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东西
孙畅回到六楼的时候,发现灰不溜丢的走廊比平时明亮。他以为路灯提前开了,眯起眼睛才看清,多余的明亮原来是那两个人衣服上的反光。他们站在铁门前,一个是警察,一个西装革履。真是蓬荜增辉!他们远远地伸出双手迎上来,让孙畅不得不怀疑自己走错了楼梯。
警察问:你就是孙老师吧?
你们是……
警察掏出证件,说:我是派出所的。
那你们一定找错人了,我从来不敢惹派出所的。
哪里哪里,我们是来给你烧香磕头的。西装革履说。
孙畅打开门,用手抹了一下沙发,示意他们坐。他们的腿都绷着,连弯一下的念头都没有,不像是上门找坐的。他们的脖子扭来扭去,目光从彩电挪到冰箱,再从冰箱移到卧室,好像在找什么值钱的物件。孙畅拿起茶壶,警察一把夺下,说:没时间喝茶了,老郑你赶快说吧。老郑就是那个西装革履的,他把头从卧室的方向嘎嘎地扭过来,说他叫郑石油,自己的女朋友也是未婚妻,此刻就站在对面的楼顶上,随时都有可能飞下去。
这和我有关系吗?孙畅问。
警察说:相当于她得了癌症,你来做个偏方,也许有效。
这年头真药都治不了病,你还信偏方?
郑石油说:她的面前就是你卧室的窗口,空中距离不超过十米。如果你能跟她搭上话,就能转移她的注意力。
你自己往窗口一站,注意力不就全部过来了吗?孙畅说。
不行。她说只要有人靠近,立即就往下栽。从中午到下午,四个多小时了,她的注意力一直很旺盛。郑石油说。
难道我就不是人?
这是你家的窗口,你爱怎么靠近就怎么靠近,谁也别想拿死来威胁你。
可是,我不认识她……从哪里说起呢?
就当你初恋,没话找话。万一卡壳,你就低头看我。拜托。
郑石油庄严地鞠了一躬。孙畅顿时感到身体轻了,就像太空舱里的宇航员那样飘起来,也像水面的葫芦,怎么也按不下去。人家是往下跳,自己却往上飘,真没出息。他朝卧室走去,双腿严重发软,根本不听使唤。他说:不是我不想救人,而是没这项本领。
警察说:别急,你先来个深呼吸。
孙畅闭上眼睛,用力吸气,把整个肺部装得满满的,好像存了一柜子的钱,然后再一角一分地开支。就在肺里的空气快要放完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一道难题:如果她不买我的账,一头撞向地面,谁来负这个责任?
郑石油说:当然不能由你来负。
那由谁负责?
我。谁也抢不走这份功劳。郑石油拍拍胸膛。
空口无凭,你还是写个字条吧。我这人胆小,怕猫就像怕老虎。
莱温斯基怀孕,赖不到你头上。人都站到楼边边了,还写什么字条?
老郑,我是认真的,别以为我想收藏你的书法。
郑石油从包里掏出一张白纸,唰唰地写了一行,签上大名递过来。孙畅说:还缺一枚公章。
孙老师,我是来救人的,不是来订合同的,怎么会把公章带在身上?
难道你不明白有些人比公章还管用吗?
郑石油把字条递给警察。警察说:想不到我在你们心目中,还有这么高的威信。说着,他把名字唰唰地签了。孙畅接过字条揣上,用力地按了几下,顺便把夸张的心跳也按了下去。他好像重新找到了地球的引力,轻飘飘的身子有了重量。真幸运,他又会走路了。他走到卧室前,打开房门。郑石油立刻趴下,好像对面有一颗瞄准他的子弹。连窗帘都还没拉开,郑石油就急迫地趴下,足见他的一片诚意。孙畅朝窗口慢慢靠近。郑石油紧跟他的脚步爬行,一边爬一边说:如果她还活着,你千万别告诉她我曾经学过狗走路。
那你也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我吓得裤衩都湿了。
2
扒开窗帘一角,孙畅看见麦可可站在楼顶的护栏上。她头发没乱,五官端正,好像不仅仅端正,还有几分媚气,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如果要给她写评语的话,应该是:该生着装整洁,勤洗手讲卫生,爱祖国爱劳动,有文艺细胞,喜欢唱歌跳舞,积极参加各项活动,如果再把鞋子穿上,那基本上就没什么缺点了……
没消失吧?缩在窗台下的郑石油轻声地问。
但是,脚指头已经伸到护栏外面。
大慈大悲的孙老师,要是能把她救下来,我给你换套新房。
孙畅拉开窗帘。麦可可警觉地抬头。孙畅说:谁在挡我的视线?麦可可面无表情。孙畅说:原来是跳楼的呀,哪里跳不好,偏要到我的窗前来跳。麦可可一动不动。孙畅说:玩呀?麦可可还是没反应。孙畅说:还有没有别的选择?比如转过身,走下护栏。听到没?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呢。麦可可的眼皮微微一动。孙畅提高嗓门:有人会想你的,不是父母,就是恋人……反正,在这世界上总会有一个人想你。他会一边哭一边喊你的名字。
直到这时,麦可可的目光才有了焦点。孙畅说:这么高,真要砸下去会很疼。我从小就怕疼,一到打预防针就哭。你不怕疼吗?你不怕疼水泥地板还怕疼呢。
两行泪滑出麦可可的眼眶。孙畅想不到这么快就有了效果,吓得都忘了说话。他屏住呼吸暗暗使劲,希望泪水在麦可可的脸上多停留哪怕一会儿,好像眼泪能把她挽留似的。尽管孙畅的拳头都捏痛了,但泪水还是没刹住,它毫不犹豫地从对方下巴滚落。孙畅说:年轻人,千万别着急,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帮你,不一定非得摔成肉酱。
滚开!麦可可终于开口。
滚开容易,但我告诉你,人活着不仅仅是为了爱情……
那还能为什么?
理想、事业。小学生都懂。
每次都这么说,像唱卡拉OK。别以为你换了身衣服,我就不知道你是警察。
为什么不是老师?难道你的老师不也是这么教你的吗?
老师干吗要管闲事?麦可可明显不耐烦了,你给我闪开,否则我立马就跳。
等等,即使你死,我也要让你死个明白。
孙畅转身拉开床头柜,拿出一个纸袋回到窗边。麦可可的眼睛微微扩大,仿佛有了一点兴趣。孙畅从纸袋里掏出一本证件,说:你看好了,这是我的教师资格证。我是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不是什么警察。麦可可闭上眼睛,好像是相信了,也好像是为跳楼准备情绪。孙畅赶紧掏出第二本证件,说:这是我的房产证。麦可可的眼睛没打开,孙畅却把房产证打开了。他指着上面的姓名,说:确认一下吧,免得你把我当骗子。我这个人什么错误都有可能犯,唯独骗人这一条不会。这是正宗的房产证,请你高抬贵眼,只要你看一眼,再把眼睛闭到未来都没关系。我不是故意要跟你啰唆,我的嗓子在课堂上就已经疲倦了,疲倦了我之所以还要说,那是因为这是我的家,每天我都会站在这里看你背后的天空……
麦可可似乎被背后提醒,忽然回头,看见楼门里没有任何动静才又把头扭过来。孙畅说:妹子,请你另找个地方吧。否则,我这窗口就残废了。知道什么后果吗?将来只要一站在这里,我就会怀念你。
麦可可向右转,两只光脚丫沿着护栏踩去,好几次,她的左脚有一半悬空。孙畅惊叫:我是说着玩的,你还真跳呀?麦可可的步子更加勤快,似乎要远远地避开窗口。孙畅说:再往前走就面对大街了,你想死得安静点就回来。麦可可一怔,转过身,摇摇晃晃地又来到窗前。她低头看了一眼,说:我是踩过点的,别以为你是老师什么都懂。
孙畅问:能告诉我为什么想死吗?
不幸福。
为什么不幸福?
因为郑石油不跟我结婚。
不就是结婚吗?我让石油同意就是了。
吹牛。他怎么会听你的?
他……孙畅结结巴巴地低头,看见躲在窗下的郑石油举着学生两字,立即抬起头来,他是我的学生。
不可能。这个城市里叫石油的有好几十个呢。
孙畅又看窗下。郑石油举起的稿纸上写着建政路23号6栋。孙畅报上地址。麦可可皱皱眉毛,说:你真是他老师?
我……还是他的班主任。
你保证他能给我婚姻吗?
孙畅低声重复麦可可的疑问。郑石油在稿纸上写下保证。孙畅一下有了底气:保证。
如果你说不动他,我还会站到这里。
放心吧,我的学生都尊师重教。
他答应结婚、结婚,可就是不跟我去领证,三年了。
他要是再敢骗你,我叫全班同学一起声讨。必要时,我让他见报。
当真?
我连手心都湿了,像开玩笑吗?
孙畅松开拳头,把两只手掌举到窗前,就像投降。麦可可看见他的掌心全是汗,仿佛刚刚下过一场雨。她终于相信他,一屁股坐到护栏上。两个警察从楼门冲出来,分别拉住她的左右手。她拐了拐胳膊,抗议:别碰。我有本事上来,就有本事下去,轮不到你们紧张。
3
当麦可可和两名警察从对面楼门消失之后,孙畅才坐到床上。具体坐了多久,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因为有一段时间,他的大脑里是空白的,既没听到声音也没感觉到热。直到小玲拿着湿毛巾在他冒汗的额头连续擦了几把,他才回过神来,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会想死?
被人欺负呗。
……我没欺负你吧?
小玲想了想,说:好像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
他开始看小玲的头发,然后再看她的脸和脖子,像打量陌生人那样由上往下打量。当他的目光移到小玲胸部时,小玲说:干吗那么色?
我……怕你死。
我要是死了,谁给你和不网洗衣、煮饭?
所以,我们都得活着,千万千万不能跳楼。
神经病才会跳呢。
孙畅一激灵,从床上跳了起来,说:你这么一点拨,我就明白了。没准儿,她就是个神经病。只要一归结到神经病,多少事情都迎刃而解。
当晚,孙畅吻了小玲。他已经好久没吻小玲了。小玲也不甘落后。两人都有了进一步亲热的愿望。结果他们一共来了三次。这是一个久违的次数,几乎是他们一周的指标。他们都很投入,也舍得花力气,尽管开着空调,脊背上却全是汗。因为汗水过多,他们都感到手滑,抓不稳对方。于是,他们的手指都掐进了对方的身体。但是,无论手指掐进去多深,他们都不觉得痛,反而提醒自己还活着,还有人陪着……这么折腾了一夜,他们都觉得幸福,甚至同情起麦可可和郑石油来。
被干扰的心情就这样平静下来。孙畅每天按时到中学讲课,小玲除了去妇产科上班,还负责接送孙不网。买菜、拖地板的事归孙畅,其余的归小玲。他们的生活又有了秩序,准确得就像秒针。几天之后,麦可可领着四个民工,把一台立式钢琴送到孙家门前。孙畅挡在门口,说:你这不是成心让我受贿吗?
麦可可说:和一条命比起来,这钢琴只算一根毛。
那我也不能见毛就拔。
我和石油就要结婚了,你给个面子吧。
即使我想给你面子,这房间也不答应。
不会吧?这么大一个家,难道连架钢琴都摆不下?
孙畅闪开。麦可可指挥四位民工抬起钢琴。钢琴避过门框,来到客厅中间,轻轻地落下,但只落了一半就落不下去了,因为茶几挡住了钢琴的一只脚。钢琴赶紧起来,调了一个方向,又往下落,一头却被电视柜卡住。钢琴又起来,移到窗下,贴着墙壁往下落,这一次短沙发挡住了它的去路。麦可可说:小心,小心,快抬起来。钢琴又慢慢地起来,刮掉了墙壁上不少的白灰,琴边有了一道白线。麦可可说:孙老师,你们家也太小户型了。
孙畅说:买房的时候,我不知道你要送我钢琴,否则我就按揭一套八十平米的。
麦可可打量客厅,实在找不出钢琴那么大一块地盘。民工说:老板,我们的手都麻了。麦可可抽出凳子,把餐桌顶到墙上,总算腾出一块空地。钢琴擦着餐桌落下,把摆凳子的地方全占了。孙畅说:如果琴声能当正餐,我就把餐桌扔出去。
麦可可说:让我再想想办法。
孙畅说:除非把琴竖起来。
麦可可推开孙不网的卧室,说:可以摆在这里面。
孙畅说:屁股那么大块空间,别浪费力气了。
麦可可招手,示意民工把琴抬进来。民工没抬,而是拿了一把卷尺,先量钢琴,再量孙不网卧室的空余。横量竖量,空地就差那么五公分。麦可可说:现在我才明白,祖国其实一点儿也不辽阔。
孙畅说:心意我领了,把琴抬走吧。
麦可可不甘心,推开主卧室,叫民工用卷尺量窗下的空间。民工蹲下,量了长又量了宽,说:琴能摆下,但不能摆凳子。
麦可可惊喜地:可以坐在床上弹。
乱弹琴。摆那儿,会阻碍交通。孙畅制止。
麦可可只当没听见,和四个民工一道把琴抬进来摆在窗下。琴刚落地,小玲就领着孙不网回来了。她拍着琴面说:问题是这个东西对我们没用。
麦可可说:它能陶冶下一代的情操。
小玲说:下一代已经学画画了,没时间再学这个。
麦可可说:嫂子,请你一定相信,学过或没学过琴的人,将来的素质绝对不一样。
小玲说:就怕这琴只是个摆设。
抽空我来教他。麦可可弯下腰,拍着孙不网的脸蛋,你愿意跟阿姨学琴吗?
孙不网摇头。小玲挥手叫民工把琴抬走。民工不响应。小玲抓起琴的一头,想抬起来,但抬不动,便扭头向孙畅求助。孙畅搓搓手,走过来一推。琴向房门滑去。麦可可说:本来我是想用钱来报答孙老师的,但是我怕你们笑我俗气,才想出这么个高雅的。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如果你们不收,那就是逼我送钱。孙畅把琴停住。小玲说:妹子,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么贵的物品,我是怕它怀才不遇。
现在用不上,你敢保证将来用不上吗?有的东西即使没用,它也必须摆着。我这辈子从来不欠别人的,这次也不想欠。如果连感谢都没人领情,那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麦可可说得眼泪叭叭。
小玲把琴推回来,说:妹子,这琴我们收下啦。
4
一天,孙畅正在教室里讲《拿来主义》,因为他把网游和当年外国人送来的鸦片进行了类比,学生们个个听得腰板挺直。忽然,有两个学生把头扭开。孙畅以为自己讲得不精彩,于是来了一句惊人的:要救将来之中国,必先禁现在之网游。如此雷人的语言,也没把那两颗脑袋扳回来,反而让更多的脑袋扭了过去。孙畅没有跟风,也不呵斥,而是保持了一位优秀教师的冷静。他想继续用口才校正学生们逃跑的脑袋,但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出具有磁铁效应的句子,正在琢磨之际,有一学生喊:老师快跑,你女朋友找上门来啦。
教室里不是一般的喧哗。孙畅再也装不成优秀,扭过头去,看见麦可可站在门口,其惊讶程度绝不亚于学生。他说:你……怎么来了?
麦可可一字一句:姓、郑、的、跑、了。
啊!你们结婚的红包我都准备了,他不收彩礼啦?
骗子,麦可可咬牙切齿,你也是个骗子。
孙畅四十来岁,活得也有些年头了,可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咬着这两个字骂他,实在是不服气。他说:还不如骂我流氓更好听些。
没那么便宜,骗子就是骗子。
我到底是骗了你的钱或是骗了你的色?
你骗我不死!
孙畅张开的嘴巴像卡了个乒乓球,久久没有合拢。他万万没想到茫茫骗海还有这么一个新骗种。麦可可说:本来我一心求死,可你偏要花言巧语,说什么保证他能给我婚姻。现在好了,婚姻跑外太空去了。
一点儿信用都不给,成心让人崩溃。孙畅嘟哝着,不停地在走廊上踱步。窗玻璃后面贴满了学生们压扁的脸蛋。麦可可问:你知不知道他窝藏的地点?孙畅说:连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又不是我的恋人。
骗我?
骗你是狗。
学生们都笑了。只有孙畅的脸黑得像黑板,既严肃又认真,不是行骗的表情。又是一只气球。早知会破,何必吹得那么大。绝望的麦可可突然爬上走廊的护栏,身子外倾。孙畅伸手一捞,动作飞快也只扯下半截衣袖。学生们惊叫着跑出教室,趴在护栏上俯视。麦可可已经不会动了,甚至有可能已经没有呼吸,好像是砸在草地上的一个蜡像。孙畅从楼道里冲出来,保护现场,拨了医院的急救电话。十五分钟之后,救护车就呜啦呜啦地驶进校园。一副担架把麦可可抬进了车子。孙畅跟着钻了进去。
5
因为是右肩先着地,麦可可还有呼吸,但右膀子的骨头或折或碎,医生们用了十多个小时才将其复位,并把右膀子打上石膏。麦可可躺在床上四不:不吃不喝不说话,再加上不停地流泪。由于泪水绵绵,枕巾换了一块又一块。孙畅说:再这么哭下去,眼泪就要在床上发芽了。
小玲手里的勺子装满鸡汤,朝麦可可的嘴巴靠近。麦可可的牙齿立刻咬紧。勺子微微一偏。小玲以为流质食物会像暴涨的河水,总有办法渗透防洪大堤,却没想到麦可可的牙齿不是豆腐渣工程,而是滴水不漏。鸡汤沿着嘴角流下,在脖子处与泪水交汇。小玲用纸巾擦着麦可可的脖子,说:傻丫头,就算是真傻,你也不应该为一个骗子去傻。他都背信弃义了,你还赔上一条命,值得吗?你又不是他养大的,干吗要把命给他?只有把命送给珍惜你的人,命才值钱。不珍惜你的人,即使你死了,那也像死一只蚂蚁,他连眼皮都不会跳一下。
可是……他答应过娶我。麦可可轻轻地说,嘴唇微微颤抖。
孙畅接过话头:答应不等于事实。小时候,妈妈答应和我永不分离,可是去年,她还是死了。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跳楼?
你不跳是因为你不在乎,你不爱她。
孙畅被呛住,但马上反驳:你越是爱他,就越不能死。
为什么?
因为你死了,他会伤心。
他要是懂得伤心,就不会人间蒸发。
所以……他不爱你。
麦可可哭了。这是她跳楼之后第一次痛哭。小玲劝她别哭坏身子。孙畅用食指按住小玲的嘴巴。小玲收声,不停地往麦可可手里递纸巾,支持她哭个痛快。看着满地的纸巾,小玲鼻子发酸,泪水情不自禁地涌出。于是,她的两只手都忙了起来,一只给麦可可递纸巾,一只给自己抹泪。不知道是出于同情,或是勾起了某段伤心往事,她哭得比麦可可还伤心,好像全世界最可怜的人是她。两个女人相互感染,哭声此起彼伏。孙畅说:够啦,再哭就把我也拖下水了。
麦可可抽泣,说:我不愿意怀念一个活人,还不如狗死跳蚤死。
孙畅说:你已经死过一次,知道为什么没死成吗?
楼……太矮了……
不是。是老天不让你死。
要是真有老天,它就应该把郑石油给我找回来。
小玲插话:只要你不想死,我们一定帮你找到石油。
麦可可停止抽泣,像看见救命稻草那样看着小玲和孙畅。她说:你们真的能帮我找到他吗?
孙畅说:他又不是空气,哪能说蒸发就蒸发了。
麦可可说:如果能找到他,我就不死。
孙畅说:相信我们,活着没错。
麦可可抹了一把眼泪,说:谢谢!她终于懂得说谢谢了。
6
孙畅找到建政路23号6栋503室。他按门铃,门铃不响。他拍门,门不打开。邻居说这屋已经半月没人居住。他向物业打听房子的主人。物业说这房主不姓郑,是别人租给他住的。他不信,物业就把租金收据拿出来。白纸黑字,他想不信都难。
还有一条线索,就是那天陪郑石油上门的蒋警察。孙畅在110值班室找到他。他说那天的主题是救人,不是调查姓郑的。孙畅说:偏方已经失效,现在只有郑石油才是麦可可的速效救心丸。蒋警察在内部网搜索,发现郑石油的身份证号是假的,也就是说他们认识的郑石油是个山寨版。蒋警察说:要找到这个人,恐怕比提拔你当校长还难。
晚上,孙畅吃饭特别响,每一口都不让牙齿落空,好像嚼的不是黄瓜大蒜,而是不共戴天的仇人。这种特殊的声音持续了大约一刻钟,小玲说:人家可是眼巴巴地等着消息。孙畅忽然就不嚼了,问:你有什么主意?
还需要主意吗?
你的意思是来真的?
难道你还想骗她?
孙畅摇头,说:多少好听的,都不如一刀断了她的念头,给她一个根治。
两人达成共识,都穿上正装,一本正经地来到病房,像大会合影的前排官员那样直直坐下,手掌分别按住膝盖。麦可可的眼睛一闪一闪,急于从他们的表情里找答案。大家都不开口,病房异常肃静。肃静啊肃静,孙畅终于忍不住,清了清嗓子,说:小麦……这个……事情……啊……这个这个……啊……孙畅啊了半天也没啊出个内容来。小玲用力掐了一下他的后腰。他一龇牙,说:你掐什么掐?我这么说话是想给小麦一点儿思想准备。麦可可的眼睛顿时停电。孙畅说:你骂得对,他是个骗子。
人呢?麦可可问。
连警察都找不到他,他的名字是虚构的。
这么说,我是没机会扇他了?
除非他愿意挨扇。
可你们说过,能帮我找到他。
什么人都可以找,但一碰上骗子我们就眼瞎。
那你干吗要救我?麦可可忽地大叫,吓得孙畅和小玲笔直的上身都往后闪。孙畅说:我救你是因为生命比爱情重要。
麦可可说:我宁可不要命,也要爱情。
小玲说:生命只有一次,爱情可以重来。
麦可可咆哮:就是可以重来一千次,他也不能骗我。谁都不能骗我。你不是说他是你学生吗?现在怎么变骗子了?
孙畅和小玲都咬紧嘴巴,生怕又用词不当。病房里再次肃静,只有门外往来的脚步声偶尔打破沉默。他们已经若干年没这样体会安静了,静得都可以听到自己小时候的哭声。好久好久,他们听到一声轻轻的对不起,那是从麦可可的嘴里发出的。小玲说:非常抱歉,我们的能力有限。
你们走吧,我没事了。
孙畅说:你挺得住吗?
麦可可点点头。
孙畅说:如果悲伤是挑担子,我们可以从你肩上接过来。可偏偏悲伤不是,只能靠你自己消化。
麦可可忽然一笑,说:放心吧,我不会自杀了。
你保证?
保证。
孙畅和小玲分别跟麦可可拉钩之后,便离开了病房。因麦可可的忽然一笑,他们阴沉的心情像晒了太阳。看看时间已近凌晨,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两人都累,都没说话,但四只眼睛全落在计费器上。快跳到30元的时候,孙畅忽然大叫:司机,掉头。小玲吓了一跳,说:你发神经病呀?
司机掉过车头,问:去哪儿?
孙畅说:回医院。
出租车跑着回头路。孙畅说:难道你不觉得她的那个笑有些诡异吗?小玲说:我也觉得勉强。
她是想把我们骗走。
可是孙畅,你不觉得累吗?也许,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我有不祥之感。
也许,我们可以假装不知道。
孙畅叫司机停车。他在犹豫是不是把车头又掉回去?小玲说:当然,我只是说也许……孙畅想了一下,说:回不回医院?其实很好判断。
怎么判断?
万一今晚她真的出事,我们能不能一辈子假装不知道?
我装不了。
我也装不了……
7
半夜时分,住院部的窗户有的白有的黑,整幢大楼的正面就像一盘竖起来的围棋。
麦可可的病房还亮着灯。孙畅和小玲来到窗前,看见麦可可躺在床上,都松了一口气,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神经质?但是,就在他们即将转身的时候,孙畅发现了异样。他指着床底问:小玲,那是什么?
地板上聚积了一片黑色,有液体正从床板断断续续滴落。不好啦!孙畅叫唤着推开房门冲进去,掀开麦可可的被单。她的右手腕子已经被玻璃划破,鲜血正从伤口冒出来。小玲一手压住伤口,一手试探她的鼻息,说:快叫医生。孙畅摁亮呼叫灯,喊着救命冲出去。
很快,护士来了,医生也来了。一群白大褂把床围得水泄不通。有人量血压,有人套呼吸机,有人输血……正在听心脏的大夫说:快不行啦,你们喊喊她,别让她睡过去了。
小玲挤进来,趴在床头喊:可可,我是小玲,你醒醒……可可,你别急着走啊,傻妹子,我见过傻的,但没见过你这么傻的。你快醒醒呀,可可……你这么漂亮,这么好的年华,还怕没人爱你吗?你睁开眼睛看看,爱你的人都站在这里呢,可可……喊着喊着,小玲泣不成声。
有人说:还怕没机会哭吗?快喊呀。
小玲好像哑巴了,怎么喊都是抽泣。孙畅挤进来,喊:可可,你快醒醒……你说过你不会死的,你跟我们拉过钩下过保证,为什么我们一转身你就这样?可可,快醒醒呀……我们舍不得你。知道吗?你那一笑让我们高兴了好久。可可,你再笑笑,让哥和嫂子再看看……可可,快醒醒,别走啊……小玲……
小玲哭着说:不是我,是可可。
孙畅一愣,接着喊:可可,不就是郑石油吗?只要你醒,再难,我们也要把他找回来。你醒醒啊,可可……
麦可可毫无反应,脸色苍白得就像一张白纸。有人在按她的胸部,有人在打强心针。那个听心脏的大夫急得汗水直冒。小玲喊:可可,快看,我们把郑石油给你找回来了。可可,快看呀,石油来了……麦可可的嘴唇微微一抽。大夫说:加油!现场忽然寂静,大家都在扭头寻找。大夫说:郑石油呢?快喊呀,再不喊就真没气了。
孙畅喊:可可,我是石油。
现场又热闹起来。所有的目光都落在孙畅的身上。大夫竖起大拇指。小玲一边哭一边点头。孙畅继续喊:可可,对不起……我没心没肺,活该抽筋剥皮,你扁我扇我吧,可可,你是用命来爱的人,我迟钝,我身在福中不知福,可可,我保证再也不躲你了,你别走,只要你不走,我就跟你结婚……
嚯……麦可可终于呼出一口微弱的长气。她从死神的手里逃回来了。在场的每个人都像突然松了绑,身心俱弛,抹泪的抹泪,擦汗的擦汗……
8
孙畅第一次出错是在菜市,他已经转身走了几步,忽然被卖葱花的叫住:喂,你是没领工资或是故意装蒜?孙畅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回头补交了两元葱花钱。他想俺老孙买了十几年的菜,忘记交钱还是头一遭,偶然而已。第二次出错是在早餐店,他拿起一瓶豆浆就走,出门之后才发觉没付费。他想这还是一次偶然,原因是忙晕了。第三次出错是在医院的单车棚,他取车时不仅忘了交保管费,而且是第二天才想起没交。他想再不注意,恐怕偶然就变必然了。
这天放晚学,他从办公室里出来,在走廊拐了几个弯,忽然就听到一声闷响,眼前的玻璃哗地散落,脑海里有悠长的回声。他一摸前额,手上全是血,再看地板,都是玻璃碎渣。此刻,他才确信脑门刚刚跟玻璃打了一架。学生们围上来,问:老师,要不要去医务室?他说:我没欠你们钱吧?
他捂着额头来到妇产科,把伤口交给小玲。小玲一边帮他包扎一边说:现在,你又欠学校一块玻璃。怎么老是欠呀?
都是紧张惹的祸。
又没做亏心事,有什么好紧张的?
难道你就不怕麦可可跟我们要人?
救命时说的话,还能当真?
我敢保证她醒来的第一句,就是问郑石油在哪里。
未必。也许她忘了。
不可能。不信你现在叫她打靶,枪枪都是十环。
几天时间,就是神仙也找不到那个骗子。
所以,我急得大脑都出汗了……
谁叫你冒充郑石油?活该!
我要是不冒充,你那话就接不下去。大道理你不讲,偏说什么郑石油回来了,活活把自己人逼进死角。
旁边不是还站着好多男人吗,你急着哭什么丧?
人家不是她的孝子贤孙。
那你是她的孝子喽?
孙畅气得发抖。他说:汪小玲呀汪小玲,想不到你说话也不讲良心。我冒充郑石油的时候,你不是点过头的吗?
畜生才点头。
点头的是畜生。
就你嘴巴狠。
小玲一生气,把手里的胶布按到孙畅的嘴上。两片横着的红嘴唇,外加一条斜竖的白胶布,就像数学的不等号,映在对面的镜子里。孙畅被刺激,一把扯下贴在前额的纱布,露出流血的伤口。护士惊叫:孙老师,会感染的。孙畅的嘴唇挣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用双手慢慢地撕嘴上的封条,面部肌肉颤抖了几十次才把嘴巴打开。透了一口气,他说:凡是汪小玲摸过的纱布都有剧毒。
小玲一转身,跳脚出门。孙畅冲着她背影说:你跳得再高,我也没欠你钱。说完,他把胶布递到护士面前,说:你参考参考,谁家的老婆会用这种方式给老公拔胡须?护士抬眼一看,几根粗壮的胡须黏在胶布上。
9
麦可可开口说话那天,孙畅和小玲都在床边。她说的第一句是对不起。这让孙畅忽然有了久违的轻松。小玲在与孙畅对视的瞬间,脸上甚至都有了赌赢的表情。但是,轻松的心情只保持了几秒,麦可可就说了第二句:郑石油在哪里?
孙畅说:我去找过蒋警察,求他发通缉令。他说只有重要犯人才能享受通缉待遇。我说郑石油害得麦可可差点儿没命,难道还算不上重要?他说感情的事不归他们管。
这么说郑石油没回来?
后来,我去了一趟报社,请他们登了这个。
孙畅掏出一张报纸举到麦可可的眼前。报纸一角印着郑石油的照片,旁边一行字:请告诉他的确切消息,有酬谢。麦可可发了一会儿呆,说:当时我就怀疑,可还是忍不住醒、醒了。她抹着眼角,泪水眼看就要出来了。孙畅说:寻人启事已贴到网上,我现在是24小时开机。麦可可鼻子一抽,似乎把眼泪也一并抽了回去。她说:你能把他拽回来吗?
有可能。他们用这种方法找到过失踪者。
那我就再等几天。
几天?抓个逃犯也没这么快,更何况我是业余的。
那要多久?
说不准。快的话十天半月,慢的话一年半载。你得有耐心。
谁能找到郑石油,我出十万元酬金。
孙畅瞪大眼睛,接着斜视小玲,心里泛起一百个不相信。但麦可可马上说:我不缺钱。从表情判断,她不是开玩笑,她本来就不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孙畅说:有了这个数,找到郑石油的把握就更大,待会儿我在网上发布。麦可可说:拜托。
小玲比画着,说:这么高一摞钞票,为一个骗子,你舍得?
除了不服这口气,我……我还真离不开他,麦可可说,大学一毕业,他就把我锁定了,给我买房买车,还给我存了一笔。他从不让我干活,连煮饭都请阿姨。除了他,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甚至没有氧气。
你父母呢?小玲问。
相当于死了。我混得越惨就证明他们越正确。
为什么?小玲说。
因为我没考上名校,没考托福,没跟郑石油拜拜,没按他们的意思生活,他们就说这辈子不想见我。
孙畅说:也许他们后悔了,正盼你回家。
你要是拉他们入股,我会死得更迅速。
不会。我不知道他们在哪儿。孙畅说。
小玲问:可可,郑石油对你这么好,干吗要跑呀?
只有他知道。
回到家,孙畅立即趴到电脑前。小玲问:你真有那么大本事?孙畅飞快地敲着键盘,说:人肉搜索,一般都躲不过的。他是大活人,又不是空气。小玲说:再没成绩,可可就不信我们了,准出人命。孙畅说:就算是大海里捞针,也得捞……他用力一回车,十万酬金的信息已贴到网上。
10
等待中的麦可可脸上出现红苹果色,皮肤恢复弹性,右手指伸缩自如,心跳和血压正常。她可以坐在床头上网了。孙畅把手提电脑掰开,摆在她面前,点出十几张照片。这都是渴望酬金的网友们发来的,每一张脸都是郑石油的模仿。其中有个女的,看长相看表情,说不跟郑石油来自同一基因都没人信。麦可可说:他是不是变性了?孙畅说:即使变性也没这么快。据网友搜索,此人独女,不是郑的妹妹。麦可可的眼神又一次调暗。
孙畅点了一下鼠标,说:请看这张。
麦可可抬高眼睫毛。照片上,一群白人站在纪念碑前默哀,周围散立残缺的水泥桩和铁丝网,右边的远处是一片树林和两间半颓的房。麦可可问:什么意思?孙畅说:波兰的奥斯威辛集中营。纳粹在这里屠杀了上百万的犹太人、波兰人和吉卜赛人。
太远了吧?
不远。孙畅说着,把照片局部放大。两张黄色的脸从白人中间脱颖而出。麦可可惊叫:是他。
你确定?
就是从焚尸炉里出来我也认得,麦可可的呼吸变得急促,狗屎,他不来悼念我,竟然去悼念外国人。
也许是旅游,也许移民了。
那还是够不着他。
只要他还活着,就有机会。导演波兰斯基躲了美国警方30多年的通缉,最近还是在瑞士被抓了。
等他30年?我可没那个耐心。
运气好的话,也许30天,也许三天就有消息。
旁边那女的是谁?
不知道。照片是一个摄影师发来的,他说一群白人中间就两个黄皮肤黑眼睛,所以印象深刻。但他跟他们只是偶然相遇,并不认识。
搜索那个女的,没准儿能找到郑石油。
网友们正在为十万元酬金加班呢……
但是,一个星期了,那个女的还是没有被搜索出来,仿佛她是国家机密。孙畅、小玲和麦可可围住电脑,把她的头像放大,再放大,直到她的脸部出现粗大的颗粒。麦可可叫她大灰狼,她认为是大灰狼抢走了郑石油。小玲反对,因为大灰狼不够年轻,且漂亮程度不及麦可可的一半,根本不具备抢走郑石油的实力。孙畅推测郑石油愿意跟一个半老徐娘私奔,唯一的可能就是她有钱。也许她是个富姐?麦可可说按这么推理,那郑石油给自己存的那笔,会不会就是大灰狼的?如果是,明天她就把钱统统烧掉。小玲阻止,说金钱无罪,有罪的是使钱的人,在没有确证之前,千万别亵渎钞票。孙畅猜测,没准儿大灰狼是郑石油的妻子。麦可可否认,她说自己至少审问过郑石油一百遍,他发誓没结过婚。
大灰狼变得越来越不确定。在他们三人的嘴里,有时她是婊子,有时她是权贵的女儿,有时她是通缉犯,有时她是导游……她就像一块橡皮泥,被他们捏成各种形状,而捏得最起劲的是麦可可。慢慢地,大灰狼什么职业,跟郑石油什么关系都不重要了。她只是他们说话的由头、放松的话题,是他们玩心理游戏的工具。在对她的猜测和污辱中,他们获得了快感和优越感。麦可可不止一次地嘲笑她,说她因为跨国卖淫,患了艾滋病,估计身体已经烂了。即便她没患艾滋病,谁又敢保证她没患癌症?即便她不患癌症,谁又敢保证她没贩毒?只要她贩毒,没准儿过海关的时候已经被擒,或者干脆在她逃跑的时候被乱枪射死。当然,被击毙的不止她一人,还有她的同伙郑石油。
看见麦可可笑了,孙畅想原来作践别人也是一种有益于健康的精神活动,此一活动放在麦可可的身上,那就是活下去的动力。
11
麦可可出院以后,非得请孙畅和小玲到她家里聚一次。她就住在对面楼房的五层。原来是准邻居,难怪那天她会站到对面的楼顶。这是一套三居室,地板是浅红色原木,刚打过蜡,亮得可以冒充镜子。黑色的真皮沙发,雕花的欧式原木餐桌。窗口挂着手绣的白色纱帘,配红色窗框。客厅的墙壁雪白,上面挂着十几张照片,有她青涩的高中,也有舞姿翩翩的大学。中间有一张照片倒挂,那是郑石油搂着她的开心合影。
他们给她带了一件礼物,是一根可以伸缩的钓鱼竿,外加一盒鱼饵。孙畅把钓鱼竿一节一节地拉长,直到钓鱼竿伸出窗外。麦可可问:有这么大的鱼塘吗?孙畅说:你看你,一点也不了解郊区。孙畅把鱼饵黏到钩子上,再把钩子甩出窗外,教麦可可如何握竿,怎么看动静,哪样收线。教练完毕,孙畅又把渔竿一节一节地收回,他强调没有什么方式比钓鱼更能让人心情平静。
餐桌上的菜都是麦可可叫饭店送来的,有海参,有龙虾,还有南瓜羹什么的,唯一忘记叫送的是主食。她为这个疏忽犯难,最后眉头一皱,给每人泡了一碗方便面。她说她是吃方便面长大的,要是几天吃不到一口,背叛投敌的念头都会产生。席间,孙畅不时扭头看那张倒挂的照片。他问:郑石油是做什么的?麦可可说:他说他做边贸生意。
你到过他办公室吗?
没有。
有没有他留下的名片?
没有。
也就是说,你只晓得进门后的郑,不知道出门后的石油。
第一次没经验。可是,我也不能没生病就先吃药吧?
孙畅闭嘴。但是吃了几口,他又问:郑石油留没留下什么可疑物品?比如证件、笔记本和信用卡什么的……也许能从他留下的物品上找到更多的信息。
凡他碰过的我全都烧了。
为什么要烧?
祭奠死人的时候不都是烧吗?
他未必死了。
死了死了,麦可可把墙壁上倒挂的照片摘下来,砸到地板上,我说他死了就是死了。
你真不在乎他了?
不在乎。
也不怨恨?
麦可可摇头,说:如果他身边那个女的比我年轻、漂亮,也许我会忌恨……女人都是这样,受不了别人比自己好,却能原谅别人比自己差。
这回,你算是真醒了。
孙畅举杯。三只盛着红酒的杯子响响地碰在一起。
12
估计是方便面吃腻了,麦可可登门跟小玲学做饭菜。小玲从淘米开始一步步教她,直到把生米煮成熟饭,然后,又教她切菜、炒菜。麦可可很上瘾,三天两头就跑过来练厨艺。每次她都不会空着手来,有时提鸡肉有时提牛肉,有时提一大篮瓜果蔬菜。饭菜做好,她留下来一同品尝,听每个人对饭菜的评价。表面上是开学术会,实际上是混吃混喝。晚餐后,她教孙不网弹琴。
琴是她先前送来的,还摆在主卧室的窗前。小玲在床边铺一块布,麦可可和孙不网便坐到布上,从哆来咪开始学。随着时间推移,琴声从牛叫慢慢变成鸟鸣。每次授课完毕,麦可可会情不自禁地演奏《月光奏鸣曲》或《四只小天鹅》。凡这样的曲子一起,孙畅和小玲不管在做什么,都会跑到卧室的门口,用崇敬的目光看,谦虚的耳朵听。此刻的麦可可上身像个贵族,手指像个舞蹈演员,神情专注,整体优雅。听的人陶醉了,弹的人也陶醉。孙畅和小玲经常提前鼓掌。显然,这样的曲子不是弹给学生听的,而是为了感谢家长的救命之恩。要知道她现在演奏的位置,就是当时孙畅对她喊话的地点。她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会穿过窗户,落到对面的楼顶。那是她曾经差一点就跳下去的地方。
麦可可告辞,琴声仍厚厚地铺在床上。孙畅和小玲睡下时,能听见琴声从席子的气孔冒出来,像棉花一样把他们覆盖。有琴声铺床的夜晚,他们准会亲热一次,以至于他们亲热的次数,完全与麦可可演奏的次数相等。一天深夜,孙畅觉得脑袋里有点紧,就像在脑神经上铺了一层吸水纸,纸又干了的那种感觉。孙畅深呼吸,回忆郊区的鱼塘,想象山水树木和草香,暗示自己平静。但是,他越暗示脑神经就越绷得紧,仿佛拔河,一拉它就过来,一松它就过去,反正就是不能原地不动。孙畅碰了一下小玲,小玲翻过身来,速度飞快,眼睛是睁开的。原来她也没睡着。这时,他们才恍然大悟,麦可可已经好久没上门教琴了。他们也好久没过那种生活了。小玲说:她总算把我们给忘了。
她在和过去告别呢。孙畅说。
13
半年后,孙畅在教室上课。讲到一半,他发现后排坐着一位成熟的女生,细看,原来是麦可可。她头发染黄,发型改变,鼻梁上还多了一副黑框眼镜。孙畅假装没看见,但讲着讲着就跑题,只好提前宣布下课。学生们散去,孙畅走过来,说:可可,我差点儿没把你认出来。
麦可可低着头,说:最近,有点儿,伤感,想找你说几句。
去钓鱼了吗?孙畅坐到她对面。
我把钓鱼竿砸水里了。
为什么?
我钓了一条鱼,把它摘下来放回去,然后又钓,钓到的还是那条。我又摘下来,把它放回去,还挪了钓鱼的位置,没想到钓起来的又是它。
只能说那条鱼喜欢美女。
麦可可的脸上没有出现预期的笑容。孙畅赶紧把自己的笑容打住。麦可可说:所以我想,人生很无聊。就像钓鱼,钓来钓去就钓那一条,还是自己放回去的。
孙畅说:有的人钓了一天,连个鱼影子都看不见,而你却能几次钓到同一条鱼,算是幸运。
别哄我了。
如果不是幸运,那就是幻觉。
你才幻觉。你说郑石油保证跟我结婚,你说你能找到郑石油,你说只要我不走就跟我结婚……你回车回车总回车,却没一条兑现。
传来一阵哄笑。孙畅扭头,发现一群学生趴在窗外偷听。他挥手驱逐,学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开。直到窗外没人,他才把头扭过来,说:有的话是抱着希望说的,但不是每个希望都能实现。
那不就是说谎吗?
必须澄清,你奄奄一息那天,我是在替郑石油喊话。
可我没把你当郑石油。你的每句都拍在我脑门,一句一个包。我是听到你说跟我结婚才醒的。要是郑石油这么说我早气死了,谁还信他呀?
这么说我喊错了?孙畅有些着急。
没喊错,麦可可停了一会儿,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一直忍住不语,以为自己能消化,可还是消化不良……其实,我也在找理由哄我。我说挺住,没准儿哪天郑石油会在我面前双膝落地。我还说加油,一定要活着看见大灰狼和郑石油一起悲惨。但这些理由能哄小孩,却不能哄大人。我对他们没兴趣了,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孙畅滚动着眼珠子,似乎在帮她找理由。忽然,他把眼珠子定住,说:你该有份工作。人一忙,就没闲工夫想什么生死。
有个场招跳舞的,我想去,可人家说要脱衣。
你不是会弹钢琴吗?可以做家庭老师。
我那水平也就蒙蒙你们,蒙不了别的家长。
可以学。你这么年轻,没你学不会的。
我讨厌考试。从小到大,我都考烦了。
总有一两件你不烦的吧?
有。
什么?
死。
孙畅眉头一皱,说:打住吧。也许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
去了,他们说服不了我。你说,如果没有爱情,人为什么还要浪费粮食?不如让地球松口气。
你这么优越的条件,还愁没人敲门?你完全有资格为爱情活着。这就是理由。
在网上Q了,没一个来电的。
眼光别太高,找个心好的吧。
就你这标准,高吗?
别拿哥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麦可可盯住孙畅,你要是不讲信用,我还得死一回。
那死的将会是我。
孙畅一拍脑门,正好拍在那天撞破玻璃的伤口上。旧痛还在。
14
从校门出来,孙畅一路没捏刹车。他像即将分娩的产妇,用最短的时间赶到妇产科,把麦可可说的跟小玲全部吐了一遍。小玲气得胸腔一放一收,说:她一定是疯了。孙畅问:你们医院一般用什么方法对付疯子?小玲仿佛被针戳了一下,忽然有了主意。她带着孙畅去找精神科大夫。大夫听完他们长长的讲述,说:这样的病例,只能到康复医院强行治疗。
小玲和孙畅都摇头,因为这不是他们的权力范围。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惹不起躲得起。每天下班,他们都去不网的外婆家吃,到了深夜才悄悄回来。但是,他们回家的路线再也不是直的,而是从前楼绕过去,再从后楼绕过来,最大角度地回避那扇窗口。小玲再也不敢穿高跟鞋,生怕上楼的脚步惊动她。锁孔已经加了润滑油,开门时不会发出响声。进门之后,他们不开灯,也不开窗帘,摸黑洗完澡就上床睡觉。早晨,他们先透过猫眼看看楼道,发现确实没有可疑人物才出门,然后飞快地下楼,一路小跑而去,仿佛麦可可就在身后。
一天深夜,他们被门铃声惊醒。
孙畅一抽鼻子,说:是她。门铃响了一遍又一遍。孙畅把小玲紧紧地搂在怀里,好像魔鬼就要钻进来了。待门铃停息,他们轻轻地下床,摸到门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他们听到麦可可在低声抽泣。她一边抽泣一边说:我知道你们在家,你们是故意躲我。孙老师,小玲姐,开门呀……我又不是恐龙,你们干吗怕我?求求你们,让我进去。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就想跟你们说说话……
小玲凑到猫眼上,轻轻地说:怪可怜的,让她进来吧?
孙畅说:你就不怕打开潘多拉的盒子?
小玲把孙畅拉到猫眼上。孙畅看见麦可可手里抱着一大束鲜花。花束里没有玫瑰。他说:也许这会儿她没疯。
小玲亮灯,把铁门打开。麦可可欣喜地:小玲姐,孙老师,我想死你们了。她擦着泪痕走进来,把鲜花插在花瓶里,像打量老朋友那样打量客厅。小玲说:坐吧。麦可可放松地落下去,在长沙发上弹了几下。孙畅和小玲分别坐在两边的短沙发上。麦可可说:孙老师,那天我情绪不好,吓着你了吧?小玲说:他倒是没吓着,我差点儿吓得半死。麦可可赶紧道歉。小玲说:妹子,我们家的什么东西你都可以拿,唯独不能拐卖人口。麦可可的脸唰地红了。她说:对不起,我太急。小玲说:这事慢也不行。麦可可说: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急是指……
小玲和孙畅都扭头看着她,急于知道她的意思是什么意思。她说:像我这种刚刚被欺骗过的,本该一遭挨蛇咬十年怕草绳,好好地消停消停。我真的努力了,每天都在心里加一块超厚钢板,使劲儿地压住那些冒出来的泡泡。我曾经发誓把爱情扔进冰箱,让它冻起来,发誓别相信、别爱、别结婚。但是……我做不到。少一分钟没有爱情,我心里就发慌、害怕。我需要婚姻,而且是越快越好。你们……能帮我介绍一个吗?
小玲说:要找一个配得上你的,挺不容易。
麦可可说:我的条件不高,心好就行。
这年头,不缺帅哥,就缺好心眼。
那就找个次好的,反正我也想明白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找到最好。
我帮你打听打听吧,说好了,只是打听打听。
整个太阳系,就你俩对我好。说完,麦可可在小玲的脸上叭地亲了一口,惊得孙畅和小玲的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15
小玲在脑海里搜索她认识的未婚男子,范围从单位扩大到亲朋好友,结果发现没一个适合麦可可的。她问孙畅:你们学校有没有合适的男老师?孙畅说:倒是有一个,但不敢介绍。
舍不得呀?
谁敢找个发神经病的?
她现在不是好了吗?趁她心情愉快,赶快找个男的填上去。万一她旧病复发,没准儿又要逼你还债。
孙畅觉得小玲说的不是废话,就买了一瓶好酒,做了几个好菜,请匡老师到家里来交流。匡老师身高一米七几,五官摆得到位,虽然眼睛偏细鼻梁欠高,但小玲说:外表没问题。孙畅介绍,匡老师上政治,知道伊拉克什么方位有石油,懂得美国次贷危机的来龙去脉,还为巴以和谈写过信,出过主意。小玲说:才华没问题。孙畅又介绍,每次为灾区捐款,匡老师都没落下。去年,他还给贫困学生买过蚊帐。小玲说:心眼没问题。孙畅说,匡老师是演讲比赛的评委,好多观众表面上是去看比赛,实际上却是去听他点评。小玲说:口才没问题。
匡老师干了一杯酒,问:那问题是什么?
小玲说:女方太优秀。一般男人征服不了她。
匡老师说:先认识认识吧,如果征服不了,就算体验生活,反正吃亏的不是男人。
正在饮酒的孙畅突然噎住,像喉咙里卡了鱼刺那样翻起白眼。他用力吞咽,直到把酒顺下去,眼眶里的白眼仁才消失。他说:匡老师,我特别希望你有个严肃的态度,因为她太不一般了。
匡老师问:怎么个不一般?
孙畅说:她像思想家那样追问生命,像校对员那样纠正错误,像商人那样认可合同,像季布那样一诺千金,像西施那样貌若天仙。如果你没有负责任的打算,那千万别跟她玩,否则准出大事。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来回真的。
好好地爱。爱能融化冰雪,催生万物。孙畅语重心长,弄得比托孤还要悲壮。匡老师感动得眼圈发红。当他们干完那瓶白酒之后,匡老师就像电影里的金刚那样,咚咚地拍打着胸膛,说:如果全人类的良心都烂了,那唯一不烂的就在这里。把她交给我,你们一万个放心。
星期天,小玲和孙畅把匡老师带到麦可可的住处。小玲介绍麦可可。孙畅介绍匡老师。介绍完毕,麦可可第一句就问匡老师:人为什么而活着?匡老师回答:爱情。这个回答就像对上了暗号,立即让麦可可的眼睛熠熠生辉。匡老师从地球变暖谈到北极冰川,从广岛原子弹爆炸谈到伊拉克难民。他感叹地球没了指望,生命已无呵护,人要幸福地活下去,只能依靠爱情。为什么?因为爱情是痛苦生活的麻醉剂。听到此处,麦可可的眼睛不单是生辉,已然嗖嗖放电。
孙畅和小玲悄悄地退出去,轻轻地掩上门。他们一转身,就以离开爆炸现场的速度往楼下跑。好像跑得越快就越跟这件事情无关。就在即将跑出楼道时,小玲的脚闪了一下。孙畅赶紧把她扶住,避免了一场扭伤。小玲双手合拢,看着麦可可的那扇窗口,说:阿弥陀佛,但愿他们能成。
孙畅也抬头看着,说:没想到好口才还能治病。
16
寒假,孙畅带领全家到南边的海滩旅游。躺在海水里看天,他有一种空前绝后的轻松,仿佛刚刚还完房贷。但是,他立即就否认了这个比喻,觉得这种轻松不是用钱可以购买的,它不是经济问题,而是人生内容,比还完钱更高级,更形而上。有了这种心情,海水就变成深蓝,天空一尘不染,水温恰当宜人。小玲和孙不网的嬉闹声从附近传来,轻轻拍打他的耳根。他像一块糖那样浮着,漂着,尽情地舒展四肢,仿佛被融化了。
从水里起来,他觉得海滩上的沙子也比过去来时柔软。忽然,他在人群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追过去,果然是匡老师。两人都不是一般地惊讶,张开的大嘴似乎能把对方吞掉。匡老师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孙畅说。
太巧,太巧了。
孙畅的目光在人群里搜索,问:一个人?
还有一个,在阳台上观察敌情。
啊……孙畅眉开眼笑,这么说你们谈得还算顺利?
你说她怎么就那么爱思考?动不动就问为什么。
平时我们没问你都抢答,现在有个爱问的,那不是瞌睡遇到枕头了吗?你本来就是个解答疑问的专家。
有点儿奇怪,匡老师放眼茫茫大海,也许,我能游过去。
拜托,一定要游过去,不管遇到多大的阻力。
试试吧。
匡老师扎进水里,挥臂游去。孙畅一直目送他,直到他在海里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才转过身来。小玲突然出现在他身后,问:你看谁呀?孙畅说:匡老师。
他怎么来了?
来的不光是他。
小玲张开的嘴巴丝毫不比匡老师的小。她说:怎么像个影子?走到哪跟到哪,成心不让我们放松。
算了吧,人家接了那么大一个包袱,真正需要放松的是他,他们。
第二天,孙畅就退房了。他们坐长途汽车回家,把大海让给了匡老师和麦可可。一路上,孙畅都在夸姓匡的,说他是个好人,有机会一定要报答。但是,孙畅只是学校里的普通一员,基本上没报答匡老师的机会。新学期,上级派人到学校搞民主测评,让全体教职工推荐一位副校长。孙畅想都没想,就把匡老师给推荐了。结果,匡老师只得一票,部分同事还以为是他自己推荐自己。
傍晚,孙畅在办公室里加班。匡老师大步走进来,一拍桌子,说:老孙,这恋爱没法谈了。孙畅抬起头,问:什么情况?
你看看吧,匡老师把上衣捞起来,简直就像扒冬虫夏草。
孙畅看见匡老师的背部、胸部全是纵横交错的爪印。他想到的第一个词就是伤痕累累。他问:你养宠物了?匡老师把衣服砸下来,说:什么狗屁宠物?这都是女恐怖分子的杰作。
怎么会抓成这样?
电影看了,海水泡了,鲜花送了,甜言蜜语也灌了。但是,她竟然不让我碰她,还骂我耍流氓。
你是不是太急?
都两个月了!你说这年代,还有谁谈了两个月没身体碰撞的?老孙呀老孙,人家两分钟干成的事,我两个月都没干成,算是对得起你了吧?
纠正一个字,你对得起的是她,不是我。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她爱的人姓孙。
不是爱。
不是爱她干吗要到海边去追你们?
在海边,不是巧合吗?孙畅真的糊涂了。
她坚决要去,义不容辞,可到了海边,连门都不出,每天就站在阳台,像个军事专家那样举起望远镜。开始我以为她在看地形,准备跟对面打仗。后来碰到你,我才知道她在找人。
怪不得那天你嘴巴张得比鲨鱼的还大。孙畅忽地皱起眉头,问题是,她怎么知道我的行踪?
不是你告诉她的吗?
我没事找事呀?躲都躲不急,就差移民了。孙畅提高嗓门。匡老师的双手下压,不停地按着空气。他说:你是不是在躲债?
算是吧。孙畅忽然来了个低八度。
所以,你们就想尽快把这笔债转到我的名下,也不管她正不正常,是不是神经病?匡老师一边质问一边拍打桌子。
我们以为……你能感化她。
丢你个老母。原来你们是拿我去堵枪眼,还讲不讲人权呀?匡老师拍打桌子的手立刻变成拳头,朝孙畅挥去。孙畅的脸一歪,嘴角流出血来。他抹了一把嘴角,说:你这么做,还怎么跟学生讲德育?
现在,我想跟他们讲决斗。
匡老师气冲冲地走了。孙畅忽然对着墙壁咆哮:那我的委屈呢,又该向谁发泄?我好心救命,凭什么还要添这么多烦恼?我又不欠谁,干吗跟我要婚姻?救命时说的话能算合同吗?如果这也算,那骂人的话就该当法律。你们,都把垃圾扔到我这只桶里,难道我就那么能装?告诉你们,我也想找个地方,把这口恶气吐出去……
骂着骂着,他啐了一口唾沫。
17
孙畅问小玲:是不是你告诉麦可可的?小玲说出发前两天,曾在小区里遇见过麦可可,因为没话找话,就问她愿不愿意去海边散心?没想到她竟然当真了。那绝对只是一句礼节性的邀请,无论从表情或者语调都判断得出来。孙畅一下瘫在床上,像被谁定格似的久久不动。小玲挠他的胳肢窝,他没一点儿反应。小玲又挠他的脚板心,他还是没动。他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块床板。小玲俯身吻他。他推开小玲,说: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我被人爱上了。
小玲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然后抓起一面镜子举到他面前。他看着镜子里的脸,说:原来是个帅哥,难怪那么抢手。小玲把镜子贴近,给他一个大特写。他闭上眼睛。小玲说:为什么不看鼻头?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大蒜。为什么不看鬓角?年龄都被花白暴露。你也太把自己当人才了吧?
没准儿人家爱的就是人才?孙畅闭着眼睛说。
小玲一撇嘴:别太自恋了,把你当人才的脑子都有问题。
难道我是自作多情?孙畅仍然闭着眼睛。
你本来就不应该打开这个病毒!小玲忽然呐喊,把镜子砸到地板上。孙畅睁开眼,飞快地坐起。地板上全是镜子的碎片。小玲的脸黑下来。卧室里的空气搞得很紧张。窗外,天空乌云翻滚,就差一道晴天霹雳。孙畅把小玲揽在怀里,轻轻抚摸她的后背。手掌一上一下,他感受到了脊背轻轻的震颤。一滴泪从小玲的眼眶率先掉下,接着就是数不清的眼泪。她说:什么世道呀?连爱情都活偷活抢。早知如此,当初还不如不救她。她的命是命,难道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就不怕我也会站到楼边边上去?有没有同情心呀?
其实,我们对她的生命完全可以不负任何责任。
孙畅拉开床头柜抽屉,找出那份《保证书》递到小玲面前。《保证书》上写着:如果营救麦可可失败,责任不属于孙老师。上面有日期,有郑石油和蒋警察的签名。小玲的泪水立刻止住。她三下两下,把淋湿的脸蛋打扫干净,揣着《保证书》跑出去。孙畅从卧室追出来,说:我去给你保驾护航。
他们来到麦可可家。地板上像刚下了一场雪,全是照片的碎屑。孙畅和小玲踮起脚后跟走到沙发边坐下。他们发现茶几上还码着一摞新照,第一张就是麦可可与匡老师在海边的泳装合影。麦可可拿起照片,又撕了起来。照片上的匡老师和她都被肢解了,他们的脸和腿分别落在茶几的两边。小玲说:这么和谐的照片,你也舍得撕?
麦可可撕得更起劲儿。她说:为什么性不能在婚姻之后?
没有谁规定在婚姻之前。小玲说。
那他为什么要逼我?他明知道我被男人骗过,为什么就不能等到结婚那天?他不是来爱我的,而是想吃免费午餐。
小玲说:从免费开始,然后再为一生买单,这就是爱情。
那当初你和孙老师,也是从免费开始的吗?
我们那时,没现在这么开放。
我要的是爱情,又不是开放。他如果能像孙老师对你那样对我,那今天我就不至于坐在这里撕照片。他比不上孙老师的一个小指头。孙老师幽默,他油腔滑调;孙老师稳重,他放荡;孙老师喜欢谈精神,他却三句不离肉体……
孙老师再好,那也是别人的丈夫。小玲打断她的对比。
所以,我一直在拍脑袋,提醒自己不要拿孙老师当标准。可是,我把脑袋都拍痛了,还是做不到。
小玲掏出那份《保证书》。麦可可接过去看。小玲说:孙老师只是个救命的,没能力再救你的爱情。他的任务已经完成,希望你别再干扰他。麦可可把《保证书》甩到茶几上,说:这是郑石油签的字,又不是我签的。孙畅说:谁签都一样。反正它能证明不是我主动要跟你套近乎。我没那么善良,也没闲心跟你练口才,都是被他们逼的。麦可可指着《保证书》上那行字,说:如果营救失败,你可以不负责任。问题是你没有营救失败呀。既然你没让我死成,那就必须负责到底。凡是你答应过的,都应该算口头合同吧。
你……小玲气得扬起了巴掌。孙畅赶紧把她抱住。
18
孙畅在网上发帖,寻找愿意换居的户主。一星期之后,他在小玲上班的医院附近找到了一家。那是一幢老楼,外表虽然斑驳,但也可以说它历史悠久。楼梯尽管破旧,还堆满了杂物,但它能催人回忆。户主姓梅,梅花的梅,太有诗意了。房子在第三层,不用爬得上气不接下气。整套房子的面积比他家约小两平米,这的确是个差距,但可以用小玲上班方便来弥补。每个房间都有瓷砖破裂的现象,但也可以忽略不计,眼睛是用来读书的,谁会持久地盯住瓷砖不放?室内灰暗,一是采光不好,二是墙壁偏脏,但可以用更换灯泡和重新刮墙来解决以上难题。沙发是仿皮的,虽然脱了一层壳,但不影响坐姿,更不影响休息。橱柜的两扇门虽已歪斜,幸运的是燃气灶还能点火,抽油烟机尚能转动。孙畅在看房的过程中,就已经把自己给说服了。
当晚,孙畅让小玲在电脑上翻看那套房子的照片。由于他拍的大都是局部,所以小玲没发现房子的缺点,反而看到了阳台上的鲜花、客厅的吊灯、卧室的窗门和卫生间的瓷盆。把这些闪亮的镜头一综合,小玲得出结论:房子不错。说:面积比我们家还多两平。
为什么要换居?我可不想占人家的便宜。
孙畅指了指对面的楼房,说:唯一的办法就是躲,否则她会把我俩也培养成疯子。
凭什么?我就不信合法的还怕非法的。过去让着她,那是怕她撞地板。现在她雄赳赳气昂昂,公开跟我抢老公了。我要是再不举起手术刀,她还以为我这个医生是假的。
不可能跟一个疯子讲逻辑。
什么疯子?我看她是装疯!
小玲无意撤退。她给每个房间都换上了更亮的灯泡或灯管。只要在家,她就敞开屋门,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到最大,既像宣示主权又是故意挑衅。孙畅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关门,接着是关电视,然后再关那些用不着的电灯。一天傍晚,孙畅刚把卧室的灯关掉,小玲立即跑过来把灯打开。两人一关一开,灯光忽亮忽熄,闪了几十下之后就再也不亮了。尽管卧室一片昏暗,但开关仍然吧嗒吧嗒地响着。两只手不断重复,只为按开关而按开关,完全忽略了天花板上的灯早已烧瞎。孙畅说:难道你不觉得我们的行为很像疯子吗?小玲悬在开关上的手像遭电击,忽然停住。孙畅继续说:发疯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就像今晚我们比赛按开关,就像那天,你一会儿挠我胳肢窝,一会儿砸镜子,一会儿哭,情绪一时数变。
我只是生气,我很正常。小玲说。
再正常也顶不住她的胡搅蛮缠,相信我,发疯也会传染。
那你的意思是我们还得当逃兵?
孙畅在黑暗中点了点头。他们开始利用茶余饭后的时间打包,书柜和衣柜慢慢被腾空。一星期下来,客厅里到处都是纸箱,有好几摞已经码到了天花板。夜深了,他们还蹲在纸箱中间捆着绑着。忽然,门铃响了。小玲警觉地:是她。孙畅说:别吭声。两人又低头绑手里的纸箱。他们绑了一道又一道,直到把一卷绳子全部绑完。打结的时候,他们才发现纸箱已被绳子覆盖,就像草绳覆盖螃蟹,于是都笑了。门铃又响了一下。小玲起身开门。麦可可走进来,看了看零乱的客厅,说:你们要搬家呀?
孙畅说:不、不是,是清理废旧物品。
你们家的废品真不简单。
麦可可坐到纸箱上。小玲像盯贼似的一直盯着她。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友好的气氛,屁股还未坐稳又站起来。孙畅问:有事吗?她弱弱地说:我是来跟你们告别的。
去哪儿?孙畅有些惊讶。
我爸已经签字,这辈子他就为我签了这一次。
是移民吗?孙畅问。
麦可可摇头,说:是去康乐医院。
孙畅和小玲都有些意外,同时也有了几分轻松。孙畅说:也许这是个明智的选择。麦可可说: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我真的患了精神病。我想跳楼,是因为郑石油一直不跟我结婚;我割手腕子,是因为你们没帮我找到那个骗子;我跟你们要婚姻,那是因为孙老师曾经斩钉截铁地向我保证。我的所有要求其实都有根据。
那你干吗还要去康乐医院?小玲问。
因为我不忍心破坏你们的家庭。
小玲说:这和我的家庭八竿子都打不着。
有因果的,麦可可忽然激动,但立刻压低嗓门,就算没关系吧,反正我已经决定去医院了。我这么决定,是不想再打扰你们。放心吧,我会好起来。你们,其实没必要搬走,何必弄得那么辛苦?
孙畅说:看到你能控制情绪,我很高兴。
孙老师、小玲姐,除了你们,我没什么人值得告别。拜拜。
麦可可转身走了。直到她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孙畅才把门轻轻关上。小玲说:她要是早点儿觉悟,我们就不用绑这么多纸箱了。
19
生活平静了两个多月。孙畅和小玲基本不提麦可可。这天,一家三口坐在餐桌边共进午餐。他们的面前分别摆着:一盘每百克含蛋白质23.3克的鸡肉、一盘有生血功能的菠菜、一盘防癌的红薯,外加一碗解表散寒的香菜豆腐鱼头汤。正当他们吃得起劲的时候,邮递员给小玲送来了一封特快。她把特快打开,里面躺着一把钥匙,还有一封信。信是麦可可写的,她拜托小玲抽空帮她开开门窗,淋淋盆栽,让家里保持透气和生机。小玲被这份信任感动得鼻子发酸。
下午,小玲和孙畅打开了麦可可的家门。他们推开所有的窗户,让光线和空气进来。阳台上,盆栽全部都枯死了,一片灾后景象。小玲惋惜地说:没得救喽。孙畅拿起花洒,往枯干的盆栽上淋水。他每淋完一壶,就会拈起盆里的泥土,放在手掌里搓搓,看看它们是否已经湿透。一盆淋透了,他才淋下一盆。每次来给房间放风,孙畅都这么坚持着。小玲说:一个人不断地往枯死的盆栽上洒水,请问这是什么人?
疯子。孙畅回答,但是,也许它们能活过来。
孙畅淋了两个星期的水,一盆迷你蕨类盆栽由黄变绿,枝叶渐渐舒展,先后扬起。它竟然复活了!孙畅举起这盆唯一复活的植物,请示小玲: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小玲说:其实,我天天都在想她,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他们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了康乐医院。医生告诉他们,麦可可不像一个病人,甚至连药都不用吃,大部分时间都在散步看书。医生让孙畅和小玲在接待室等着。不一会儿,麦可可推门而入。她惊喜地扑过来,同时搂住孙畅和小玲,说:总算有人来看我了。三人相互拍了拍肩膀,然后分别落座。麦可可的脸红扑扑的,眼睛里没有乌云。孙畅从包里掏出那盆蕨。麦可可双手捧接。她把鼻尖凑到叶子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吸得蕨的枝叶都抖动起来。
小玲说:妹子,该出院了吧?
麦可可说:我还不能完全克制,有些想法还不能从脑子里清除,比如,我为什么要活着?
孙畅说:要弄清这个问题,恐怕你得在这里待一辈子。
麦可可说:不想清楚,我就不敢出去。我一直认为,活着就是为了得到爱情。可是,医生们都给我的试卷打叉叉。他们说只为一件事而活,很容易走极端,也就是说假如这件事没办成,就会产生悲观情绪,甚至有轻生的念头。
那医生们有没有正确答案?孙畅问。
牛医生说,想活着就别想事,一想准得死。
孙畅说:我不同意这个观点。
马医生说就像投资,不能只投股票,还必须分一点钱来投资楼市、黄金,甚至投资感情。这样一来,即使某个投资亏损了,别的投资还可以弥补。他说一个人要为自己多找几份活着的理由,就像多找几份兼职。只有这样心理才会平衡。
孙畅说:我同意。活着的理由就是不为一个理由活着。
说得真好!麦可可由衷地赞叹,但是,要相信起来却不容易。如果哪天我能说服自己,真的相信这句话,那你们就可以来接我了。
小玲说:到时我们租一辆高档轿车,像别人接新娘那样来接你。
谢谢!
彼此又说了一会相互鼓励的话,孙畅和小玲就起身告辞。幸好他们还能赶上末班车。由于这是郊区,坐车的不是太多,小玲尚能靠着孙畅的肩膀。他们的身子随着汽车晃荡,似乎把刚才压抑的情绪也一同晃走了。小玲问:孙畅,你为什么而活着?
孙畅说:为了你和孙不网能过上有尊严的生活。
其实这就是爱情,只不过附加了一个结晶。也许,麦可可的想法没错。
孙畅反问:那你活着的理由是什么?
小玲说:为了给你和孙不网洗衣服、煮饭。
我们的理由都不崇高,和年少时的想法大不一样。
但是实用。
什么都讲实用,包括理想。你说,世界上还有多少人在问活着的理由?
不知道。也许有百分之五十的人会问,也许只有百分之十,也许就麦可可一个人。为什么问这个问题的人会发疯呢?
所以,牛医生的处方才是真高明,只是我不愿承认。
汽车在他们的讨论声中哐啷哐啷地前行。他们很快就看见了城市的灯火。眨眼间,暮色就要降临。他们透过尾窗望去,康乐医院的上空还有一抹余光。余光里飘着一团棉絮似的云。
20
午睡的时候,孙畅做了一个梦。他梦见麦可可又站到了对面的楼顶,冲着窗口喊他的名字。他吓得当即坐了起来,发现小玲也跟着醒了。虽然不在梦里,他却还能听到梦里的声音:孙畅,你要是再不给我婚姻,我就真的跳下去了。
小玲飞箭似的扑向窗台,拉开窗帘。孙畅看见麦可可穿着病号服,怀抱那盆迷你蕨,站在对面楼顶的护栏上。她头发凌乱,五官扭曲,正对着这边咆哮。原来是真的!时间仿佛被谁倒了回去。孙畅的脑袋轰地炸了。他像另一支箭射到窗口,喊:非得跳吗?还有没有别的选择?
麦可可说:别像前次那样骗我,我已经不信你了。
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而活着吗?
我只为爱情,别的理由都进不来。
因为我们随时可以死,所以才敢活着。
麦可可一愣,仿佛被触动。孙畅说:什么叫作随时?就像你拿着一个遥控器,主动权在你手里,想关就关,想开就开。既然你有主动权,为什么不可以把死先放一放?就像存钱那样先放在银行,存它个几十年的定期,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使用。
已经万不得已了。麦可可轻轻一跺脚,差点闪下去。
孙畅说:别着急,深呼吸,也许你可以先闻闻盆栽,也许我们可以先听听音乐。说着,他拍响了钢琴。琴声节奏混乱,高低音不准,仿佛被手拤住,手松时声音流淌,手紧时声音断流,但勉强还能辨别它们改编自《月光奏鸣曲》。麦可可似乎在听。孙畅吃力地弹着,反反复复就那么一小段。麦可可忽然尖叫。孙畅说:对不起,我没学过,我只能凭记忆,模仿你弹到这里。
你在浪费时间。麦可可说完,手一松,盆栽直直坠落。她的目光被盆栽牵引。她的身子也慢慢斜出了栏杆,仿佛要去追赶那盆蕨。小玲吓出一声惊叫,说:妹子,你别跳,我们可以给你婚姻。
麦可可倾斜的身子刹住,回调,重新垂直在栏杆上。孙畅看着小玲。小玲已泪流满面。麦可可抬头看过来。孙畅说:听见了吗?只要你不死,我们就给你婚姻。
麦可可说:你骗人。
要怎么做你才相信?孙畅问。
发誓。除非你们举手发誓。
孙畅举起右手,说:我发誓。
还有小玲姐。
小玲把左手慢慢举起,轻轻地说:我发誓。
麦可可看着窗后两只庄严的手,犹豫了一会儿,才从栏杆上小心地爬下去,回到屋顶平台。小玲的双腿一软,身子歪斜。孙畅及时把她抱住,不停地叫着小玲小玲……他用手指探了探她的鼻孔,好像已经没有呼吸。他掐她的人中,为她做人工呼吸。她的嘴唇微微一抽,鼻孔里喷出一丝弱气。他的嘴唇没有离开,而是轻轻地吻了起来。她的嘴唇有了响应,舌头也动了。两张为了呼吸的嘴纵情狂吻,好像要把一生的吻全都用完。
21
夜深了,风有些冷。孙畅还伏在楼顶的栏杆上,看着对面的窗口。一共两个半星期,总计17.5天,窗门始终闭着,窗帘也不打开。但是,每当天黑,总会有光从窗帘的边边像水或像琴声那样漏出来。那些光非常非常暖和,把整个窗口烧热,甚至烧出了光芒。从这个角度看,他才发现窗口美得揪心。它有一股磁铁的力量,直接扯着他的心脏。每天晚上,他都会站在这个位置,这个麦可可曾经想跳楼的位置,持久地看着那扇窗口,经常会看到天亮。窗口像一张银幕,不断地闪现他过去的生活:他像投降那样举起两只出汗的手掌,他和小玲在床上翻来覆去,麦可可教孙不网弹琴,两个人在墙壁上比赛按开关……但是,他看见次数最多的画面,就是自己和小玲在窗框里肩并肩地举手宣誓,像一张永久的合影。那两只分别举起的庄严的手,仿佛就是人类最后的希望。
漆黑的身后传来脚步声。孙畅没有回头。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仍然没动。一件大衣落在他的肩头,他的身子吓得一抖。
回家吧,老公。
这个声音比小玲的嗲,是麦可可发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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