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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京城,细雪如柳絮纷纷而落。
今日皇上在朝会上发了一通大火,命令金吾卫杖责了好几位犯错的官员。
一时朝堂上鸦雀无声,翁汝舟站在列官之中,只能听见板子落在肉体上的沉闷声响。
她抿紧单薄的唇,余光还能感觉到那暴戾君王扫过来的视线。
他的目光如毒蛇一般阴狠,黏在她身上,又压得她心头沉甸甸的,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朝堂上,众目睽睽之下。
被打的臣子往日里高风亮节,一派正气,如今却被金吾卫屈辱地摁在地上,嘴巴紧紧堵住,喊痛求饶的声音闷在喉咙之中,呜呜咽咽,发不出来。
闷棍之声在寂静的大殿里回响,没有人敢在皇帝盛怒之时为他们求情,唯恐触碰逆鳞,惹来杀身之祸。
渐渐的,细微的喘息声也停了下来。
看着头发霜白的老臣在板子下咽了气,高坐龙椅上的男人这才满意,冰冷地吩咐一句:扔出去罢。
战战兢兢地坚持了一炷香的时间,终于熬到了退朝,翁汝舟动了动脚踝,只觉得双腿如灌了铅一般,重得很,脚已经麻了。
比起那些被杖责的臣子,她犯了更大的错,却没有被圣上处罚。
翁汝舟只觉得自己逃过一劫,松懈之下双腿一动便软了下来,身旁的宋舒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她的腰,锦斓,你怎么了?
腰间的大手温暖干燥,翁汝舟无法忽视,她强撑着身子移开两步,面上一派清冷:无事,刚才不小心脚崴了。
说罢,她感觉自己的语气干巴巴的,冰冷的不近人情,又放软了语气,多谢宋兄。
翁汝舟回身看向宋舒,唇间抿出一丝笑意,接着道:否则我就出糗了。
她的容貌天生惹眼,昳丽生姿,长眉凝翠,弯如弦月。
明明是一副谁也不想理睬的厌世清冷模样,如今一笑,倒是秾丽的如雾中花,夭灼的似芙蓉影,看得宋舒都愣神一阵。
小事而已。
宋舒立即回神,连忙摆手,笑道:你我二人交情这么深,还提什么谢。
他生得高,长身玉立,鬓若刀裁,平日里惯是不拘一格,洒脱不羁,很容易亲近。
但为人风流,还没娶妻便收了一院子的通房丫鬟。
翁汝舟垂下眼,又听他道:咱们的宅府都在朱雀街上,要不和我一道走?
翁汝舟没法拒绝,只嗯了一声,提袍和他并肩走去,只听宋舒又在她耳边各种找话题:
听说今日是云贤弟家中妹妹的忌日。
这话题找的很好,足以体现宋舒那低得令人发指的情商。
翁汝舟的步伐顿了顿,继续迈向前,嗯。
宋舒迟疑一阵,叹了口气,
说来遗憾,我那未婚妻溺水而亡,若是活着,应是和你一般大。
明明还未过门,还张口闭口未婚妻。
翁汝舟觉得不自在,又听宋舒接着问:你家妹妹长得如你吗?
这话问得奇怪,翁汝舟的眉心不由得蹙紧,目光看向他。
宋舒摸了摸鼻子,笑道:若是女子的长相和你这般,那必然是倾城长相,我只是好奇,问问。
翁汝舟撇过脑袋,语气生硬,一身绯红官服穿在她身上清冷无比,灼灼似火:
宋兄忘了吗?和你订亲的翁汝舟,只是我云锦斓的继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如何相似?
她,翁汝舟。
潜逃离家,顶替死去哥哥的秀才名额,参加会试与殿试,过五关斩六将,终于登上朝堂,入仕为官。
这一层身份也意味着,她这辈子都不会与宋家联姻。
更不会成为宋舒的妻子。
宋舒察觉到翁汝舟的不悦,心下一慌,连忙道歉,是我的错,云弟别生气,我只是——
话还没说完,太监尖细的嗓音忽然插了进来,打断二人的对话:云大人且留步——
翁汝舟心头一紧。
她和宋舒同时回身,瞧见一个身材高高瘦瘦的太监走了过来,三角眼里尽是刻薄的笑意,望向人的视线如他主子一般渗着毒。
是刘蔚的贴身宦官……
想到刘蔚今日在朝堂上杖责老臣的一幕,翁汝舟只觉得心中慌张,垂在身侧的拳头不由得悄悄收紧。
果然,那太监面上挂着笑意,盯着面前的人,一字一句,仿佛对翁汝舟下了最后的审判:大人,皇上要见你呢。
*
翁汝舟刚走进御书房,还未来得及跪下,一沓奏折便劈头盖脸地砸了上来。
察觉到此时君王沸腾的怒意,翁汝舟什么都不敢说,只闷声跪下,膝盖触上了冰冷的地面,连骨头缝里都渗满寒意。
她跪伏着身子,以额触地,皇上息怒。
御案后面的君王眉锋蹙紧,一双冷眸乌黑发沉,如同永无昼日的长夜。
他并没有看向跪地的翁汝舟,只是烦躁地揉着眉心,伸手端起了案上的茶盏,提盖刮着茶沫,命令道:
云锦斓,你现在拿起奏折,给朕跪着读。
皇上发令,翁汝舟只能抬起头,爬着到地上离她最近的奏折前,两手规规矩矩的将奏折捧起来,念道:
寇贼南起蜀中,猖狂作乱,攻陷恩池、檀州,朝军士卒疲敝,府库空匮,难以抵寇……
刘蔚冷冷截断她念下去的话,你可知,这寇贼是何人?
他的声线浸满寒意,翁汝舟敏感地察觉到危险的逼近。
她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只能装作不知,恭顺地弯下头颅,衣领后白腻的后颈随着动作露了出来。
臣不知。
呵。
刘蔚冷嗤一声,低着头望向地上跪着的臣子,只觉得手里的茶都滚烫了几分。
他声线冰冷,望向翁汝舟的目光掺着刀子似的,只念出三个字:卫、予、卿。
卫予卿,平南王府的世子。
他的父亲平南王战死南方,尸骨未归。
卫予卿接到消息,第二日便南下寻找其父的尸骨,刘蔚特地派遣翁汝舟去护送他。
然而平南王功高盖主,刘蔚早已视卫氏一族为眼中钉肉中刺,翁汝舟接到的皇令明为护送,实则暗杀。
云锦斓。
刘蔚已然没有什么耐心,只是揉着太阳穴,语气冰冷的道,你那日回来跟朕说过,卫予卿已经死了。
为什么他没死?还当上了叛军的首领!
察觉到刘蔚的情绪已经到了暴怒的边缘,翁汝舟攥紧手心,磕头拜道:
陛下,臣那日分明是看着他的马车滚下山崖,那山崖高达百丈,又如何能生还?
是吗?
刘蔚倏地睁开眼,拍案而起,捞起茶盏当头便掷了过来:一派胡言,朕半个字都不信!
瓷片碎裂开来,滚烫的茶水泼在洁净的官服上,片刻便洇开湿痕。
与此同时,疼痛顷刻弥漫,翁汝舟低下头,感到温热的液体慢慢从额上流淌下来,鲜血滴落在官服上,晕染出一片血花。
臣发誓,方才所言,字字属实。
血珠漫进眼睛里,发涩着疼,翁汝舟闭了闭眼,极力忽视痛感,神色平静的道:若有半字不实,臣将来必会尸骨无存,身首异处。
听完她的话,刘蔚盛怒的火气像是兜头浇了盆凉水,降了下来。
他身子向后一靠,靠上椅背,垂目打量了翁汝舟半晌。
跪在地上的人腰杆笔直,官服妥落,镶珠嵌玉的腰封往她腰间一扣,倒是勒出了她细瘦的腰身。
一搦楚宫腰,不像男子,倒似女子。
刘蔚眼微眯,从龙椅上站起身来,一步步慢慢踱到翁汝舟面前,站定。
绣金履云的朝靴出现在视野里,翁汝舟不敢妄动,只如雕塑一般跪着,忽然,一片阴影笼罩下来,龙涎香的气味涌进鼻尖。
下巴尖儿被一只有力的手攥紧,翁汝舟被迫仰起头,屏住呼吸直视眼前的君王。
刘蔚冷眼打量着她,擒在她下颌处的手用力几分,冰冷的目光望进她的眼底:云爱卿当真不会念及挚友的情分,对卫予卿心软?
翁汝舟知道自己不能露怯。
她目光直直地回视刘蔚,诚恳道:当真,卫予卿的命,不如君王之令。
刘蔚听到回答,笑了笑,脸上硕大的胎记跟着一动,瞧起来十分狰狞: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顾卫予卿和你的情分了?
是。
刘蔚满意极了。
他不需要一个满口道义的标杆废物,而是要一个忠心耿耿,说一不二的臣子。
翁汝舟倒是明白得很,起码比今日朝上那些古董老臣懂事多了。
很好。
刘蔚松开了手,翁汝舟终于得以从他的桎梏下挣脱出来,心中随之松了一口气。
她十分清楚刘蔚的性子。
这个君王,就是一个十足的疯子,暴戾阴狠,易怒鲁莽。
刘蔚转身走回,坐在龙椅上。贴身宦官适时捧上一盏黄山雾芽茶,他轻啜一口,盒盖道:既然云爱卿和卫予卿没有情分……
翁汝舟心觉不好。
果然,刘蔚眉间阴冷,唇间勾出一丝笑意来,慢慢道:那讨贼的檄文,就让你写吧。
第2章 姜才人和云大人,竟是有几分神似
从御书房出来,翁汝舟的官袍已然被冷汗打湿。
刚迈过门槛,料峭冷风呼啸而入,吹得她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翁汝舟身形单薄,削肩瘦腰,宽大的衣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经风一吹,好似整个人弱不胜风。
刚才刘蔚的审问就如阎王审讯一般,翁汝舟只觉得自己好像刚从地府绕了一圈回来,只要刘蔚有一丝不满,她就会死在今日。
为朝廷效忠二十年的老臣都可以被刘蔚拖出去杖毙,再剥皮实草,翁汝舟当真没有那分胆量和刘蔚对杠。
如今刘蔚让她亲手写下檄文,翁汝舟完全找不到逃脱的借口。
她十分清楚,刘蔚故意而为之,不过是让卫予卿彻底恨上她。
当年在马车上做手脚的人,就是翁汝舟;如今卫予卿非但没死,还率领其父的部下反攻回京,若是听到曾经对他痛下杀手的挚友亲手写出的讨贼檄文,只怕连活剐她的心都有了吧。
翁汝舟唇间慢慢勾出一丝嘲讽的笑。
看来,就算自己拼命从家中逃离,入仕为官,还是难以事事如愿。
咦,这不是堂哥吗?
听到说话声,翁汝舟抬起头来,看见面前锦衣华服,一身宫裙的云美人,连忙抬手行了个礼。
堂哥不必如此生分。云美人掩帕一笑。
她本就生得妍丽,黛眉沉烟,肤如细瓷,一双明眸秋水潋滟,是个标志的美人,往日里也算是得宠,刘蔚召见过几次。
方才她听宫女打探来的消息,得知皇上亲自接见了云家堂哥。
云美人大喜过望,以为自己堂哥得了皇帝的青睐,连忙穿衣打扮,提着食盒就出了门,意图沾一沾堂哥的光,好让自己能多得几分皇家的荣宠。
但如今……
云美人看了看翁汝舟额头上的伤势,惊诧道:堂哥这是怎么了?
翁汝舟垂睫:皇上伤的。
云美人面色一惊,堂哥惹怒了皇上?
这可如何是好,若是皇上因此牵连了她怎么办?
虽说云锦斓所属的支系是云家大宗的旁支,且原来只是个卑贱的商户,和她这个嫡支的嫡女隔了好几层关系,但他们可都姓云!
云美人有些惶恐,枉她一番心思打扮,结果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她心内不免的怨怼了几分,
堂哥身后可拖着一大群人呢,若是把皇上惹怒了,那云家其他人可怎么办?
翁汝舟早已看破云美人的心思,温吞的嗯了声,皇上消气了。
哦?云美人眼神一亮,她扶了扶住鬓间的雀尾钗,笑道:那本宫就先看一看皇上。
说着,她回头朝两位宫婢道:你们快把本宫做的点心拿过来,皇上处理政务应该饿了。
听说这几日皇上一直召见另一个位分低的姜才人,云美人心中有气,却不能发,只能卯足了劲重新博回皇上的宠爱。
看着云美人心头雀跃地提着圆木食盒往御书房赶去,翁汝舟慢慢转回身,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奉天门走。
一步、两步、三步。
果然,身后传来砰的一声响,刘蔚直接将云美人连同食盒一块掷出门外,檀木盒子摔在雪地里,连同精致的糕点也混杂在泥土的雪粒之中。
朕说过了,不要亲自来找朕,很烦。
刘蔚被卫予卿的叛军烦得整日整夜都睡不着觉,又见这个不得宠的女人过来讨嫌,心里的火按捺不住,一脚踹向食盒,将其踢出老远。
听明白了没有。
云美人战战兢兢,只觉得刚才飞溅出去的圆木盒子就像自己的头颅,卑贱地滚在泥地里骨碌碌打着旋儿。
刘蔚的一双冷眸如鹰隼,看向她的目光明显带着杀意。
他……他就是个暴君,是个疯子。
云美人的背脊出了冷汗,将今日故意穿来的薄薄衣料浸湿,冬日的雪粒子落在她秀气的鼻尖,融化成水。
她冻了个哆嗦,忙道:明白了,臣妾明白了!
刘蔚不欲理她,转身回殿,高大的阴影不再笼罩着她。
云美人悄悄松了一口气,只觉得双腿发软,宫婢连忙上前将她搀扶起来,娘娘没事吧,雪地里冷,可别冻坏了。
何止是雪地里冷,连心都是冷的。
云美人失落地垂下眉眼,不欲去看远边的食盒,只觉得精心准备的糕点碎在泥地里,就像是嘲笑她一般。
娘娘,小心着走。
云美人的视线里掠过一小片嫩绿宫绸,是雪缎的料子,光滑柔滑,水绿之色铺陈在白茫茫的雪地间,像是碧绿的柳绦轻拂徊岸。
她眼睫一颤,抬起头来,见眼前经过的人很是陌生。
云美人顿时疑惑了。
难道这是新进的妃子?
哟,这不是姜才人吗?王公公一见她来,连忙一甩拂尘,毕恭毕敬地迎前,脸上挤出几分谄媚的笑意。
皇上正心烦着呢,还需要才人好好安抚一番才是。
被唤作姜才人的女子淡淡颔首,神色略显清冷,声线平静地道:知晓了。
说着,她也不管王公公,抬脚就跨进殿内。
云美人盯着她的背影一阵幸灾乐祸,就等着这个辈分低的才人等会被皇上丢出来,像自己一般狼狈地滚落在雪地里。
谁知,等了又等,等到脚都站麻了,姜才人都没有被丢出来。
甚至,若有若无间,她还听到几声嘤咛和喘息。
云美人的脸色顿时青了。
她气得浑身发抖,手心攥紧,当即一甩衣袖,怒道:走!
凭什么?
她贵为云家嫡支嫡女,却比不上一个卑贱的,从民间选的才人!
娘娘!娘娘!您小心点走!
婢女在身后紧紧追着,云美人脚步飞快,险些连仪态都不顾,大雪落在她身上,肩头积着细雪。
忽然,她的脚步停了下来,肩头细细的雪絮随着动作滚落。
娘娘?
身后的婢女好不容易追了上来,云美人倏忽回头,眸光凝在她身上,眼眸微眯,丹唇微启:你有没有觉得,姜才人有些眼熟?
宫婢愣了一愣,想到刚才的惊鸿一面。
好像……好像是……
说到后面,她甚至不敢往下说。
答案尽在不言中。
姜才人和云大人,竟是有几分神似。
第3章 让那个贱婢陪嫁过去
青帷马车缓缓停在云府门前,华盖下的漆金铃铛随风摇动,激出一串清脆的声响。
翁汝舟沉默地下了马车,步入云府。
近日工部事务繁多,刘蔚又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听闻卫予卿率兵前来,已然驻兵在京城脚下,慌张之下竟然非要闹着建设祭坛,祭祀神灵,祈求庇护,大败敌军。
先不说派遣军队迎敌需要调用国库储备。
光说建设祭坛一事就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朝廷国库已然入不敷出,民工怨声载道,也不知刘蔚的脑子是不是被驴踢了,铁了心要建祭坛,还责令他们工部的人一个月内将祭坛建好。
翁汝舟住在衙署,没日没夜地督工,终日不得歇息,已然疲惫不堪,好不容易才回了一次家。
这次回家,她直接往生母吕氏的院子走去。
吕氏生得貌美惊人,容姿绝艳,看人的目光更是温软如水,摄魂夺目。
就是凭借着这般倾城容貌,吕氏寡妇再嫁,才能嫁给一位富商续弦,带着年岁尚小的翁汝舟进了云府,过着千金小姐的日子。
否则,翁汝舟还会和她一起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暗地里被他人觊觎、为难、骚扰。
随侍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为她撑伞。
翁汝舟刚刚踏进院落,抬眼一瞥,就看见院内跪着一个人。
身形消瘦,身影单薄,穿着薄薄的衣衫在雪地里半跪半趴,松散的衣鬓落满雪,露在衣外的手指头被冻得青紫发肿。
翁汝舟不可置信地望了她几眼,等真正确认她是谁之后,连忙疾步走去,抬手一把将地上的人拽了起来。
少女像是没有骨架子似的,被她拽起便脱了力,虚弱的往翁汝舟的怀中倒去。
锦……锦斓……
她不知道跪了多久,脸色惨白,唇色发浅,薄薄的皮肤下一眼就能看见青色的突起的血管,脆弱的不堪一击。
卫裳?
翁汝舟隔着衣裳,摸了摸她的身子,只觉得掌中的女孩儿瘦弱得可怜,一摸就是皮包骨,硬得硌人,没有往日里的丰腴匀称。
你这是怎么了?翁汝舟面色发紧,一双秀眸冷且凌厉,紧紧盯着她,你是我房中的人,是谁让你跪在这的?
卫裳缩了缩身子,贪恋地蜷在翁汝舟的怀里,汲取着她的温度。
她吸了吸鼻子,往日明媚娇软的小脸现在已经瘦得脱相,虚弱的呼吸好似下一刻便断了,是……是三小姐……
雪花落在她身上,卫裳不由得抱紧自己,将自己缩成一团取暖。
翁汝舟沉默地脱下大氅,裹住她的身子,将她抱起身,交给身后的随侍,吩咐道:
将她抱到我的屋子里,叫大夫过来,另外,让嬷嬷给她烧一桶热水。
随侍应了声是,抬手小心地接过卫裳,稳稳抱着她离去。
翁汝舟转过身,径直掀开帘子,连笑脸相迎的嬷嬷都没搭理,直接进了母亲的厢房。
内室有道紫檀木围屏隔着,翁汝舟停住脚步,站在粉地金银绘八角长几边,隐隐约约听到内室传来的娇俏女儿声。
母亲你看嘛,二姐姐现在都顶替了大哥哥的身份入朝为官,如今她在世人的眼中既是男子,那肯定不能和宋舒成婚了呀!
围屏后传来吕氏温柔的笑声,轻柔似水,软得腻人:
三娘怎地忽然记起了汝舟的婚事,可是前日里老爷接客,让你见着了宋公子,心中欢喜?
三娘云芙闻言顿时羞燥不已,跺了跺脚,娇嗔道:母亲就会取笑我!
她未否认,便是变相承认了。
吕氏的笑意微敛,垂眼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腕间的翡翠镯子,有些为难,可你的身份,唉……恐怕宋家那边,会说道什么不是。
云芙闻言,顿时耷拉着眉目。
她是庶女,不是嫡女。
嫡女的婚事就算告吹了,也容不得她这个庶女嫁去为妻。
可是二姐姐的未婚夫当真俊朗出尘,她那日不过是远远一望,便牢牢地将宋舒的长相镌刻在心头尖尖,怎么都无法忘怀。
云芙常想,若是被爹指着嫁给一个不知容貌不知品行的人,还不如直接嫁给宋舒呢。
母亲~云芙撅着粉唇,抓着吕氏的衣袖撒娇道:您说过的,你视我如己出,那姐姐的婚事,不就是我的婚事嘛~
吕氏笑意仍旧,只是眼中的讽刺一闪而过。
她温柔抬手撩了撩云芙鬓间的发,熟稔地将麻烦事直接推了出去,婚嫁一事,还得看老爷怎么说,母亲会帮你说说话的。
云芙被吕氏画出的大饼吸引住了,当即激动地行了一礼,那女儿,就谢过母亲了。
她一时之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牵着吕氏的衣袖撒娇道:若是宋家不同意,您可以和他们说说,云芙的娘家人也和皇后苏家有关系了呢!
云芙的娘家,指的是她的生母姚姨娘的母家人。
姚姨娘那七品小官的爹非常给力地抱紧了苏宰相的大腿,归为苏家一党,虽然不被苏宰相看重,但也被苏家一路提携,官途亨通了不少。
姚姨娘因此趾高气昂,眼看着就要舞到正主的面前。
吕氏哪里能容忍,当即吹了枕头风,让云老爷点头,同意将年岁尚小的云芙送到吕氏膝下抚养。
吕氏将云芙养得很好,穿金带银,珠宝满匣,待遇和翁汝舟差不多。
只是云芙性子越来越骄蛮,不学无术,脑子还笨,在书法学识一方面,被翁汝舟甩了十条街。
吕氏轻柔的应了一声,抬手一点她的鼻尖,笑道:看来那宋舒,还真迷着你了。
云芙羞涩一笑,忽然拍掌道:对了母亲,我还有一个筹码。
吕氏抬眉看她,哦?
宋舒不是看了那个贱婢几眼吗?估计是喜欢她的,那如果宋舒同意这门亲事,我就大发慈悲,让那个贱婢陪嫁过去。
云芙拽着自己的发辫捋了捋,轻蔑地乜一眼窗外,面上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
当然,哪里能这么便宜她,嫁过去之前,还要给她灌下绝子汤,让她这辈子都生不了孩子!
绣帘忽然被掀起,珠玉相击声中,翁汝舟冷着一张脸走进,眉底凌厉,布满寒霜。
二、二姐姐?
云芙诧异地望着她,后退几步,你、你回来了?
话音刚落,翁汝舟已然在云芙面前站定。
啪的一声脆响。
云芙捂住脸趔趄几步,倒在地上,吕氏惊诧地从圈椅上支起身来,拉住了翁汝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打妹妹?
翁汝舟冷冷地望着云芙,那婢子是我院中人,你罚她骂她,还想让她陪嫁,可有问过我的意见!
婢子?
云芙不可置信地抬眸,眼中满是不解和震惊。
她噙着泪眼,失控大喊,你竟然为了这么一个下贱的婢子打我?
翁汝舟闻言气笑了。
下贱?
谁敢说卫裳下贱?
堂堂平南王府的嫡小姐,怎么就下贱了!
不管如何,既然是我院中的人,你就不能动她!
翁汝舟对云芙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如今云家人能迁进京城,在皇城脚下寸土寸金的地方扎根,都是仰仗于她。
如今云芙住在她的宅屋里,却还嚣张跋扈地越过她惩罚她的人,这让翁汝舟如何能忍。
翁汝舟看着地上流泪的少女,目光颇为冷淡,宋舒此人我不感兴趣,你觊觎我的婚事,我别无他想。
她顿了顿,声线平静,但是你给我记住了,那个婢女,不是你能碰的。
警告完她,翁汝舟向吕氏告退,甩袖转身,径直摔帘而去。
第4章 我会代替卫予卿,好好照顾你
翁汝舟去了偏房
进门前她特意让下人通报了一声,待里边的嬷嬷将一切准备好了,才迈过门槛,转过一道檀木云母屏风,停在锦帐前。
纱帐围得密不透风,隐隐约约能看见里头躺着人,锦被起伏,隐约能瞧见腰臀的弧度。
翁汝舟沉默了半晌,终是问道:卫小姐感觉如何?
她之前为了装扮成男子,曾经故意服用少量的哑药。
喉咙烧灼过后,从前婉转的声线此刻变得沙哑,低低道来,像沙砾磨过。
红木拔步床上,卫裳虚弱地蜷缩在温暖的被衾里,一张巴掌大的小脸苍白至极,浅色的唇抿成单薄的线。
听到翁汝舟的声音,她的眼睫微动,轻轻睁开,下意识地挤出一丝笑。
但想到翁汝舟此刻站在锦帐外什么都看不见,她的笑意又敛了敛,眼帘垂下,没什么大碍的,多谢锦斓。
喉咙微痒,卫裳下意识以手抵唇咳了咳。
谁知一咳就停不下来,越咳越急,连肺都要咳出来似的,翁汝向床边的嬷嬷示意,嬷嬷连忙掀开锦帐坐到榻边拍着卫裳的背顺气。
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声,卫裳虚弱地抬帕掩嘴,往日娇艳的眉眼此刻病怏怏的,毫无生气。
她语气里带着愧意:对不起锦斓,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若不是因为她,锦斓就不会和家里的妹妹闹翻。
卫裳心情低落,手指无意识地揪紧锦被,抓出几道褶痕。
翁汝舟听见卫裳的话,视线不由得落在锦帐上。
往日金尊玉贵的娇小姐,在王府被皇帝下令血洗后仓皇逃生,如今沦落到寄人篱下的境地,总归是惹人心疼。
若是放在半年前,云芙想必还不够格去见王府的嫡小姐,就算递上拜帖,也会被平南王府的门房鄙夷。
如今却能处处欺凌卫裳,甚至罚她大冬天的跪在雪地里,直至跪晕过去。
翁汝舟道:你不必自责,此事是云芙的错,她性子骄蛮,早就该治一治。
卫裳心里却想着,这番话只是锦斓安慰她罢了。
自己如今早已不是什么王府嫡女,甚至差点沦落成乞儿,即使被一个小官之家的庶女罚跪,她也万万不能摆出之前的架势。
世态炎凉,多般磨难之下,卫裳心中不由得苦涩起来,若是哥哥还在就好了。
世子一倒,什么都指望不上,整个平南王府失去脊梁骨,摇摇欲坠,轻轻一碰,便轰然塌陷。
翁汝舟心头一梗,不由得撇开脑袋。
她甚至不敢告诉卫裳,卫予卿没有死。
如今卫予卿的铁骑军已经驻扎在皇城外,不日便将和朝廷军队一决胜负。
谁胜谁负还没个结果,总不能给了卫裳希望,又让她重新陷入绝望之中。
翁汝舟道:我会代替卫予卿,好好照顾你。
锦绣帐内,卫裳闻言,眼睫颤了颤。
酸涩之感在眼眶蔓延,涨得她想流泪,视线逐渐模糊起来,卫裳拽紧了被子,多谢锦斓。
如若不是云锦斓恰好碰见她,收留了自己,没准她现在还在街头流浪。
有你这样的挚友,是哥哥的福气。
福气?
翁汝舟垂眉,唇边勾出一抹自嘲。
怕是卫予卿,也不敢这么认为吧。
此时的槅扇忽然被人急急叩响,一声一声如催命一般,少爷!宫里的公公来了!
翁汝舟闻言一惊,卫裳垂眸道:锦斓有事便先走吧,不用管我。
嗯,翁汝舟抿了抿唇,你好好休息。
她打开槅扇跨过门槛,一路行到花厅,打眼一瞧就见王公公倚在圈椅上懒散地坐着吃茶。
见她过来,王公公放下茶盏,一摆拂尘走向前,笑道:云大人,皇上要见您呢。
*
翁汝舟又一次踏进御书房。
四足博山香炉正散着袅袅香烟,窗边白瓷细颈瓶斜插着一枝清韵雅致的寒梅,因为槅扇打开,料峭寒风吹拂而过,一点梅蕊随风飘忽而下,坠落在翁汝舟的脚边。
刘蔚此时正在翻看奏折,寒沉发冷的双眸预示着主人颇为不妙的心情,尤其是中间那道蹙紧的眉心,几乎可以夹死一只苍蝇。
翁汝舟感觉到座上君王的暴躁,沉默上前,撩袍跪地,闷声道:微臣叩见皇上。
头顶迟迟没有传来动静。
翁汝舟早已习惯刘蔚喜怒无常的性子,微微垂眸,静静等待。
好半晌,倒是刘蔚先沉不住气,翻了一页奏折,看似漫不经心地发问:云大人的檄文写得如何了?
讨伐卫予卿的檄文?
翁汝舟心中抵触,垂下眼应道:回皇上,臣近日正在督促祭坛建造一事,事务繁忙,尚未动笔。
闻言,刘蔚从奏折中抬头,冷冷地扫视一眼地上跪着的翁汝舟。
第5章 爱卿直接到城墙上,亲自念给卫贼听
他将奏折啪的一声合上,丢到另一边去。
即使不用抬头,翁汝舟也能感受到刘蔚发沉的威压以及那道审视打量的阴狠目光。
每每在刘蔚面前出现,翁汝舟都觉得刘蔚看她的眼神像是毒蛇一般。
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你也不知道他会发什么疯,吐出那道鲜红的蛇信子,露出可怖的尖牙。
翁汝舟跪在地上,估摸着时间,觉得他快要发作了。
果然,刘蔚看着她,忽然冷笑一声,抬手就将桌上的笔墨纸砚粗暴地拂了下去。
莲叶砚台哐当一声便摔落在地,墨汁倾泄在金砖地上。
上好的狼毫笔骨碌碌地滚到翁汝舟的视线内,撞上她的膝头,停了下来。
他道:那你现在就给朕写。
在刘蔚的逼视下,翁汝舟指尖动了动,最终还是低头拿起笔,蘸了蘸方才流泄在地上的墨汁,拎起一张纸就这么写了起来。
因为刘蔚没让她平身,翁汝舟写着檄文时只能保持跪着的姿态。
她身形微伏,官帽下漏出一两绺碎发,在烛火中剪出一道细长的影子,落在秀美的脸上。
刘蔚方才暴躁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微微眯眸,撑着下颌打量她。
他的视线落在翁汝舟过于削美单薄的脊背上,因为伏地的动作,薄薄的官袍勾勒出她的脊骨和腰肢。
脊骨笔直,腰肢细瘦,目光从脊线慢慢往上徘徊,是优越的肩颈线,以及玲珑微曲的秀项。
男子,怎么会长成这样?
刘蔚的目光越来越复杂,翁汝舟却全然不知。
她只抬手在澄心纸上落了一个卫字,心中却已然战栗不已,笔尖晕开一道墨迹。
卫予卿……
被翁汝舟藏在心尖的卫予卿,是鲜衣怒马少年郎,策马长街意气归。
但是这样的少年再也回不来了。
他的风华和洒脱,随着平南王府的倒塌,永远埋葬。
翁汝舟闭了闭眼。
云爱卿怎么不写了?
刘蔚撑着下颌等她,只见翁汝舟的笔尖顿在这个卫字良久,却是迟迟不落,他等得不耐烦,怒火忽而在胸腔中生起。
一双眼阴鸷沉冷,如冷刀一般,刘蔚道:还是你不舍得了?不舍得骂卫予卿?
察觉到君王的怒气,翁汝舟微微敛眸,回道:不敢。
刘蔚烦躁地拂下奏折,拍桌怒道:那你给朕写!若是有一字留情,朕就诛你云家一族!
刘蔚那暴脾气就如疯子一般,以前只是三天发作一次,现在叛军逼到城下,他已经到了三个时辰就要发作一次的地步。
翁汝舟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复杂翻涌的情绪,笔尖又急又快,落在澄心纸上。
好不容易才将讨贼的檄文写完,翁汝舟的手臂酸麻不已,心尖的苦涩一阵阵蔓延。
她垂下眼帘,搁笔道:陛下,臣事毕。
刘蔚这才满意,朝她招手:将檄文交给朕看看。
翁汝舟垂头呈上纸张,膝行几步,将写满墨字的澄心纸高举过头顶。
刘蔚也不接,就这么扫视几眼,模棱两可的嗯了声,道:骂得不够狠。
翁汝舟问:那臣可要改改?
不用。
刘蔚竟然如此轻易地放过她了?
翁汝舟有些不可置信,却听头顶一声茶盏搁置的轻响,刘蔚轻笑一声,道:爱卿直接到城墙上,亲自念给卫贼听,想必效果就达到了。
第6章 你和卫贼的关系断得不干净?
亲自……念给卫予卿听?
翁汝舟闻言如五雷轰顶,她猛地抬起头,一双眼仁儿错愕又慌张地望着刘蔚:陛下不是说,臣只用写檄文便可以了吗?
刘蔚盯着她冷笑:怎么,这么着急?朕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和卫贼的关系断得不干净?
他的眼神冷厉又嗜血,弥漫着杀意。
翁汝舟垂下脑袋,闷声应道:臣不敢。
陛下。槅扇忽然被推开,王公公握着拂尘小碎步地迈近,朝上头的刘蔚行了一礼,道:云美人求见。
刘蔚烦闷至极,嫌恶地皱眉:她来做什么?
王公公刚收了云美人一袋的金叶子,心中正乐呵着,揣摩到刘蔚不满的情绪便小心翼翼地讨好:
陛下日理万机,食欲不振,云美人挂念龙体,特地做了汤羹来探望陛下……
刘蔚本是烦闷不已,但余光瞥到翁汝舟时,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宠幸一番云美人,好好表达他对云家的看重,免得这云爱卿心思摇摆不定,时时刻刻挂念着逆贼。
宣进来吧。
殿门打开,寒风席卷而入,云美人披着貂氅满面含春地跨过门槛,嗓音娇滴滴的道:陛下,臣妾特地煮了一锅鸡汤来犒劳陛……堂哥你怎么这里?!
她的声调又急又利,喊到后面险些破了音,刺得翁汝舟不由得抬头看了她一眼。
刘蔚皱着眉头,话里几分不满: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还不把你的汤羹端上来。
云美人强笑道:陛下,汤、汤还热着呢,等会再喝吧。
开什么玩笑!她今日特意在汤羹里加了春药才过来,本是奉给陛下喝的,怎么云锦斓也偏偏在御书房内,这、这叫她怎么办!
云美人咬紧牙,只恨这堂哥来得太不是时候了,她求见刘蔚这么多次,好不容易才见上一面,难道机会就白白浪费了吗?!
看着云美人的脸青一阵红一阵,不知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磨磨蹭蹭的,刘蔚不耐道:朕叫你拿过来,你耳聋了不成!
眼见得刘蔚发怒了,云美人知道他脾气坏的不得了,如今骑虎难下,只得期期艾艾的将圆木食盒端过去,开了盖盛了一碗鸡汤。
浓稠的汤汁香气浓郁,小火熬制的老母鸡肉质鲜美,刘蔚难得的来了食欲,就着云美人递来的碗喝了一碗汤汁,看着翁汝舟道:
朕让你去念檄文,云爱卿考虑的如何了?
翁汝舟小脸惨白,陛下,可是臣还有要务在身,如今祭坛建造尚未完工……
朕免了你的公务。
刘蔚丝毫不留情面,一双如鹰隼般凌厉的眼一瞬不瞬,紧紧盯着她,云爱卿,你不会还想推脱吧?
臣、臣……翁汝舟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
如今骑虎难下,她找不出任何借口来推脱此事,可是让她当真站在城墙上痛斥卫予卿,她怎么都做不到。
卫予卿险些被她害死,如今还要在他心头狠狠捅刀吗?
眼见得翁汝舟煞白着脸,迟迟不肯接下命令,刘蔚望着她,心头忽然噌的起了一股火。
这个人,果真是忘不掉卫予卿!
那个逆贼有什么好的!真是和他爹一样令人厌恶!
刘蔚越想越怒,一丝不可为人所知的嫉妒忽然自心中升腾而起,如小蚂噬骨,密密麻麻,像根刺一样扎在心头,让他如鲠在喉。
同时,他的下腹也燎起火苗一般,不可名状的情欲游荡周身,刘蔚只觉燥热,抬手解开衣领上的玉扣,脱下大氅,大声吩咐太监将屋里的炭盆搬出去。
云美人见状不好,生怕他察觉不对,连忙抬手拽了拽刘蔚的云纹宽袖,娇笑道:陛下,您处理公务一天了,也累了,就让臣妾伺候您吧~
她的素手勾上刘蔚的衣领,指尖削葱,嫩如柔荑,刘蔚下腹的火却燃得更加旺盛。
滚开!
他推开云美人的身子,心火无处可发,抬手掀了龙案便大步走来,绣金履云的玄色长靴踩在金砖地上,碰出一声声急促的笃笃声响。
那步伐,竟是朝着翁汝舟去的!
云美人摔倒在地还未来得及站起身,抬眼瞧见此番情形已然傻眼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刘蔚一把粗暴地拽起地上的翁汝舟。
陛、陛下?
翁汝舟虽然身形高于一般女子,但对于刘蔚来说还是矮了一头,她扬起小脸望着刘蔚,往日里冷淡潋滟的秀眸此时满是错愕。
云锦斓,朕看你就是忘不掉卫贼!
刘蔚冷冷看着她,眼中情绪复杂,此时竟然染上了不同于往日的猩红
翁汝舟从来没有见过刘蔚发疯成这副样子,头皮一麻,面对着这位暴君,只能惨白着脸勉强应付:陛下,臣没有。
刘蔚久积于心中的火气猝然迸发,怒道:你敢发誓没有?你以为朕不知道吗?你赴京赶考的那半年都住在卫家,吃他的穿他的,谁知道你和卫予卿是不是早已不清不楚!
翁汝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陛下,臣和卫予卿当真清清白白!
刘蔚冷笑一声:哦,是吗?
刚才因为动怒,刘蔚心头微梗,他难忍地喘了一口气,忽而觉得口干舌燥,那股情欲之火再一次袭来,并且比刚才更猛。
陛下?
翁汝舟已然察觉不对,她谨慎后退,刘蔚却眼疾手快地伸手拽住了她的手腕。
微一用力,就将她拖了过来,那你倒是让朕看看,你是不是清白的。
翁汝舟被攥得手腕发疼,皙白如雪的腕上很快摁下一圈红印,她踉跄两步被刘蔚狠狠地扣上怀里,浓郁的雄性气味铺天盖地,涌上她的鼻尖,呛得翁汝舟难受,想吐。
颈子处忽然贴上温热的手指,翁汝舟身子猛地一颤,害怕身份暴露的恐慌感几乎埋没头顶,让她脚底发冷,血液倒流。
顶替他人名号,假扮男身入仕,是欺君之罪!
感觉到衣领被拨开,冰冷的空气涌入,翁汝舟几乎是拼了命一般地扑腾手脚,一脑袋狠狠将刘蔚撞了回去。
嘶——
下颌骨像是要撞裂似的,刘蔚倒吸一口凉气趔趄两步,被赶来的云美人抱住身子。
陛下,陛下还好吗?
刘蔚只觉得不好,他此时只想杀人,猩红的眼抬起,视线捕捉到慌张起身的翁汝舟。
秀美的臣子狼狈地抬手拢好自己的领口,漫着水雾般的眸看都不敢看他,只是拎起檄文,几乎是逃一般地冲出御书房,慌张地留下一句话:
臣现在就去念檄文!
刘蔚几乎被她气笑了,满心燥郁无处可发,抬手便扣住了云美人的喉咙,狠狠使力将她压在细绒毯子上。
啊,陛下~
虽然中间出了一些意外,她的堂哥莫名其妙受了一顿惊吓,但原始目的达到了,云美人自然得意,盛着一汪春水的眸子娇滴滴地盯着他看
刘蔚并未回应她,只是眼神透着一股冷意,扫视她一阵,末了才道:是你干的好事?
云美人眼中闪过一抹慌张,连忙摇鬓否认。
刘蔚却半点都不信,只是冷冷瞧着她,虎口用力,掐得云美人险些呼吸不过来。
那你就好好受着吧!
出了御书房,翁汝舟砰砰乱跳的心脏终于平复下来,她几近脱力,渐渐慢下步子,缓缓踩着蓬松的雪往前走。
身后,风雪拂过,殿门发出砰然的声响,云美人的惨叫透着槅扇的缝隙传了出来,殿前的王公公同情地皱起眉头,默默走到远处蹲下。
第7章 其得卫贼断肢者,赏千钱
翁汝舟登上城墙时,恰好遇到下雪天。
雪絮结成帘幕,她拂去肩上清雪,目光遥遥望去,隐约看见城墙不远处攒动的人头。
兵戈铁马,银刀甲胄,叛军的军队盘踞在此久久不去,马前红旗招展,凝成茫茫大雪之中几不可见的一抹红。
不知道卫予卿会不会就在里面。
翁汝舟收回目光,缓缓摊开手中的澄心纸,雪粒子落在名贵的纸面,慢慢融化,打湿纸边,连带着开头的卫贼两字都渐渐变得模糊。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
不管如何,这檄文一定要念,否则整个云家都会覆灭。
清冷的眸一睁,冰凉的嗓音同时在肃穆的城墙上遥遥传开,琼雪缀在她眉间,翁汝舟的眸中不带一丝波澜。
卫贼背国叛主,掠民充粮,罔顾仁义,恣行凶忒,弃君臣之纲而不顾,此等大奸大恶之人,即使缢首车裂,剥皮烹肉,亦不为过……
正念着,翁汝舟忽然感觉背脊一凉,像是一条毒蛇悄然攀上脊柱线,冰冷的寒意渗进皮肤里,让她不安颤抖。
这是一种猎物被盯上的预感。
像是察觉到什么,翁汝舟猛地从檄文中抬头,目光一转,忽然对上城下一双冰冷的眼睛。
那双眼睛的主人正牵着战马站在军队前方,一身明光铠甲,胄顶红缨鲜艳刺眼,颀长的身姿立在风雪银光之中,恍若出鞘的宝剑,锐气逼人。
二人目光交接,翁汝舟手指一颤,绞紧了澄心纸的边缘。
卫予卿!
多日不见,他已褪去了少年的青涩感,眉眼锋利清湛,深瞳如墨,一眼望进去,几乎要溺毙在其间。
翁汝舟看着他怔了片刻。
往日散漫洒脱的少年,在今日真的变得好陌生。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咳声,将翁汝舟惊回了神。
她微微侧眸,望向一直在她身后站着的太监。
王公公迎上翁汝舟的目光,嘴角恰到好处地露出一分笑,慢悠悠道:云大人,你这檄文怎么不念了?咱家还赶着回去向皇上复命呢。
是了,刘蔚这个疯子还专门派来了贴身太监督促她。
攥着纸边的手一紧,翁汝舟转过眼,目光重新落回到檄文上,深吸一口气,继续念道:
其得卫贼断肢者,赏千钱;剥其皮者,赏百金;戮其首者,赏千……
云大人小心!
耳边倏地响起一道猎猎破空之声,翁汝舟猛地抬眼,深棕色的瞳孔中霎时间映出一支闪着寒芒的箭头。
澄心纸从手中脱落,翁汝舟踉跄后退,然而身子的速度却根本快不过这支利箭的速度,箭头在她眼中无限放大,她的面色顿时煞白如纸。
大人!
噗嗤一声。
柔似缎的乌发如云瀑般垂泄,束发的木笄擦过削薄肩头,哐当一声掉落在地,碎成两半。
翁汝舟喉中干涩,整个人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圈,脊背渗出冷汗,此刻只能勉强维持着最基本的镇定,立在原地。
而身后的王公公就不那么淡定了。
他转头看见城墙上犹自颤动的箭尾,再看那被死死钉在墙上的乌纱帽,瞬间按捺不住,拽了一个士兵过来缩在他后方怒道:
云大人您念完了没有!赶紧的!这贼子都射箭了!
第8章 你最好别让我抓到
翁汝舟喘了一口气,也懒得搭理身后这个怕死的太监,低头俯身就去捡地上的纸。
寒风突然呼啸而起,翁汝舟的指尖才刚触上纸边,还没来得及抓住,那张薄薄的澄心纸就已经顺着疾风哗啦一声滑到半空。
檄文!
翁汝舟伸手一抓,却抓了个空,那张纸已经飞过城墙,穿过城下一片空地,盘旋落在尘泥之中,恰在卫予卿的马前。
跨坐在战马上的男子缓缓放下手中红木箭弓,轻瞥它一眼。
去捡。
离他最近的士兵得令上前,将澄心纸捞起,回身小心翼翼地捧给金甲胄衣的男人。
卫予卿没有接,只是眸光微落。
待看清那张澄心纸上的熟悉字迹,他的眼中渐渐凝起一道霜重寒意,捏着箭弓的指尖泛着阵阵青白。
这檄文,竟是这女人亲手所写!
躬身呈上纸张的士兵迟迟不见世子反应,却感觉到世子身上传来的深重威压,他心头一颤,正慌乱着,手中却忽然一空。
弓箭从手中掉落,卫予卿冷着眉色,两手捏起薄薄的澄心纸,目光遥遥落在城墙上的翁汝舟。
半年未见,她的模样依旧如从前一般。
翁汝舟有着一双多情好看的眼型,眼角微勾,弧度窄收,眼梢微扬,形似燕尾,一双春眸笼烟含雾,偏又凉薄得很。
颀长的身段笔挺修韧,宽大的官袍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而从她嘴里念出的话,更是字字诛心,话语冰冷。
卫予卿蓦地轻嗤一声。
够狠的!
陷害他坠下山崖,又亲手写下讨伐他的檄文,于军前念读,果真是薄情至极!
卫予卿眸光一冷,刺啦几声,薄如蝉翼的纸张在他手中尽数化为齑粉。
他慢慢仰头,看向远边的翁汝舟。
落雪纷纷,翁汝舟站在城墙之上,宽袖翩跹,单薄的身子被狂风扑打仍旧笔直挺立。
城墙之下,卫予卿坐在马上,缓缓摊开掌心,任由手中的碎纸如飘雪般随风而起,散若云烟。
云锦斓。
热息出口成雾,模糊他的面容,却掩不住他眼中至深至切的冰冷。
你最好别让我抓到。
第9章 你唇上有血
翁汝舟几乎是失魂落魄地下了城楼。
她从未想过和卫予卿相遇的场景竟然是这样的。
大雪落在她的肩头,寒意从衣领渗透,翁汝舟后知后觉,发觉自己忘记带上自己的斗篷。
她轻轻抬手,拂开肩上的雪絮,指尖透着一股无力感。
卫予卿想必很恨她吧。
毕竟他待自己千般好,可是自己却那样对他。
敛下思绪,翁汝舟疲倦地赶回云府,褪下官袍,靠在美人榻上小憩。
她今日来回奔波,精力匮乏,如今一沾枕上,神思便混沌起来。
翁汝舟迷迷糊糊地蜷起身子,梦境来袭,她恍然之间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金銮殿。
威压深重,她手指颤抖,感觉到两道冰冷的视线朝她逼来。
云锦斓。
座上男人冷冷开口,嗓音低沉。
他身处万人之上,往往金口一开,就能决定一个家族的命数。
朕给你一次机会。
云家全族的命,和卫予卿的命,你选一个。
*****
卫予卿前往蜀中时,刘蔚特意点了翁汝舟前去护送。
马车辘辘碾过崎岖的山道,青山田野,老牛阡陌,都自帘外一闪而过。
翁汝舟闭着眼,也不说话。
车厢内一片寂静,就连往日性子懒散的卫予卿都沉默着垂头,盯着掌心的玉佩发呆。
自从卫父战死,卫予卿便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卫府终日闭门不见客,翁汝舟曾经尝试找他,卫予卿却将她拒之门外。
如今他们二人在刘蔚的命令下见了面,却各自沉默,各有心事。
车内燃着香薰,淡雅的香气在狭隘的空间里弥漫,卫予卿握紧玉佩,微微闭眼,竟是察觉到脑海内一丝不自然的昏沉。
他眉心蹙紧,抬起手揉着太阳穴,翁汝舟注意到他的动作,突然睁开眼睛看向他,试图开口转移他的注意力:
听闻你昨日遭了风寒。
卫予卿揉额的手一顿。
他指尖微松,也没让翁汝舟冷场,轻嗯了声。
接着垂着长睫,不再说话。
翁汝舟静静地望着他。
车轮碾过路边的石头,马车一晃,连带着帘子也扬起一角,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帘外泼进,弄湿了卫予卿的衣袖。
他恍似不知,雨水顺着车窗滴落,浸湿了他的衣袍,晕开湿痕,凄风苦雨之下,连带着他那清正的眉目都染上了几分低落与晦暗。
耳边的风声忽然停了,卫予卿微微抬眉,余光瞥见一只手关上了车窗,袖中暗香顿时袭来,带着主人身上特有的幽幽体香。
世子。
那一双潋滟春眸掠来,翁汝舟和他静静对望,低低开口,你可是头疼不适?我给你揉额可好?
看着她良久,卫予卿才慢慢应了声。
平南王一死,卫予卿的话也变少了。
翁汝舟心中猝然生起一丝丝的心疼,不知名的情绪快速蔓延着,她极力遏制住,缓缓低头,尽量平复情绪,柔声道:世子躺在下官的膝头上吧。
卫予卿身形微僵。
他瞥她一眼,木头开窍了?
翁汝舟被说得一愣,他却没有解释,闭目将头枕在她的膝上。
车内香薰缓缓燃着,翁汝舟的神智也慢慢昏沉起来,她微咬舌尖,血腥苦涩味弥漫的同时,强烈的刺痛让她猛地回神,神智复又清明起来。
她垂下眼帘,抬手摁上卫予卿的太阳穴,轻轻揉着。
卫予卿骨相极好,深眉俊目,五官如良玉雕琢一般,眉眼清隽却不失俊朗,是京城榜前的贵公子,无数女儿家的梦中君。
只是——
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翁汝舟慢慢阖上眼,掩去眸间复杂神色。
卫予卿的呼吸渐渐平复,似乎已经沉沉睡了过去,车壁忽然传来两声叩叩轻响,混杂在雷鸣风雨声中,几乎听不见。
翁汝舟掀起眼帘,抬手磕上车壁,两声回应。
她的手指托上卫予卿的头,将他小心翼翼地挪到软榻上,慢慢起身。
是时候该结束了。
酸涩在心尖逐渐弥漫开,翁汝舟微微蹙眉,察觉自己的呼吸都是发着颤的。
同行的小吏急不可耐,眼看着山崖就在前方,车里的人还没出来,他急得头上都要冒火了,忙道:大人,快下车!
翁汝舟掀开帘子,探出身的那一刻手腕忽然被扣住。
她吓了一跳,猛地回身,竟是对上了卫予卿睁开的眼睛。
细雨扑上脸颊,翁汝舟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冰冷,此刻就像是坠入了深不可测的深渊之中,她呆呆的连手都忘记甩掉。
你要去哪里?
卫予卿的声音很轻,就像是梦呓一般。
翁汝舟这个时候才发现他的手是无力的,连眼皮子都险些睁不开,瞳孔聚不了焦,想来神智并不清明。
也是,那香薰药性那么烈,生病的卫予卿又怎么抵挡得住。
翁汝舟挤出一丝笑,尽量平稳着声线安抚他,我东西掉了,回去找找,很快就回来。
她旋着手腕想挣脱,卫予卿却拽得很紧,他道:你唇上有血,你怎么了?
翁汝舟闻言心中一酸。
是刚才她为了抵挡药性,咬舌流出的血,沾到了唇上。
刚刚吃了杨梅。
翁汝舟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乖,我很快回来。
卫予卿的意识很昏沉,他尽力睁开眼去看翁汝舟,去看她的模样,但眼皮子却沉重得紧。
你要回来。
只来得及说这四个字,卫予卿的手便无力垂下,马车还在行驶,驾车的车夫已经慌得不行,忙道:大人,山崖就在前方了!
雨滴从脸颊滑落,翁汝舟的视野一片模糊。
她咬牙跳下车辕,泥水溅了一身。
踉跄两步,翁汝舟被一旁的小吏扶住。
车夫扬臂一甩马鞭,马车滚滚向前,激起烟尘,眼看着快到山崖边缘,他立即转身扑向道路,弃车不顾。
不过几瞬,车轮已经碾过了崖边那条线。
翁汝舟沉默转头,背对着马车缓缓沿着来路走。
雨水打湿她的发,洇湿了她的衣袍,石青色的袍衫渐渐转为暗青,近似深沉的黑。
轰然一声。
是木板散裂的声音。
翁汝舟依旧往前走着,脚步半分未停。
舌尖的血很苦。
她眨眨眼,温热的液体忽然从眼眶里滚落出来,砸进泥地里。
*
少爷!少爷!大事不好了!
槅扇被下人拍的砰砰直响,翁汝舟从梦中惊醒,忽地睁眼,从美人榻上站起身走去开门。
门外小厮面如菜色,一张脸白的像纸,望向翁汝舟的眼睛满是惊恐,少爷,叛军攻城了,皇城陷落了!
什么!
翁汝舟双腿一软,险些站不住身子,踉跄两步撞在圆木桌边。
怎么办啊少爷!现在外面全是人,有兵有民,都乱成一锅粥了!连王军都溃逃了,叛军进城后会不会杀了咱们?
翁汝舟猛地抬头,立即冷静下来,吩咐道:趁人多眼杂,咱们现在赶紧走!
她陷害卫予卿,想必他是不会念及旧情的,如今攻进城来,必定要寻她算账。
如今只有出逃才有活路!
翁汝舟伸手推了推呆愣住的小厮,斥道:还不赶紧去,吩咐各房各院收拾细软金银,现在就出府!
第10章 刘蔚竟然被杀了!
小厮被翁汝舟一喝便回了神,连忙应了一声,转身小跑离去。
片刻,各房各院都亮起了灯火,长夜无人能眠,明亮的烛火将每一个面色仓皇的人照亮。
往日恭恭敬敬服服帖帖的下人如今也不管卖身契了,趁乱携带金银宝器急匆匆的从后院溜走。
翁汝舟特地回身去找卫裳,却已是不见卫裳的踪影。
顾不上那么多,目光飞速掠过院内一圈,翁汝舟看见挺着大肚子一脸苍白的吕氏站在院中央,连忙提步过去。
母亲。
翁汝舟拉住了她的手,感觉妇人因怀孕而肿起的指尖冰凉得很。
面临如此险境,吕氏只是抬眉一笑,分毫不乱,往日里柔和的面容在此刻显出几分刚毅,衬得旁遭急慌慌的云老爷像只野猴。
翁汝舟目光扫视一周,发现吕氏身后还跟着乌泱泱的一群人,姨娘以及庶子庶女都在其间。
一行人换了一身粗布褐衣,想必是为了乔装出府,免得他们被流民和敌军盯上。
咱们走吧。
云老爷活了那么多年着实是头一回遇到这种情景,整个人焦急得头上冒汗,闻言忙道:对!咱们快走,趁现在城门还开着!
说着,他伸手挽住吕氏的手臂,小心地护住她往小门拐去。
外墙传来兵戈铁马之声,喊叫与嘶鸣声此起彼伏,尖利的嗓音几乎刺破耳膜,压得翁汝舟心头都是沉甸甸的。
喂!你这个小子怎么趁火打劫!
云老爷一声暴喝,翁汝舟顺势抬眼看去,正见前方一位小厮抱着一沓字画古籍往外溜。
云老爷眼睛都直了。
那些字画古籍都是他的亲生儿子云锦斓生前费尽心思搜集来的,具是出自名家大师之手,是无价之宝。
自从云锦斓死后,云老爷就将他珍爱的宝物小心翼翼藏起来,刚才一时半会没找到,结果竟然是被这个小厮偷走了!
还回来!
云老爷最是疼爱长子,即使是他的遗物也不容他人染指,他火气噌的一下冒起,撸起袖子便要追过去。
那小厮见状转身便跑,脚底抹油一般溜得飞快。
站住!你这吃里扒外的贱奴才!
就在小厮的前脚踏出小门门槛的那一刻,一串血珠子忽然飞溅出来,染在深红漆木上,慢慢滴落。
抱着古董字画的人依旧维持着姿势慢跑两步,一颗头颅却同时从他身上滚了下来。
云老爷见状人都呆了,他刚想返回,一只染血的手却忽然从阴暗中伸出,十分随意地拎起滚在尘泥中的字画。
翁汝舟下意识抬眼看过去。
那只从血光处伸来的手,指骨秀挺,骨节分明,根根如玉雕般精致,光滑的几乎没有茧子,是文人的手,动作间透露出着一股斯文气。
可偏偏,翁汝舟感觉出一丝熟悉。
她的目光顺着手缓缓往上看,视线掠过那一圈绣着精致竹纹的袖口,最终定在他低垂的帷帽处。
青灰色的纱随风浮动,他的面容若隐若现,翁汝舟望着他如玉竹一般笔挺的身段,强烈的熟悉感让她恍惚一阵。
与此同时,站在她身旁的吕氏也看到了戴着帷帽的人。她顿时惊恐得瞪大眼,不复往日的温柔姿态,就如见鬼了一般。
快……快走!
吕氏的嗓音不知为何发干发涩,她紧紧地拽着翁汝舟的手腕,深长的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母亲?
翁汝舟侧头瞧见吕氏发鬓间的细汗,连忙扶住她:您怎么了?
剧烈的惊骇之下,小腹忽然一阵疼痛,吕氏顿时额间冒汗,难忍的蹲下身来。
兰芝!云老爷见状疾步回身搂住吕氏,你怎么忽然胎动了?
我……吕氏刚刚张口,余光忽然瞥见一个圆滚滚的东西被远远抛了过来,浓重的血腥味跟着传来,正是朝着翁汝舟的方向。
而翁汝舟恰好背对着诡异飞来的东西。
护犊心切的吕氏顾不得腹痛,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起身撞开亲生女儿,大力碰撞之下,翁汝舟踉跄几步摔倒在地。
与此同时,她听到女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翁汝舟极力忽视身上的疼痛感,挣扎着站起,视线仓皇掠去,最先看到的,是吕氏惨白至极的面容和云老爷发抖的双腿。
云芙吓得哭啼,缩在姚姨娘的怀里,与此同时,其他的庶女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是什么东西?
翁汝舟立即低头看去。
不远处,一颗染血的头颅静静地躺在地上,轮廓模糊,眼眶空荡,连头皮都是有一块没一块的,也不知是生前还是死后,被人硬生生地挖掉眼珠子拔掉头发,再扔到地里被野狗啃食。
翁汝舟紧紧盯着那颗头颅看了许久,一股寒意忽然从脚底升起。
刘蔚……
刘蔚竟然被杀了!
翁汝舟如遭雷击,整个人僵住了身形。
第11章 那我满足你如何?
锦斓——
尖利的嗓音将翁汝舟惊回了神,她猛地抬头,却撞进吕氏一双分外惊恐的眼睛里。
翁汝舟从小到大,都未见过善于算计的母亲露出这样绝望的神态。
她意识到了什么,缓缓回头,视线里慢慢出现一双染血的乌金靴。
翁汝舟的心倏忽下沉,心房像是扎了窟窿一般任由寒风穿肆而过。
敢杀刘蔚的人……
兴许,只有他了。
怎么,不敢抬头?
卫予卿垂着冰冷的眸光打量着她,宽匀的掌心忽然扣向腰间,铿锵一声清响,长剑滑出银鞘。
寒刀映月,泛着凛冽寒光。
翁汝舟的脸颊蓦地贴上冰冷的剑刃,细微的刺痛感蔓延着,起初不剧烈,只是如小蚁啮啃一般麻痒。
卫予卿睨着她,嘴角的弧度缓缓勾起,眼底冰冷如渊,毫无笑意,你向我动杀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天?
翁汝舟整个人无措地瘫坐着,两眼无神,透着一股麻木感。
卫予卿皱皱眉,剑刃贴着她的脸拍了拍,说话!
翁汝舟被拍得头微偏,淡色又单薄的唇动了动。
有。
卫予卿冷笑一声,手里的剑往前一抵,那我满足你如何?
剑刃往前,刺破翁汝舟的皮肤,刚才还只是麻痒的痛感在此时变得剧烈起来,温热的液体从颊上淌落,渗进衣领里。
翁汝舟闷不吭声,鲜红的血迹却刺痛了一旁吕氏的眼,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起身,从云老爷手臂中挣脱出来,跪爬到卫予卿的脚边:
我的孩子向来心善,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也说不定,她素来不参与朝廷斗争,又怎会祸害大人,求求大人高抬贵手,放了她,求求大人放了她!
吕氏哭得凄惨,说到后面已然哽咽,卫予卿却稳如泰山,目光掠过一边担忧又惧怕得不敢上前的云老爷,眯眼问:
夫人对继子的感情这般好,亲爹却漠不关心,本世子怎么就觉得不对劲呢?
听到卫予卿这番话,一直在院墙边静立的男人终于抬起头,帷帽下的目光穿过薄纱,落在跪地的翁汝舟身上。
翁汝舟睁开眼。
因为一次意外,卫予卿得知她是女儿身,便一直以为云家嫡长子云锦斓是女扮男装,养在云老爷的膝下。
他不知道自己的真名,不知道自己实际叫做翁汝舟,只当那个继妹早已落水逝世,香消玉殒。
翁汝舟平静道:世子,一切都是我的错,与我家人无关,还请世子高抬贵手,放了我的家人。
卫予卿握着剑柄的手一紧,指尖透着青白色,他冷嗤一声,阴冷的眸光缓缓转来,怎么,你以为我不敢吗?
他曾经将满腔真心剖给她,却是被她这样践踏!
卫予卿自认长那么大就没吃过这种亏,他向来锦衣玉食,金银不缺,想得到的东西千方百计都要抢来,竟然在一个女人身上栽得如此狠。
她对他的温柔,只是诱引他走向死亡的陷阱!
卫予卿目光一暗,指尖一挑,方才还贴在翁汝舟脸上的剑刃忽然转了个方向,就要往她的脖颈间刺去!
第12章 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
在吕氏的尖叫声中,翁汝舟缓缓闭上眼。
卫予卿确实被她害得很惨。
她利用情谊,令他卸下心防,一步步走向死亡。
也不知道当初他的马车跌下山崖时,他会想什么。
刀刃逼到喉尖处,冰冷争先恐后地渗进毛孔里,在翁汝舟无意识的状态下,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袍边。
良久,皮肤割裂的声音一直没有响起。
久到翁汝舟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她慢慢睁开眼,却只能捕捉到一缕被割断的青丝飘摇而下,缓缓落在剑刃上。
茫然的翁汝舟缓缓抬起眼睫,却忽然撞见卫予卿猩红的眼尾。
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一双乌金靴迈步走向她,留下一排血印。
翁汝舟下意识后退,她的背脊微倾,卫予卿眼疾手快地伸臂,一把薅起翁汝舟的头发,迫得她抬起苍白的脸,下巴尖俏,肤色白得像纸。
云锦斓。
卫予卿冷冷看着她,你到底给我下了什么蛊?
他汲汲营营,苦苦布局,终于从蜀中起兵攻到京师,手上不知染了多少血,砍下多少头颅,堆积了多少尸山血海,如今却是杀不了一个女人。
卫予卿深觉可笑,拽紧翁汝舟头发的手猛地收紧,白皙手背隐现青筋,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明知对她的贪恋实际上是一种慢性毒药,却一步步深陷。
他真的没救了。
哥哥!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熟悉的娇俏女儿音,卫予卿险些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他忽地回头,却于火光之处看见了卫裳。
檐铃翘角,八角琉璃灯下,少女穿着粉杏袄裙,鬓无发饰,素雅得紧。
她一双含雾的鹿眸定定望向他,等确定眼前的人当真是她死而复生的亲生哥哥,卫裳瞳孔微微颤动,水光泛滥,眼圈悄然红了起来。
阿裳……
卫予卿意外至极,你没死?
他摔下山崖瘫痪三月,本已心如死灰毫无斗志,任父亲的旧部如何劝慰都不为所动,只整日躺在硬实的床板上等死。
直到有天他听闻噩耗,卫家全府都被刘蔚派来的锦衣卫血洗,鸡犬不留。
不过短短三月,他便成了孤家寡人,至亲全无。接到消息的那一天,卫予卿强撑着伤体爬起,咬牙跨上战马。
见到身边唯一的亲人,卫裳险些喜极而泣,但当她的朦胧泪眼转向被卫予卿紧锁喉间的翁汝舟时,她的面色顿时就变了。
哥哥,你要做什么?
卫裳踉跄着脚步扑过去,试图掰开卫予卿的手指,但卫予卿身为男人力度极大,卫裳怎么抠都抠不开。
徒劳无果,又惊又惧之下,她尖声道,你要杀了锦斓吗?
卫予卿无言地打量着卫裳良久,甚至怀疑这个偏帮外人的妹妹是捡来的,他冷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卫裳白着一张俏生生的脸,抱紧翁汝舟,眼底都是倔强,
是他收留了我,哥哥你不能杀他!除非你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
卫予卿冷笑一声。
这个云锦斓到底是哪来的魅力,怎么连妹妹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的?
瞧你这出息的样子!
卫予卿呵斥一声,手却是松了。
翁汝舟好不容易才挣脱起来,得以喘气,满脸通红咳得不停,吕氏大喜,抱紧了翁汝舟孱弱的身子险些哭了。
卫裳跪在地上给翁汝舟拍背顺气,安抚道:锦斓你别怕,哥哥不会杀你的。
一旁的卫予卿捡起地上的长剑,用袖子擦去剑刃上的血迹,闻言只是低垂着眼帘,缓声道:我不杀她,不代表我会放过她。
卫裳拍背的手一顿。
她抬起眼,捕捉到卫予卿眼底那一抹狠意,心中忽地一跳。
每当哥哥露出这种眼神,那一定有人要倒大霉。
果然,卫予卿将长剑推入鞘内,寒声吩咐:带走!
兵卫得令一窝蜂地涌上前,卫裳惊恐地瞪大眼,刚想张臂抱住翁汝舟,卫予卿却是三步并作两步抬手拎住卫裳的后颈,就如捏住她命门一般,将她拖拽过来,警告道:卫裳,我劝你少管闲事。
他的话语冰冷,眼神可怖,半点旧情不念,卫裳深知亲哥脾性。
哥哥真的生气了。
吕氏才刚开心没一会儿就要看着翁汝舟被带走,她扑身过来,翁汝舟却是缓缓推开她,摇摇头。
如今重兵包围,她逃不掉的。
卫予卿没问责她的家人,已是万幸。
第13章 被关在这里的第三十天
漆黑的墙壁被割下一道划痕。
翁汝舟倚靠在墙边,蜷着身子,细细数着划痕的数目。
三十。
她垂下眼帘,掩住眼中神色。
她被关在这里的第三十天。
狭窄的牢狱昏暗无比,走廊处的烛火微光被阴风吹拂,飘摇不定,几近熄灭。
腐臭的气味一阵又一阵地往鼻子里钻,翁汝舟尽量侧着身子,将自己靠在墙上,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堂哥堂哥——
隔壁牢狱的云美人扒住栏杆望着她,见她不回应还特意伸出手戳戳她。
翁汝舟被戳烦了,从肘臂中抬起脸,凝眉道:何事?
云美人半点都不拿自己当外人,一双眼亮晶晶的,带着希冀发问:你有吃剩的口粮吗?
翁汝舟:……
她转过身:没有。
云美人失望地撅嘴,这牢饭真难吃,人家都吃了一个月,还吃不饱。
翁汝舟觉得她吵,捂住耳朵,云美人又凑过来问道:云家人有给你传信吗?他们可有说什么时候带你出去?
翁汝舟:没有。
按卫予卿恨她的程度,就算天王老子来了要提她出狱,卫予卿一定第一个不让。
云美人叹了一口气。
自从刘蔚被杀,皇亲贵族该杀的也杀了,其余人都下放到牢狱里头,她们这些宫妃自然是不能幸免的。
除此之外,一些曾经和卫家作对的世族也被找各种借口扔到监狱里,每隔几天就要提审一些人。
她瑟缩着肩膀,委屈道:刘蔚真是的,活的时候不让人好过,死的时候还连累我们。
翁汝舟唇角微微提起。
此话确实不假,难得这个堂妹看透了世事。
哎哟喂,今天又是谁倒霉呢?
牢狱外忽然传来钥匙晃荡的清脆声,走廊的烛火因为来人经过而晃动起来,照得狱吏的身影如同恶鬼下界。
云美人一听声响反射性缩起身子,话也不敢说,整个人蜷在角落里像个鹌鹑。
本来还有些闹腾的牢狱竟是奇迹般的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沉默了,屏息等待,心跳在胸腔内急剧跳动。
闹剧一日又一日地上演。
每次被提审的人,没一个是好好回来的。
两位狱吏吹着口哨玩着钥匙,像是游戏人间一般缓缓经过一间间的牢房,欣赏着里边人惊恐绝望的神态,偶尔还故意逗弄一下他们。
但最后,他们顿步,停在最里处。
就是这里了。
云美人心都乱了,猛地坐起身,焦急地唤道:堂哥,他要开你这里的牢门。
翁汝舟猝然睁眼,钥匙穿入锁孔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锁链掉落,两名狱吏一步步踏进来,目光环视一圈,最终锁定了一个方向。
眼看着他们二人竟是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翁汝舟心头一颤,撑着双臂坐起身,心口狂跳,砰砰的,几乎跳出嗓子眼。
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啊!
旁边的人被狱吏一把拽起身,哭着喊着踢腾双脚,满脸都是恐惧,肥大的脸因为害怕惊恐挤成一团。
翁汝舟像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似的。
她默默地松了一口气,紧紧的将背脊贴上墙壁,恍然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抬手抹去额间细汗,旁边的云美人已经凑了过来,哭卿卿的道:堂哥,我们会不会死?
翁汝舟抹汗的手微顿,耿直回答:兴许。
云美人哭得更难受了,身子一软,倒在墙上,凭什么?同是妃嫔,我却要住在这里,而姜才人却可以服侍皇上。
翁汝舟还以为她在说刘蔚,却忽然反应过来,刘蔚已经死了,现在的皇上是卫予卿。
姜才人……服侍卫予卿了吗?
啊——饶命啊!饶命啊!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陛下!
审讯房隔得较远,然而他们却可以听到犯人被施刑的惨叫声,足以可见他叫得有多惨烈。
云美人的聊天声顿时停了,牢狱内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是下一个被问审的人。
翁汝舟一如既往靠着墙打盹。
也不知她睡了多久,隐隐约约在睡梦中听到锁链被拨动的响声。
翁汝舟迷迷糊糊地睁眼,忽然感觉身旁一重,身下的茅草被压得陷了进去。
她一个激灵睁开眼,转头便见身边躺着一个人,正是刚才被拖出去行刑的人。
翁汝舟认得他。
他是苏家二房的嫡幺子苏烈,曾经偷偷放火烧过卫予卿的画舫,当时翁汝舟也在船上,也就是那时才稀里糊涂暴露了女儿身。
苏烈挨刑后已经痛昏了过去,额头都是汗,如死猪一般瘫在茅草堆上。
翁汝舟没闻到血腥味,还觉得有一丝奇怪,直到她直起身,视线瞥过苏烈那一双腿被硬掰成直角弧度时才倒吸一口凉气,仓皇地跌坐回去。
是不是还要提审一个人来着?
好像是。
两位狱吏嘀咕着,目光同时转向翁汝舟。
那一刻,翁汝舟整颗心都在下坠。
如侵立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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