坐在天井里喝茶的是名胡子拉碴的上尉。见到紫云他的眼睛就亮了,像一下粘在了那张漂亮的脸上,好一会儿才对吴掌柜说,这就是你们的东家?

吴掌柜忙躬下身子,一连说了三个是后,说,这是我们少奶奶。

吴叔,去把柜子上的大洋拿来。紫云听到自己的嗓音有点发抖,就上前一步,用力地说,还有保险柜里的。

吴掌柜叫了声少奶奶后就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睁大眼睛看着她。

快去。紫云说完,踏实了一点,又上前两步,端起桌上的茶壶往上尉的茶杯里加满水后,顺手摘下腕上的一对龙风镯,放在茶杯—侧。

我们是忠义救国军。上尉看了眼桌上那两只金灿灿的手镯,继续仰面看着紫云的脸,说,我们不是山上下来的土匪。  日本人的粮仓里有的是东洋大白面……长官要是征了我家这些谷子,还得找地方去碾成米,还得征船来装运。紫云说,长官,钱是装进口袋就能带着走的。

你是在贿赂长官。上尉笑嘻嘻地站起来,把脸凑到紫云面前,说,你知道向革命军人行贿要判什么罪吗?

紫云说,长官们跟鬼子拼命,我们老百姓表一点心意犯什么罪了?

说着,她站到一边,等吴掌柜捧着托盘里的大洋出来后,示意他放在桌上。

可这些不够。上尉说,跟后面仓库里的谷子比,这只能算个零头。

不够我们接着凑。紫云说,长官只要有时间等,我们一定把钱数凑到够。

上尉想了想,忽然抓起紫云的一只手。紫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用力挣,但没能挣脱。上尉伸出另一只手,拿过桌上那对手镯,一起套进她手腕,说,记住,我们不是土匪,我们是抗日的军人。

临走前,上尉写下一张收条,说就算是他向米行借的,等到抗日胜利,就凭这张收条来找他要钱,如果他还活着的话。紫云没有出声,接过收条就撕得粉碎,随手扔在桌上。上尉一下瞪圆眼睛,重新把眼前这个女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后,说,你可真不像个少奶奶。

那像什么?紫云说。

压寨夫人。说完,上尉大笑着一扬手,带队离去。

吴掌柜拿起桌上的纸片,一脸惋惜地说,少奶奶,你怎么把它撕了呢?  留着干吗?紫云吐出一口气,说,留着让日本人来砍我们的头?

吴掌柜说,日本人都让国军赶走了。

这么容易就能赶走吗?紫云说着,再也不去看那些仍然盯在她脸上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穿过天井,一边走,一边说,谁知道日本人什么时候会杀一记回马枪呢?

吴掌柜就像触了电,一下松开手,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地。

紫云一直走到街上才站定,想了想后,朝着玉楼春的方向快步走去。

玉楼春是幢中西合璧的两层楼房,门口挂着两盏红灯笼。一名杂役正在打扫台阶,他用奇怪的眼神看着紫云从身边经过,一直看到她穿过厅堂,踏上楼梯。

这是龚家少奶奶吧?老鸨在楼梯转角拦住紫云,笑着说,这里可不是少奶奶该来的地方。

紫云看了她一眼,但脚步没有停留,迎着她的笑脸一步步地朝上走去,不疾也不缓。

老鸨侧身让到一边,靠着楼梯的扶手,又说,少奶奶,你可要自重。

紫云回头又看了她一眼,往上走的步伐却一下变得轻快。

宝钗是玉楼春里的十二金钗之首,但身上却看不到丝毫的风尘之气,相反,她看上去更像个端庄贤淑的少妇。她大大方方地把紫云让进闺房后,竟然还倒了杯水,说,龚少爷昨天晌午就去了省城。

紫云环顾着屋里的陈设,没有说话,也找不出该说的话。

这时,宝钗绕到紫云面前,从容地看着她,又说,开门都是客,我们是没得选的。

秀州城短暂的光复仅仅维持了两天。第三天,日伪的混合编队由水陆两路进发,傍晚前赶到城里时国军已经闻讯撤离。临走前,他们在迎秀桥桥头用一把缴来的军刀砍下了唐家老太爷的脑袋。

新任日军指挥官是个肤色黝黑的少佐。他乘坐火轮驶进秀州城狭窄的河道时,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没有人可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人们只看到他军刀上暗红的刀穗随风翻卷。

樱田少佐到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国军留下的告示上面覆盖上新的告示。告知镇上的每个居民,皇军要重修被炸毁的炮楼,加固防御工事,并且执行宵禁制度,为的就是确保每户居民的人身与财产安全,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皇道乐土。然后,他派人把街上的商户分批请进军营,让他们在认筹簿上写下捐纳的数额后,再挨家挨户地催缴。

家澍就是在这个时候从省城回来的,手里提着一盒鼎茂兴的糕点。他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玉楼春,在宝钗的房间里打开糕点盒,从底层取出一个本子,说,这是新的密码,上面要求我们把电台重新恢复起来。

宝钗收起本子后,说,你前天就应该回来。

联络人迟到了两天,我只能等。家澍在一张摇椅里躺下后,说,给我倒杯水。

你还是回家吧。宝钗没有听他的,反而走到门边。

家澍看着她,说,怎么了?

宝钗拉开门,冲着外面喊,妈妈,龚少爷要走了。

家澍一直要等老鸨站在了门外,才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到宝钗跟前,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说,你可越来越不像个婊子了。说完,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走到楼梯口时,家澍站住,扭头看着老鸨,说,她这是怎么了?

老鸨支支吾吾,赔着笑脸把家澍送到门口,才犹豫不决地说,龚少爷,少奶奶来过了。

家澍一楞,背起双手,头也不回地跨出门槛。

紫云见到丈夫进来时,正在房间里刺绣。她赶紧放下手中的针线,站起身讨好地说,你吃了没有?我让厨房开炉子去。

家澍摆了摆手,说,让他们打盆热水来,我先躺一会儿。

紫云在替家澍洗脚时看到他脚掌上的水泡,不禁说,你走了多少路啊,把脚走成这样?  家澍说,新鞋,硌脚。

紫云看了眼扔在一边的皮鞋,没再说话,轻轻替他把脚擦干,套上拖鞋,侍候他宽衣。

家澍在床上碰了碰她,说,去把窗户关了,陪我躺一会儿。

紫云一下就想起了玉楼春里的妓女宝钗,说,大白天的,让用人们笑话。

家澍固执地说,那你上来,给我敲背。

许多话都是在敲着背的时候说的,从米行的库房被炸穿,一直说到那张撕碎的纸条。紫云跪在床上,就是只字不提玉楼春,不提那个叫宝钗的妓女。家澍也没问,趴着就像睡着了一样,有一会儿还响起了轻微的鼾声。可是,就在紫云起身拉过薄被替他盖上时,他一下醒了,抓住紫云的手,把她拉进怀里。

家澍想了想,说,往后家里这摊子生意,你帮我多看着点。

紫云的心怦地跳了一下,枕在他胸前,好一会儿才说,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家澍笑了,五根手指插进她的头发里,说,这也是你的家。

紫云却又想起了宝钗那张气度从容的脸。她使劲抿住嘴唇,使劲把脸埋在家澍的胸口。

03

樱田少佐跟他的前任不同。他从不随意抓捕平民,也不允许手下的士兵在城里肆意地寻欢作乐。有时候,他甚至不像个军人。他喜欢把自己打扮得像个中国的绅士,穿起长衫,戴上礼帽,带着卫兵在街上到处闲逛,看到小孩还会掏出糖果硬塞进他们手里,一边笑着,一边摸着他们的脑袋说,咪西咪西。

秀州城里的老百姓开始把这个日本军官叫作咪西咪西时,都还不知道他更喜欢的是街上的女人,特别是那些风姿绰约的少妇。看上了就派人悄悄地尾随,到了夜里再让翻译官带着卫兵闯进女人的家里,客客气气地把她请出来,请进他在军营旁边的一个院子里,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放回去,神不知,鬼不觉,除了那些女人与她们的丈夫。

樱田第一眼见到紫云时正从拘置所的大门出来。他每周都会轮流巡视管辖的各个部门,警备队的拘置所就是其中之一。樱田看着紫云从旁边的角门被带进去,低着头,穿着一袭素色的旗袍,身后还跟着一名挎着包袱的女佣。樱田一直看到角门关上,才莫名地感慨地说,漂亮的女人有时候就像块新鲜的鲷鱼片。

拘置所长是名伤残老兵,他不置可否地伸着缺了四根指头的手掌,用日语说,长官,请上车。

樱田坐进他那辆三轮摩托的车斗后,忍不住又望了一眼那扇关上的角门。

紫云是来给家澍送替换衣服的。狱警把她带进一间探视室后,在那里等了很久,才见丈夫从另一扇门被带出来。他身上穿的还是昨天早上离家时的那件长衫,只是皱巴巴的,上面沾着许多污渍。

不用哭,这是个误会。家澍轻松地说着,从衣袖内抽出一块绣花的手帕,轻柔地擦了擦紫云的眼睑后,顺势塞进她手里,又说,你回去找唐家的大少爷,请他跟日本人打声招呼,他们就会放了我。

事实上,紫云的眼里根本没有泪,甚至连哭的想法也没有。她只是用有点漠然的眼神看着丈夫。

家澍是在将近半夜的时候碰上巡逻队的,就在离玉楼春不远的巷口。巡逻队里的皇协军都认识隆升米行的东家,都知道他这时候是从赌场出来,赶着去玉楼春里过夜。可今晚带队的是个新来的日本军曹,还没听完家澍的辩解,就甩手给了他一个巴掌,说,八格。

第二天一早,玉楼春里的听差带着宝钗的口信来到龚家,说龚少爷昨晚被抓了,关进了日本人的拘置所。

伙计还想再说什么,却被紫云打断。她对佣人说,送客。

离开拘置所的一路上,紫云忽然有一种难言的悲凉。一下子,胸闷得喘不过气来,直想吐。  宝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撑着一把遮阳伞从裁缝铺里出来,一见紫云就快步迎上去,关切地拉起她的手,说,少奶奶,我们借步说话。

紫云用力挣了一下,发现宝钗的力气大得惊人,不由惊讶地看着她。

佣人上前叫了声,少奶奶。

宝钗看着紫云,又说,跟我来吧.就几句话。

你在这里等我。紫云对佣人说完,几乎是被宝钗拖着穿过大街,进了对面的一家茶楼。

伙计摆上茶点后,宝钗起身关上门,耳朵贴着门板听了会儿,转身问,见到他了?

他?紫云一声冷笑,直视宝钗的眼神却越发变得警觉,说,你想对我说什么?

他给了你什么?

这关你事吗?紫云说着,站起身来。

宝钗挡在她面前,伸出手,说,把它给我。

紫云一愣,这才想起家澍塞进她手里的那块绣花手帕。她睁大眼睛看着宝钗,好一会儿才说,你要它来干什么?

宝钗仍然伸着手,没有说话。

紫云盯着她的眼睛,又说,你是什么人?

宝钗用掏出的手枪作了回答。她把枪口顶在紫云腰间,说,少奶奶,我没工夫跟你废话。

那块手帕就随意地别在紫云旗袍的斜襟上。她只是低头看了眼,就被宝钗一把抽去,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后,连同手枪一起收进坤包。

宝钗走到门边,回头看了眼呆若木鸡的紫云,说,你不用怕,我跟你丈夫是同样的人。  那你怎么不关在牢里?紫云忽然说。

宝钗愣了愣,但马上笑了,说,你希望我跟他关在一起?说完,她重新走到紫云面前,抬起她刚刚握枪的那只手,把紫云挂下来的一缕头发拨到肩后,说,你丈夫只是闯了宵禁,他不会有事的。

然而,三天过去了,家澍仍然没有被释放。这三天里,紫云不光找了唐家大少爷,还与吴掌柜分头找了新任的维持会长、警察局长、商会的总干事。他们几乎把秀州城里能跟日本人说得上话的熟人都找遍了,但等到的结果都是摇头与叹息

日本人不要钱,也不放人。警察局长靠在一张藤椅里,意味深长地看着紫云,说,那他们一定是看上了别的。

樱田的翻译官引着紫云穿过院子时,天色已经黑尽。他一边走一边说,放心吧,明天回家你就能见到龚少爷了。

紫云一下站住,扭头盯着他,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翻译官是个口音浓重的东北人。下午,他站在龚家的前厅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直截了当地说,樱田太君请龚太太晚上过去,地址就写在这背面。

紫云说,我死也不会去的。

不要轻易地说死,还是再考虑考虑吧。翻译官彬彬有礼地说,不过,也别让太君等得太久……等到炉子灭了,再添柴火就什么都晚了。

说完,他摘下戴在头上的凉帽,躬身告辞。

紫云呆立在前厅的一根柱子前,手心里攥着那张名片,很久才转身回了后院的卧房,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个下午。晚饭时,她破天荒地让佣人开了坛陈年的花雕,可刚端起酒杯,就忍不住捂着嘴跑到门外,俯在墙边干呕到满眶都是泪水。

用人递上一块热毛巾,小心翼翼地说,少奶奶,是不是请郎中来把个脉?

紫云一愣,泪眼模糊地看着佣人,好一会儿才接过毛巾,捂在脸上。而此刻,翻译官仍然彬彬有礼地等紫云迈上台阶,朝着屋内又做了个请的手势。

樱田用来泡澡的浴缸是原先架在东城门楼上的一口大石棺,青石的棺身上雕刻着海水与莲花的图案。他湿漉漉的脑袋靠在石棺的边沿,看着紫云,用生硬的汉语说了声,来吧。  紫云站着没有动,只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樱田等了会儿,有点不耐烦了,哗的一声站起来,赤条条地跨出石棺,一把捉住她,抱起来就丢了进去。水花溅得满地尽湿。

紫云看到体内流出来的血,才知道自己真的怀孕了。她开始拼命挣扎,却被樱田摁住。

樱田换了个体位,抓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一直按进水里,很久才呼出一口气,说,哟西。

紫云被拖出石棺时,里面的水已经染成粉红。樱田却毫不在意,把她像块破布那样挂在石棺的边沿,站着用力干完,才低头又看了眼沾在腹部的鲜血,重新跨进石棺,洗了会儿,忽然想起来,用日语说,你辛苦了。

天快亮时,义公所的收粪工最先在隆升米行的河埠头发现紫云。后来,米行的伙计卸下一块门板把她抬往龚家时,吴掌柜再三强调,少奶奶这是失足掉进了河里。她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医生离开后,紫云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站在床边的家澍,见他始终没有说话,就闭上眼睛,强忍着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泪水还是忍不住,从眼角的缝隙中挤了出来。

两天后,身上的血止了。紫云下床,从柜子里拿了身外衣换上后,拉开房门,就见家澍正站在门外。

家澍上下看了她一眼后,说,你要干什么?

紫云低下头,说,我想回家。

说什么疯话?家澍抓住她的一条胳膊,把她拉进屋里。关上门,他的语气平和了许多,你要听医生的话,你得静养。

你能静得下来吗?紫云仍然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说,我们的孩子没了。

家澍沉默了一会儿,说,这没什么,孩子还会有的。

说着,他伸手搂住紫云的肩膀,半推着她走到床边,扶她躺下后,蹲下身,轻柔地脱掉她的鞋子,拉过夹被替她盖上。

紫云看着他,忽然说,你是怕我去告发你。

家澍一愣,在床沿上坐下,说,难道你还想去见那只畜生?

就像一根针扎进心头,紫云瞬间痛得要命。她用双手使劲抓着床单,拼命地抓住。

04

一九四二年初春,天气毫无回暖的迹象,依旧寒风萧瑟,百木凋零。

家澍跟着一名持枪的日本士兵穿过军营,就见樱田穿着衬衫,蹲在廊下用一块油石打磨他的军刀。这里原本是座公祠,只是门前的许多古树与石碑都已被清空,成了练兵的操场。

在翻译官的示意下,家澍摘下帽子,躬身叫了声太君。

樱田充耳不闻。他一直要到把军刀打磨到满意后才直起身,仔细地擦干净刀身,一抬手就把它架在了家澍的脖子上。看着家澍变白的脸色,樱田愉快地笑了,收回刀,说,请。

合约书早已摆放在屋里的桌上。家澍却不敢入座,一脸难色地看着樱田,说,太君,我们做的是小买卖……我是担心会耽误了皇军的大事。

为皇军服务,小买卖不就成了大买卖?翻译官掏出钢笔,冷冷地说,你就把它看成是樱田太君对你的补偿吧。

家澍的脸色又变了,慌忙接过钢笔入座,工整地在合约书上签上名字,并且按上手印后,马上又站起来,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

樱田满意地点了点头,亲自从柜子里取来一瓶清酒,说要跟龚桑喝一杯。翻译官有点意外地看着他的主人。这时,樱田和颜悦色地伸手,示意家澍在他对面坐下,一边倒酒,一边说他家在名古屋是开酒坊的,这种樱田烧是日本很有名的清酒。等到翻译完,他举起酒盅,又说,那我们就像生意人一样喝一杯。

翻译官在两只酒盅都放回桌上后,对家澍说,樱田太君的意思是说,大家都是生意人,龚少爷你喝水可别忘了挖井人。

家澍连声说了两个明白。出了樱田的办公室后,他像是松了口气,对翻译官说,原来日本人也知道吃回扣。

翻译官没有出声,直到把他送出军营,才站定,说,我能猜到你的心思,我劝你别做傻事。

命都攥在了你们的手心里,我能做什么傻事?家澍看着翻译官,笑了笑,说,你知道乱世中什么最贴人心吗?不等翻译官开口,他马上又说,钱。

翻译官冷笑一声,说,乱世中最要紧的是活着。

家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后,拱手离去。自此,隆升米行开始代理秀州地区军粮的征收与采购业务。这是一份肥缺,也是一份苦差。随着日军的战线在东亚快速拉长,物资已经成为决定这场战争输赢的关键。

当晚,家澍靠在宝钗的床上.闭着眼睛说,到时间你就发报,把我的情况也报上去。

你应该事先向上面请示。宝钗放下梳子,端详着镜子里的脸,说,我们不是猎犬,我们只是送信的鸽子,跟日本人走得太近,迟早会殃及池鱼。

你让我怎么请示?家澍睁开眼,看着她的脑后勺,说,我让樱田等着,等我向上峰汇报?

宝钗转身看着他,说,先斩后奏一向是军统的大忌,如果这份电报重庆方面不予备案,你就真成了一名汉奸。

家澍愣了愣,说,不是还有你可以替我证明嘛。

如果我活不到那个时候呢?

家澍一下闭嘴了,目光在沉默中变得宁静,看着宝钗,一直看到她披头散发地站起身,走到床边。

宝钗俯下身,长发就像瀑布一样从肩头倾泻而下,盖满了家澍的脸。

忽然,她松开接吻的嘴唇,说,你接近樱田另有目的,你想除掉他。

干掉一名日军的军政主官,只会招来更加血腥的报复。家澍平静地看着她,说,我是这种人吗?

宝钗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说,你有没有后悔过?

后悔什么?

后悔走上了这条路。

家澍想了想,说,有时候是路堵在了脚下,我们身不由己。

可我后悔过,不止一次。宝钗说着,从他身上翻下来,仰面望着屋顶的吊灯,喃喃地说,我一直在想,当初要不是每一步都跟随着你,我早已是你们龚家的少奶奶。说完,她苦笑一声,又说,我一心想成为你太太,可结果呢?我连你的女人都算不上,我最终只是你包过的妓女。

家澍脸上有种难言的苦楚,一下想起了他们在省城学堂里的初恋时光。那时候,她叫周佩雯,剪着一头齐眉的短发,每个周末都会去西湖边的一家西餐社,她说她不喜欢吃那里的牛排,她只是想隔着玻璃看过往的行人。一天黄昏,他们从西餐社出来,牵着手,一直走到倒塌的雷峰塔。站在那堆杂草丛生的废墟前,她说,如果我被压在下面,你会来拯救我吗?

家澍记得当时他不假思索地说,会,一定会的。

久红像只落汤鸡一样跪在紫云面前那天,天上下着倾盆大雨。

每年雨季,驻守在上游的日军都会开闸放水,为的是确保他们修筑在太湖沿线的工事不致被淹。洪水一泻千里,秀州城外昼夜间就成了一片泽国。钱嫂通常会在这个时节带着久红进城避水,就住在龚家。可是,这一次她没有来。

我妈呢?紫云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催促久红说,你倒是说呀。

久红抽泣了半天,才抬起污浊不堪的脸,说,妈死了。

钱嫂死在雨季来临前的最后一次清乡行动中。从江苏南下的日军一路抢掠,到达秀州境内时遭到游击队的袭击。他们就是追着这一小股反抗武装进入钱王甸村的。杀红了眼的日军不光点着了整个村庄,还把所有的村民驱赶到钱家宗祠前的空地上,用机枪扫射。

久红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龚家前厅里的每个人都听得不寒而栗,好像外面在下的不是雨,而是哗哗倾倒的血水。

紫云忽然说,那你怎么活着?

久红一下止住了哭声,抬头看完紫云,又看了看站在一边的几个用人,哇的一声,捂住脸哭得更加痛彻心扉。

事实上,久红那天就躺在后村的芦苇荡里,躺在她身边的人是王家的锦清。枪声传来,他提着裤子跑去看了一眼,说,糟了,是日本兵。

锦清是王家的独子,也是方圆几十里出名的败家子。除了游手好闲,他最擅长的就是勾搭女人。家里那几亩祖产,几乎都让他赔在了女人的身上,有一次还差点让人浸了猪笼,但久红从小就迷恋这样的男人。在紫云出嫁前,姐妹俩躺在一个被窝里说话,说着说着就说起了王家的锦清。久红肆意地说,男人长得漂亮就是本事,你看他长得多像台上唱戏的小生。

紫云吃惊地看着她,想起母亲在背后常说的一句话:看她那两片屁股就知道,这迟早是只夹不住尾巴的狐狸精。

那一年,久红才十三岁,已经长得手长、腿长、脸盘大。到了十六七岁,这个体征就越发明显。她的胸脯圆鼓鼓的,两片屁股更加的翘,就像匹日本宪兵骑的东洋马,让每个见到她的男人都有种上去捏一把的冲动。

缠绕在钱嫂心头这么多年的那个结反倒解开了。她对紫云说,看来,我是冤枉了你爸,这丫头真不是钱家的种。

钱嫂在临死的那一刻又想起丈夫钱继昆。看着不断从伤口流出来的肠子,她想,这么大一个窟窿,将来怎么跟继昆交代呢?

洪水刚退,家澍就带着姐妹俩赶去钱王甸村收尸,但见满目焦黑的残垣断壁间,只剩下钱家的宗祠没有被毁,在夕阳下拖着一道长长的阴影。

上哪去找?幸免于难的村民木然地看着他们,说,这么大一场水,连鬼魂都冲走了。

久红两腿一软,跪倒在宗祠前的空地上,捶着那些青石板又开始号啕大哭。紫云却站得纹丝不动,隔着泪水,出神地盯着钱家宗祠那个黑洞洞的门口。

家澍看了看天色,又扭头看了眼带来的几个伙计,对紫云说,要不,我们就立个衣冠冢。

紫云过了很久才摇了摇头,伸手挽住家澍的一条胳膊,就像这是她唯一的依靠那样,把大半个身体都贴在那条胳膊上。

05

时间一长,用人们都看出来了,这位亲家小姐跟她的姐姐不同,是个开朗而勤快的好姑娘,每天端茶倒水的,三餐前还会去厨房里帮着当下手。而且,说话也随和,住下没几天就对他们说,往后你们别亲家小姐亲家小姐地叫,听着都绕口……你们就叫我久红。

话传到紫云耳朵里,她只是在心里冷笑。从小一手带大的,紫云比谁都清楚,这是个心眼多过筛子的丫头。

一天下午,久红在厨房里热了两碗桂圆银耳羹端进来,姐妹俩吃着时,紫云提醒她别跟那几个老妈子没大没小,别跟她们一起嚼舌头。

我就是要知道她们心里面的话。久红认真地说,这么大一个家,你底下要有人,你要知道她们背后都在说什么。

说什么,她们都是用人。紫云也认真地说,你跟她们不一样,你要让自己像个小姐,将来才会找到好人家。

我不嫁人。话一出口,久红眼前又出现了锦清那张俊秀的脸。

在冒雨逃亡的一路上,锦清就像个无微不至的丈夫。他们在秀州城外的一间破庙里住了一晚,跟许多难民挤在一起。锦清整夜都搂着她,可第二天醒来,他已经离去,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久红的眼里蒙上了一层薄雾。她对着紫云摇了摇头,重申,我真的不嫁人,我这辈子都陪着你。

紫云舀了勺银耳到嘴里,说,女人不嫁人,那还叫女人吗?

那你就把我当男人。

久红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特别是在家澍不在家的那些夜里,姐妹俩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她们睡在一个被窝,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说到伤心处,还会在心里默默地流上一会儿泪。久红就是在紫云说话的时候把舌头伸进她嘴里的。紫云吓了一跳,一把推开她,说,你疯了。说完,用手使劲擦着嘴唇,你从哪里学来的?

久红没有说话,脸上挂着笑容,眼睛却开始湿润。她把头埋进紫云的怀里,像个孩子那样一拱一拱地抽泣。紫云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久红的泪水很快濡湿了她的衣襟,一片冰凉。

好一会儿,紫云吐出一口气,说,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久红这才抬起头,说,谁?

那个教坏你的人。

久红摇了摇头,把沾满泪水的脸贴到紫云的脸上,喃喃地说,姐,我们不去想那些男人。

紫云很快就发现,女人在很多时候其实是不需要男人的。

除夕之夜天上下着细雪。久红抱着两个热水袋走进紫云的房间,见家澍正戴上围巾准备离开,就笑着说,姐夫,大年夜还出去呀。

家澍嗯了声,走到门口,说,这种活让下人去干,你多陪陪你姐。

紫云始终背对着门坐在梳妆台前。她从镜子里注意到家澍的眼神,不禁扭头看了眼久红,见她正撅着屁股跪在床沿铺被子。

夜深后,紫云的手掌在那只滚圆的屁股上摩挲了很久,笑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你,还是给他做小算了。

久红一下警醒,说,什么?

唐家大少爷年前娶的就是他二姨太的妹妹。紫云说,这样也好,至少姐妹俩不用去争。

那不一样,你是大奶奶。久红说,只有姨太太才会怕人跟她争。

我算什么大奶奶。紫云淡淡地说,我只不过是他们龚家供桌上摆的一块牌位。

久红没有再说话,她在被子里俯身过去,轻柔地亲吻着紫云的肩颈。

几天后的大年初五是迎财神的日子。每年这天,龚家都会包一台船戏,从日出一直演到日落,在米行门前的河里,雕花的戏船就是草班艺人们的舞台。他们在船顶的平台上一会儿唱京戏,一会儿玩杂耍,有时还会表演几个西洋的魔术。

樱田是在演出到达高潮时忽然到来的,穿着大衣,戴着皮帽,身后跟着一群着便衣的卫兵。他一走上米行的台阶,就冲着家澍拱手,像个生意人那样用生涩的中文说,新年吉祥,恭喜发财。  家澍赶紧起身鞠躬,说,太君怎么不打招呼就来了?

翻译笑着说,太君这是与民同乐。

樱田好像已经不记得紫云了,看着她,点头说,龚太太新年吉祥。

家澍慌忙拉起僵在座位上的紫云,说,还不给太君端茶去。

樱田笑呵呵地看了眼紫云进门的背影,摘下皮帽,朝着站在街上的观众扬了扬后入座,竖起大拇指对家澍说,龚太太的,哟西。

家澍脸上微妙的变化只有翻译官看在眼里。  等借故走进米行的茶水间时,家澍的脸色才恢复如常。他朝正在泡茶的伙计一挥手让他出去后,横了紫云一眼,说,你现在就回家,带上久红去省城,我在华兴银行里给你们留了一笔钱。

紫云关上门,回身看着他,说,你想干什么?

家澍没有回答。他掏出烟盒,从中挑出一支烟,掰开,把里面的粉末倒入茶壶。

紫云走到他身边,说,他死了,你就能忘记吗?

我不是为了你。家澍不动声色地说着,把茶壶与茶盅一起放进托盘。

男人端茶递水的,像什么话?紫云说着,不假思索地端过托盘就往外走。

家澍一把将她拉住,说,这不是你的事。

紫云转脸看着他,缓慢而决绝地摇了摇头。

可是,紫云拉开门就见到了翻译官那张油亮的脸。他正举着手,准备敲门而人。

翻译官退下台阶,看着他俩说,两位不必客气,樱田太君从来不喝外面的茶水,也不吃外面的任何东西。说着,他侧身让到一边,又说,龚少爷还是快去陪太君看戏吧。

说完,他抬起眼睛,看着夫妻俩,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当晚,家澍照旧在百福楼摆了两桌酒席,热热闹闹地跟伙计们吃了顿团圆饭。回家的途中,他对紫云说,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紫云愣了愣,说,有没有事,都是这么一条路。  家澍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说话。

经过玉楼春时,紫云望着灯火通明的门口,一直犹豫到走出很远,才说,你干吗不娶她回家呢?

家澍继续沉默着,却出人意料地把手搭在她的肩头,搂着她。

一下子,紫云觉得鼻子特别的酸,忍了很久,她又说,你该找个人,替你生个儿子。

找谁?家澍说着,笑了。他呵呵地笑着,没有再往下说。

06

就像明媚的春光,这年春天是紫云感觉最和煦的春天。虽然家澍还会去玉楼春过夜,但在家时话明显多了,到了床上也变得热情与周到。而最让紫云感到踏实的还是她的肚子。  紫云再次怀孕,备感落寞的人是久红。可是,她的脸上看不出来,用人们看到的是姐妹贴心。一天两次,久红都会在厨房里耐心地熬煮保胎药。熬完了,端到紫云房里,侍候她喝完,坐在一边陪她解闷。

紫云再也没提让她做小的事,就像从来没说起过那样。现在,她唯一想的就是肚子里这颗种子能够平平安安,能够瓜熟蒂落,这比她的性命更重要。

有好几回,姐妹俩聊到一时无语时,久红把脸凑过去,都被轻轻地挡开。紫云用眼神告诉她不行。还用脸色告诫她,这些都过去了。

久红温顺地微笑着,一脸毫不在意的样子,一直要回到住处才让自己的心痛起来,才让自己咬紧牙关。原来,女人跟男人一样的无情无义。她们在床上说的话,一样只是放了个不穿裤子的屁。久红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没有人是靠得住的,在这个世界上她注定是个孤苦伶仃的人。

这天午后,紫云在床上打了盹,醒来发现久红已经来过,汤药就放在桌上,有点凉了。她勉强喝了口,开窗想喊佣人去热一下,却见家澍正低头从西厢房的方向出来,贴着墙根匆匆地由角门离开。

久红就住在西厢的客房。紫云快走到那个门口时,想了想,转身进了隔壁的另一间客房,轻轻地关上门,贴着站在那里,一直等到久红离开才出来。

紫云是在久红的床上发现了端倪,但她一点都没有愤怒。她只是觉得累,人像被一下抽空了那样,腰酸得都快直不起来了,就索性在那张床上躺下,躺在那股若有似无的精液的气息里面。许多记忆却像西洋镜那样,一幕幕在她紧闭的眼睛里来来回回。

晚饭后,紫云仍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姐妹俩有说有笑的,一直到由久红陪着进了房间,她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我累了,我要睡了。

久红看了她一眼后,知趣地退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房门。

三天后,她刚把药端进房间,紫云就一摆手,说,不喝了,再喝下去真成药罐子了。不等久红开口,她马上又说,我给你说了门亲事。

久红睁大眼睛看着紫云,好一会儿,说,我不嫁人,我说过的,我谁也不嫁。  紫云淡淡地说,已经定下了。

那去退了。久红说,我不嫁人。

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紫云说,嫁不嫁都由不得你。

姐。久红长长地叫了一声后,低下头,说,姐夫硬要进来,你叫我有什么办法?

紫云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西厢房的方向,说,你陪嫁要的首饰,去我抽屉里自己挑。

紫云以为久红会哭,会跟她闹,但是没有。她只是默默地站了会儿后,把手中的托盘往桌上轻轻地放下,出了房间。

当晚,家澍上床时已经很晚。他在被子里推了推紫云,说,睡着了?

紫云闭着眼睛,说,你要跟我说什么?

家澍说,你嫁妹妹,总得先跟我通个气吧?

她不是都跟你说了嘛。

那个丁七都能当她爹了。

男人老一点好。紫云说,老一点的踏实。

家澍半天没有出声后,叹了口气说,你不是要把她嫁出去,你这是在逼我娶她。

紫云愣了愣,故作轻松地说,你娶她最好了,省得底下那些人在背地里嚼舌头。

那好,你明天去把亲事退了。家澍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说,你告诉丁七,是我舍不得把久红嫁给他,我要娶她做我的姨太太。

这一回,轮到紫云半天没有出声了。她在被子里摸索着抓过家澍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肚子上,如同交代后事那样,说,我迟早会给她腾地方的……成亲后,你让她等着,要是我难产死掉了,你就把她扶正。

久红出嫁那天,花轿从后门抬走,就像龚家嫁了一个丫头。临上轿前,她撩起盖头,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紫云。

紫云心里有点酸涩,呆呆地站着,说,到时辰了,上轿吧。

让我把你看看清楚。久红一字一句地说,我每天每夜都会记着你的。

说完,她垂下手,旁若无人地钻进轿子。

新郎丁七原先是米行里的伙计,后来自立门户在秀州城外开了家粮铺,销的还是龚家的稻米与杂粮。年轻的时候,龚老爷把大太太的陪房丫头下嫁给了他。那女人跟人跑了后,他又续了一个。可是,好景不长,这个女人又死于日本飞机扔下来的炸弹,尸骨无存。

久红是丁七娶的第三个女人。喜宴上,他不停地向吴掌柜敬酒,说一定要代他谢谢少奶奶,他丁七一定是祖上积德,大半辈子都过去了,竟然当上了龚家的连襟。

吴掌柜笑得很温婉,只是劝他少喝点,今晚还有压轴戏要唱呢。

丁七一直要喝到摇摇晃晃才进洞房。他在床上对久红说,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的。

久红点了点头,眼泪就跟着掉了下来。她蜷缩进丁七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一边流着泪,一边不停地说着话。说她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就没了父母,到了龚家以为能过几天好日子,可一不小心还让人给睡了。

这些,丁七早就打听过了。他抱紧痛哭流涕的久红说,我不会嫌你这个的。

久红抬起泪眼用力地点了点头,却在丁七扯她裤腰带时抓住了他的手,说,我饿了,我这一天都没吃。

可是,久红并没有吃饭,而是就着外面的剩菜先跟丁七喝了杯交杯酒后,在他身边坐下,又把酒杯斟满。丁七有点等不及了,说,还是吃饭吧,吃饱我们也该歇了。

久红摇了摇头,说,这是我的喜酒……你都结过三次,我才头一回。

丁七想想也是。又一想,醉酒之后的新娘肯定别有一番滋味,就举起酒杯说,那我们两口子……干了。

久红以为,喝醉了许多事情就可以不去想,眼前这个男人就可以不去看。但她没想到的是自己的酒量会这么好。丁七已经烂醉如泥了,她还是那么清醒,力气也大得惊人,就像背着一捆稻草那样,她把丁七扔到床上后,在一边坐下,第一次仔细地看着那张就像脱毛的猴屁股一样的瘦脸。丁七这时睁了睁眼,还没忘记要把衣服脱了。他刚脱了一半,就哇的一口吐在自己胸口。

久红没有动。她直愣愣地一直坐到桌上的红烛燃尽,才抓过一个枕头,把它闷在丁七脸上,整个人都压了上去。

久红在丁七的挣扎中再次落泪。她一边哭,一边用身子拼命地压着。

07

紫云在家中早产生下个儿子那天晚上,佣人到处都没能找到家澍。第二天,等他赶回家里,孩子已经夭折。紫云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血泊里,听到丈夫的声音,她动了动眼皮,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医生把家澍拉到一边,说,这血止不住……只怕撑不到晚上。

家澍瞪着医生,说,那还不送医院?

医生没有说话,低头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秀州城里唯一的一家医院早已被征用,成了日军的野战医院。随着新四军渡江南下,开始在敌后开辟战场,那里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日本伤兵被送进来。为此,樱田特意在门口增派了一队宪兵,禁止一切平民与散兵入内。

但紫云还是被送进了医院,由两名日军士兵用担架抬着,直接上了手术台。

家澍在医院的大门外一直等到翻译官出来,看清他脸上的表情后,一颗心总算落到了肚子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这回真该好好谢谢樱田太君,他一个电话,救了内人的一条命。

翻译官却意外地说,龚少爷,你不觉得该谢的人是我吗?

家澍赶紧说,那当然,不是你,我连樱田太君的面都见不着。说完,他朝翻译官拱手,改天一定面谢你们两位。

翻译官一边朝前走,一边说,樱田太君只怕没这个空,他正忙着把捞来的大洋换成金条。

家澍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翻译官又说,龚少爷不会不知道吧?就在上个月,美国人在菲律宾登陆了。

这么远的事我怎么会知道?家澍说,就算知道了,又关我什么事?

很多人都开始在打算自己的后路了。翻译官说,龚少爷,这些年,我可是把后路都铺在了你身上。  说完,他笑呵呵地一拍家澍的肩膀,大摇大摆地离去。

两天后,已晋升为中佐的樱田来医院慰问伤兵时专门看望了紫云。站在病床前,他用生硬的汉语温和地说,我很高兴,你活过来了。

紫云始终紧闭着眼睛,在病床上躺得就像具尸体。她在医院的特护病房里住了五天,直到回家后,才开口对家澍说,你为什么要救我呢?你应该让我死的,我想死在这张床上。

别多想了,安心养病吧。家澍说着,替她掖了掖被子,起身想往外走。

我能不想吗?紫云说,我是被日本人救活的。

这没什么,活着比什么都好。家澍深吸一口气后,想了想,重新回到床边坐下,第一次对妻子说起了局势。从盟军在诺曼底登陆开始,一直说到日本在莱特湾海战中的惨败。他说,只有活着,我们才能等到那一天。

可是,家澍并没有见到那一天的来临。随着中国军队全面反攻的开始,秀州城内也变得风声鹤唳,日夜都有全副武装的军警在大街上巡逻。

这天,他刚走到玉楼春的街口就觉得有点异样,周围多了一些陌生的面孔。他们有的坐在摊边喝茶,有的像在等人,可每一双眼睛都不经意地盯着玉楼春的门口。

家澍走进街边的一家当铺,伸手招来一名伙计,说,你替我跑趟玉楼春,给薛姑娘带个口信,就说她托我带的碧螺春要过几天才送来。

掌柜的不等伙计应声就从柜台出来,一挥手,说,还愣着干吗?龚少爷让你去,你就快去。说着,他请家澍进里间去坐,还是尝尝我那些陈年的普洱吧。

家澍摆手说不了,还有事呢。说完,就匆匆出了当铺,但并没有走远,而是站到街对面的一个弄口,等到那伙计从玉楼春出来,家澍上前拦住他,说,见到薛姑娘了?

伙计点点头,说,薛姑娘说她知道了,她请龚少爷替她把那些茶叶退了。

家澍一下有点发呆,脸白得就像一张纸。这些都是他跟宝钗之间的暗语,意思是危险来了,快撤。宝钗的回答是她知道了,但她已经走不了了。他们在商定那些暗语时,宝钗就躺在他的怀里,抚摸着他胸膛,说,我是不会让自己落进日本人手里的,我受不了他们的酷刑。

这时,一声枪响从玉楼春的方向远远传来,守在街上的便衣一下子冲进妓院。他们发现宝钗倒在房间的地板上,手里握着一支手枪,子弹从太阳穴射入,由左边脸颊穿出,把她大半张脸都掀掉了。在她身边还有一部已经毁坏的电台与烧成灰烬的文件。

家澍是在当铺伙计惊诧的注视中转身离去的。他木然地穿行在人群中,却无法阻挡那些扑面而来的往事。宝钗不止一次地说过,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但愿我能死在你的怀里。

当晚,翻译官刚走进家门外的巷子,就被忽然蹿出的—个人按在墙上。翻译官叹了口气,说,要真是我的话,我还会—个人走夜路吗?

那是谁?家澍松开他,把手伸进口袋,就像有把枪在指着他那样。

是省城的特高课。翻译官把家澍让进屋里后,说这次行动很反常,他们既不通知驻军,也没有要求警备队协助,就连樱田也是在玉楼春里出了人命后才接到协查通报,派人查抄了龚家的大院与米行。最后,他看着家澍,说,看来,是你们内部有人把你给卖了。

我被捕,对你没有好处。家澍说,你得帮我出城。

怎么帮?翻译官发出一声苦笑,说,你的通缉令已经贴满了城里的电线杆。

家澍终于垂下眼皮,长久地沉默着。

这时,翻译官又说,龚少爷,你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

乌衣庵坐落在秀州城南的一条旧巷里。本来这里是座书院,破落后由城内的商户集资改建成了庵堂,大殿里供奉着南海的观世音菩萨。

家澍翻墙进去后,从后院摸黑绕到大殿,就见紫云跪在蒲团上,穿着素衣,披着一头秀发,在青灯下,手里捻动着佛珠。

病愈之后的紫云迷上了吃斋念佛。她把西厢的一间客房改成了佛堂,每天跪在那里诵读经文,但到了晚上还是难以入睡,总是在半梦半醒中见到夭折的儿子,张着四肢从地上爬到她身上。孩子既不哭,也不闹,一头扎在紫云的胸脯上就知道拼命地吮吸,每次都让她真真切切痛得钻心,痛到泪流满面。

紫云直到搬进乌衣庵才开始安宁下来,以为自己的这辈子都会这样了。

家澍在她面前站了许久,才见她睁开眼睛。紫云仰起脸,说,你说活着比什么都好,可我怎么越活着就越受罪呢?

我出事了。家澍蹲下身,抓住她的手,说,你要听我说。

我知道。紫云抽出她的手,说,下午日本人来过了,吴掌柜也来过了。

你听我说,每一个字都要记在心里。家澍急切地重新抓起她的手,放慢语速,一字一句说得从来没有这么凝重过。说完,他松开手,看着紫云一笑,又说,我把这个家全都交给你了。

你要去哪儿?

用不了多久,我就会回来。家澍想了想,起身后忽然说,要是我们有个孩子就好了。

一下子,紫云有种泪水夺眶而出的酸楚。她看着家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走到门边时,他双手合十,朝着不知何时已站在殿外的师太行了个礼。

太阳出来时,家澍在出城的码头上被抓获。便衣们客客气气地把他带进停在岸边的一艘火轮,很快驶离码头。

紫云在这天上午回到家里发现如同遭受了洗劫,到处是一片狼藉。她的首饰没有了,挂在墙上的字画不见了,就连屋子里的许多家具与瓷器也被那些私跑的佣人们带走。而最触目惊心的是龚老爷卧室里,被推倒的书柜后面,墙上空留着的那两个大洞。家澍说过,那里砌着两个保险柜,里面存放的是龚家几代人的积蓄。

留下来的一名老妈子抹着眼泪,恨恨地说,日本兵是强盗,他们就是贼。

紫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拉过一把椅子在大厅里一坐就是小半天,直到吴掌柜捧着账本进来,说,还好,日本人只是拿走了柜上的现金,我都记上了。见紫云的脸上丝毫没有反应,他试探着又说,少奶奶,我们得想法子救少爷。

怎么救?紫云一下变得声色俱厉。她瞪着吴掌柜,眼前一掠而过的是樱田那张黝黑的脸。紫云闭上眼睛,说,他会回来的,他说过,他一定会回来的。

吴掌柜再也不敢多嘴,捧着账本悄然退出。

两天后,紫云在夜深人静时从房间里出来,沿着院墙把龚家大院转了个遍,才走到中庭的荷花池边,看了眼那轮倒映在水中的明月,蹲下身,沿着一块太湖石一直把手伸到水里,摸到一根很细的麻绳,慢慢地把它往上拉。

紫云从水里捞出一个密封的铜盒,回到房间把它打开,里面正如家澍在乌衣庵大殿里所说的,是个蜡封的纸包,沉甸甸的。第二天,她揣着这个纸包离开家,租船出城后,换乘一辆牛车来到一个叫斜塘的小镇。在桥边的一家铺子里吃了碗馄饨后,沿着河一直向东走到镇外的小教堂。

可是,在把纸包放到神坛底下后,紫云并没有按家澍说的那样马上离开,而是穿过一扇边门,来到教堂的后院。

一个穿着教袍的男人正蹲在台阶下喂食一条野狗。他抬起头,紫云一眼就认出来了,叫了声,刘先生。

我姓钟。男人直起身,说,镇上的人都叫我钟神父。

日本人抓了家澍。紫云说,你们得救他。

钟神父掏出一块手帕,仔细地擦干净每根手指后,走到紫云面前,神色悲痛地说,龚少爷已经殉国。

紫云一下睁圆眼睛,说,你胡说。

钟神父没有辩解。他只是看着紫云,眼神一如当年在龚家的后堂那般宽厚而哀伤。

紫云赶回秀州就让吴掌柜去了省城。在那里,他四处托人,整整待了一个多星期,才带回一包骨灰。

家澍是在押往省城的船上跳河的。为了不让自己再次被捕,他奋力游向船尾,一头扎进了螺旋桨的旋流里。吴掌柜把那包骨灰放进紫云手里,嗓音沙哑地说,日本人把少爷打捞上船时,他已经被绞得血肉模糊,只剩下半边身子。

08

欢庆胜利的游行进行到一半,天空忽然下起暴雨。一时间电闪雷鸣,好像老天爷都要在这时吐出那口积郁了八年的恶气。满城的人流一哄而散,大街上很快变得冷冷清清,只剩下那些被丢弃的彩旗与传单,在如潮般的雨水中无主地漂流。

紫云打着一把伞从龚家的后门出来。走到巷口时,身上的旗袍已经湿透,但她毫无知觉,沿着空旷的大街一直往前走,一直走到拘置所那两扇黑色大门外。

等到雨快停的时候,墙边的角门开了一半。久红抱着一个包袱出来,见到站在雨中的紫云,她目光呆滞地上前,张了下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紫云把伞遮到她头上,说,回家吧。

久红站着没动,说,我有自己的家。

丁家那些亲戚还会让你进门吗?

我没有杀他。久红说,他那是马上风。

紫云的眼睛盯在她脸上,说,你在里面待了这么久,你还没想明白吗?

我干吗要想明白?久红的眼神变了,再次看着紫云。

老天爷已经报应我了,它带走了我的儿子,也带走了你姐夫。紫云说着,挽起她的一条胳膊,又说,走吧,我们有话回家里说。

事实上,早在久红刚入狱时,紫云就去找过警察局长。得到答复是不冷不热的一句话。警察局长说,少奶奶,你已经捞过一次人了,你真想再来第二次吗?

当时,紫云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恨不得有条地缝钻下去。

日本投降的消息传来后,紫云苒次来到警察局长家里。一见面,警察局长不等她开口,就连连摇晃着脑袋说,她是刑事犯,她不在释放的名单里。

紫云把一本存折放在桌上,说,那就把她添进去。

警察局长还是摇头,说,现在不比过去了,现在我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

那你更应该帮这个忙。紫云把存折一直推到他面前,说,你替日本人当了六年的警察局长,你不能忘了一句老话。

哪句?

秋后算账。说着,紫云站起来,看着警察局长渐变的脸色,说龚家也不比过去了,自从让日本人抄过家后,为筹这么一笔款子,我可是卖了街上的两间铺面。

那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钱。警察局长说完,把存折推回桌子的另一端。

这不是钱,这是一条人命。紫云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脚尖,说,日本人杀了家澍,杀了我妈,这世上,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妹妹了……金大叔,你要我给你跪下吗?

警察局长慌忙起身,说,这可使不得。

紫云还是跪了下去,直挺挺地跪在桌子前,仰着脸。

这些,紫云都没有跟久红说,这辈子她都不会跟任何人说起。她只是在久红洗完澡出来后,把她带进房间,说,这城里你也不能久待,他们丁家迟早会找上门来。

久红发出一声冷笑,说,那你还带我回来?

我带你回来,是有话要交代你。紫云说她不久前去了趟钱王甸村,那里现在聚集着许多江北过来的难民。他们看中了那块地方,要在那里安家。紫云说,我已经嘱咐吴掌柜了,明天他就会找人过去,你们把钱家的旧屋修建起来。

久红又发出一声冷笑,说,你总算当家做主了,你要的就是这个?

紫云摇了摇头,走到床边坐下,目光悠远地望着久红,一拍床沿,说,来,坐。

久红是在重修钱家旧屋时与杜秋生好上的。这个从苏北逃难过来的木匠是个憨厚的小伙子。屋子一落成,他就留在了钱王甸村。一天晚上,他动情地对久红说,我给你们钱家当女婿,我们一起守着这个家。

久红出神地看着他,说,我不姓钱,这里不是我们的家。

钟神父出现在秀州城里时,身着笔挺的美式校官制服。他一来就让吉普车开进了日本人的军营。现在,这里围起铁丝网成了日军战俘的收容所。

同车前来的翻译官见到樱田,略带局促地用日语介绍说,这位是战后事务委员会的刘昭铭专员。

樱田双脚一并,皮靴发出啪的一声,却没有举手敬礼。

屋里说吧。刘昭铭说着,径直走进一间会议室,盯着挂在墙上的一幅作战地图,一直到翻译官知趣地退出,关上门,才公事公办地说他是受命来跟樱田商议部队的开拔事宜,你部的任务是赶赴江北,协助我方维持那边的秩序。

樱田说,我们已经战败,我现在只想回家。

这是你们冈村宁次总司令官的命令。

战争结束了,我已经没有总司令官。

是啊,还有什么比活着回家更好的事呢?刘昭铭说着,拉开一把椅子坐下.若无其事地接着说,把你这些年搜刮与贪污来的金条、美钞带回日本,就能重振你们樱田家的酒厂,可你应该听说过,战俘营里是很容易发生意外的……如果你死了,只怕埋在哪里都不会有人记得。

樱田在长久的垂立后,低头说,请原谅,我失言了。

刘昭铭从皮包里取出一份地图,铺在会议桌上,用手指了指一个地点后,说,尽快制定行军计划,你们将换上国军的装备展开行动。

樱田点了点头说是后,又说,你是要我们过江去跟新四军作战?

执行命令吧,只要你活着,我保证会让你带着你的金条与美钞回到日本。刘昭铭说完,提起皮包走到门边扭头说,你的翻译官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樱田在率部出发前命人勒死了翻译官,把他埋在操场的一个沙坑里。

几天后,刘昭铭换上长衫来到龚家。拜祭完家澍,他长久地凝望着高挂在墙上的遗像,说,正是他们的牺牲,才有了我们今天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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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你们都成了英雄,都升官发财了,可他呢?紫云看着林立在供桌上的牌位,说,他不光搭上了性命,他还毁掉了大半个龚家。

紫云是在回到大厅后说起那两个保险柜的。那是龚家几代人的积蓄,既然日本人已经战败,那就应该归还龚家。紫云说,外面的标语上都在说重建家园,我也要靠它来重建龚家。

不光要归还,党国还应该表彰家澍的功勋,但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身份。刘昭铭说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调查统计日军侵华期间在秀州各地抢夺的财产。他告诉紫云,事实上那两个保险柜是空的,里面只有一些单据。而正是这些单据,证明了家澍多年来一直在资助江北的新四军。

紫云说,新四军不跟你们一样打了八年的日本人吗?

这是政治,你不懂。刘昭铭看着紫云说,不过你放心,只要我在秀州,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会帮你。

紫云在刘昭铭的目光里又看到了那只伸出来的手。她低下头,无言地端起桌上的茶盏。

刘昭铭识趣地起身告辞,却在走到门口时站住了,反身环顾着大厅里的陈设,就像在追忆往昔那样,说,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这里,那天晚上,你披麻戴孝,跪在这里。

说着,他指了指柱子旁的一块方砖,看着紫云。

09

每年粜米时节久红都会来看望紫云,捎上一些腊肉,带着秋生。这一年,久红走进龚家大门时,怀里抱着还不到三个月的儿子。

紫云的眼睛一下有点红了。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

我们还没有名字呢。久红逗着怀里的孩子说,我们是来求姨娘给取个名字的。

秋生傻笑着插嘴说,我们两个加起来也认不到一升斗的字。

国荃。紫云几乎是脱口而出的。这是家澍在她怀孕时,照着家谱为他们孩子取的名字。紫云说完,从久红手里抱过孩子,亲了会儿,掂了会儿后,吩咐佣人去百福楼叫桌菜来。她说,今晚,我们要喝酒。

我们还得回去。久红说,我们搭船来的。

住两天,到时我叫船送你们回去。紫云说着,抱着孩子转身就往后堂去。

夫妻俩对视一眼,看到的都是对方眼里的诧异。

傍晚,紫云在酒桌上拉住久红的手,说,把孩子过继给我。

不行。久红说,国荃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他姓杜。

紫云看了眼秋生,忙说,那让我认他做干儿子。

姐。久红笑了,说,你是他姨娘。

紫云一愣,眼神瞬间变得黯淡。她收回手,抓起酒杯,默默地喝下一大口。  久红这时笑着又说,姐,你该找个人嫁了,守着这么大一个家是孵不出孩子来的。

紫云没想到久红都敢当面数落自己了。她脸随心转,这顿三个人的宴席一下变得沉闷与无趣。

夜深后,紫云在床上辗转反侧,脑子里出现的人一会儿是家澍,一会儿又是刘昭铭。到了最后,她的鼻息间只剩下刘昭铭身上那股烟草的气息。

有一次,刘昭铭曾亲口对她说,我之所以一直留在秀州城里,为的就是你。他说,照现在的局势看,只怕会越来越乱,你需要有个人来保护。说着,他拉起紫云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我有这个责任,也有这个能力。

紫云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但她还是摇了摇头,轻轻地抽出手掌,说,我不要人保护,我安安心心地守我的寡就够了。

那让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缅怀他。刘昭铭说着,重新拉过紫云的手掌,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里,说,我不能让你像花一样枯萎掉。说完,他低下头,又说,我这辈子唯一遗憾的是没能早一天见到你……只要早一天就够了。

紫云的鼻子莫名地一酸,竟然在他面前差点就掉下眼泪。

刘昭铭是个细心又专情的男人。他跟家澍不同,他做每一件事首先想到的是紫云。为了避免用人们的闲言碎语,他从来不会在龚家留宿,通常都是约在外面,先一起吃顿饭或是听场戏,然后在他租住的房间里睡到半夜时起床,亲自把她送到龚家的后院门外。紫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尝到了吻别的味道。

这种偷情一样的时光,让她觉得别样的刺激,同时又充满了柔情与蜜意。

有时候,他们还会赶去省城幽会,趁着刘昭铭出差的机会。两个人分乘两班客轮,先后到达约定的旅馆,在那里就像夫妻那样无拘无束地吃饭、洗澡、做爱。除了这三样,紫云在事后几乎想不出他们还干过什么。

但是,紫云还是说出了她藏在心里一直想问的那句话。在一次事后,她枕在刘昭铭的胸口,说,你从来没回过家……你不想你的太太,不想你的孩子吗?

我哪来的太太?刘昭铭笑了,但他很快收敛起笑容,说,我的家早就没了。

那你干吗不成一个家?你快四十了。紫云抬眼看着他的下巴,用力把最想说的那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我何尝不想?娶你做我的太太,跟你生一群我们的孩子。刘昭铭说,可我不能那么做。

紫云没问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的经验告诉她,男人是不能靠逼问的,男人只能靠引诱。她把头一点一点地埋下去,刘昭铭却把她拉上来,用力地搂进怀里。

这天晚上,刘昭铭的表情从来没有那么凝重过。他在紫云的耳边说了很多事,从当年日本人占领南京杀光他全家开始,一直到那天晚上,在龚家第一次见到紫云。他说,人就是这么奇怪,我始终都觉得你应该是我的妻子,我才是那个该娶你的人。

那你为什么不娶呢?紫云最终说出了那句她最想说的话。

刘昭铭没有回答。他整夜都以一种温柔的姿势搂抱着紫云,就像生怕她会消失。

从长江前线溃败下来的国军士兵拥进秀州城当天就洗劫了隆升米行。同时遭到洗劫的还有整条街的商铺。

刘昭铭带着卫兵匆匆赶到时,紫云正脸色发青地站在库房门口。她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说,以前还知道打个收条,现在就干脆用枪顶着你的脑袋明抢了。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刘昭铭示意卫兵退下后,说,今晚有船,我们离开这里。

紫云吃惊地看着他,说,为什么?

南京失守了,这里很快就会沦为战场。刘昭铭说,我们先到上海,再去广州。

我不走。紫云断然说,出了这座城,我什么都没有了。

刘昭铭目光忧郁地看着她,说,留在这里,你照样会什么都没有。

紫云始终犹豫不决,一直要到快吃晚饭时才横下一条心,让人把吴掌柜请来,亲手为他斟上一杯酒后,指着桌上的一串钥匙,说,这个家你替我看着,要走的人,你支他们三个月的工钱,不走的,你帮我照料着。

吴掌柜低头沉默了很久,说他在龚家已经都快四十年了,辛亥年剪辫子的那阵,都以为天塌下来了,可是天没塌,还是好好的。日本人打进来时,他又以为天要塌了,可结果还是把小日本赶走了。吴掌柜用酒润了润嘴唇,抬眼看着紫云,说,少奶奶,你别慌,天塌不下来的。  谁说天要塌下来了?紫云莞尔一笑,举起酒杯,说,吴叔,我就是出去几天,活了这么大,最远的地方我只去过省城。吴掌柜放下酒杯,说,少奶奶你放心,你走的时候龚家这个样,等你回来,还是这个样。

紫云点了点头,又敬了吴掌柜一杯后,开始吃饭。

饭后,她独自来到家澍的牌位前点了一炷香,站在那里,出神地一直看到它燃尽,才回屋收拾细软。

刘昭铭早已等候在人头涌动的码头。在两名军警的护卫下,他们登上轮船,刘昭铭却站住了,把一张纸条塞进紫云手里后,抓住她的手,说,你在上海等我,我会来找你的。

紫云睁大眼睛,说,不是说好一起走的吗?

我还有点事,我会来找你的。刘昭铭说着,松开手,扭头就走,但马上又回过身来,一把将她拉进怀里。轮船上到处是人与人的声音,他无所顾忌地把舌头伸进紫云嘴里。

船开出很久后,紫云才回过神来,茫然四顾,只见船上好多眼睛仍在昏暗的船灯下盯着自己。

刘昭铭留下的纸条上写着一个地址。紫云在那家旅社入住不久,进攻上海的战役就打响了。整整半个多月,她日夜都在房间里等待心爱的男人,直到一天早上醒来,发现枪炮声静止了,大街上密密麻麻睡满了身穿黄布军服的解放军士兵。

紫云站在窗口忽然笑了。她这辈子都从未这样放肆地笑过。一直笑到泪流满面,她才滑坐到地板上,双手抱紧自己的两个膝盖,埋着头开始哭泣。

10

为了欢庆远在北京的开国大典,秀州城里锣鼓喧天、红旗飘扬。

紫云在这天由上海回来,穿了一条士林布的旗袍,裹着一块格子布的头巾,就像个过客一样,匆匆穿过人流如潮的街市。但她去的地方不是龚家,也不是隆升米行。紫云径直走进了乌衣庵的大门。

年迈的师太在心底发出一声叹息后,领着她去了曾经住过的房间。

紫云站在门内,说,这一回,我不走了。

师太一笑,双手合十,说,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少奶奶不必太介怀。

一天,吴掌柜领着一名年轻的解放军士兵走进乌衣庵时,紫云正在清扫院子里的满地落叶。吴掌柜小心翼翼地说,军管会的同志想请少奶奶去一趟。

紫云直愣愣地看着吴掌柜,好一会儿才对着那名年轻的士兵,说,要我去干吗?

士兵显然已经有点不耐烦了,说,快走吧。

紫云连身上的素衣都没有换掉,就被那名士兵带进了军管会的大楼。这里也曾是刘昭铭办公的地方。紫云的心一下就跳到了嗓子眼里。

军管会的齐同志是个面目沧桑的中年人。他为紫云倒了杯白开水后,在她对面坐下,自我介绍说,他以前是新四军浙北游击队的特派员,在这座城里还做过几天小生意,当然那是为了开展地下工作。齐楚南话题一转就说起了家澍,一直说到紫云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那张沧桑的脸。

原来,刘昭铭说得没错,家澍生前一直用家里的财产暗中资助新四军。

正是这些经费帮助我们渡过了好几次难关。齐楚南说,我们是不会忘记老朋友的。

那他是你们的人?紫云终于开口说话。

是朋友,肝胆相照的老朋友。齐楚南说完,换了种语调,从国际形势一直说到国内形势。这些紫云都不懂,却听得特别认真。最后,齐楚南站起身,一挥手,说,他们在战场打不过我们,就想用经济来封锁我们,他们是要把新中国这个初生的婴儿扼杀在摇篮里,但这是做梦,是妄想。

紫云这才明白,冬天来了,秀州城里跟往年一样开始缺粮了。她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说,我听政府的。

齐楚南赞许地点了点头,说他知道龚家已经不比当年了。他说,你可以回去考虑,隆升米行怎么说也是百年的老字号了,我是希望你能出来带个头。

紫云还是说,我听政府的。

齐楚南又赞许地点了点头,说,少奶奶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舍不得的人是吴掌柜。他几乎是含着眼泪说,还是折成公债吧?都捐出去了,开年我们拿什么来收粮?

紫云没有说话,步履缓慢地穿过行人稀少的街道,走到乌衣庵的大门口。

吴掌柜在台阶下站住,叫了声,少奶奶。

紫云这才回头看着他,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

几天后,齐楚南带队敲锣打鼓地来到乌衣庵,亲手把一朵大红花挂在紫云胸前,说,我代表人民政府感谢少奶奶的义举。

紫云半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瞬间,她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晚上,紫云捧着那朵大红花盘坐在师太的禅房里,低着脑袋,说,我把龚家的根基换了这么一朵大红花……到了那一天,我该怎么去跟他们交代?

少奶奶这是大彻大悟。师太捻动着手里的念珠,说,黄泉路上,能攥进手心的只有自己那十个指甲盖。

久红第二胎生的仍然是个男孩。她抱着孩子来到龚家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龚家的前厅已经拆完,许多男人正用外面挑来的泥土填平中庭的荷花池。久红站着看了半天,心想,原来城里也开始闹土改了。

而更让她感到惊讶的是紫云。她不仅剪了一头齐耳短发,连平日里的旗袍也换掉了,身上穿的是件深蓝的列宁装。

久红睁大眼睛看了好久,才没头没脑地说了句,你就像个工作组里的女干部。

紫云连说话的语气都变了。她微笑着说,新社会就得有新气象。姐妹俩在后院的屋里坐下后,紫云告诉她用不了多久,外面就会变成一家幼稚园了。新社会讲究的是男女平等,女人不能光待在家里喂孩子,还得出来工作,这叫自食其力。那她们的孩子怎么办?白天就放到这里来。紫云说,这是秀州城里第一家幼稚园。

那我这回就来对了。久红一边撩起衣襟喂奶,一边说,我跟秋生商量过了,我们把国新过继给你。

紫云愣了半天,一直到久红喂完奶。她一把抱住孩子,把脸埋了下去,使劲地嗅着国新的小脸蛋,好一会儿才抬头,惊喜地说,你看,他尿了,他尿了我一手。

久红在龚家住了两天后,留下儿子回了钱王甸村。临走时,她仔细地端详着紫云的脸,说,姐,你还是把头发留起来好看。

一下子,紫云觉得有点难受。为了掩饰,她低头不停地嗅着熟睡的国新的小脸。

断奶期的孩子最难带的时候是在夜里。他既不吃也不睡,就知道闭着眼睛拼命地哭,两只小脚拼命地蹬被子。紫云实在是没办法,只好撩起衣服把奶头塞进他嘴里。孩子倒是不哭了,可一个夜里下来,她的两个奶头已经被啃得鲜血淋漓,疼到钻心。

一天晚上,紫云从熟睡的孩子嘴里拔出奶头,忽然流泪了。她含着泪,看着孩子,说,傻儿子,你喝的可是妈的血。

幼稚园快落成的时候,秀州城里到处传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紫云当场决定把它取名为抗美幼稚园。不仅如此,一年后,在给孩子报户口时,她还把国新更名为援朝。

就叫龚援朝。紫云对派出所里的公安同志说。

现在,紫云不光是抗美幼稚院的院长,她还是秀州妇女界的代表。白天在园里带孩子,晚上还要在灯下为前线的志愿军纳鞋底。紫云每天都觉得很累,闭上眼睛就能睡着,但同时也觉得从来没有这么踏实过,踏实到可以不去想那些铭刻在心头的往事。

可是有一天,齐楚南忽然来到幼稚园。他把紫云叫到操场,说,上海那边抓获了一批美蒋特务,其中有个叫刘昭铭的,让他漏网了。

紫云的眼睛一下直了,人却很快就变得恍惚。她慢慢地伸手,捏住衣服的下摆,扭头看着围墙边的那两株梧桐树。阳光正穿过枝叶间的缝隙,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抗战时,他是龚家澍的上线,我想你应该见过这个人,他是军统在秀州地区的负责人。齐楚南继续说,他极有可能潜逃到了这里。

我记得他。紫云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喃喃地说,原来他还活着。

他逃不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齐楚南把张开的手掌有力地一握后,接着告诉紫云,为了配合上海方面的搜捕,他去省城查阅了大量日军遗留下的档案,发现刘昭铭不仅是国民党的特务,他还是个汉奸,是个可耻的叛徒。

原来,抗战胜利的前夕,刘昭铭在去杭州执行任务时被日军的特高课诱捕。他变节了,出卖了许多与他患难与共的战友。家澍与宝钗就是其中的两个。

紫云听完这些,再也站不下去。她走到旁边的一个秋千架下,抓着那根绳索动作迟缓地坐了上去后,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来。

我也失去过亲人,我了解你的感受。齐楚南站到她面前,说,我们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告诉你的,你有权知道,这是历史的真相。

11

三十七岁那年,紫云第二次嫁人。她的婚礼简朴而热烈,就像每年元旦都会举行的联谊会。宾客们聚集在抗美幼稚园的礼堂里,长条桌是小朋友的课桌拼接起来的,大家猫着腰并排坐在小板凳上,喝着红茶水,嗑着葵花子。人武部长致完证婚词,大家鼓一次掌;街道主任介绍完当前的形势,又鼓一次掌。

直到所有的掌声都平息下去,大家按照习俗开始闹新人时,久红起身去了外面,一屁股坐到台阶上。她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与王锦清的重逢,却从来没有想到过,跟他结婚的女人竟然会是紫云。

一九五五年的国庆,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金桂腻人的花香,而让人更加兴奋的是秀州城里终于通上了铁路。第一列火车到站停靠时,率先下车的是从朝鲜归国的志愿军战士。他的黄军装上挂满了功勋章与纪念章,一下车就忙着立正与行军礼,与前来接车的首长一一握手,接着又行军礼。

紫云挤在妇女代表的队伍里见到锦清时,一眼没认出来。她只是觉得这个志愿军同志有点面熟。第二次,在英雄事迹报告会上,紫云坐在台下遥望着他那张不再白皙的面孔,不禁再次感叹命运的神奇,它让钱王甸村里最有名的败家子与花花公子都能成为战斗英雄。

他们的第三次见面是在两个月后,锦清来幼稚园为小朋友们做报告。他就像从来不认识紫云一样,一见面就抬手行了个军礼,叫了声,园长同志。

紫云略带失望地说,王锦清同志,你不认识我了?

锦清这才笑了,握住紫云的手,说,怎么会呢?我前几天还梦见你呢。

狗是改不了吃屎的。紫云在心里说,现在,他更有本钱去祸害那些女人了。

报告结束后,紫云把他送到幼稚园的门口。两人握别时,锦清没有马上松开手,而是有点莫名其妙地说,组织上已经批准我转业了。

紫云礼节性地说,欢迎你加入到地方建设中来。

几天后,锦清去了紫云所在的街道,找到妇女主任的办公室。不等他把话说完,妇女主任就笑着打断他,说,你们这些枪林弹雨中过来的同志就是性子急……好吧,你说,你看上哪家的闺女了?

锦清说,抗美幼稚园的钱紫云。

妇女主任愣了愣,说,你了解她吗?

了解。锦清说,我们本来就是一个村的。

人家可是结过婚的,还拖着个油瓶。

我知道。锦清说,她男人死了十年了。

看来你是摸过底了。妇女主任笑着说,可你不知道,她男人活着的时候是个国民党。

我知道,他死在了日本人手里。锦清说,毛主席、周总理都给张自忠题过字呢。

谁是张自忠?妇女主任拧起眉毛,说,你们一个连队的?

锦清说,抗日英雄,国民党的将军。

妇女主任又愣了愣,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送走锦清后,她摘下袖套,就急匆匆地赶往人民武装部。

人武部长是个参加过淮海战役的老同志。他不以为然地说,给国民党当过老婆又怎么样?把她娶过来,不就是我们的胜利果实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妇女主任说,王锦清同志是志愿军的功臣,只要他一句话,哪个黄花大闺女不愿意嫁给战斗英雄?

那也要先让人家对上眼。人武部长站起来,由衷地说,从战场活着回来的人不容易,不就是娶个老婆吗?你要相信我们的志愿军同志,他们把美国纸老虎都能赶过三八线去,还改造不了一个国民党遗留下的婆娘?

问题最后卡在了紫云那里,但那已经不是问题。妇女主任亲自上门,苦口婆心地谈过两次后,把紫云叫到她的办公室,语气凝重地说,这是对你的一次考验,放着最可爱的人不嫁,你还打算嫁给谁?

紫云说,我谁也不嫁,我就守着我的援朝过一辈子。

为了儿子,你更应该嫁。妇女主任说,哪个孩子不想有个当英雄的爸?

婚礼仪式过后,紫云还是决定在屋里摆了一桌。菜都是她跟久红一起烧的。在厨房里,她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说,这样也好,至少对援朝没有坏处。

久红充耳不闻,只顾闷头在墩板上剁菜。自从见到锦清,就像一阵风吹过了钱王甸村的芦苇荡,她的脑子里一直在唰唰作响,飘满了漫天的飞絮。

姐妹两家围着桌子吃饭时,久红拿过秋生的酒杯,先是突兀地叫了姐夫,然后把酒杯举到锦清面前,说,姐,我敬你们两个一杯。

紫云蓦然地想起了许多事。她按住锦清的手,对着久红说,都是自家人,不用敬不敬的。

第二天,久红在回钱王甸村的船里,冷不丁地对秋生说,以后,我们再不去他们家了。

秋生摇着橹,说,你不想援朝了?

是国新。久红声色俱厉地说,你儿子叫杜国新,他不叫龚援朝。

婚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紫云都觉得自己又有点中邪了。特别是在床上的时候,眼前常常会浮现出家澍的面孔,一会儿又变成了刘昭铭。这是种奇怪的感受,好像趴在她身上的人不是锦清,而是他们三个,在黑暗中轮换交替着。一天夜里,她在做着的时候忽然流泪了,莫名其妙,却又不可收拾。

锦清支着半个身子在被子外面停了一会儿,说,你这是怎么了?

紫云在黑暗中摇了摇头,双手扳住他的肩膀,把他使劲拉进怀里后,开始变得主动,甚至还有那么一点的疯狂。

锦清却十分冷静。他在事后宽慰地说,这没什么,谁的心里面没藏着点事呢?

紫云还是没有说话,温顺地蜷缩进他怀里,第一次一丝不挂地在他的被窝里睡到天亮。

锦清的身上布满了伤疤,特别是胸口的枪伤,子弹击断了他的一根肋骨,弹头至今还留在肺里。一到冬天,他都会像得了哮喘一样,呼吸中带着啸声,吐出来的痰里面沁着血丝,而这个季节也是他性欲最亢奋的时节,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把紫云从儿子的被窝里拉过来。

但与性相比,锦清其实更喜欢的是喝酒。一到傍晚,街坊邻居们都会自动聚集到他家里,端着各自的饭碗,或坐或站地围在那张八仙桌前,陪着他喝酒,听他讲朝鲜战场上的故事。锦清是个特别能说的人,从长津湖到上甘岭,从联合国军的黑人团到美国空军扔下来的燃烧弹,好像发生在朝鲜的每场战斗他都参加过。有时候,他还会从中山装的口袋里掏出一份《人民日报》,一边喝着酒,一边给大家讲时事,一起学政治。

锦清转业后在粮管所里当保卫科长兼民兵连长,每年都被评为学习时事与政治的积极分子。  可是,紫云受不了每天晚上这么多人挤在家里面,吵吵嚷嚷的,走马灯似的进进出出,但又不好直说,她只能婉转地提醒锦清少喝点酒,想想到了冬天喘不上来的时候。锦清却毫不在意,说酒就是他的命,要不是这一口,他这条命早就留在了朝鲜的冰天雪地里。

那就关起门来,一个人喝。紫云最终还是说出了心里话。她一边收拾桌子,一边说,你又不是说书先生,你不能把家里当成茶馆。

锦清愣了愣,抬眼看着她,说,这里也不是龚家大院了,你也不是龚家的少奶奶了。

一下子,紫云就像被人甩了个耳光,脸涨得通红,半天都没说出一句话来。

夜深后,锦清把手伸进紫云的被窝里,拉了拉她,没见动静,就叹了口气,说,被家里人说,总比让外头的人说要好,外面让人说多了,说不定哪天就有一顶帽子掉到你头上。

紫云说,你听到什么了?

现在没人说,不等于日后也没人说。你跟他们不一样,你不是从群众中过来的,就更应该主动到群众中去,要从骨子里跟群众打成一片。

锦清仰面靠在枕头上,就像坐在粮管所的办公室给人做工作,一直说到紫云主动钻进他的被窝,才一拍她的屁股,说,这就对了。

紫云却始终活跃不起来。她幽幽地说,你一开始就不该娶我这样的人。

锦清兴致勃勃地说,我是毛主席派来改造你的。

12

援朝上小学那年,抗美幼稚园被正式命名为秀州中心幼儿园。次年,礼堂沿街的那面墙被打掉,办起了公共大食堂,一到饭点就挤满了人,但更热火朝天的是操场上。那里并排砌着三口炼钢的小锅炉,通红的炉火日夜不熄,嘹亮的广播声更是彻夜不绝。

紫云白天在教室里教孩子们唱儿歌,没课的时候就去大食堂帮忙,担水、择菜、洗洗涮涮,哪里需要帮手,哪里就能看到她的身影。到了晚上,安顿好儿子,她仍旧回到大食堂,擀完面条、蒸熟包子,就守在那里,等着放完卫星的师傅们吃宵夜。她曾由衷地对锦清说,累是累的,可我心里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踏实过。

可是有一天早上,站在幼儿园门口迎接小朋友时,她忽然看到一个人,站在街对面的电线杆旁,穿着灰布的中装棉袄,裹着围巾,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紫云一眼就认出了镜片后面的那双眼睛。

这些年,刘昭铭一直都潜伏在秀州城外的一所乡村小学,但他每年都会进城,有时在幼儿园门外,有时在紫云洗衣服的河对岸或是买菜途中,远远地看她一眼,然后默默地回到乡下。然而,这些刘昭铭都没有说。他坐在紫云家里的那张八仙桌前,仔细地擦完眼镜片,抬起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心爱的女人,说,你瘦了。

紫云出不了声。她只觉得呼吸停止了,就连心跳都快要没有了。

刘昭铭兀自一笑,低下头,又说,有一年,我看到你在河边洗一件男人的衣服,我以为,我又一次失去了你。

紫云终于开口了。她看着敞开的屋门,无力地说,你再不走,我要喊人了。

你要喊人,就不会让我进这扇门了。刘昭铭戴上眼镜,慢慢地伸出手,把紫云紧攥着的一个拳头握进手心,说,如果我因你而死,那对我是一种解脱。

你把他出卖给日本人的时候,想过他会解脱吗?紫云喃喃地说完,回过头来,泪水却不争气地蓄满了眼眶。

你说家澍吗?他们的话你也相信?刘昭铭忧郁的眼神变得更加忧郁。他长久地注视着紫云,一直看到她低下头,才开始述说起当年,他忽然被命令潜伏善后。整整十年,他躲在乡下,像只藏在地洞里的老鼠,为的就是今天。刘昭铭说,现在我自由了,我只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紫云听到的却是自己在上海那家旅社里凄厉的哭声。她摇了摇头后,从刘昭铭的手里抽出那个始终紧捏着的拳头,撑着桌子站起身,慢慢走到门边,回过头来。

阳光从门外斜射进来。紫云的脸上一片幽暗。

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们去香港。刘昭铭走到紫云面前,把一张纸条塞到她手里后,又说,三天后,我会等在那里,你可以不来,也可以带着公安过来,但我会等在那里。

纸条上的地址是省城的那家旅馆。紫云永远不会忘记她跟刘昭铭留在那里的短暂时光。然而三天后,当省城的公安包围了整座旅馆,却并没能抓获这名潜伏了十年的特务。刘昭铭一直坐在旅馆斜对面的一家牙医诊所里,隔着玻璃望着外面的大街。他的嘴里咬着一块浸血的棉花。

春天来临后的某天傍晚,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拉着紫云驶到一座办公楼的后门,一名面容严肃的秘书引着她走进一间会客室。早已升任为地委常委的齐楚南满面春风地从沙发上站起来,老远就伸出手掌,说,钱紫云同志,这次请你来,是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刘昭铭在偷渡澳门的船上被捕距今已经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日夜接受审讯,写成的交代材料足足有一尺多高。可是,当问到为什么要冒险带着紫云潜逃时,他低下头,沉默了很久,才从第一次在龚家的灵堂里见到紫云说起,他把什么都说了,就是只字不提他们如火如荼相爱的那段日子。说完,刘昭铭抬起眼睛,望着审问他的那两名公安,发出一声苦笑,说,我相信三民主义,我也相信一见钟情,可到头来,这两样都耍了我。

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感谢你,正是你提供的线索,让我们最终捕获了大特务刘昭铭。坐在齐楚南旁边的一名中年公安说,现在,请你如实地告诉我们,你跟刘昭铭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为什么甘冒被捕的风险非要带你走?

紫云的脸白得就像一张纸。这个时候,她特别地想哭,想流泪。可是,她强忍着,一直忍到整个人都在椅子里瑟瑟发抖。

你不用怕,这不是审问。中年公安换了种语气,说,我们知道,你是爱国的工商界人士,为新中国的建设做出过一定的贡献,我们只是要向你查证一些情况。

他是害死我前夫的凶手。紫云终于开口说,他是罪有应得。

这些我们都知道。中年公安说,但这构不成他要带你潜逃的理由。

那你们问他去。紫云抬起眼睛,说,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离开会客室时,齐楚南亲自把紫云送到门口,再次握着她的手,说,紫云同志,别往心里去,这是我们必要的工作程序。

紫云点了点头,坚持要步行回家。她穿过幼儿园的操场时,炼钢炉里刚刚放出一颗卫星。在一片欢呼声中,锦清从人堆里挤出来,一见到她就笑呵呵地掸着衣服上的灰尘,说,今晚这颗卫星放大了。说着,他凑近紫云,笑着又说,看你这副丢了魂的样子。

秋生死在开挖红旗塘的工地上。他被轰然坍塌的堤坝埋葬。跟他一起被埋的还有附近各村的几十名男女劳力。公社书记当晚就赶到现场,手电照着漆黑如山的工地,他不禁勃然大怒,你们忍心让牺牲的社员同志埋在下面过夜?

想挖也没这个力气。工地的总指挥是公社的副书记。他无可奈何地说,再这样饿下去,这颗卫星只怕是放不起来了。

公社书记没说话,摸黑登上一个土坡,双手撑着腰,就像个决战千里的将军在望着脚下黑压压的战场。

工地总指挥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说,要不,报上去吧。

怎么报?公社书记猛然回头,说,这么一点小事,让毛主席知道了,这不是给他老人家添堵吗?工地总指挥吓得一缩脖子,说,他老人家会知道这里?

公社书记没有回答,重新望着无边的夜色,说,一定要把遇难的社员们挖出来,还要抚恤好家属。说完,他想了想,以商量的口气,又说,你去县里争取一下,每户发五斤粮票吧。

工地总指挥说,城里人才用那玩意。

那你叫我怎么办?公社书记双手一摊,说,这不是困难时期嘛。这不是巧媳妇难做无米之炊嘛。

紫云全家提着半袋米赶到钱王甸村时,秋生已经下葬。

久红神情木然地坐在一张板凳上,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盯着他们夫妻俩看了很久,才喃喃地说,第一次进城时,他就想拍张照片的,可我没舍得……他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

说着,她一下子号啕大哭起来,声音尖得吓人,双眼通红,却流不出一滴泪水。

紫云把援朝拉到她面前,说,我们一听说就赶来了,本想让孩子见上一面的。

挖出来的时候都烂了。久红一下止住哭声,仰起脸,说,我都没把他认出来。

紫云怔怔地看着她那张因浮肿而显得水亮的脸,再也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

锦清坚持要去村里转一转。这是他离开钱王甸村后第一次回到家乡。走到以前王家的那块地基前,他感慨地对紫云说,还是战争年代好呀,生的光荣,死的伟大。

第二天一早,趁着紫云拉援朝在院子里洗漱时,久红站到锦清面前,忽然说,要是你当年没溜走,我的日子不会这样的。

锦清一惊,忙看了眼正从井里往上打水的紫云,说,当年我要是没溜走,现在烂掉那个就是我了。

久红的眼睛一下红了,慌忙伸手撑住墙,张着嘴巴一直到紫云抱着脸盆进来才合上。

粮管所的消防船来接他们一家三口时,紫云见久红一手挎着个包袱,一手拉着国荃,走路都有点摇晃了,却非要把他们送到村边的渡口。紫云在心里动了一下,看了眼锦清。

久红到了渡口,把包袱往儿子手里一塞后,跪在紫云脚下,使劲把儿子推到紫云面前,说,姐,你让他们兄弟俩在一起吧。  紫云忙去拉她,说,你这是干什么?

国荃也在这时叫了声,妈。

久红犟着不起来,又说,姐,你就当养条狗吧。

紫云扭头看了眼锦清,见他两只眼睛直愣愣的,就蹲下身,拉着久红,说,那你就什么都没有了。

久红跪在地上说,没了总比都饿死要好。

13

破四旧、立四新运动刚一开始,紫云就显得非常积极与主动,该交的交,该烧的烧,连逢年过节时用的那口紫铜暖锅也没剩下。忙完这些,她还是有点放心不下,特意组织幼儿园的老师先来家里抄了一遍。当晚,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她对锦清说,现在好了,现在我跟你一样,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产阶级了。

可是,人民群众不认账。先是街道上的造反派来抄了一次,接着,援朝带着学校里的红卫兵又来抄了一次。他们不仅把屋子里里外外翻了个遍,还闯进幼儿园把当年填平的荷花池重新挖开,刨出几块太湖石。

紫云一如既往地热情,只要有人来抄家,她都会开炉子、烧开水,然后斟茶递水,好像来的每个人都是在她家里进行义务劳动的。只有等到这些人都走了,她才会变得那样的不安与茫然。

一天傍晚,她坐在门口的一张板凳上,回头看着锦清说,真是掘地三尺啊。

锦清脸色阴沉地抿下一口酒,始终没有说话。现在,他刚刚被任命为秀州粮管所革委会副主任,可没想到的是,带头在粮仓围墙上贴他大字报的人竟然是杜国荃。

三年困难时期刚过时,锦清就打算送他回钱王甸村,回到他母亲身边。但是,国荃死活不肯走。十六岁的少年跪在紫云面前,抱住她的两条腿,说,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我还没孝敬你们俩呢。

紫云用力拉起他,说,你该孝敬的是你妈。

她早就不要我了。国荃说,她有的是人孝敬。

久红在丧偶后的第二年嫁给了村里的大队支书。那个比她大了将近二十岁的男人,老婆死于血吸虫病,膝下已经儿孙满堂。

国荃望着紫云忽然落下了泪,低下头,说,从那天起,你就是我妈,姨父就是我爸。

最终决定留下国荃的人是锦清。不仅让他留下,第二年还带着他进了粮管所,临时当了名仓库的保管员。

国荃带人闯进办公室那天,身穿绿军装,头戴绿军帽,腰里扎着武装带,手里还提着一条皮带。他把皮带往锦清的办公桌上啪地一抽,要他立即到造反派的司令部报到,把解放前的历史问题向革命群众交代清楚。

锦清睁大眼睛瞪了他半天,才记起来一拍桌子,用普通话骂了句王八蛋。这是锦清第一次骂国荃。他指着办公室的大门,说,你给我滚。

国荃愣了愣,马上说,王锦清,你就是这样对待革命群众的吗?

最后,是粮管所的书记拉住了锦清,递了根烟,说,到什么山,就砍什么柴,革命群众要你交代,你就去一趟嘛。

锦清那天回家已是深夜。他连酒都没有喝,进了房间倒头就睡。第二天,收拾完自己的被褥,才看了眼紫云,自言自语地说,什么叫引狼入室,这就叫引狼人室。锦清夹起被褥走到门口,还是有点不甘心,回头又说,我们从牙齿缝里省下的那口饭,喂大的是只白眼狼。

紫云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说,去把你哥找来。

援朝正在喝粥。他头也不抬地说,你自己去吧,他就在造反派的司令部。

我知道他在哪里。紫云猛然回头,一嗓子,你去把他叫来。

国荃独自走进家门时,见紫云一动不动地坐在八仙桌后面。他还是有点心虚的,规规矩矩地叫了声妈。

紫云面如铁板地看着他,说,你别叫我妈,我连你的姨妈都算不上。

国荃叹了口气,摘下军便帽,在八仙桌边坐下,说,他有历史问题,他是国民党的兵痞,在上海的时候还加入过杜月笙的流氓组织。

这些,紫云都知道。锦清当年逃难到上海,就跟人学会了抽鸦片,欠下一屁股的债后,只能自己把自己卖了壮丁。他是随部队在长春城外起义的,参加了整个的平津战役。婚后的第二年,锦清有一次趁着酒兴说起这些时,由衷地感慨道,我们都是走过弯路的人。

而此时,紫云一下有种揪心般的痛。她抓起国荃的手,说,别人怎么去捣他的粪坑,我管不了,可你不能这么做。

我不做,别人照样会做。国荃说,我这是大义灭亲。

紫云放开他的手,盯住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灭我?

你的问题已经有人在组织材料了。国荃用一种关切的目光看着紫云,又叫了声妈,说,主动肯定要比被动好。

每次被批斗的时候,锦清的脖子里都挂着一块木板。随着他不断地交代与坦白,木板上的罪名也不断地累加着。先是国民党反动兵痞,接着是流氓、腐化堕落分子与混进革命队伍的反革命特务。很陕,革命群众与红卫兵小将们把紫云也揪了出来。挂在她脖子里的牌子上写着:反革命资本家、三青团、国民党特务的臭婆娘与破鞋。为了更加形象,人们在批斗她的时候,总忘不了在她脖子里挂上一双破棉鞋。

时间一长,锦清倒是想开了,一天比一天变得乐观。平时,他在粮管所里打扫卫生,只要一有运动,就会主动挂上牌子,跑步赶到迎秀桥,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桥头。

有一次,夫妻俩一起站在桥上示众时,他竟然还低声对紫云说了句笑话,流氓配破鞋,看来我们天生就是一对患难夫妻。

紫云却难受得要命,想哭都流不出眼泪。好多次站在迎秀桥头,她都能看到唐家老太爷跪在桥下那片空地上,孤零零的,赤着两只脚,花白的头发就像茅草一样凌乱,冲着紫云喊,龚家少奶奶,我冤哪。

而真正的灾难就像乌云密布的天空里下的一场雨。

一天,造反派冲击了地委,不仅抓走了齐楚南,还砸开了他的保险柜,在一个笔记本中发现写着锦清的名字。

两天后的深夜,锦清在床上被带走。这是一场真正的审讯。主审是个穿着军装的中年人。他一开口就表情淡漠地说,不要以为公检法被砸烂了,你就可以逃脱人民的审判。

锦清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笑容,说,公检法都是红卫兵小将们砸的,我想去都轮不上。

中年人没理他,点上支烟后开始切入正题,为什么齐楚南的本子里会有你的名字?你跟大特务齐楚南是什么关系?你们是怎样跟台湾联络的?联络代码是什么?

锦清一句都答不上来。他一脸无辜地望着中年军人,说,我真的不是特务,我那顶反革命特务的帽子是革命群众硬扣上去的。

中年军人在烟屁股上又接上一支烟,平静地说,再狡猾的敌特分子我都审过,有你开口的时候。

锦清被释放时已近冬季。他的哮喘提前开始发作,而且比往年都要厉害,常常咳着咳着,一口血就从口鼻间喷出。一天晚上,他在漆黑的水泥地上坐到天亮后,向看守提出,要见那位审讯他的中年军人。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愿意招供?隔着审讯桌,中年军人还是那样表情淡漠地看着他。

我想活着回家。锦清说完,开始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

他第一次见到齐楚南是在准备跟紫云成婚前的某一天。齐楚南只身来到人武部的招待所,出示完证件后,问他,你是党员吗?

当然是。锦清说,我是在朝鲜火线人的党。

我知道。齐楚南点了点头,说,我要你以党性保证,以下的任务,你只对我负责,除非我死,你决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

锦清不解地问,为什么?

这是组织纪律。齐楚南说着,开始布置任务,要求锦清监视紫云的一举一动,一旦发现情况就立刻向他汇报。

锦清睁大眼睛看了他半天,说,她是台湾特务?

齐楚南摇了摇头。

不是?锦清说,那干吗还要监视她?

我们没说她是,也没说她不是。齐楚南说,我们是不能确定,所以需要长期观察与监控。

那这婚我不结了。锦清说,我不能稀里糊涂地娶一个嫌疑对象做老婆。

现在来不及了。齐楚南说,这不是你结不结婚的问题,这是在保卫我们的胜利果实,是我们每个公民的责任。

交代完这些,锦清不停地咳着,咳得都快要背过气去。

中年军人拿过桌上茶缸,递到他手里,问道,那你这些年里发现了什么?

锦清摇了摇头,但马上又说,我发现她是个好女人。

离开看守所那天,中年军人亲自驾车把锦清送进城里,停在一条马路边。他掏出一个笔记本,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后,撕下那页交到锦清手里,说,把一个人看彻底,可能需要一辈子,还需要有排除万难的决心,但你也别忘了,你在盯着她的时候,我们也会盯着你。

你们信不过我是应该的。锦清抬头看着他,说,我当年就保证过的,绝不把这件事告诉第三个人。我们信不信得过你,信你多少,这都取决于你的表现。中年军人顿了顿,又说,齐楚南已经死了,畏罪自杀……现在,你只对我负责。

锦清下车后,走了两步,又回到车旁,拉开门,说,那你们对我负责吗?

中年军人想了想,答非所问地说,国家在任何时候都需要有人去保卫。

事实上,锦清在回家的当晚就把什么都对紫云说了。他赤条条地躺在被窝里,如同坐在审讯间的那张椅子上,一边咳,一边说。说完了,重新爬上去,一边咳,一边动。

高潮过后,锦清忽然笑了。他趴在紫云身上,说,如果要死,就让我死在你的肚子上。

紫云不为所动,连心底的许多疑问都懒得去问。

一九六八年的冬天,可以说是锦清最无所顾忌的一个冬天。援朝早就响应号召,上山下乡去了遥远的黑龙江农垦兵团。国荃不仅跟他们划清了界限,连名字都改成了杜卫革。而真正变化的人是锦清。他再没有喝过一滴酒,每天晚上回到家里,除了吃饭,就是等着夜深人静,拉着紫云上床,好像做爱就是他每天活着的唯一目的。

他一边喘,一边做。有时候咳出血来,就从枕头下面抽张草纸,在嘴巴上抹一把,接着再做。紫云觉得丈夫这是疯了,但又身不由己。性有时候就像台风车,它要转起来,谁也刹不住。

可是有一天晚上,做到一半的时候,紫云忽然停住了,她说,我们都这把年纪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样真会要了你的命。

锦清咳完,像个吃奶的孩子似的,舔着脸说,我就想死在你的身上。

紫云的眼神一下变得忧郁,翻身躺到一边,说,你死了,我怎么办?

我活着,你又能怎么办?锦清说着,把脸埋在她胸前。

紫云呆呆地张着手指,插进锦清几近半白的头发里,摩挲了很久,说,刚结婚那会儿,我一直在想,你总有一天会回到过去,就像过去那样,只知道去找别的女人……说不定,你还会让人浸了猪笼。

旧社会才有猪笼。锦清笑了,抬起头,认真地看着她,说,是革命让我们改头换面,也让我们脱胎换骨了。

床上的气氛一下变得有点凝重。锦清用力咳了会儿,伸手关掉灯,小心翼翼地爬到紫云身上,又开始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

紫云冷不丁地说,年轻时你睡过那么多的女人,如今你还记着谁?

锦清一下停住了,在黑暗中想了想,说,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我在她们床上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你。

紫云当然不信。此时,她只知道用双手紧搂着他,张开双腿紧缠着他。

临近除夕的一天深夜,床上的声响平息了,屋外的风也停了,但雪还在悄无声息地下着。锦清在被子里捂着嘴,很克制地咳了会儿后,还是没忍住,一口血吐在手心里。他摸着黑下床,去外间洗了洗手后,又漱了漱口,回到房里没等躺下就又咳了起来。锦清掀起马桶盖,往里面一连又吐了几口后,觉得喉咙里腥得难受,就又出去漱了漱口,才摸着自己的额头钻进被窝,对紫云说,好像有点发烧了。

紫云在风雪中的桥头示众了一整天,这会儿睡得正香。她昏昏沉沉地应了声。

第二天醒来时,紫云在枕头上摸到一手黏糊糊的,有血,也有痰。她一下坐起来,叫了声,没见动静,就伸手推了推。紫云只觉得他整个人都在被子里晃动。

紫云又叫了声,锦清。

14

出狱回家的路孤独而漫长。

紫云从走出西宁监狱的大门开始,就仿佛置身于梦中,一直到站在秀州火车站的出口处,她才深吸一口气,抬头仰望着阳光刺眼的天空,发现江南的春天跟西北还是不一样的。

迎秀桥已经被拆除,一座新的水泥桥正在兴建。紫云绕了很长一段路,才回到十年前被押走时的家,只见门还是当年那扇油漆更加斑驳的门,唯一的变化是两边的墙,上面刷着一行标语:以讲卫生为光荣,不讲卫生为可耻。

紫云在翻出钥匙开门时发现,锁已经被换掉了。

这时,一个年轻的女人从里面打开门。她看着紫云很快露出笑容,说,妈,是妈吧?

说完,她不由分说地拿过紫云挎着的包袱,不由分说地挽着她进屋。

挂在墙上的照片告诉紫云,这个女人是卫革的妻子,他们还生了一个男孩。

妈,我叫邹慧。她端着一盆水出来,好像紫云是她亲妈那样,为她拧干毛巾,递到她手里,说,妈,先洗把脸吧。

傍晚,卫革用自行车推着儿子回到家时,邹慧已经做好了一桌的菜。这是个干练而知趣的女人,坐在餐桌前匆匆扒了几口饭,就抱着嚷个不停的儿子进了房里,说是喂孩子吃饭,其实再也没有出来过。

卫革往紫云碗里夹了块肉,说他还在粮管所里当临时工。说完,他又说,援朝去年也结婚了,娶了个朝鲜族姑娘,是佳木斯百货公司里的营业员。说完,他沉默了一会儿后,声音干涩地叫了声妈,说,你吃肉。

紫云始终没有出声。她用搁在汤盆里的一把调羹,一勺一勺地舀着饭,放进嘴里,一口一口地吞咽着,直到把碗里的饭吃得一颗不剩。监狱里是不用筷子的,十年的铁窗生涯已经使她不再习惯使用筷子。

放下调羹后,紫云舔了舔嘴唇,说,晚上,我睡哪里?

小房间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布置,但床还是兄弟俩当年睡过的那张,上面铺着全新的床单,被子也全新的。可是,紫云睡不着,也不想睡。她站在挂着一面小圆镜的墙边,出神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像久别重逢那样。她慢慢地伸出手指,轻轻地触碰着镜子里那张略显沧桑却依然风韵残存的脸。

整个晚上,她都站在镜子前,一根一根地拔掉夹杂在黑发间的白发。

第二天一早,邹慧匆匆忙忙地要送儿子去幼儿园时,紫云忽然问了一句,对面不就是幼儿园吗?

邹慧看了眼丈夫,说,我们户口都不在城里,永强上不了对面的幼儿园。

紫云一下紧闭起嘴巴。

整个上午关起门来,一直都是卫革在说。可是,他好像忘记了很多事,一开口就从每周一封信替紫云申诉喊冤开始,一直说到落实政策的办公室就设在革委会的大楼里。卫革说,这两年里,许多人平反了,都恢复了工作,我们要趁着政策的这股春风抓紧时间,特别是爸,他可是解放前就参加革命的老干部。

紫云看着卫革那张开始涨红的脸,淡淡地说,你妈还好吗?

卫革愣了愣,忙说,还好,接到你要回来的通知,我就带信给她了。说完,他露出一丝苦笑,又说,可她说要收麦子,地里的麦子熟了。

钱王甸村四周的田野就像刚刚剃干净的脑袋,阳光下弥漫着泥土与谷物成熟后的气息。紫云坐在田埂上,喝完大麦茶,把碗交到久红手里,说,这把年纪了还离什么婚。

不离怎么办?久红从瓦罐倒了碗茶,喝掉一大半后,说,队里的支书当不成了,他背着两只手整天在家里当支书,你叫我怎么办?

这样也好。紫云站起来,拍打着屁股说,我们姐妹俩又能在一起了。

你不回城里了?久红一下仰起脸,看着她。

怎么回?紫云说,你儿子一家占着我的屋子呢。

晚上,紫云把锦清的遗像挂在堂屋正中的墙上后,又在下面点上两根带来的蜡烛,斟满一杯酒。姐妹俩默默地坐在一侧,望着镜框里锦清那张俊秀的脸。

为了掩饰从眼底漫上来的泪水,久红打破沉默,说,十年了……他害你坐了十年牢。

紫云摇了摇头,说,他是救了我这条命。说着,她拉过久红的手,扳着她的指头,一个一个地数,这十年里面,吴掌柜上吊了,钟仁记的老太太吞金自杀,介福堂的老东家被活活冻死,还有唐家的那两代子孙。紫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他要不是死在我被窝里,你以为在外面我能活过这十年吗?

泪水是在凝望中滑出久红的眼眶。她把头靠在紫云肩上,低吟似的,叫了声,姐。

秋天的雨声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惆怅,打在屋顶,也回响在心头。姐妹俩都记不起来是怎么开始的。她们像在一夜间回到从前,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在床笫之间,在黑暗中,依然是那么的缠绵与悱恻。

时光有时会让同样做过的一件事、一个动作变得意味深长,充满了咀嚼与回味。只是,在平息之后,彼此间一下都有点无从适应。

但紫云还是开口了。她动了动嘴唇,像是感叹,又像在对自己说,我们真是疯了。

久红想了想,说,我们不是疯了,我们是又活过来了。说完,她把嘴凑到紫云的耳边,又说,前世,我们一定是对夫妻。

临近春节的时候,援朝带着身怀六甲的妻子从东北回来探亲。一家人在别离了十年后终于聚首。紫云却显得格外落寞,坐在圆桌唯一朝南的那个位置上,总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那天晚上,她把小房间腾给援朝夫妻俩后,与久红抱着被褥一声不响去了对面的幼儿园。姐妹俩睡在由几张课桌拼成的床上,久红忽然一笑,说,有时候,我真不敢相信,我们都是做奶奶的人了。

紫云没有说话。就在几天前,她刚刚补办了退休手续。教育局的领导特意跟她见了面,握着她的手说,这些年你受苦了,这笔账我们会向四人帮去清算的。说完,领导把她让进沙发,开始真诚地挽留她,说现在各行各业都在拨乱反正,国家更是用人之际,组织上的意见是,年纪到了,还可以继续发挥余热嘛。领导希望紫云能在园长的位置上再留几年,一是为了祖国的花朵,二是需要培养接班人。领导说,我们得争分夺秒,把动乱的这些年都追回来。

离开教育局的一路上,紫云第一次觉得自己老了。一瞬间,那么的深入骨髓。

她伸手挡住久红凑上来的嘴唇,说,我们不能这样了,我们都老了。

老了也是人。久红说着,拿开她的手。

有话你就说吧。紫云把头别到一边,说,我看你吃饭的时候就想说了。

久红要说的是卫革。可是,她话刚起了头,紫云就一下堵住了她的嘴巴,吻得她措手不及。

新年很快就热热闹闹地过去。送走援朝夫妻俩那天,回家的路上走着走着,紫云发现跟在她身后的人只剩下了卫革。进屋后,她刚把包在头上的围巾摘下,一转身就见卫革低着脑袋,站着,像有一肚子话要说的样子。

紫云指了指椅子。卫革没有坐,还是低垂着脑袋,说这些年他一直生活在悔恨之中,悔恨他犯过的那些错误,他对不起紫云这个妈,更对不起锦清这个爸。紫云没有打断他,平静地看着他一直说到声泪俱下。

事实上,卫革要说的话久红早在她耳边不止一次地说过。他是想去顶锦清的班,进入粮管所成为一名正式在编的职工。卫革饱含热泪,用一种热切的目光望着紫云,说他已经多次找过有关部门,也查阅过相关的文件,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的干部,家属应该得到相应的照顾。卫革说,这不光是为我自己,也是为了永强,没个城市户口,他这辈子都成不了真正的城里人。

可他姓王,你姓杜。紫云声音微弱地说,你怎么成他儿子呢?

姓可以改,我跟援朝都是你们的儿子。卫革一步跨到紫云跟前,蹲下身,同时抓住她的手,说,妈,该向他们提要求的时候,我们就得要求,你的一句话,关系到我跟永强一辈子。

不要觉得人家欠你的,我们就非要逼着人家还。紫云摇了摇头,说,我们不是这样的人。

15

刚开始的时候,久红只是在村口摆了两个筐,卖的也只是些从城里串来的日用品。这是紫云给她出的主意:总有扛不动锄头、下不了地的那一天,别等到墙挡在眼前了,再去找窗户。

后来,久红打掉一面屋墙,在家里开起了杂货铺,卖的除了日用品,还兼售一些家畜吃的混合饲料。它们就堆在屋子的角落,一样一样装在编织袋里。很快,只要村里有人用得着,就能在她的铺子里面找得到。

一天,紫云忽然让卫革赶到钱王甸村,开着摩托车把久红拉进城里,却什么要紧的话都没有讲,只是带着她在街上一路闲逛到傍晚。久红惦记她的杂货铺,吃晚饭都没有心思,非要卫革连夜把她送回去。

紫云笑了,说,看来你是尝到了当个体户的甜头。

卫革早已兴奋难掩。他没头没脑地说,妈,今晚就是我们家里的十一届三中全会。

紫云在饭桌上宣布的决定是下海,她要把隆升这块招牌重新挂起来。只是,隆升当年开的是米行,卖的是粮食,但是现在国家不允许粮食买卖。紫云说,那我们就做饲料生意,这样更好,畜生终究比人多嘛。

久红吃惊地看着她,说,我看你是疯了。

紫云还是笑呵呵的,看着邹慧收拾完餐桌,说这一天她已经打算了很久,从久红在钱王甸村口摆那两个筐开始,她就一直在心里盘算。说着,她去房里拿出一个本子,里面夹着几张存折。这些是她那十年的补发工资,还有锦清的抚恤金与文革时家产被抄没的赔偿金。紫云说,有多少柴火,我们就生多大的火。说完,她不等任何人开口,翻开本子,戴上老镜,从第一页开始,一条一条地往下说。这里的许多话,当年都写在隆升米行的账房墙上,是龚家近百年来的经营之道。最后,紫云抬起眼睛,隔着镜片看着卫革夫妻俩,说,做买卖其实就一个字——诫。

夫妻俩用力地一点头。在命运即将出现转折的伊始,谁的心头都紧攥着一把汗。

夜深后,紫云靠在床头,由衷地对久红说,要是吴掌柜还活着,我就不用操那么多心了。

你也别指望我能成得了钱掌柜。久红从盆里抽出一只脚,仔细地擦干后,扭头望着她,又说,姐,你今年六十五了。

可他们兄弟俩正当年。紫云仰望屋顶的目光变得悠远而虚无。她慢悠悠地说起每天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只有她心里最清楚,她在这个世上没儿没女,她什么都没留下,也什么都不会带走。紫云咧开嘴,无声地一笑,说,你看我这一辈子过的。

久红说,我们都是你的亲人。

所以啊,我得为你们想。紫云说着,闭上眼睛,又说,可我最想的是把龚家这块招牌竖起来,这块招牌砸在我手里,就得由我挂上去。

久红睁大眼睛,说,原来你一直都在想着他。

不想成吗?紫云又无声地一笑,说,我都六十五了,哪天我睡下去没醒来,就会见到他们龚家那些人了。

可是,事情出在几年后,就在隆升饲料有限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刚刚在黑龙江的佳木斯成立了原料采购的办事处,正准备跟省里的农科院合作研发颗粒新饲料的时候,秀州市的工商局联合公安局在一夜间查封了整家公司。原因是非法集资。

紫云在看守所里一见久红就说,你这是在替他背黑锅。

谁叫我是他的妈呢。久红苦笑着说,这也不能全怪卫革,步子跨大了,难免会崴到脚脖子。

紫云靠进椅子里,远远地看着久红,说,昨天夜里我梦见吴掌柜了,越是这种时候,我就越想起他来。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我成不了吴掌柜。久红说,龚家这块招牌,这回是砸在了我手里。

那倒不至于,钱不够,我们还有货呢。紫云说,货不够,还有银行在。

久红直愣愣地看着她,说,你怎么就是不死心呢?

开弓没有回头箭。紫云凛然地说,我这辈子难得做一回主,我为什么要死心?

久红宣判那天,援朝特意从佳木斯赶来,跟着紫云一起去参加了旁听。从法院出来,紫云伸手由邹慧扶着一直走下台阶后,才扭头看着兄弟俩,说,钱都退赔了,怎么又成了诈骗罪?还特别的严重?见兄弟俩低着头都没开口,她仰起脸,又说,看来,我是等不到她出来了。

怎么会呢?卫革赶紧上前,扶住她的另一边说,表现好,会减刑的。

一九九一年初夏的一天,工商联的主席陪同省外办的领导登门拜访。站在紫云新居的院子里,省外办的领导郑重地说,是新加坡经济代表团里的一位老先生点名想要见您。

他肯定是记错了。紫云微笑着说,不是他记错,就是你们找错人了。

错不了。省外办的领导说,我们是经过慎重的查证与请示后,找到您的。

工商联的主席这时也插话,说,说不定是商机呢。

我一个做饲料的,没有那么远的商机。紫云笑着请各位进屋。

您还是跟我们去见一见。入座后,省外办的领导仍然郑重地说,新加坡跟我们刚刚建交,这虽说是件私事,可毕竟关系到两个国家之间的友好往来嘛。

紫云说,他叫什么?

名单上是新加坡经济发展局的顾问,叫刘培生。省外办的领导说,可他告诉我们,他还有个名字,叫刘昭铭。

紫云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她端起桌上的茶壶,往每个人的杯里都倒上茶水后,轻轻地放下,轻轻地说,我就不跟您去省城了,我都记不得这么一个名字了。

然而,紫云最终还是见到了刘昭铭,就在第二天的午后。外事办用车把她请到刚刚启用不久的秀州大酒店。在一间大门敞开的套房里,白发疏落的刘昭铭伫立着,直到陪同的人员都退出屋子,门关上了很久,他才恍如梦中醒来那样,仓促地一笑,说,如果走在街上,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你来。

紫云眼帘低垂,一声不响地走到沙发前坐下,好像她才是这间屋子里的主人。

我想,有生之年总得跟你见一面的。刘昭铭在另一张沙发里坐下后,说,三十二年了。

紫云慢慢地抬起头,说,你是想要知道,当年我为什么要告发你?

刘昭铭摇了摇头,用手在额头比了比,说,黄土都埋到这里了,什么原因都不重要了。

可对我很重要。紫云看着他,说,我来,就是要听你亲口说的。

刘昭铭靠进沙发里,闭上眼睛,就像深陷在对往事的追忆与沉思中那样,很久才缓慢地开口,从一九三七年的南京大屠杀开始,一直说到一九七五年新中国的最后一批特赦,他出狱离开内地,先去了香港,后来到了新加坡。他娶了一名马来籍的女人,生有一儿一女。

这里面的许多话与许多事,刘昭铭都曾说起过,就在省城那家旅社的床上。而此刻,点点滴滴,在转眼间又像回到了当年。紫云始终保持着端坐的姿势,直视着前方。她看到的是自己的一生,在这个寂静的房间里徘徊不去。

天色渐暗的时候,接待人员敲门进来,小心翼翼地提醒说晚餐已经准备好了。这对老人仍然端坐在沙发里,就像两尊暮色中的雕塑。

刘昭铭终于又开口了,说,当年,我是背着一身血债投身到那一行里去的,我曾设想过无数种死法,但从未想过要靠出卖战友活着。

紫云神色木然地起身,说,去吃饭吧,别让大家久等了。

临别已是深夜。刘昭铭阻止了陪同人员,拄着一根拐杖只身把紫云送下电梯,一直送到宾馆的大门口。

紫云抬头仰望着夜空,很久,才艰难地说,如果当年也像今晚,我们至少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刘昭铭动了动嘴唇,最终没有说话。他站在紫云一侧,一直等到她从夜空中收回目光,才挽起她的一条胳膊。两个老人默默无语地迈下台阶,走到等候已久的那辆轿车前。

三年后的一天深夜,永强敲开紫云的房门,说,奶奶,新加坡来的电话。

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用生硬的国语说她是刘培生先生的陪护,刘先生已在半个小时前去世,走得非常平静。

紫云坐在电话旁的沙发里一语不发。她双手握着话筒,直到对方挂断电话.还紧握着话筒,紧贴在耳边。

永强看着她,说,奶奶,出什么事了?

紫云这才回过神来,淡然一笑,说,去睡吧,没事。

永强将信将疑,不敢说话,也不敢挪步。

紫云轻轻地挂下电话,用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一直看到他转身进了自己的房间,才慢慢站起身,走进厨房,找出一瓶黄酒,轻轻地拉开厨房里通向院子的那扇门。

院子里的栀子树上早已开满了白花,在夜色中,花香四溢。紫云在花旁的一张石桌前坐下,往杯中倒上酒,对着天空中的那半轮明月开始自斟自饮。

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惬意与自在,就像石桌的对面坐着她最心仪的爱人。

第二天一早,邹慧起床后去厨房做早餐,见边门敞开着,心里一跳,探头朝外望去,就见紫云趴在石桌上,像是睡着了。她赶紧出去,叫了声,妈。

紫云已经死去多时。她趴在石桌上,脸容安详而满足。

那天是一九九四年的七月五日。紫云享年七十六岁。

五年后,久红获假释出狱。她独自来到紫云的墓碑前,站了很久,才蹲下身去,用一块手帕轻柔地擦去照片上的尘土。

照片上的女人是那么的端庄与漂亮,漂亮得可以让人忽略掉死亡。

畀愚,男,1970年生,原名张畀愚。已在发表小说作品二百万余字,出版长篇小说《碎日》、《江河东流》等,中短篇小说集《罗曼史》、《邮差》、《站在到处是人的地方》等‌。作品常常涉及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历史背景,通过细腻的笔触展现人物命运与社会历史的交织。 2022年,《春暖花开》获第七届郁达夫小说奖短篇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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