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权宦心头朱砂痣
作者:袖侧
简介:
权宦霍决,势力滔天。
给他送钱送珠宝送各种珍奇之物的人要踏破他的门槛。
当然也有给他送女人的。
有一天,有人喜滋滋地送给他一个人妇:听闻这女子早年曾与大人订亲,后来大人家门遭难,这女子便另嫁了。现今把她送给大人,大人随意,随意。
别人都以为这当初弃了霍决的女人落在霍决手中绝没有好下场。
没人知道,十年前,有个少女千里走单骑,只为了亲口对那遭了宫刑的前未婚夫说:人这一辈子,不止一条路可走,不过是换了另一条路罢了。难些,但一定要走下去,活出个人样。
那前未婚夫说:好。
少女落泪道:那我回去嫁人啦。
那前未婚夫说:好。
从此她是他心头朱砂痣,不可思,不可触。
思之便伤,触之便痛。
精彩节选:
两年前霍决醒来时,只觉得腿间失了感觉,那其实是过度的疼痛反而使人麻木。
月牙儿的父亲和兄长在他身边。
连毅,叔叔只能为你做到这里了。他的岳父垂泪说,你活下来啊。
他的舅兄——月牙儿的大哥,亲自照料他,喂他吃饭,给他擦洗,使他免于死于感染。并不是每个净了身的都能活下来,遭宫刑的都是罪人,在肮脏的牢房里,很多都死于感染。
在舅兄絮絮的念叨中,他知道自己的父母兄弟都死了。他能活下来是因为他的岳家重情重义,月牙儿的父亲拿出了家里几乎全部的积蓄跑动,才保下了他的命。
为了保他,他们连给月牙儿攒的嫁妆都卖了。
你爹当年救过我,我怎么也得把你保下来。丈人说,可是连毅啊,月牙儿是我亲闺女……
他懂了,他声音嘶哑,说:叔,别说了,拿来。
退婚书递过来,他没有犹豫地按了手印。
从此,他和小名月牙儿的温家蕙娘,再无关系。
而到这时候,人们终于懂了,皇帝他……根本就不想立储。
他老了,鸡皮鹤发,看到壮年的儿子们和青年的孙子们只感到憎恶和嫉妒。只有宫里新出生的、还没长大的小皇子们才能讨得他的喜欢。
他根本不想要储君,不要想继承人。他只想长生不老,问天再借五百年,并且执拗地认为他能做到。任何觊觎他宝座的人都该死。
这一场大清洗,皇子皇孙们都老实了,朝臣们也安静了。谁再敢提立储,都要被士林赞一声真直臣也。只是直臣的下场通常都不太好,大家便也不怎么想做直臣。
不值当的。
而他,活下来之后被发配到了长沙府。襄王在长沙府就藩。他在襄王府为奴,被主人赐了新名字,叫作永平。
就和小安、康顺一样,一听便知,奴仆的名字。
霍决霍连毅,从此不再存于世间。
哥,走吧?小安的喊声把他从回忆中扯了出来。
霍决接过缰绳,翻身上马,望了眼前方。那是他们要回的地方,也是刚才的温姑娘前行的地方,那个方向是长沙府。
她来这里干什么?她是要去长沙府吗?
她去长沙府,是来找他的吗?
霍决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抬起眸子,沉声道:走!
小安自幼净身,他就根本没有经历变声这一道成长必经的变化。他的声音比寻常的男孩子要尖利得多。相对而言,已经变过声,成年后才净身的人,嗓音就正常得多。
但霍决始终觉得这两年他的声音越来越细了。他的颌下也不再生长胡须。不像从前那样,两天不刮脸就胡子拉碴的。
霍决恐惧将来他老了之后,看起来会像个老妇人。他在襄王府见过那种老得不行的老宦官。身体佝偻,皮肤褶皱,颌下却无须,再没了牙齿,嘴巴干瘪,看起来的确像个老妪。
有体面又有钱的老宦官可以出府荣养。没有这份体面又没钱没亲人的,就被打发到王府边缘的角落去,不许他们出现在贵人们的面前。
以免他们身上那股难以描述的气味会污了贵人的鼻端。
这种恐惧始终萦绕在霍决的心头,因此他走路的时候会将肩背挺得格外的直,说话的时候会刻意地压低嗓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别的真正的男人没有区别。
他换洗也比别人勤,亵衣亵裤坚持熏香。
他到了襄王府不久,就想办法让自己入了贵人的眼,继而受了提拔。有了体面,便有条件这么做。
可霍决明白自己已经不是男人了。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保住性命的代价是身体的残缺,没了最重要的部分,怎么还能算是男人呢?
所以月牙儿的爹递过来退婚书的时候,他根本不犹豫就按下了手印。
他不再是什么人的儿子,能传宗接代,也不可能成为什么人的丈夫,能延续香火。他已经成为了世间的另一种异类的生物。
这种畸形、残缺的生物,被世人唤作阉人。
或者阉狗。
算起来,如今的月牙儿正该是长成了少女,正该是身形窈窕,面孔却还青涩。正该是……温姑娘的模样。
霍决无法确认,因为记忆中小月牙和甄氏都是圆圆的,温姑娘的面孔却清丽秀美,很难重叠。
他向着温姑娘行进的方向行进,内心里,既想再见一见那个姑娘,又畏惧再见到那个姑娘。
因他心里,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已经将她当成了月牙儿。
渴望她就是月牙儿,又恐惧她真的就是月牙儿。
月牙儿曾经是他的未婚妻,曾经。
是他曾经还是男人的证明,曾经。
但现在什么都不是了。
所幸这一路往长沙府去,或疏或密地碰到了来往的行人,却并没有再看见那个温姑娘。
小安忍不住咕哝。
康顺问:念叨什么呢?
小安憋不住,说:温姑娘也是走长沙府的方向吧,我想着怎么瞧不见她?她的马跑得这么快吗?咱们也该早点动身的。
或者是她在岔路口去了别的方向?
小安也懊恼自己,平时跟谁说话都机灵,怎么就跟温姑娘说话时候就犯了傻呢,也不问问她去哪里,就放她走了。
日头微微斜了些,阳光的温度也没有午后那么毒辣了。行至一个岔路口看到届石,便知道离长沙府不过几十里路了。到这里,便是他们的地界,官道一带熟悉得很,哪里有水哪里有草,哪里有人家,都知道。
那边有条小河。康顺说,让马歇歇脚吧。
一行人便下了官道,往有水的地方去。还没到水边,便看到那水边有一匹枣红马,放了缰绳,正自在地在水边喝水。一个少女抱着长棍,坐在河滩大石上正望着水面发怔。
不正是他们才念叨过的温姑娘么。
小安乐了,一提缰绳就窜了出去:温姑娘!原来你在这里。
少女闻声转头,站了起来。
霍决握紧缰绳,遥遥望着那张青涩面孔。
温蕙跟茶铺的伙计打听清楚了,过了那个岔路口,离长沙府便只有六十里路了。
她凭着一口气从家里跑出来,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剩下最后这六十里路的时候,却忽然怯了。
她在水边踯躅徘徊,又坐在那里发呆,始终提不起勇气继续这最后的六十里的路程。
正茫然,忽听有人唤温姑娘,闻声望去,却是晌午后结识的那个叫小安的锦衣少年和他的伙伴们。
安公子?
哎呀,我可不是什么公子。小安下了马,笑嘻嘻地过来,姑娘叫我小安就行了。
温蕙觉得小安不像坏人,且又受过人家襄助,略一犹豫,点头:安小哥。
小安灿烂一笑:姑娘往这边走,是去我们长沙府吗?
温蕙点头:正是。原来公子是长沙府人?
小安嗔道:又叫公子。
小安虽然一身锦衣,却皮里带俏,眼睛里全是笑意,让人生不出距离感。温蕙不知不觉就与他仿佛熟稔起来,也是一笑:看我。
小安趁热打铁,追问:温姑娘去长沙府是寻人还是办事?
温蕙微一犹疑,小安察言观色,立刻拍着胸脯说:不是我吹牛,我是在长沙府长大的,长沙府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姑娘不管是寻人还是办事,有什么不清楚的,尽管问我。
温蕙听了心动。其实还是陌生人,但小安是个半大少年,少年总比真正的成年人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让人安心。温蕙便问:那……你可知道,去襄王府寻人,可要怎么寻?
小安咦了一声,还未说话,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响起:你要去襄王府寻什么人?
温蕙转头,见小安的伙伴都牵着马过来饮马,说话的是个身体修长结实的青年男子。之前在茶铺时匆匆瞥过一眼,此时站近了看,这青年生得剑眉星目,鼻高唇薄,是个十分俊美之人。只他神情冷冽,眉间似有郁气,不像小安这般让人亲近。
温蕙虽然没有在外行走的经验,却有女子的细腻敏感。这青年生得虽好,却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她蹙起眉:这位……?
小安忙道:这是我大哥。永平哥,温姑娘先前见过了。
霍决却盯着温蕙,逼问:你去襄王府,要寻谁?
他说话的态度咄咄逼人,与平时大不相同。小安诧异,他见温蕙面上也露出惊诧神情,忙笑着打圆场:不瞒姑娘,我们便是襄王府的人。
温蕙大吃一惊:你们?
同伴们放了马自己去饮水,也凑过来,有人说:是啊,我们是出来办差的。姑娘是要找府里的谁,与我们说说,或许认识?
又有人道:不认识也可以帮着打听。
也有人问:是亲戚吗?
温蕙在茶铺里替他们这些身体残缺之人说话,大家对这少女都有好感。她孤身一个少女来寻人,他们猜她是来投靠什么亲人的,都热心地想帮一把。
六七个男子都看着她,虽然感觉得出来他们都没有恶意,甚至是真心地热情地想帮忙,温蕙还是有些手足无措,期期艾艾地说:是……算是吧。
最年长那个失笑:怎地‘算是’?
就,就算是亲戚吧。那人看起来最老成,笑容也温和,温蕙悄悄握住拳,鼓起勇气对那人道,这位大哥,我要找的人姓霍,名决,字连毅。他是临洮人,今年十八了,该是两年前配到了长沙府。他……他是受了刑配过来的,该、该是在王府做內侍。
最后两句说得磕磕巴巴,十分艰难。
虽如此,大家也都听明白了。她要寻的这个人,原来是跟他们一样净了身的。怨不得在茶铺里她会替他们说话。只是她一个芳华少女,要寻的人也只有十八岁,难不成真叫那几个狂生说中了……
几人之中,只有康顺将吃惊的目光投向霍决。他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一言未发。
年长那人搓着下巴道:姓霍吗?我想想……咦,临洮?永平你……
霍决截断他的话头,断然对温蕙道:没有这个人,你找错地方了!
众人微愕。他们都想起来了,永平好像就是临洮人。
没有?温蕙也愕然,急问,怎会没有,我问得清楚,他的确是配到长沙府了。
或许是死了,谁知道呢。永平一脸漠然,每年府里都会死人,下人而已,来了,死了,埋了。都有可能。
你胡说!温蕙气得满脸通红,你根本不认识他。你若识得他,便该说出他何时死、怎么死的。你却只说或许死,分明是在胡说!
少女是真的生气了,又大又亮的眼睛里,怒意像两簇火焰熊熊燃烧:你这人不是好人!我不同你说了!我自己去长沙府打听去!说罢,转身便去牵马。
众人面面相觑。小安不意几句话的功夫,气氛便急转而下。且他这片刻中,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什么,心里已经隐隐想到了什么。见温蕙气得粉面通红,转身牵马,他着急地张嘴想说话,却被康顺手疾眼快一把按住了肩膀,隔着衣衫掐了几下。
小安便闭上了嘴。
温蕙挽了缰绳,将马儿从水边拉回来要走。那生得好看、人却很坏的青年却挡在了她面前。
她柳眉倒竖:让开!
那青年却改口,说:我记错了,的确是有这么一个人。
温蕙顿住。
有就好。知道他在就行。她说,紧抿的嘴角显示出她还是在生气,但却克制着,多谢告知。请让让,我要去长沙府寻他。
霍决却道:你寻不到他。
他说:他不会见你。
你胡说!温蕙恼怒,你又胡说!你又怎知他不会见我!你方才还根本不记得他呢!我不信你,你这人净骗人!你让开!
她拉着马绕过霍决要走,忽听身后人冷冽的声音说:临洮的霍连毅,百户之子,与青州温百户之女自幼定亲,约定好待温家小姐及笄便迎娶。
温蕙的脚步停住,霍然转身,震惊地看着那个青年修长的背影。
那青年目光垂在地上,说:但两年前霍家被潞王案牵连,已经家破人亡。霍家子受了宫刑,发配襄王府为奴。那时候这门婚事就已经退了,你还来找他做什么?
他缓缓转过身来,抬起漆黑眼眸,凝视眼前的少女。
这就是,长大了的月牙儿啊,他想。他爹没骗他,月牙儿长大,果真长成了一个美人。
她今年应该十三了,来年便十四,后年便及笄。如果人生没有这场大变,后年他就该骑着高头大马,穿着吉服,把她从青州迎到临洮,娶她做妻子。
然后她会替他打理家务,生儿育女。
家里的百户之位将来是要给大哥承袭的,他是老四,没他的份。但他一直自信,相信自己将来也能挣出个百户之位,能给妻子好日子过。
但这一切,现在都成了水月镜花。
霍决望着面前千里迢迢来寻他的少女,曾经的未婚妻子,只觉得胸口像被块垒堵住,既沉且闷,无法呼吸。
手无意识地松开,缰绳落在了地上。温蕙失神落魄地看着眼前的青年。
她其实不记得连毅哥哥长什么样子了。他们只见过一回,就是那年霍家伯伯带着连毅哥哥来把亲事正式定下来的那一回。
他们相处了几天,过完了礼,连毅哥哥便跟着他爹回去了。后来他们只通书信,并没有再见过。
温蕙只记得她的未婚夫霍决是个生得十分好看的小哥哥,至于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她实是记不清了。
更何况那时候霍决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男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一个疯狂窜个头却瘦得像麻杆的阶段。从麻杆似的少年,到英俊结实的青年,这变化决不小于女大十八变。
只是,原以为还有六十里地距离,却不想……近在眼前。
这来得太突然,太猝不及防,面目俊美的青年冷冽地问她来找他做什么,温蕙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俺……我,她一慌乱,乡土话都出来了,差点不会说官话,嗫嚅说,我不知道退婚的事,我……
霍决唇角紧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那少女紧张地揪住了衣带,扯了好几下才镇定下来,抬起头来,鼓起勇气说:我,家里一直都瞒着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今年,家里又要给我议亲,我才知道……
霍决点点头:你与他的婚事既已经退了,自然是要再议亲。
可是,少女很茫然,可是,以前他写信说叫我要读书,我读了,书里说,好女不侍二夫。
都是骗人的。霍决说,那些书都是男人写的,要哄女人听话,自然要这么教她们。
从前连毅哥哥给月牙儿写信,除了给她寄好吃的好玩的,还叫她要读书。
不要做睁眼瞎,他说,不读书不明白道理,容易被人骗。
月牙儿的娘给月牙儿念信,念得直笑。月牙儿管娘要书看,娘就丢给她一本《女儿经》,教她念。《女儿经》不好看,后来月牙儿开了蒙识字了,喜欢偷偷看哥哥藏起来的那些讲游侠故事的话本子。
后来有一天,娘突然告诉她连毅哥哥这么久没给她写信,原来不是因为之前她们告诉她的那样她大了要避嫌,原来是因为霍家已经没了。她的婚事也没了,所以现在要给她再议一门亲事了。
从前教她好女不侍二夫的是她,现在因为不肯议亲气得打她的也是她。
说的和做的为什么这么不一样,温蕙想不明白。
可这样不对。那姑娘有自己的想法,不能人家好的时候就贴上去,人家落难了就背信弃义。
她的目光里还带着天真的固执,显然是迈不过自己心里这道坎。
并不是。霍决却说,温家不曾亏欠他。他全家都判了斩立决,是你家花了大钱才保住了他一命。为了这个,家里连你的嫁妆都卖了,你不知道吗?
温蕙恍然。
是卖了我的嫁妆吗?她想通了,怪不得我娘这两年一直发愁,使劲攒钱。
霍决道:是他带累了你,你怨他吗?
温蕙却比他想的更豁达,道:我怎么会怨他。我的嫁妆能帮上他,这是多好的事。
霍决沉默良久,道:所以,你不欠他的。
我明白了。温蕙问,那我是可以再议亲的?
霍决点头:自然可以。
得了他这句话,少女的肩膀忽然松了下来。仿佛一直以来背负的什么罪过被宽恕了似的。
那就好。她说着,眼圈却红了。
所以,你千里迢迢,就是来跟他说这件事的?霍决漠然地问。
不是,当然不是。温蕙无措地否认,生怕霍决不信她。
霍决问:那你来干什么?
眼前这个人,与从前书信里那个人全然不一样。那些字里行间透出来的亲昵和关心在这个人身上都没有。他相貌俊美,却冷硬如磐石,疏离如远山。
月牙儿心里的连毅哥哥,不该是这样子的。
我,我来的太晚了是不是?她期期艾艾地说,这怪我。两年没有书信,我早该觉出不对。我该在他一出事就来的,你,他……你叫他别生我的气。
霍决把目光别到一旁:他不生气,他根本就没期望过你来。你就不该来。
温蕙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
我必得来的。她说,我和连毅哥哥从小订亲,他每年都给我写好多信,送好多东西,比我亲兄长对我还好。我原不知道他出了这样的事,我现在知道了,也没本事帮他,可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对他说。
霍决咬牙:你说,我转告他。
温蕙望着面前这个一丝熟悉感都没有的青年,深深地吸了口气,鼓起勇气说:我爹常说,脚踩泥地头顶天,只要用力,能在地上踩出路来。
我千里迢迢,从青州到这里,迷过路,丢过钱,被人坑过,被蛇虫咬过,就是想见他一面。
我就是想跟他说— —人这一辈子,不止一条路可走,他如今不过是换了另一条路罢了。难些,但一定要走下去,活出个人样。
我,我说完啦。你……既替他听了,能不能替他答应?
霍决抬眸看她。
少女没有绞过脸,皮肤上还能看见浅浅的绒毛。不过是个半大的丫头片子,很可能是生平第一次出远门,走远路。
就为了来跟他说这么一句空洞的废话。
霍决觉得可笑。
可他笑不出来,非但笑不出来,看着面前青涩的少女紧抿着嘴唇,黑亮的眼睛傻傻地、倔强地看着他,仿佛不等到一个肯定的答复不退缩似的样子,一股子酸涩之气莫名便冲上眼眶和鼻腔。
【连毅哥哥:月牙儿昨天偷吃松子糖被娘发现,被打了手板,很痛。月牙儿不想待在这里了,连毅哥哥你快来把我娶走吧~!】
【连毅哥哥:你送的风筝和泥娃娃月牙儿收到了。娘叫月牙儿缝袜子给你做回礼,又嫌月牙儿缝得不好,她自己缝了几双给你,说是月牙儿缝的。你别信,针脚细的都是娘缝的,针脚大的那双才是月牙儿缝的。】
【连毅哥哥……】
酸涩中,霍决的眼睛似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不清楚。眼前的少女仿佛缩小了身形,变成了那个书信往来,字里行间都透着傻傻的天真的小小未婚妻。
那些年,他一直在等着她长大。
霍决忍住了眼睛的涩意,看着眼前紧张、倔强的少女,终是点了点头,答应说:好。
温蕙千里迢迢,便是为了得这一句答复。
亲耳听到,终于放下心来,笑了。笑着笑着,渐渐垂下了头,有几滴泪落在了泥土里。
那……她轻声说,我回去嫁人啦。
那些记忆里的风筝、泥娃娃、松子糖,那些梦里曾经期盼过的夫妻美满、大胖娃娃,都随着她这一句破碎。
好。霍决咬牙,说,要孝敬公婆,尊重丈夫,勤俭持家。
温蕙说:好。
温蕙抹了把脸,拉过缰绳翻身上马,身手矫健。
她最后看了那青年一眼,提声道:那你告诉他,保重。
霍决只点点头。
温蕙又看了他一眼。从前没记住连毅哥哥的模样,是因为年纪小,现在大了,好歹要记住。
温蕙的人生才不过十三年。从懂事起她就已经是霍决的未婚妻。从小她就被灌输着将来是霍家媳妇的这件事,和霍决不断地通着书信,在他的关爱和体贴中渐渐长大。
她未来的人生都是以如何做好霍家媳妇来规划的。
未婚夫霍决,在温蕙过去这十三年的人生中所占的分量,不可谓不重。
所以当娘亲突然告诉她,又给她另议了一门亲事,对半大少女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直接将她打懵了,实在无法接受。
倔强的少女深感这是对霍决的背叛,愧疚和自责充斥了内心,难以平息。这才有了这一趟千里走单骑的莽撞之行。
终是,见了面,说了话,做了了结。
从此再不亏欠,内心里便轻松了。
温蕙也对霍决点了点头,拨转马头,一记鞭子抽下去,枣红马奔着来时的方向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
河滩边寂静无声。
康顺、小安几个人面面相觑。
最终康顺推了小安一把。小安踉跄一步,回头瞪了康顺一眼,整整衣襟走到霍决身边。
永平哥……他轻声说,咱们……
霍决却突然扯下了腰间的荷包塞进他手里,道:她盘缠不够了,你去,把这个给她!
小安呆了一下。
霍决喝道:去!
小安回过神来,把荷包塞进怀里:就去!急急地去牵自己的马,追着温蕙的方向去了。
余下几人互相使着眼色。康顺还是站了出来,想安慰霍决两句。
霍决却大步走过去,翻身上马,一鞭子抽下去,马儿吃痛长嘶,撒开了蹄子,朝着温蕙的反方向狂奔而去。
康顺喊了声永平!,年纪最长的伙伴扯住了他,摇摇头:让他一个人待会儿。
伙伴们俱都叹息。也有人转过脸去抹了抹眼睛。
在这一刻,感同身受,他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永平——从身体残破的那天起,从前的人生也早就残破了。
霍决催马狂奔,猎猎秋风中,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待到马渐渐放慢脚步的时候,脸上的泪痕都已经风干。
伙伴们隔了段时间追了上来,等到天擦黑的时候,他们在长沙府的城门外等到了折回来的小安。
没追上她。小安沮丧,我追了好远呢,没看见她的影儿。
康顺看了眼霍决,安慰说:或许她走了别的道。
小安待要再说,霍决已经起身:没关系。她有武艺傍身,没关系。
月牙儿年纪虽小但功夫好,她能孤身一个人从山东到湖广,霍决相信她也能平安回去。
走,该回府去给四公子复命了。他第一个上马。
伙伴们纷纷上了马,故意说些这次差事办得漂亮,定能令四公子高兴、这次多亏了永平之类的话。
霍决只恍若听不见,一带缰绳,趁着城门关闭之前,踏入了门洞。
她千里迢迢跑来对他说,人生不止一条路。
可他能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呢……他握着缰绳,望着城门洞壁上点的灯。隧洞深长、逼仄、幽昏。赶着最后的时间进城和出城的人仿佛鬼影重重。
守门的士兵大声吆喝着:快点,快点!要关门了!
人们听到了,便紧张凄惶地加快了脚步,仿佛逃难一般,豕突狼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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