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严家小哥因为家贫的缘故,一个当了巫婆,一个成了和尚,多年来相互扶持。
无端卷入了一场政治斗争后我残了一条腿,多年后我以自己的卑微之身报了仇,雪了耻,还了自己一个公道。
当我以残躯之身再次见到他,他已经成了名震天下的将军。
这世上趋利避害本为常态,我本以为这世上的男子都不会放下偏见来看我。
但他说「我是个寻常男子,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我本就是为你还的俗。」
后来,我们携手与共,一起扶持心中的明主。
第一部分:前夕
1
我叫王小花。
我爹早年上山摔断了腿,娶不着人。我娘后天摔伤了头,嫁不出去。两人正好凑合过日子,生了我。
八岁那年,村里闻名的神婆周大寡妇准备收个徒弟。村里人闻风而兴,家家户户蠢蠢欲动。
科举艰难,一个村庄里能不能出一个秀才都难说。种了田,这一辈子看到的也只有这一亩三分地了。
这么轻松又挣钱的营生,打着灯笼都难找,抢手着哩!
竞争这么大,若没些银钱关系,根本选不上!全家为这事上下奔波,甚至求到了大伯头上。
大伯从前在家就不干正经事,吃酒赌钱,输了家里的地,气得阿爷跟他断了关系。谁知他手气好,又骗了个家底颇丰的小娘子为妻,开了酒铺,发了迹。自此后更是对阿爷阿奶不管分毫。
阿奶思儿心切,央求爹爹登门缓和关系,却被对方一顿数落。
「说到底,你是个没本事的,残了一条腿,还娶了个傻子。学着那个老顽固,一辈子扎在地里卖力气活,能落着什么好?他既看不上我,我又看得上他吗!」
气得阿爹再不愿与他往来,如今却为了我,弯着腰去求他。
我心不甘气不顺!
「咱家这个条件,你日后许的婆家能好到哪里去?你难不成也想像我和你娘一样,一辈子卖力气活,抬不起头来吗?」
我当然不想。
爹爹的腿脚不便,长年累月浸在水田里,风湿早已蔓延全身,三灾两痛,阿娘还怀着孕,处处皆要钱。
有了钱未必过得好,可没了钱,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
爹爹领着我去了大伯家,在门口等了好半天,他才慢悠悠出来,见了我们先是指责小厮不懂事,后又亲力亲为地介绍每一件物什。
「这可是檀木做成的坐椅——这茶壶是景德镇的——还有这茶,可是安溪的铁观音,快尝尝!」
字字炫耀,句句得意。
我第一次坐在这么高的椅子,腿直接悬在半空。阿爹也手脚拘谨局促,身子前倾,不敢靠坐。
好不容易等他说完,爹爹腆着脸开口。
大伯眼睑微抬,假笑道「终归是打断骨头还连着亲的亲兄弟,我岂能不帮你?只是最近生意不景气——」
「若大伯肯救济侄女,来日我必以十倍偿还!」
「当真?」
「当真!可立字据,白纸黑字,我跑不了。若五年内还不上,我以命相抵。」
我字字铿锵、声声有力。
「不行啊——闺女——」
阿爹忙阻止,可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
「要多少?」
「三两足已。」
一两已经够庄稼汉吃上大半年了,更何况三十两。
大伯喜笑颜开,将我扶起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动不动谈钱多伤感情啊——」
急忙抬手命小厮去取笔墨纸砚,我不识字,明明一旁有印泥,但偏偏咬破拇指。
大伯高高兴兴地亲自送我们出门。他是个八字眉,又浓又粗,直接横跨了整个额头,笑跟哭似的。
爹爹临走前不免开口,「我将爹娘的坟头安在东坡第二个山头上,那是爹生前亲自选的,你若有心,可以去看看。」
「我就不去了,反正他们也不待见我。」
我假装一脸惊奇,「伯伯这就说差了!阿爷阿奶时时惦记着你呢!你去了,他们定从坟头爬出来,非拉你进去陪着才是!」
阿爹连忙捂着我的嘴,带着我离开,却听见背后「噗通」一声。
原来是我今早采的毛豆掉落,大伯不小心中了招,摔了个狗吃屎,脸面朝地。
我憋笑,赶忙拉着阿爹跑路。
2
没几步我就发了虚,指尖也后知后觉,抽疼地厉害。
「活该!你口气倒大得很!利钱都不是这么收的!」
我最看不惯大伯瞧不起阿爹的样子,都是人,怎么他靠着招摇撞骗,还高贵起来了?
刚为了赌气,自己竟然签了个高价的卖身契!打肿脸充胖子!
此时冷静下来,自然悔得连肠子也青了。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若不是看那周神婆顿顿吃肉,想来这行业是真赚钱,我也不敢下此大赌。
这下,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我都非要趟过去不可了!
阿爹宰了只鸡,又买了些好料子,带着家里多年攒的银两登了周神婆的门。
一进门我就磕了三个响头,「奶奶在上,徒儿给您磕头,日后必然乖乖听话,给奶奶养老送终。」
她笑得合不拢嘴,「王二啊,你养的这个女儿是真伶俐啊——」
为了面子,她还对外宣称我出生时彩霞高照,乃是万年难一遇的至阴体质。
就这样,我如愿成了周神婆唯一的徒弟。
3
「早年闹旱灾,刘二六,也就是周大神婆的男人,因偷盗被官府判了二十板子。那人都瘦成了皮包骨,没两下就咽了气,刚出生的女娃娃也跟着去了。但她不仅一滴泪都没掉,还四处瞎跑,狂笑不止,疯疯癫癫地说不久便要下雨。三日后,竟真显了神迹,下起了瓢泼大雨。那一年大丰收!现在想来,定是她男人死不瞑目,罩着他婆娘呢!助她开了神窍,传达神谕!」
「那事你们知道吗?两年前村长的儿子被女鬼痴缠,整天卧炕不起,功课不习,蒙着被子昼夜淫笑。村长求遍了名医道长都不管用,结果她一去,也不整花活,直接祭坛一摆,与那艳鬼大战了七天七夜,打得对方魂飞魄散。不出三天,村长儿子就好了!隔年就中了秀才!」
隔壁老王大爷说时生龙活虎、手舞足蹈地展现,那叫一个活灵活现。
在村中每一个孩子心中,周神婆便是活在传奇中的人物,呼风唤雨,天神一般的存在。大家听说我成了王神婆的徒弟,均艳羡不已。
「小花,你如今出息了,可不能忘记我们啊———」
「放心放心,等我学有所成,我就请大家去县里最大的悠然居吃鲍鱼人参!」
张狗剩偷偷摸摸地凑到我耳边,「小花啊,等你学有所成,能不能招个貌美如花的女仙,让我见识见识~」
「你放心,咱们都是铁打的朋友,到时候给你免个扣头!」
「咱们这交情,还用钱吗?」
他跟我勾肩搭背,嬉皮笑脸。
我挑了挑眉,「那我还是给你招个缠人的女鬼吧,想来她定舍不得与你阴阳两隔。」
王狗剩面色刷白,转身离开。
二丫和我最交好,她也姓王,和我家带着亲。具体是什么亲,七绕八拐的我从未分清过。
她面露担忧,「我听老人说,有些鬼怪阴邪得很,法力无边,你要小心才是。」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你爹爹。」
她爹好赌,要债的甚至堵到门上。爷爷还因此气病了,至今卧床不起。我怕他迷了心窍,干出些出格的事。
二丫却俏皮一笑,「我才不怕我他呢!倒是你,得好好学,将来赚钱养我才是!」
「嘁~想得美~」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早早起了床,收拾了一番,准备去神婆家做饭卖个乖,出门迎面撞上了严家小哥。
他也背了个包裹,清辉照在他头顶,格外明亮。
听说他昨日已经拜了十里外桃花山庙里的住持做师傅,剃了头,住持仁慈,许他再回家住一晚。
严家姐姐是从外村嫁来的童养媳,父母早亡,八岁就带着两岁的严家小哥来投奔表姑家了。严家表姑嫁给了我们村上的一个老汉,姓张,两人好像也带着些亲,具体是什么亲,我倒未曾了解过,与我家刚好是对门。
她表姑生得多,总共五个孩子,四个男孩,一个女孩,其中两个男孩还是痴儿。
严姐姐与张家老二年龄相仿,很小便成了婚。上下四代人的衣食之计,全由她和她表姑及张大的媳妇三人操劳。记忆中,她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阿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糊涂时爱乱跑寻外爷,我有时顾不上,严姐姐便会过来边做针线活,边帮忙看着。
她手脚齐用,都不一定把家里的活干完,午时总顾不上送饭,反正我也要给阿爹送饭,为了感谢,就揽了这活。
每每过去,分完了所有人的饭,才能见到她表姑吆喝一直忙活,从未抬起过腰的严家小哥过来吃饭。
明明来的最晚,吃得却最快,就这样,还要不断催促,「吃完,赶快把那边秧苗插了。」
他总是淡淡地嗯一声,没什么情绪。
有时我若是卖的布多,就会多买些糖回来,做些糯米糕,私下递给他。
我递给他时,他总会用黢黑黢黑的眼睛看着我,墨瞳黑沉,波澜不兴。艰难蹦出个谢谢后就又转头干活去了。
这次周神婆选人,严姐姐也将他带上门去过。
他性子倔强,估计不愿再累着严姐姐,这才去了庙里当沙弥,求个容身之所。
我和他结伴而行,至大道分开,正要各奔东西,他突然开口,「保重。」
嗓音虽然稚嫩,但已经带了少年的清脆感,细听之下还有几分无措,似乎在考量该不该说这话。
我眉眼上扬,「你也是,要保重。」
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我注视着他的背影,冷风后扬,将他青色粗衣不断往后吹,衬出清瘦无比的身形。
我有些感慨,严家小哥也终究是个苦命人!
4
我进门第一件事,是改口。
「什么师傅?叫我姐姐!」
周神婆确实三十不到,这声姐姐叫得也心甘情愿。
姐姐有三个特点,一是懒,日上三竿都未必起;二是嗜冷酒,人菜瘾大不自知;三是爱掐人大腿根,只要那么一拧,飘飘欲仙似鬼嚎。
第一日,我吵醒了烂醉如泥的她,她发了好大的起床气,这三点深有体会。
她起得晚,命令我每次中午过来。过来先做饭,再收拾房屋鸡圈牛棚,带着老牛去放牧,时不时再去县城采办药材。
在我做了五天的米粥咸菜后,她终于忍不住自己杀了只老母鸡下了厨。
自从发现我做菜几乎不放盐,就再没让我靠近过灶台。
我家中连粗盐都是省吃俭用出来的,平日饭菜,没什么要求,饱腹就行。但姐姐不是这样,她每顿必带荤腥,再加以甜食辅佐,吃盐吃得尤其重。
若做得有剩余,我便会拎回家去。
回家后和阿爹阿娘敞开来吃。我爱啃骨头,次次不把骨头最外头那一层皮啃掉,绝不作罢。再配上凉凉的醪糟,活似赛神仙!
那些占卜、祓禳、祈福的本事,一个月后,姐姐才开始教我。
「只要三根筷子立在水碗里,便说明有鬼。」
「为什么非要三根筷子呢?一根不行吗?」
我一脸茫然,认真求知。
「废话!一根能立的起来吗?立不起来喝西北风去!咳——」
许是方才啃猪蹄咸着了,姐姐嗓子咳得干嚎,我连忙倒了一杯水。
喝了水,她清了清嗓子,义正辞严「一个筷子也能立起来。只要心诚,万事皆成。」
我似懂非懂。
学了没三个月,姐姐就说我可以出师了。
只要接了生意,便可从中拿分成,我二她八。
一张符纸十文、算一次命五十文、祛除邪魔歪病一百文、驱鬼两百文、求子三百文。更别提村民的孝敬,村中大小的祈福祭祀,从中可以捞的油水,一次少说也有七八百文。
我家一年的收成,除开田租户税、刍赋、给县里敬奉的粮食,杂七杂八的费捐,勉强还不到两千文。
这行确实挣钱啊!
没多久,我便接了第一单生意,那是桥头陈二麻的媳妇。
她来时,支支吾吾说不清楚,「我家那死鬼嫌弃——嫌弃——我那——太——太松了,他那玩意儿放进去后总是松松垮垮的。如今动不动就钻到私坊里不出来,我该怎么办啊?」
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姐姐却在一旁眯眼笑出了眼泪,「倒是难为你了!」
「我自跟了他,家里啥活不是我干?天不亮我就起来炊米,白日同他下地,回来还要给全家做饭裁衣、喂鸡喂牛的,伺候他爹他娘,没一天闲下来!结果他倒好,就因这一个事情,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嫌我不能给他家传宗接代!这个混蛋玩意儿!」
她说到情动处,不免落下泪来,姐姐拿了布帕子递给她。
「男人啊都是那样,狼心狗肺!」
姐姐眼角笑意不减,边吃瓜子,边啐了出来。
我不明白这些话什么意思,忙画了一张符。祝由术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婶子这情况,明显是阴盛阳衰的缘故。
「婶子,这个你拿好,贴在床下。家里有水缸吗?」
「这怎么会没有?」
「那最好。婶子你坐在水缸边缘,伸直了腿,记得一定要悬空!每日坐到一个时辰,越久越好。符上的王母娘娘自会调理阴阳。大概两个月,就有效果了。」
「这法子当真有效?」
她挑着眉,对我很不信任,颇为埋怨地看了一眼姐姐。大概是觉得姐姐让我这个黄毛丫头来是在糊弄她。
我自信满满,拍着胸脯向她保证「婶子放心,若不管用,绝不收钱。」
两个半月后,她开开心心地登了门,抓着我一顿猛亲,「哎呦——你这娃娃真神了!」
「我说怎样?还合你心意吗?」
婶子羞红了脸,姐姐可不含糊,「两百文!」
她把铜钱递到我手中,虽然最终到手的只有四十文,但我仍然开心。
不久后,婶子便有了喜,走街访友将此事传扬开来。
我名声大噪,来找我做法事驱病斩邪的不少,不过几天, 便已有几百文入账。
若如此,很快便能攒够三十两银子。有了盼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我心里踏实了许多。
村中常有闹鬼奇事,这日,我和姐姐正在吃饭,村西头的李铁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是王二麻子的鬼魂缠上了他。
姐姐正在啃猪蹄,很不耐烦,呵斥吓唬,「大胆李铁柱!你若没有害了王二麻子,他又怎会缠上你!」
「奶奶呦——怎么着,也找不到我身上来啊!」
李铁柱吓得腿都软了,跪了下来,声泪俱下「他欠了我的钱,拿自己的女儿抵债。那小娃娃虽水灵,但我娘也奄奄一息,等着我救呢!心一狠,我就给了那黑心的人牙子,卖给了县城里那有钱的乔家少爷。结果这二麻子反了悔,非要去讨要。我们都劝他。他不听,发了狠,反而把我和人牙子啐了一脸。对方人多势众,活活把他打死了。他家那老婶子状告公堂,也不了了之,天可怜见——他的死可跟我无关啊!」
「什么?」
我拍了木桌起身。
二丫就是王二麻子的闺女,前几日我们还在一块跑到山里玩捉迷藏,才两三天功夫,她怎么会被卖了?
「没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姐姐出言提醒,见我异常恼怒,示意我冷静。
我强装镇定,压下心中的怒火,咬破中指,念咒画符。逼着自己放软语气,前几个字咬着后槽牙,字才能往外蹦出来。
「伯父你放心,咱们都是同乡,我定保你不被厉鬼迫害。只是万事皆有因果,那王二麻子纠缠你,必然是记恨你收了卖二丫的钱。如此秽物,还是给我,让我给他烧过去,平了他的怨气才是。」
王铁柱眼底青黑,闻言,面露难色,磨磨蹭蹭,半天掏不出个子来。
见状,我装作鬼上身的模样,霎时,白眼闪现,羊癫疯般抖动,「我定要索你的命,为我女儿赔罪~」
此情景一出,他忙不迭颤巍着从脏袜中掏出银子,双手递上,「大半我已经买了药,其余都在这了!」
我第一次,深刻地闻到了铜臭钱的味道。
「你回去将这符贴到大门正中央,保管鬼邪不侵。还有,你最好日日都去三清真人面前为二丫和她爹祈祷,保她过得好,要不然我可保不准二麻子叔叔还忍不住去找你!」
王铁柱抱着我的大腿不撒手,鼻涕眼泪一盖停在黢黑皱皮的脸缝上,「当然当然,谢谢奶奶哟~」
他一个头发半百的伯父,跟我爹一个岁数,叫我奶奶,实在是折煞我了。
见我说完,生怕再收钱,趁我没注意,抢了黄符,撒腿就跑,一溜烟儿就没了人影。
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我求姐姐,让我留下卖二丫的这些钱,她不是很在乎。
知道我要去县城,就吩咐道「药材很多都空了,等会儿清点一下,没有的买来。今天得熬些紫砂糖了,晚间再把牛棚收拾了。」
下崖村是离县城最近的村舍了,我牵了驴,一个多时辰后才赶到县城,到时已至傍晚,径直前往乔员外府邸。
门前白布悬挂,小厮忙进忙出,搬着一箱又一箱东西,一位身穿碧萝紫色裙的姑姑在门口指使。
我上前卖乖作揖,「姑姑必然是员外府里的主子娘娘,这通身的气派竟跟画里的仙子娘娘似的!」
「少说些油话!哪里来的?」虽是质问,但她捏着手帕掩面,止不住地发笑。
「姑姑府中近来可来了新丫鬟?」
「你想干什么?」
她眉头紧皱,机警万分。
「姑姑怜惜。我与那姑娘一同在下崖村长大,有些情分,如今只是想来看看她,求姑姑通融。」
说着,我将些许铜钱塞到她手中,她并未收,「不是在这上的事。唉——」
她叹了口气,「你也算是个有情谊的丫头了,我带你去看看,但只是说两句话,若是生事,我饶不了你!」
「谢姑姑!」
我进了宅院,绕了七八个弯,才到了一所遍地都是花的宅院前,那花纯白如玉,中间花蕊竟活脱脱地像个鸽子,真是稀奇。
二丫正在捣拾这些花,见我们过来,眼睛放光,但也没忘了问句姑姑好。
「你们聊,等会儿我送她出去。」
「是。」
二丫将我拉进一间小屋,里面床铺料子精细,摆着许多精贵物件,一股香气扑面而来。
「你怎么来了?还是太太贴身的姑姑领进来的?」
我将事情原委与她细细说来,掏出腰间的银子,「这些钱可能将你赎出来?」
「傻丫头,铁柱叔卖的价钱是一个,那人牙子卖的又是另一个,这些钱怎么够呢?你放心,太太良善,见我可怜,不让少爷沾手,将我讨了过来伺候小姐。我在这里,丰衣足食,也不用像外头那般提心吊胆,好着呢!」
她身上的面料确实摸起来滑滑的,很舒服。但她眼眶红肿,究竟哪里好了?
「乔老爷身亡,乔家正准备去京城投靠亲戚安家,我也得跟着伺候,日后估摸回不来了。」
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二丫,我的心一下被揪住。
「那这些你更要拿着了。在这大宅门里讨生活,处处都是人情,必然不易。」
他们少爷打死了人,也不用负责。如此人家,蛮横至极,他们手底下哪是能轻易讨活的?
二丫的眼眶霎时蒙了一层雾气,她哽咽着询问「阿奶阿爷还好吗?他——他的坟埋在了哪里?」
「我来时去看过一趟,两人都好。他们将伯父埋在了后院山上。」
「小花,我现在也有些月俸,我每月会多寄些银钱,你帮我照看他们一些。至于这些钱就买些纸衣元宝,给他烧过去吧,替我在他坟头拜一拜,当是尽了最后的孝道吧。」
「你不恨他?」
「我怎么不恨?他累死了阿娘,又卖了我。可到底生了我一场,最后也是因我而死,终究也是因果报应。他这一辈子过得艰难,到了阴曹地府总该舒坦些了。」
「好。」
滚烫的泪水砸到手上,姑姑前来催促,二丫急忙擦干,艰难扯出一抹微笑,「小花,你可一定要好好的。」
「你也是,一定要好好的。」
从乔员外府出来,我拉着驴,往药铺走。
正是初秋季节,枫叶铺路,夹杂零星半绿不黄的残叶,被匆匆去往的行人踢开,散落各处。
姐姐的毛驴察觉到我的情绪低落,将头凑到我脸边,上下蹭来蹭去。
它那毛上沾了水泥,扎人得很,没一会儿就把左侧的头发蹭乱了。鼻子哼哧哼哧地不断沁出温气,同时伴随着一大堆的鼻涕。
我哭笑不得。只能拍拍它的头,叫它安分些。
临近药铺时我听见伙计的闲话,「闫大夫儿子出息,去年高中,已经被派来到臬司衙门当差了,他们一家也准备去省城了。」
「那这黄大夫可要跟着一块去?」
「哪能?闫大夫在衙门里有些关系,这才开了这铺子。如今他准备将县里铺子卖了,到省城开个更大的。黄大夫这人虽然医书颇高,但就是好堵噬酒,平时总说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胡话,有钱就花,明明工钱不少,却存不下什么家当。闫大夫讲义,想带他一起去,结果人家死守着县里的老房子不肯离开,真是榆木脑袋!」
「你的药,拿好!」
黄大夫的这一厉声,吓了我一跳。
「告诉你爹,他那腿若不想要了,就继续下田折腾!」
爹爹的腿脚本就不便,每年风雨季,他都躺在床上龇牙哇 呀地乱叫,跟喝了假酒似。
母亲已然怀胎五月,家里还背着大伯的债,年底的县衙的赋税也不少。家中又无其他男丁,卖不了力气活。庄稼人都是靠田吃田,年年插秧种稻,只盼求个好收成,明年怎么可能不下田?
从前年纪小,总盼望着长大,替家里分忧,现在挣了钱,又觉得挣得太少,解不了燃眉之急。
人生在世,真是处处为难。
黄大夫自然知道我家的情况,只能无奈叹息道「你爹这病,再在水田里泡着,三年时间不到,必废。让他好自为之吧。」
我拉着药材回到姐姐家,已经很晚了。熬完紫砂糖,收拾玩牛棚又去山后给二麻子叔叔烧了些纸。
回家进了门才发现爹娘都还没睡,桌上摆着一碗熟了的碎鸡蛋和糯米糕。
我有些奇怪,鸡蛋平时可不轻易上桌。
「你这孩子,忙得连自己的生辰都浑忘了。」
阿娘平日清醒的时候居多,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很大了,扶着腰兴冲冲地拉我坐在椅子上。阿爹虽垂头闷语,却早已拿了饭菜到灶台上蒸热。
我鼻头止不住地酸涩。
村里的习俗,过生辰总要吃一碗碎鸡蛋。
碎碎平安,原来老祖宗早就知道,人这一生掰开了揉碎了,总是难得圆满,求个平安,已然是最好了。
我去厨房多拿了两双碗筷,又拿了醪糟,倒里面,揉碎了,分成三份。
「我在姐姐家已经吃得很饱了,一个人吃不完。」
「我不爱吃这些。」
阿爹几乎从不吃甜食,明明是舍不得吃,还偏要说自己不爱吃。
日日在田里累死累活的,累出了一身的病,还非说自己就喜欢磨脚的草鞋,粘牙的甜食、不合身的粗衣。
每天委屈巴巴地当苦主。
他自己过得不好不说,还惹得我和阿娘心疼不已。
我直接将一个糯米糕塞到他嘴里,「你就吃吧。」
「小花,你是不是真能看见鬼啊?」
阿娘一脸地好奇,凑到我面前询问,阿爹连忙打断,「少嘀咕,万一把脏东西召来怎么办?」
「对对对!」
阿娘连忙轻拍了几下嘴巴,但突然又神气了起来,「村里人人都说,我家小花那可是转了世的观世音菩萨,怕什么?没准前前世还是嫁给玉帝的王母娘娘,本事大着呢!」
前言不搭后语,估摸阿娘又有些神志不清。
我顺着她的话茬胡乱吹嘘,逗她开心,「那是,等我出落了,将来那京城的什么皇帝将军,殿下王爷的,求着跪着要娶我呢!」
「哼~」阿爹眼角一乜,翻了个白眼,「王家的烂大门都要被你吹破了!」
「咱家那烂大门还用我吹啊!早就破了!」
一句话,引得哄堂大笑。
前两天一阵大风,把门口的栅栏吹塌了。
我晚上起来出院打水喝,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狼跃了进来,绿油油的小眼睛跟我四目相对,虚弱地「嗷呜」了一声,猛然向我扑来,吓得我以为它要吃我。
我摔倒在地,见他叼了我脚边一只田鼠,畏惧地看了我一看。
生怕我跟它抢,屁颠屁颠地转身走了。
我着实被吓得不清!
王家这烂大门确实得好好修修了!
5
两个月后,二丫寄了信和二两银子来。字迹歪歪扭扭,我不识字,看不懂。
正巧严家小哥前来看望严姐姐,我像往常一样去拿饭时碰到了他。
严姐姐家里从前是办私塾的,两人都学过字,只是后来连年的旱灾才累得私塾倒闭,父母早亡。
严姐姐如今怀了孕,张二哥哥不轻易让人扰她,我怕讨人嫌,便去求助严家小哥。
几个月不见,他个头窜了不少,从前与我齐平,现在竟比我高了一个头,身上沾了香火气,性子比以前更沉闷了。
他读得不带有一丝感情,「小花,我已到了到了京城。太太喜爱读书,所以我最近也在学字。我每月月俸五百钱,贵人们爱赏小费,故而一个月总能攒三两多。我每月寄去的钱,除了照顾阿爷阿奶,剩余的你就留着。你爱吃甜食,但也不要贪多。说起吃的,我想起你酿的醪糟最好喝了,真想尝一口……第一次写,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就这样吧……一定要好好的。」
可能是许久没见她,听到这些话,眼眶止不住地湿润。
这个傻子,一个月总共才三两,寄这么多回来干什么?
严家小哥见我泣不成声,颇有些无措,慌忙四处张望,找了个粗帕子递给我。
「谢谢。」
「我可以帮你写回信。」
我眼睛一瞬放光,「那每写一次,我给你三文钱?不不不,十文够吗?」
「不要钱。」
严家小哥连连摆手,语气眉眼颇有些不自在「你帮了我姐姐很多,这些小事,不足挂齿。」
「谢谢!你等等啊——」
我兴高采烈,忙去买了纸张,铺在他面前。
太久没见二丫了,实在有太多想说的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严家小哥倒也不催促,终于想好了,他在提笔时却在空中停留了许久。
阳光透过木窗,照在他锃光瓦亮的头上。他向着阳,鼻梁挺拔,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颤了几颤,才开始落笔。
初时一笔一划皆慢,但极端正,很好看,我第一次看到有人的字这么好看。
衬着余阳的光辉,我抬眸见到了他眼中逐渐焕发的神采——
真明亮啊——
最近村里来了个人模狗样的道长。拂尘一甩,鬼怪不侵。
姐姐毕竟是野路子出来的,不比人家有威望,断了她不少活计,但姐姐很看不上他。
之前村里闹冥婚,这道士差点就以活新娘献祭了,要不是村长阻拦,没准真成了。
平日冥婚,剪个纸娃娃,招个魂就罢了,何必闹到这个地步?
气得姐姐骂骂咧咧,「屁眼门沾嘴上了,老不si的,整天招摇撞骗,迟早遭报应!」
姐姐说有些个狗屁道长为了唬人,偏要见了血,才能显示本领。
这种人最恶心!
没想到,这道长竟将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县太爷的夫人不知什么缘故,一病不起,大夫不顶用,以为是鬼压床,请了他去看。
他一口断定这是鬼上身,必要献祭一个至阴体质的娃娃,只有鬼大爷喝了血,满了意,这病才能好。
我阴时生辰,全是姐姐胡诌的。
这死道士纯粹就是想借此打压姐姐,树立威信。
他找人来抓我,几个粗壮的大汉,狠厉地拖着我去县城,脸颊落在地面上,擦破了一层皮,我狼狈不堪。
恰巧严家小哥来找严姐姐,我双眼噙泪,带着求助望向他,与他擦肩而过。
他们把我摆上祭坛,我死命挣扎,那道士直接扇了我一巴掌,顷刻,嘴角便沁了血。
危机关头,幸好姐姐赶来,扶我护在了身后。
她啐了那道士一脸,破口大骂「老不si的chu生,损阴德的玩意儿!连十岁不到的娃娃都要祸害,真不怕你十八辈祖宗蒙羞!」
姐姐的嘴向来厉害,性子也急,那道长胡子上沾满了口水,见说不过姐姐,就拿县知府压人。
姐姐丝毫不惧,「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的玩意儿!你信不信,老娘用不着这些下作手段,保管除尽夫人身上的邪祟!」
道长嘴角差点儿咧到耳后根,他自认知晓姐姐的斤两。姐姐当面出丑,他自然称霸县城,忙去请县太爷作证。
但他料错了,姐姐若没点底气,断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知府的见证下,姐姐在夫人的厢房内呆了不到一刻钟,命人端一碗和了水的米醋汤,没两天夫人就生龙活虎地起了床。
夫人醒后,搀着姐姐的胳膊出了门,死活不撒手,大为赞赏。
「这都是夫人的福气好,民妇哪有什么本事?」
姐姐姿态极低,一张嘴哄得夫人眉开眼笑,赏了许多银钱,时不时拉着她喝茶。
一时之间,姐姐声名远播,日进斗金,那道士却夹着屁股,落荒而逃。
姐姐说,那天她正在村西头陈麻子媳妇那打麻将,严家小哥跑了大半个村子,气喘吁吁地才找到她,拖着拽着拉她去县城,脚都磨破了。
以前总觉得严家小哥冷冷的,可真遇到事了,他是真仗义!
爹娘事后听说,吓了一大跳,又忙做了一大桌子菜,让我请严家小哥来吃饭感谢。我还亲手扎了一双鞋送给他。
「你放心,以后出了什么事,包在我身上,我护着你。」
仗着姐姐的缘故,我如今可是村里的孩子王,没人不服我的。
「不用,多去桃花寺烧点香就是了。」
「你放心,我肯定常去!」
姐姐在县城大放异彩,又有县老爷夫人一个活招牌摆着,生意自然源源不断。县里贵人员外就更多了,小费更是阔绰。
姐姐寻思,在村上多有不便,与其两方来回地跑,不妨直接在县城买一处宅院。
这倒是合了我的成算。
我将这事揽了下了,隔天拉着毛驴忙去了趟县城,又急慌慌地赶回家去。
「这当真是县城药铺的地契?」
「可不是?」
阿爹惊讶不已。阿娘正在裁过冬的衣衫,闻讯也张大了嘴巴。
我细细想过了,阿爹这腿,定不能再下田!
同庆堂一旁刚好有一处荒败的小宅,附带在药铺的地契上,原是闫大夫曾为了监督儿子学习开辟的,如今给姐姐做铺子刚好。
我拿出了最近大半年攒的银子和家中一部分积蓄,说服姐姐共同盘下同庆堂。正赶上闫大夫的儿子步步高升,正是称心如意之时,又看在和黄大夫多年友情上,给了我个友情价。那地段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姐姐也是极满意的。
这铺子如今就挂在姐姐名下。她对药铺要求不高,除开收回买铺子的本金和人均的工钱,五五分账即可。
闫大夫一走,黄大夫就没伙计了。
我都想好了,到时候黄大夫诊病,爹爹和阿娘则负责药材的采办和配送。如此一来,解了姐姐和黄大夫的燃眉之急,爹爹和阿娘也能有个固定的营生,在县城安家,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
将来阿娘肚子里的小弟弟或小妹妹生出来,还能上县学里的好私塾,交通出行也方便,岂不是多全其美?
但爹爹却气得反手拿起笤帚,「你个小兔崽子,身上还背着债呢!你倒会做这个家的主了?那可是家里全部的积蓄,你非得把这个家拆了不可!」
「那若是挣了钱,起码衣食无忧了。」
「你以为天上尽是掉馅饼的好事!你怎么不求老天爷用金子砸死你呢!」
「老爹你以为我不想啊,它要是能用金雨砸死我,我笑都能笑疯!死了都愿意!」
阿爹用那豆大的眼睛大大地翻了我个白眼,令他不富裕的死鱼眼白更加雪上加霜。
「我们庄稼汉,不种田喝西北风去!」
「地契已经过了衙门登记入账,无论如何都改不了了!」
我自认思虑也算是周全,并无不妥。
家里的田地没了,爹爹这一年到头给人当佃农,累死累活得不说,家中生计也难以维持。那些个田主哪个又是好相与的?又何曾顾过他的死活?
我何尝不明白?爹爹凡事不敢冒进,处处隐忍退让,何尝不是为了这个家的缘故。
他输不起!
从小到大,没完没了的活计压在他和阿娘身上,我看在眼前,疼在心里。
可是这样不顾性命地强撑着,也只是贴着肚皮讨活!
阿娘这些年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若不找个好大夫医治,她又会如何?
我真的怕,怕爹爹的腿废了!怕阿娘永远这样糊涂下去,有一天会认不出我!
他们的年纪越来越大,可脊背却越来越弯。若不赌一把,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
阿娘此时清醒,见我情绪激动,上前劝阿爹,「小花也是为着这个家好,就算到时候真赔得倾家荡产,咱们一家人在一块儿,所有事都一起担着,怕什么?」
阿爹气得把扫帚掷到地上,转身离开。
「这事怎么不提前回来商量商量?」
阿娘认为我这事做得冲动,语气有些埋怨。
爹爹这脾性,我不是不懂,怕前怕后,胆小如鼠,只会窝里横,若是商量,这事定成不了。更何况村里的房子虽然简陋,但终究祖祖辈辈都住着,那是个念想,他也舍不得离开。
夜间,爹爹回来。我才知道他专门去了趟县城,找了黄大夫,回来后还去了姐姐那里商量了许久。
我坐在门前等他,他弓着背,缩着脖子,见了我长长叹了口气,眼神颇为复杂。
「说到底,也怪我这个做爹的没本事,不能挣个好家当。让你提心吊胆的。年纪这么小,便为这些事情所累,为这个家操劳。终究是我对不起你。」
我眼眶湿润,喉头哽咽「话不是这样说的——」
爹爹看了看我的手,因为农活干多了,皱巴巴地挤在一块,很不好看。
其实他的手也好不到哪去儿,全是茧子,条纹分明,摸起来跟刀割一般,粗壮得不像话,一年到头指甲里全是黑泥,阻隔皮肉。
他的手掌厚重,摸了摸我的头,声音也有些凝滞,「终归是委屈你了——」
6
阿爹点了头,我们一家便风风火火地搬到了县城。隔年,阿娘就生了个水灵的小妹妹,起名叫王小草。
朝廷下了新政策,大张旗鼓地丈量土地,允许农户扩种桑树麻田,挖塘养鱼,
这一查,才发现许多人家的田地皆平白无故地在县衙的明文上多了几分地。一分地便是几十斤粮食,连严姐姐家也是如此,气得她表姑破口大骂。
据闻这新政乃是当朝太极力推行的,街头巷尾都流传着这位太子爷的仁善,称赞他爱民如子。
听说书的说太子妃可是驻守北疆的武定候嫡女,及笄时便随父亲征战沙场,因为打仗太过在行,成婚后也可随军出征,乃是我朝第一位女将,尽显女子风骨。
二人琴瑟和鸣,喜结连理,所生皇太孙,七岁便能熟读四书五经,十岁所做诗卷画作,便以百两起步。
县里还真有乡绅买到过,我行祝由之术时瞥了一眼,那画上是一只鸡啄蜈蚣的场景。
乡绅义正严词地说这是凤凰和蚣蝮。他对我颇为嫌弃「这可是寓意风调雨顺的吉祥征兆!」
赋税轻了,严姐姐家的日子也好过了不少。她不仅生了个大胖小子,隔年便开辟了个池塘,到县城做卖鱼的生意,每天还是忙得手脚不离。
同庆堂的牌子在县城一直是响当当的,且诊费不高,生意自然不错。爹爹和阿娘是十足十的守财奴,也不肯招个小工,除了问诊看病,药铺大小事务他二人全包了,每天也是忙得不亦乐乎。
姐姐还是老三样,这几年,来找她的达官贵人越来越多,有几天清晨我去开铺子,还能看到有年轻好看的男子从她房里出来。
有一回有一个不老实的还对我动手动脚的,姐姐看到,直接扇了那男人几巴掌。
「不过是讨我欢心的玩意儿,竟敢在我眼里底下干些不干不净的,滚!」
那男子被打,啐了一口唾沫,骂骂咧咧地走了。
姐姐没什么好气,叮嘱我「日后有这种事,不必忍着,直接打回去就是了。」
「姐姐为什么不找个男人再嫁,日后有个依靠不是?」
「依靠?」姐姐噗嗤笑出声,「王小花,你给我记住了。咱们做女人的,千万别想着靠着别人,要是靠不住自己,这一辈子一定完了!男人都是些子心思肮脏下流的玩意儿,玩玩也就罢了,想让老娘付出真心,栽一辈子进去,做梦!」
说完就又转头喝酒去了。
这几年,她越来越懒,县里好几次祈福祭天的大祭祀都落在了我身上。
五年期限到了,铺子加上我大大小小挣的,自然回了本。我去大伯那里还钱,大伯喜笑颜开,竟早早地来迎我。
「看看,这是谁来了?你不常来,总让人觉得咱们一家子生分了。」
明明是他先瞧不起我,如今反倒倒打一耙。
「小花啊,你哥哥最近也要去进京赶考了,不妨你也帮他算一卦,测测吉凶,若是凶卦,你也得给他避避才是。」
言语中隐含的命令让我浑身不舒服,我脱口而出「行啊,三两银子。」
「都是自家兄妹?谈钱多伤感情啊?」
「阴阳之道,向来讲究平衡。我算命避凶,违了天意,那可要折阳寿的。若没有大大的钱财来压,又怎么能平息老天爷的怒气。大伯如此,可是存心想要侄女去死不成?」
「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
我懒得跟他周旋,起身出门,却迎面撞上了几个吃了酒的华服少年,为首的容貌格外清秀。
「滚一边去,再撞到小爷,小心你的皮!」
那少年定眼一看,认出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慌不忙地弹了弹身上的土,讥讽笑道「以为是谁呢!原来是我那不知粗野的乡下堂妹。」
周围一堆人都上前附和,「怪不得!瞧她那穷酸样!哈哈哈哈哈哈——」
「哎——」
少年摆了摆手,叹了口气,眼皮眯抬,难掩鄙夷,「小可的堂妹终究是个白丁俗客,大字不识,令诸位贤弟笑话了。」
我不跟他一般见识,回家后却总是听见阿爹长吁短叹的。
大伯的儿子争气,才大了我两岁,今年乡试,一举夺魁,前不久还娶了县里陆举人的女儿,如今可是县里的红人。
前两日,大伯假模假样地请我们去吃酒,在宴席上嘲讽阿爹瘸了条腿,没准还断了命根,命里自然没有儿子!
爹爹气得厉害,却又眼热。这世上只有儿子才能传宗接代,他盼子心切,可阿娘怀小草时伤气血,不宜再怀。这才每天郁结于心,闷闷不乐。
姐姐看得真切,啐着瓜子皮,笑道「这人啊,果然不能太闲!」
这事我也挺生气的!心气老不顺了。
去看严姐姐时忍不住吐槽,「我有什么不好?难道还能比一个没出生的无毛小子差?」
她正忙着杀鱼,刚开春,水还是蛮冷的,手冻得通红,动作却十分麻利,破腹挖泡切片一气呵成,边干活边听我说话。
「我出生后,我爹爹也是天天盼望着得一个儿子。结果阿裴生出来,他又横挑鼻子竖挑眼,天天棍棒伺候。两父子除了吃饭,没一丁点儿好脸色,稍微忤逆,便是一顿骂一顿打。」
「老子再怎么打儿子,终归是他们心里清楚,这养老送终的活终究落在这些儿子身上,要让他们从骨子里怕,日后乖乖听话养老。至于我们这些女娃,虽然冠着爹爹们的姓,可终究是泼出去的水。世道也不认咱们女儿家能传承家业,继续血脉,你爹怕啊,怕你嫁出去了,没人能传承他的血脉,没人给他安坟立命,没法扬眉吐气,光宗耀祖。」
我就不明白了,我姓王,日后结了婚,照旧姓王,身上留着他们的血,难道他们临到头了,我会任由他们尸横荒野,不给他们养老送终?
「你啊还是没长大,等你长大了,嫁了人,你就明白了世间女子的难处,你爹可指望不上你。」
我暗暗有些生气。
说到底,爹爹不信我。
因着那些人的闲话,他对我始终有所保留。竟然觉得一个虚无缥缈的小子比我这个养了十几年的闺女还靠得住,这才是令我寒心之处。
「所以啊,小花,你要明白。咱们做女人的,永远只能靠自己,这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话姐姐也说过。
只是为何跟我从小听世人说的不一样呢?
7
这两年,我每次寄信给二丫,都会将多余的银钱寄回去。可下次回信她又寄了回来,来回巡返好几次,谁也不退让。
我忍不住埋怨,「这个倔驴!」
「你不也是?」
我去桃花寺找严家小哥念信,他一边擦拭着佛身,一边顾着和我说话。
我拿了抹布上前帮他,虽然嘴硬,但底气全无,「我才不是呢!」
「你说不是便不是吧。」
他低头浅笑,言语带了些无奈,轻摇了摇头。
因寺庙规矩,严裴几乎出不了寺,我每次过来,总会说些严姐姐的最近的情况,他都竖起耳朵,听得仔细。
说着说着,我主动提到了这段时间一直在想的事。
「我想学字。」
「为什么?」
二丫最近送来的信,字迹越来越娟秀,她说读书时,感觉像是进了另一个地方。
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严家小哥的眉眼早已展开,逆着光,望着我看了许久。我抬眸,见他的眼里远不似以往那般暗沉,里面迸发出一些零星的淡淡微光,缓缓点了点头。
「那你学会了,还会再来吗?」
他年纪小,辈分低,寺庙里的脏活累活自然都堆在了他身上,还要伺候年长的沙弥。我每次过来,他都在忙。
若我能识字,自然不用像现在这般麻烦他,他也能轻松些,我也能少跑些冤枉路。
「哦。」
他眼眸微垂,应了一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从中听到了几分失落。
我基础差,学字时,严家小哥倒是很耐心。
他说话气度不凡,字迹端正有力,想来以前在学问必定是下过苦功夫的。
我突然想起大伯的儿子,他如今学业有成,前途自然步步高升。
若是严家小哥家人未逝,不做和尚,没准也能一直供着他读书,跟大堂哥一样,扶摇直上。
只可惜人人是这样的不同,仅仅只是托生在了不同爹娘的肚子里,便已是天壤之隔。
如今能叹的似乎也只有惋惜了。
我知道他喜欢读书,所以每次来都会淘些市面上时新火热的二手书,送给他。
他接过书,初时还很高兴,紧接着眉心紧皱。
脸颊两侧竟慢慢有红云攀绕,呼吸缓缓加重。
我以为他受凉发烧了,上前摸他的额头,却被他一下跳开,十分不自然道「你可知道,这里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
我还不认识几个字,自然看不懂。不过我知道,但凡是书便都是好的。
他见我神情自然,紧绷的身体这才放松下来。
我凑到他面前,兴冲冲问道「好看吗?」
严家小哥顿时咳了两声,吞吞吐吐「好——好看。」
「你那读给我听,我也看看!」
「咳咳咳——」
严裴咳得更厉害了,捏拳抵在唇边久久不停,推说道「今日我嗓子不舒服,下次吧。」
学字时他一直心不在焉,稍微碰我一下都会跟反弹似的躲开我。
我还奇怪,回家路上我就想明白了。
定是严家小哥染了风寒,不想传染给我。
都说和尚有慈悲心怀,果然不错。日后我定要给他多带些书!
第二部分:拨雾
1
这日,大伯突然拉了堂哥慌慌张张来闯门,非说要跟我和爹爹叙叙旧。
他那样嘲笑爹爹,我们能有什么旧可叙?
堂哥企图挣开大伯的禁锢,对着我一点好气儿没有。
「她就是个乡下土妞,跟她那个神棍师傅到处坑蒙拐骗地过日子!哪会儿有什么真本事?」
「闭嘴!」
大伯厉声呵斥,东扯西扯地不肯离开,恰巧此时阿爹采药回来,碰了个正着。
他正色冷脸,「小花虽不及你读书识字,但也是品行端正的好孩子,也容不得你们随意作践!我家不欢迎你们,日后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说着就要赶客。
「别啊,我是真走投无路了,才来寻你啊——」他一跺脚,竟然脱口而出了一个惊天大瓜,「我儿他不举啊!」
「爹!」
王瑾傻眼了,他完全没想到大伯竟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将此事脱口而出。
「儿啊,咱不害臊啊,把邪驱了才是正事啊!」
此事私密,我便将他们带到了后院,不禁询问「驱什么邪?」
「是这样,之前有一个老赖,欠了我的钱,死活不还。我没了办法,就找人教训他一顿,让他听些话。谁知手下人没轻没重地把人打死。这老赖啊临死前不识好歹,非要诅咒我家断子绝孙。你堂哥成婚后,始终——那方面不太……,莫不是那老赖缠上了他?好侄女,咱们可是打断了骨头还连着亲的实在亲戚啊,你可要救救你堂哥!」
「恐怕这老赖是借了大伯高利的印子钱才被活活打死的吧!」
他被戳穿了心思,一时语噎。
「什么鬼不鬼的?且让我把脉看看?」
黄大夫拿着家伙事走了过来,一脸严肃,不由分说地抬起王瑾的细长胳膊,眉头紧皱。
「我问你,贵夫人在怀他的时候可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偏方?或请过什么方术巫师?」
「有的有的!瑾儿出生前曾找大夫看过,说投身的乃是个女胎。因此啊,我请了一个盲眼方士前来作法,花了老多钱买了几粒仙丹妙丸。他娘吃后,果然生了个带把儿的大胖小子!」
「你——」
大伯谈笑间不免都是得意,黄大夫却差点儿没被气死,脸色瞬间拉了下来,「造孽啊——正是因为你愚昧无知,这孩子不男不女,还有脸笑!」
「什么?」
「他就完全不是个男人,又怎么行周公之礼呢?」
「这怎么可能?明明是那死老赖阴魂不散,上门寻仇?你这大夫,信口雌黄,信不信我去告官,叫官府的人拿你一个妖言惑众之罪?」
「老夫从不打妄语!」
王瑾踉跄,瘫倒在地,眼中震惊恐惧交杂缠绕,隐隐闪出泪光,喃喃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阴阳相转之能可是许多方术道士的拿手绝活,因着男女的偏见,这术法一直民间长盛不衰,姐姐却从来不碰这个。不少人也求过姐姐生子成男,皆都被她拒了。
我从前也问过她原因,她跟我说,这世上阴阳天定,是怎么都改不了的。有些心术不正的方士会制作一种邪丸。那丸药确实有转换性别的功效,但往往效力不尽,徒留表象。纵然有男子的特征,但终归是女身男相,二者皆不归属。
「可有医治之法?」
我转头问黄大夫,他却摇了摇头,长长叹了口气,「事已至此,已无回天之力。」
「你这个庸医!」大伯不肯相信,他上前来拉我,「好侄女,你写个符,念个咒,只要驱了邪,我儿的病定会好的。」
驱鬼我在行,但医身我不行。
他见我退缩,破口大骂「狼心狗肺的东西,也不想想,若没有我,你如何能过上人模狗样的生活。走,我们去寻别的道长,一定打得那老赖魂飞魄散!」
他拉起已经丢了魂、迷迷瞪瞪的王瑾,夺门而出。
这一出闹剧如风如雨,瞬时即过。
我脑海发懵,黄大夫愤愤不平,「瞧瞧吧,这就是你们招摇撞骗的结果,害人害己。」
我下意识开口辩驳,「我和姐姐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所行祝由之术,也是实实在在能上达天听,下达幽冥,祛除邪祟、祈祷灵验的好术法。」
「好,我问你,你说驱鬼,可当真见过鬼吗?说祈祷,耳边可曾真的听到过神仙的谕旨吗?」
我被这话堵住,张不开嘴。
我确实没有见到什么鬼,也没有听到什么神的话。但陈麻子媳妇、县爷夫人、村长儿子还有这大大小小的疑难杂症,倘若我和姐姐没有请来那些大仙,他们又怎会痊愈?
平时虽也有祈祷无效或算命不准的时候,但姐姐皆说那是心不诚的缘故。
这世上若无鬼神,为何人人又如此趋之若鹜地驱鬼祈祷呢?
2
听闻大伯高价遍寻郎中道士,也无济于事。
陆举人在县城里颇有威望,他爱女心切,写了一封和离书,逼着王瑾堂哥签了字。他自此后一蹶不振,也没再进京赶考,日日吃酒赌钱,流连烟花。
爹爹止不住地惋惜,「一个学问志向多好的孩子,不该这么被毁了。」
我对堂哥没有多少怨恨,谈及此事,也只能叹一句造化弄人。
黄大夫的那些话,似乎隐隐约约戳开了我心底长存的迷障,却始终看不清楚。
今年冬天格外长些,好不容易捱到春意复苏,严姐姐却病倒了。
大冬天的,严姐姐也不知从何处寻来的货源,整个秋冬,新奇的鲜鱼就没断过,吆喝声遍布巷角。
严姐姐切得鱼片,薄厚相当,若是订得多,还送货上门,整个光华街,就属她鱼卖得最好。
只是大冬天的,她的手还不断泡在冷水里,令我不自觉皱了眉头。
女子体阴,最忌阴物,水看似柔,实则寒凉彻骨。长此以往,经期必不稳,若是伤了根本就不好了。
姐姐对这方面很在意,我自去了她那学艺,不论干大小粗活,但凡要碰冷水,总会命我烧一壶滚烫的开水,不让寒气入体。
「没事的,其他人都跟我一样,也没见怎么样。」
前两年严姐姐都没这么拼命,今年冬天如此劳苦,追根究底还是因为田地。
当年丈量土地,但凡账实不符的田主都要归还土地,与严姐姐家的地相邻着的恰好是乔员外家的田地,便定了他家归还。
乔员外虽去了京城投奔亲戚,可乔家旁支仍死死把握着县城。
我听二丫说起过,乔员外的亲戚乃是他的堂叔,是朝中的三品大员,其女还嫁给了当今的誉王为妻,炙手可热。
因这个缘故,乔家的人很是傲慢,迟迟拖着地不还,县老爷不愿惹麻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每多一分地,年底给县衙交税,便是几十斤粮食,张家自然不愿,日日去县衙闹。
乔家自知理亏,今年开春终于归还了地。可没多久那地里便生了蛴螬虫,一片雪白,连带着张家其他的地,全都不能幸免于难,秋后颗粒无收。
这事乔家做得缺德,人尽皆知,可他家权大势大,张家也无可奈何,只能闷声吃亏。
前不久乔员外的堂弟请我去给他儿子驱邪,如今县城里乔家的田地铺子,都是由他经手。
我一看,哪有什么邪祟,不过是他钻窑子久了,淫思太过,以致淫水直流,卧床不起。
我故意吓唬他们,说这是烈鬼缠身的缘故,需要用淬了火的铁链狠狠抽打其身,才能赶走恶鬼。
见他仰天嗷嗷乱叫,丑态百出的滑稽模样,狠狠出了一口恶气!
也不知他是是不是有受虐的倾向,挨了一顿打,反倒真好了。
只是张家的问题仍旧存在,我改变不了。
见严姐姐如此操劳,我只能叮嘱她道「那你回去后定不要再碰冷水,若是洗衣涮碗的,一定要用烧过的温水洗才是。」
可她显然没将我的话放在心上,没过多久,就病倒了。
我亲自熬了药喂她,忍不住埋怨「我当时说什么来着?叫你不听我的话!」
严姐姐歪头一笑,「小病而已,哪有什么大不了?只是这两天晨儿上私塾,还要劳烦你去接送了。等我好了,给你做糯米糕赔罪。」
「你若不快点儿好,兑现诺言。我就把张晨拐走,认我做阿娘,不要你了!」
「快去快去,他这个年纪正是闹得时候,烦得我要死,快拐过去烦你,别让他回来了!」
她佯装害怕,拿出食指点了点我的头,笑得开怀,梨涡渐显,若隐若现,惹人怜爱,带着难得的娇俏。
说起来严姐姐实际才大了我七岁,二十还不到。
两个月后严姐姐终于好了许多,还有喜了。
这一胎她盼望着是个女孩,「只希望她能像小花和小草这么懂事就好!」
我确实懂事,至于王小草那可不一定。
她如今正到了闹人的时候,牙刚长齐,就爱咬人,前几天我搂着她半夜睡觉,这死丫头竟然咬着我的屁股不撒口!
现在还有牙印呢!我对她的怨念尤深!
严姐姐笑得不止,「有这么个活宝,日子定然不愁枯燥!」
有黄大夫在,阿爹的风湿好了很多,阿娘保持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只是他说阿娘这病是打小落下的病根,他能力有限,无法根治。
这日我正在同庆堂拿药,询问阿爹阿娘具体的情况,黄大夫提起京城据说有一位专治痴呆的神医,不知他能不能将阿娘治好?
我正思虑着,张晨浑身是血地哭着喊着跑来药铺,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说是严姐姐出了事。
我拽着黄大夫直奔而去,一进门,鱼腥味伴着压抑的药草味直窜鼻腔,熏得人眼睛疼。
严姐姐面色惨白,疼得热汗直流,发丝已然全被打湿,黏沾在身上。黄大夫赶忙上前诊治。
「怎么会这样?」
张二哥哥悲痛解释,「乔家的人欺人太甚,趁机想贱买我家的土地,找人来闹,我们不肯,吵着吵着就推搡起来,意儿上前劝架,不知是哪个chu生,踹了她一脚,才会这样。」
我心里焦急万分,「那你们一家子是干嘛吃的,严姐姐怀了孩子,你们就任由她挡在前面?」
「小花——」
严姐姐从喉咙里勉强挤出几个字,她浑身颤抖得厉害,想来是发了冷,我忙上前替她掖被子。无意触碰到她那寒得吓人的肌肤,指尖生凉,顿时侵入我的每一寸毛孔。
她嘴唇煽动,气息弱到了极致,我凑到她耳边,才能听清她说了什么。
「裴——阿裴——」
我强装镇定,「严姐姐,你等等,我现在就去找严裴,带他来见你。」
不知为何,我心底慌得厉害,双腿止不住地些发软,转头撒腿就跑。路上租了一匹快马,野马难训,好几次都被摔了下来,慌慌张张地赶到桃花寺。
我摔了一身的泥,严裴见了我很是惊讶,紧张地询问我怎么了?
我怕县城大门关闭,来不及多说,拉着他出来,赶到门口时,门内一片寂静,唯有张晨在床边撕心裂肺地大哭。
严姐姐躺在床上,额上的汗滴都泛了白。好像睡着了,却又不像。
黄大夫冲着我摇了摇头。
严裴踉跄着前行,步伐无力,仿佛只剩了一副躯壳。
我不愿相信,止不住地向后退步。
对了,姐姐能通阴阳,她一定能救严姐姐的。
对,她一定能救严姐姐!
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心里只剩了这一个念头,急忙冲出门去,找到正在酩酊大醉的姐姐,不管不顾地拉她起来。
「小兔崽子!你敢吵老娘清闲!」
「姐姐,求求你——求求你救救严姐姐,救救严姐姐——」
她见我神色慌张,泪如雨下,身子压抑不住地颤抖,也明白事情严重,慌忙穿了衣服跟了过来。
她上前叹了叹严姐姐的呼吸,眼神沉重,「她已经断气许久了,阴差早已勾了她的魂归了地府,救不回来了。」
闻言,严裴闭上了眼睑,强忍的泪水终于滑落,脸颊两侧的泪痕不断被覆盖。
「不会的,不会的——姐姐你是观音菩萨转世,你求求阎王大老爷,严姐姐人很好的,让她回来好不好?让她回来好不好?」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仿佛蒙了一层极浓的雾,耳鸣阵阵,十分遥远。
「傻丫头,你真当我是神仙吗?」
姐姐难得露出认真的神情。
这一句话彻底湮灭了我的希望,心前的那层迷雾也终于散开。
我不想要这个答案!
也不该是这个答案!
3
张家买了一口好棺材,葬礼时他抱着晨儿和严表姑一起哭得不成样子。我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守灵。
我点了一炷香,乞求阎王爷让严姐姐来世能投个好胎,不要再像这一世这般操劳。
严裴跪在一旁,不哭也不说话,静得仿佛都不存在。
我眼底干涸苦涩得厉害,烧灼的纸钱乱飞,黑烟见缝插针地灌如眼眶,生涩发痛。
来吊丧的人很多,张二哥哥抹泪,强颜欢笑出去迎接,外面吵吵嚷嚷,我却感觉自己和每个人都隔了一层膜。
不知何时,张家做了些饭菜,都去吃饭,我起身时,腿麻得厉害,差点儿站不住。
「你能让我再见姐姐一面吗?」
严家小哥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但我还是听到了。
他极力压抑住嗓音中的崩溃,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询问。
我曾闲聊时告诉过他,女巫天生向阴,有一种关亡术,可以招鬼魂上身,与活人对话。
他没有见到严姐姐最后一面,定然遗憾。
我虽然学过,但从未成功。更何况,我心里很明白,不会再成功了。
我不忍心说出这些残忍的话语,点了点头,杀了只活鸡,留住鲜血,又找了石灰,捏了把泥土在严家小哥周围撒了一个圈,以鲜血覆盖,画了符纸,贴在棺椁上,唤了三声严姐姐的名字。
整个过程我很熟悉,但周遭却一直未有响动,静得连一丝风都没有。严家小哥一直望着我,眼里的希冀似零星的星光,一闪一沉。
我内心已经接近崩溃,却还是强装镇定,尽力学着严姐姐平时的语气,开口唤他「阿~阿裴~」
每吐一个字,嗓音都忍不住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十分艰难,眼眶的泪水压不下去,随时都要喷涌而出。
我忙垂下头,清楚自己学得拙劣,不敢看他,倏然,感到身上一暖。
他紧紧地抱住了我,将头靠在我肩头,泪水打湿了我的衣襟,温热的气息发烫,染红了脖颈。
我忍不住我回抱住他,轻拍其项背,他终是熬不住,放声大哭。
「阿姐~你带我走吧,求求你了,你带我走吧」
他的声音嘶哑,哽咽得厉害,透着深深的绝望,力气之大,几乎要将我捏碎。
我怕他认出来,不敢哭出声来,只能咬住环在他背后自己弓起的食指关节,很快,嘴间便腥甜一片。
不知过了多久,张二哥哥强行带着已然哭得昏厥的严裴去休息。
他走后,我没有力气起来,终于哭出了声。
姐姐前来寻我,我执拗地不肯离开,她看了看我那被咬得甚至能看到白骨的关节,蹲下身将我抱在怀里。
我知道手指上凉凉的血液在流,但我根本感受不到疼痛,只是觉得发烫。
姐姐的怀抱很暖,不似严家小哥那般用力,但我却哭得更厉害了。
「难道我心真的不诚吗?为什么严姐姐不愿来看看我?」
姐姐沉默不语,只是紧紧抱着我,许久之后才无奈叹息「天下但凡有心之人,何曾不心诚?只是老天爷耳聋眼瞎,不愿听我们唠叨罢了。」
4
我很累,连续几天干任何事情都提不起一点精气神。
半个月后的一晚,大门嘣嘣震响,我去看门,严家小哥一身粗布海青,立在门外,触及眼底,我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寒凉。
血腥味扑面而来,他的额颈零零散散地落了几滴已然凝固的黑血。
眼尾鲜红一片,玉白的手指青红点点。
我平日也是杀过鸡和猪的,我知道牲畜的血不是这个味儿。
我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眼神一黯,没有进来。只是递给了我些银钱和一只海棠金钗。
「这是姐姐最喜欢的钗子,你能把它烧给姐姐吗?」
我虽然有些慌神,但还是接了过来。
「至于这些钱——你曾说算命招魂皆是要折人阳寿的,需要许多钱来压,这些够吗?」
「这钱是哪来的?」
寺庙只管他的衣食住行,他从哪里弄来这么一大笔钱?
「你不用管,只管收着就是了。」
他强硬地塞给我,不容我拒绝转身就要走,我下意识叫住他。
不知为何,一种强烈的感觉涌上心头。或许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我转身去房里拿出一些积攒的碎银子,递到他怀中,他不要。
「严裴。」
他比我大了两岁,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严姐姐临走时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你必须要活得好。这样她才能在投胎才能安心。」
这些话止住了他的动作,他抬眸与我四目相对,纵然一言不发,我仍看到了他眼底暗含的泪光,带着决绝,「你也是。」
我注视着他,直至他的身形彻底没入黑夜。
不由掀开眼皮,见头顶漆黑一片,隐去了所有星辰。
这世上的黑夜可真长啊——
5
过了几日,我听说县城外发现了乔员外堂弟的尸体,我心里咯噔一下。
之前张二哥哥到官府告官,要乔家赔命,县爷与乔家沆瀣一气,始终压着此事,不肯受理。
想起那日严裴的神情,我这才明了。
自那后我再没见到严家小哥,我时常桃花寺祈福,无论我多想看到他忙碌的身影,却始终寻不到他。
或许我们真的不会再见了——
6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变过了三年。
阿娘最近也紧张起我的婚事来了,她记性不好,还专门买了个账册,将四周适龄男子的人家问了个遍,
她又不会写字,让王小草给她记录。
我看了一眼,「抢我糖吃的牛二郎哥哥,备注是家暴男;偷我毛笔刘三郎的哥哥,备注是偷盗世家;老是冲我笑的好看秀才哥哥,备注竟然是不安分的花蝴蝶!」
我不禁扶额,这都什么呀?
简直是王小草私仇录!
姐姐在一旁打趣,「这种事急不得,还是要合眼缘才好,得慢慢挑。」
阿娘狠狠点了点,「我当时就是太潦草了,嫁给小花她爹这个闷葫芦,一年到头说不上两句话。」
「甜言蜜语的也不好,我家那口子从前那亲密话,说的那叫一个漂亮,忽悠我嫁给了他,新婚第二天就傻眼了,那是真一穷二白,啥也没有!」
「对,要精深!」
「那叫谨慎!」
「王小草就是这么念的。」
看来王小草这功课学得很有问题,我得好好检查一下。
两日后便是师公的祭日,我跟着姐姐回乡里的坟头祭拜,回来后她又喝得酩酊大醉,呓语不断。
「我的细囡儿若还在,跟你也是一个岁数了。」
「那时我饿得前胸贴后背,她的魂来看我,我就追她到处跑,哄她到我怀里来。你猜怎么着,我追着追着,老天爷竟然下雨了。若是能早下那么一天,哪怕一天,她也不会被渴死。现在想来定是细囡儿显了神迹,保着她亲阿娘活着,走了这条道,吃喝不愁。不像那个死鬼,一次也不来看我,活该他断子绝孙!终究是个没福气的死鬼!」
我帮她盖被子时,发现她眼角湿濡。
记得刚要搬到县城时,我帮着收拾东西,翻出了炕底压的几身粗衣,破得不成样子,直接扔了。
姐姐到县城时发现生了好大的气,死死地掐了我大腿根一把,自己原路返回,把衣服寻了回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师公生前的麻衣,姐姐平日里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实际她念旧得紧。
二丫已经将爷爷奶奶接到京城去了,但我们之间还是时常有书信往来。
原来乔员外的女儿竟成了昭仪,二丫因为做事稳重,得了乔家太太的青眼,也跟着一同进了宫,成了昭仪的贴身宫女。
她来信说昭仪有旧疾,时常腹部疼痛。知道姐姐专会治些疑难杂症,问我们愿不愿去京城,替她看看?
若治好了,她在主子跟前得眼,到时候我和姐姐她也能得份奖赏,没准还能在京城安身立命。
我将此事告诉了姐姐,她一拍大腿,兴奋地开始收拾行李。
「真没想到,这二丫还能有如此出息!那可天子脚下,皇城跟上,她一个乡下姑娘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必然不易。」
从前总在戏文上听说皇家险恶,天子无情。那里龙争虎斗,不会好相与的地方,二丫这些年定然过得如履薄冰。
只是要给皇亲贵族看病,我心底实打实有些发怵。若治不好,给二丫添麻烦,就不好了。
「怕什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治不好,大不了丢了脸,再回县城就是了。」
也是,去京城总不什么坏事,那里鱼龙混杂,钟灵毓秀,何况还有能治好阿娘病症的神人!
说走就走,姐姐向来是雷厉风行之人,「无论如何,小花肯定是要跟我走的。当年收徒就是为了以后有个给我养老送终的人。」
爹爹也赞成,「人总要往高处走。此去,最好在京都安下身来,你这后半辈子若有着落,我们死了也能放心。」
「呸呸呸!」
阿娘晦气地吐唾沫,阿爹没事就喜欢说丧气话,「你能不能盼点人好?你自己想去黄泉路溜达,可别带上我!」
阿爹照旧翻了个白眼。
「就你那豆大的眼,再翻就没了!」
我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
7
他们一直送我和姐姐到村外,行至驿站时,竟碰上了王瑾堂哥。
他衣着朴素,身后背着大大的行囊和书篓,正在和几个书生谠论侃侃,各抒己见。
「当今太子仁德,此次清地一事,拔掉了朝廷多少蠹虫,流民骤少,百姓安居,长此以往,天下何愁不会再复圣祖皇帝时的光辉?」
王瑾却讥讽出声,「你以为那些富强豪绅就会乖乖地束手就擒?太子终究不是天子。前不久太子妃无缘无故地死在了漠北,真相尚且不明。誉王明明属地已分,却还赖在京城不走。这些年清地,虽然闹得浩浩汤汤,但各地只是搜罗出了一些蝼蚁小官。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咱们的这位储君如今可谓是危机四伏。真正吸血的大虫未除,天下甚至难有平静之时,何谈复兴?」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好不热闹,王瑾眼中神采奕奕,与他们激烈辩论,谁也不让谁。争执中他看到了我。
看样子,他应该是要参加今年的会试,这是好事。临分别时,我还画了一张魁星文昌符递给他。
他比我大不了多少,下巴却浮现出了青胡茬,比起前几年的少年意气,着实添了不少颓唐。
他并未收,反而嗤鼻道「何必虚情假意?我从前那样对你,你心中自然得意!觉得我不男不女,心里还不知怎么嘲笑?」
「我没有。」
其实我很庆幸,还好黄大夫守口如瓶,这事没有传扬开来,他还能科举,仕途没有受到影响。我见他振作,很开心,而且还很羡慕。
「羡慕什么?」
「你学问好,见识长远,人人称赞,日后入朝为官,没准还能做个青天大老爷!」
姐姐说十几年前的那场旱灾,朝廷明言拨款几十万两赈灾,可是真到了村上,却不剩几石米粮。
天灾无情,人祸更甚。
若真如朝廷所言,师公不会铤而走险偷粮,师妹尚为婴孩,也不会活活饿死。
严家姐弟的父母也不会早亡,严姐姐也不会小小年纪肩膀就承担一切,操劳了一辈子,累坏了身体。
无数次午夜梦回,我都多么地想让姐姐一家圆满,让严姐姐这样的良善之人终老。
可这些我都做不到,甚至连怎么救他们都毫无头绪。
说书的总说青天大老爷能解决一切,救万民于水火。
既然如此,王瑾将来入朝为官,他就可以拯救这些我无能为力想要救的人。
如此,怎么会不心生羡慕?
王瑾听后反而笑我痴傻,「若按你所说,这世上的读书人日后便都能做忠直贤臣了,这世道怎还会这般乌烟瘴气,民不聊生?」
他语气不屑,满是鄙夷,「读书二字,自古只为功名而已。」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什么?」
「这是严家小哥教给我的话。他说他爹爹教他读书时,第一句便是这个。他常挂在嘴边。说是宋朝大家张熹——」
「那是张载!」
「对」我重重地点了头,「是他说的。严家小哥说天下读书人的志向和风骨尽在此了。」
严家小哥虽然给我解释过,但我现在已然忘得七七八八了,只记得他说过一句,「读书,一为继承圣人所学后创新知,二为天下苦命人挣一条命而已。」
他说到这心绪低落,停顿了许久,眉眼蒙了一层霜灰,失意道「只可惜我哪一样都做不到了。」
「堂哥,你的志向也在此吗?」
王瑾面色凝重,他手指微颤,接过我的符咒,沉默良久,才释怀道「若可以,我倒真想和你的这位严家小哥好好喝上几壶酒,彻夜畅谈才是。」
一想到他,我的心蓦然失落,「那你可见不着他了。」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也不知道日后能不能再相见。
「小花,这世上或许存在包青狄公这样的清官,但终是不多见。千百年来,历朝历代能出十人都已是不易。世上坚持本心之人不多。你要记住,不要依靠任何人。若你想守护亲近之人,救苦难之命,必要让自身强大!这才是最重要的。」
王瑾语重心长叮嘱我,临走前捏着符纸对我行礼作揖,「我虽不信这些,但还是谢谢你,堂妹。」
8
我和姐姐刚到京城,二丫早早已经候着了。
多年未见,她出落得愈发标志了,面容红润,落落大方。
我们相见十分激动,抱在一起好久。
「你们这一路来,舟车劳顿,必然辛苦,先修养一段时间。娘娘的性子最是仁善。你们一见她,就知道了。」
我们被带着领进了皇宫,一路上的景观,确实震撼。一有动静,我就立马垂头缩脖,生怕得罪人。
姐姐见了还说我没出息!
结果草丛窜出来一只猫,她立马下跪磕头。
到了一座阔气的宫殿后,便有许多来往忙碌的人笑盈盈向二丫打招呼,敬重非常「沁姑娘好!」
二丫向我解释「昭仪娘娘颇好音律,便为我改名沁音。」
沁音,这名字真好听!
我们住进了一间厢房,还有一个丫鬟在一旁伺候, 二丫忙到深夜才回房,我俩钻到被窝里,像从前那样凑在一起说悄悄话。
「伯母的病你不必着急,你说的那位神医我会在京城好好打听打听。小花,真要谢谢你,这么多年为我照顾阿爷阿奶。」
「没事的。反倒是你,还好吗?」
二丫的爷爷奶奶前不久寿终正寝,我知道,她定是极难过的。
还有宫里那些个婆子女使,哪个不是厉害角色?她能将他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必然下了不少心思和功夫。
许是我说到动容之处,二丫眼里暗含泪光,与我相拥,「还是我的小花明白我。」
那晚我们聊了许久的话,卯时不到,二丫稍微涂抹了些脂粉,便又出门忙去了。
我和姐姐隔了好几日才见到了昭仪,她肤如凝脂,仁善可亲,真的跟画里的仙女娘娘似的。
「本宫幼时冬日落过水,那之后便时常偏头痛,浑身酸疼。前不久还掉了孩子,已过了大半年了,月信还时有不准,腹部绞痛,有时还会成块成块地落红,当真骇人,也不知是不是水鬼痴缠的缘故。可叹京城内大夫大多为男子,因着男女之防,他们不知具体症状,胡乱用药,我这病便一直拖着没好,到现在也靠近不了水边。」
「想要找法师驱鬼,又怕京城内百姓人家知道,闹得人心惶惶,天家威严不在。偶然听沁音说起姑姑的本事,不免赞叹。故而请姑姑过来看看,若真是水鬼痴缠,还是早早打发了的好。」
「娘娘福天庇佑,纵有水鬼,也不过是见到了殿下的音容笑颜,神魂颠倒,迷了心窍,这才痴缠不休,待民妇焚了香、画了符,自然不敢再放肆!只是那水鬼苦缠公主许久,恐怕早已伤身之根本,一时半刻,难以痊愈。」
「无妨,我这病由来已久,也不盼望能彻底根治,只要缓解些许就好。望姑姑费心了。」
水鬼不得轮回,戾气最甚,从前就发生过驱鬼时,水鬼发怒,活活将巫师拉入水中溺死的事。
一般水鬼痴缠的破解之法只需制作一个替身,引水鬼进入,不断念咒鞭打,以鸡血焚魂便可。
只是我心底始终不安。这种不安是自从进了这皇城后一直压在心上的。
这日,我在鞭打稻草制作的替身时,一个头戴玉冠的华服少年迎面走来,他对我随手一指,「她是谁?」
二丫见状,忙压下我的背部磕头行礼,「参见皇太孙。这位是昭仪娘娘请来专门医治寒疾的民间方士。」
少年冷哼一声,十分轻蔑,「坑蒙拐骗的贱民,哪有会有什么真本事?」
他说完,抬腿便走,我低着头,只能看到他的云靴,金线活灵活现,向上攀岩弯曲,隐入长袍之内。
二丫长抒了一口气,「这位便是皇太孙了,他可是这皇城里顶尊贵的人了,最是傲慢,可千万别认错了,一定要恭恭敬敬的。」
我点了点头。
不就是那副鸡琢蜈蚣画作的主人吗?
他的画作令人深刻,我定忘不了他。
没多久,昭仪的病情果然有所缓和,皇帝宠爱昭仪,听闻了姐姐的本事,大为赞赏,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还召见了姐姐。
皇帝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可怕,相反他白发苍苍,和蔼可亲,听说我幼时连鸡蛋都吃不上,还潸然落泪,送给了我许多好吃的点心。
皇帝爷爷果然爱民如子!
9
太子妃与其父武定候驻边西北,被敌军偷袭,战死沙场,二人的尸身找到时已破碎不堪,最近才运回京都。
皇帝感念其忠心,命令举国哀悼,举办丧仪,还命姐姐做法事超度。
举行法事时,我看到了太子,他一身蟒袍玄衣,两侧青茬已有了疯长的苗头,眼内红丝横窜,眼圈暗黑,想来最近都没怎么睡好。
超度必要引子,需要死者生前使用的物品入火,才能与灵魂相通。
太子犹豫许久,才拿了一把太子妃的木梳,递给了姐姐。
我正要将其放入火中,突然祭台被大力踢翻,火堆翻涌四溅,我还没来得及反应,顷刻,木炭便隔着衣物烧灼了肌肤,我忙扑灭火苗。
「一群招摇撞骗的巫婆妖道,我母亲何等尊贵?你们竟然敢将主意打到她身上,覆在她身上吸血,简直死不足惜!」
鼻尖涌来碳焦味,纵然我躲避得及时,可胳膊肘处还是烧灼了一大块,刺痛感直达全身,席卷了每一寸肌肤,我疼得眼泪直流,不由泛起阵阵恶心。
姐姐慌了神,赶忙用献祭的酒水打湿衣衫,包扎伤口。
「逆子!这可是陛下钦定的!」太子直接给了皇太孙一个巴掌,「你母亲死后,你整日花天酒地,夜不归宿,那时你又可曾顾念过她?」
「你没资格说我?若不是为了你,母亲又怎会客死异乡,死得如此惨烈?你害死了她,现在又这般惺惺作态地做给谁看?你们都在利用她?来人,将这两个骗人的妖妇给我即刻处死!」
「本宫看谁敢!」
父子二人对峙,剑拔弩张,周围人皆大气不敢出。
我是真疼得要死,「请问皇太孙殿下,何以要了民女与师傅的命?」
「你们坑蒙拐骗,欺下犯上,利用巫蛊之术生事,难道不是死罪?」
「巫蛊之术是害人的术法,请问殿下民女害了谁?」
「信口雌黄,巧言令色!」
「民女师徒未做害人之事,殿下却不由分说地扣了一个帽子给我们,到底是谁信口雌黄,颠倒是非黑白?」
「你——」
「行了!」太子不耐烦地打断,「如此行径,成何体统!回去闭门思过,三个月不准出门!」
秦瑜撇了撇头,眼有不甘,狠狠瞪了我一眼,甩袖走人。
「小儿骄纵,伤了令徒,终是本宫的失礼之——」
姐姐却不等他说完,一脸的心疼焦急,「殿下还是赶快找个太医来吧,没看到都冒烟了吗?」
太子噤了声,忙摆手去请太医。
第三部分:风雨
1
所幸我没什么大碍。
只是木梳已烧,渡灵一旦开始,便无法停止,姐姐和我需得轮流守满七天七夜才行。
姐姐心疼我,守了前五天,终是熬不住,我顶替她,第七天晚上,我偷懒躲到棺材后面眯眼打了个盹。
不知何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阿衍,我真感觉自己有些撑不住了——」
「林将军说蛮子明明已打退到了荒漠深处,怎么又会在九盘山围剿侯府军队——阿衍,我真的不敢想,不敢再往下想。纵然我知道他是君,我是臣,可我终究是他的亲儿子啊?——阿瑜其实说的也没错,确实是我害了你。来世你若还愿意,我们再做一对平凡夫妻可好?」
那声音很疲惫,又带着哭腔,只是我实在瞌睡,打了个哈欠,又转身避开烫伤的地方,沉沉睡了过去。
天还未明,突然,门被破开,我被彻底惊醒。
门外脚步震震,重金属碰撞的声音在耳边轰鸣,一群士兵背着光,我看不清他们的脸,盔甲上的血腥味直充天灵盖。
耳边全是尖叫哀嚎,我的大脑空白一片,那些人来擒我离开,我的腿被吓软,完全动不了,他们拖着我走出仪堂,却绊倒了什么摔倒,瘫倒其上。
粘稠的血液粘连到手上,我趴在死白冰冷的尸体上,寒气直透肌肤,胃里泛起阵阵恶心,我当即吐了出来。
四周一个又一个活人倒下,我回过神来,「姐姐在哪里?我姐姐在哪里?」
没有人回答我,只有似刺刀般的巴掌扇脸,我晕了过去。
闭眼前,我见天还未亮,远处日升,红光侵染了整片天空,血泊聚流,耳边那些无边的惊恐和害怕的声音不断。
2
我是被疼醒的。
腿部的关节不知被什么东西扭转,我疼得阵阵发颤,甚至清晰听到了自己右腿骨骼断裂的声音。
我勉强睁开眼睛,依稀看见一个身着紫红蟒袍衣衫的男子端正地坐在前方,一旁的衙役向他汇报。
「这便是那巫婆的徒弟?不必审了,想办法画押就行。」
「是。」
喉咙腥甜,我艰难从牙缝中蹦出字来,声音微弱「官爷容禀,不知民女犯了何罪?请求告知?民女的师傅如今在何处?」
无人理会,那人的身影渐渐远去,只有一道又一道鞭子入身,血液浸出,混着泪水和汗滴下落,逐渐融合到一处。
不知何时,有人到我身前,粗暴地拉起我的大拇指按在一张纸上,将我扔到一片发霉的干草上。眼前一片漆黑,唯有一缕阳光在上方逼仄的窗口了进来,灰尘充斥了所有光线,老鼠舔舐我的伤口。
我在黑暗中醒来,又在黑暗中昏睡,循环往复,不见天日。
3
「关节损坏得太严重,这右腿定然是不保了。」
「大夫,无论如何,一定要护住她的性命。」
不知何时,我终于看到了光亮,十分刺眼,二丫一身素衣,守在我床边。
我环视四周,这是间破落的茅草屋,我心中着急,忙问她姐姐在哪里?
她沉默不语。
我一再逼问,她才将事情真相说出来,「誉王诬陷太子行巫蛊之术诅咒皇帝,意图夺位,说周姐姐乃是制作秽物的主谋。陛下震怒,命人不断鞭打尸身,悬挂城墙三天,已经被丢到乱葬岗了。东宫也下了大狱,秋后斩立决。」
怎么可能?
我遍体生寒,姐姐只是为太子妃祈福,怎么可能以巫蛊行谋朝篡位这样的大逆不道之事?
猛然想到昭仪与誉王妃的关系,我含泪崩溃质问,「他们串通好了是不是?」
「你先别着急。」
情绪一瞬间涌入,右腿还阵阵地刺麻抽痛,五脏六腑都连在一起绞痛,我忍不住蜷缩咳嗽。
二丫紧紧抱着我,试图让我的情绪稳定下来,「此事确实是誉王做的,他趁此机会,让奸细将巫蛊邪物放入周姐姐和太子房中,但昭仪娘娘并不知此事。说到底,她也是棋子。」
「所以我姐姐平白成了他们兄弟争权的垫脚石?」
眼角泪水滑落,胸口被千斤的石块压住,我喘不上来气,忍不住捶床,喉咙干涩腥甜一片,崩溃出声「那这关姐姐什么事?」
「这到底关姐姐什么事?」
为什么她搭了一条命进去?
到底为什么?
我哭得喘不上气来,只能仰头顺气,二丫也声泪俱下「对不起,对不起小花,我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不顾二丫的反对,拖着右腿执意去了乱葬岗,在蛆虫翻涌的尸堆里找出了姐姐不堪入目的尸身。
抹去泪水,我仔细清洗了她的面容,又买了一身好料子的衣裳,在京郊的荒山树了一块墓牌,放了很多荤菜放在前面,姐姐最爱吃肉了。
想到关亡术,我拿起泥土石灰撒在地上念咒画符。
我跪了很久,姐姐始终没有来。
一个时辰后打了雷,下了雨,雨水无情地冲刷了石灰,他们混着泥土黏湿地流向低处。寒气入体,我哆嗦不止。
连老天爷都在嘲讽我……
二丫忙给我披上斗篷,「你伤还未愈,不要命了?」
我抬头望了望天,漫天乌云盖日,雨珠不断下砸,我睁不开眼睛,也实在不想再睁开了。
在满天瓢泼中我昏睡了过去。
4
姐姐在狱中受不住刑罚认了罪,却坚持我对此事不知。
所幸皇帝也觉得我年幼无知,誉王达到了目的,自觉我无关紧要,这才得以活命,但右腿算是彻底废了。
姐姐毕竟是二丫举荐的,昭仪唯恐誉王借题发挥,给了她些许银两送她出京。二丫想带着我一起走,回县城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
我不愿意。
无论是姐姐的冤还是阿娘的病,我都必须留下京城。她拗不过我,只能独自离开。
「这院子是我曾经一个共患难的朋友送给我的,地契上的名字也与我无关,绝对没有危险,你日后就在这里安心住着。小花——」
她长叹了一口气,又递了我些银两,「日后你一定要好好的。」
「你也是。」
我目送她的马车出了城门,直至彻底消失才收回视线。
金秋夕阳多情,留了一抹残光萦绕四方,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匆匆忙忙,很多叫卖的人都忙着收拾摊位。
所有人都在忙碌,唯有我像是突然泄了气,不知何去何从。
我愣愣地呆在原地,连哭都哭不出来,只觉内心荒芜枯寂,直到一串包着糖纸的糖葫芦映入眼帘。
「姑娘,今天卖得好,还剩最后一串,你吃吧。」一个大婶背着垂暮的余晖,满是皱纹的眉眼含笑递给了一串糖葫芦。
「我得赶快走了,家里孩儿还等着吃饭呢!」
说完她就利落地扛起草垛子,步子赶着步子,昂首快步向前走。
她走得太快,感谢的话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早已消失不见。我只能无声在心里默道了一句谢谢。
我转过身,忍着腿肘直冲的刺痛,一步一步慢慢走,每一个步子踏实了才走下一步。
刚开始还很艰难,额头冷汗直流,渐渐地,便轻松了。
我告诉自己:我要好好活着的。
我一定要好好活着。
5
姐姐的事闹得很大,传到了县城,家里人自然都知道了,着急写了信来问候,还说已经启程来京都了。
很快,他们便到了。
爹爹看到我的右腿,慢慢俯下了身子,泣不成声「小花啊——你怎么能变得和我一样呢?你还这样年轻——」
我想过很多故作坚强的话,想着与他们相见,一定要笑。可却因为这句话彻底破防,眼泪夺眶而出。
印象里这也是爹爹第一次哭。
阿娘和小草上前来抱住我,我再也忍不住,依偎在他们怀里哇哇大哭。
那天我哭了很久,直到嗓子彻底干涸,也停不下来。
到最后怎么睡着的都不记得了。
6
爹爹卖了县城的药铺,原想卖给黄大夫的,但他不要。
为了方便照顾我,又为了维持生计,阿爹竟然主动提出,要开个早餐铺。用这几年攒的钱和阿娘两个人说干就干,风风火火,从早忙到晚,还真建成了。
我们县城因习俗的缘故,早餐丰富多样,到了京城,倒还成了稀罕物,刚开业来的人络绎不绝。再加上他俩的手艺好,用料实在,价格便宜公道,客源还挺多。爹娘不识字,王小草就记账,小小的年纪,脑子倒灵光。
我在家养了半年,腿伤几近愈合,越发闲不住,爹娘却说心疼我,偏不让我经收家里的铺子。
这日我出来去药铺拿药,看到门口贴了告示招学徒,心思动了一下。
人人皆说药铺的文大夫擅各种疑难杂症,尤其是疯病。我若成了他的学徒,将来阿娘的事也便利。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我的腿伤,「行医坐堂可是要下苦功夫的,你不仅是个女孩,还瘸了一条腿。」
我平生最讨厌被人看不起。他既然说我不行,我偏要行给他看!
我每天一大早就跑到药铺去。从前在同庆堂耳融目染,抓药的本事我也是会些的。于是我见缝插针,一见活计忙不过来,就赶快上去搭把手,要是赶我,我就说腿伤复发来治病的,就是死赖着不走。
伙计也对我不耐烦,「果然是乡下来得泼皮无赖,且看你能呆多久。」
这日我照旧起个大早过去,就听见前面吵吵嚷嚷的,「王老三,这大夫既然要钻你女人的裤子,你就让他钻呗,反正你秃顶,正好戴个绿帽!」
此话一说,周围顿时哄笑一片,中间断断续续听到一些呜咽声。
我废了好半天功夫才挤到前面。
「医者面前无男女,这位娘子也说了,她经期不稳,身下瘙痒疼痛难忍,更有血块连连,若不亲眼一看,我不知该如何用药。」
那妇女闻言慌慌张张望了一下四周,耸肩哭得更厉害了。
几个妇女连连摇头,「女子身底下的事怎么能摆到明面上说?」
「我看王老三,你女人这样,别是得了什么不干不净的病?不会晚上开私窑了吧?」
嘲笑声令王老三气红了眼,竟然直接打了妇人一巴掌,妇人落了地,他还不停拿脚踹,「娼妇!亏我还好心攒钱给你看病,你就这么回报我的?贱女人!天生的贱骨头!」
「我没有——」
女人泣不成声,被打得孱弱至极。
「你们不要胡说,这是病,早治早好,哪有这么麻烦?」
文大夫急上前阻止,却无人理会。
见事态控制不住,我高声大喊「她这不是病!这是中了邪了!」
众人的眼睛纷纷投向我。
「我能通灵,亲眼看见一个小鬼趴在她身上,才会有此症状。小女不才,刚好会些驱鬼的法术。大家不信,尽可放我一试,若成,这位娘子的病自可迎刃而解,若不成,大家自然可以妖言惑众为由将我状告公堂,小女绝不反抗!」
「你确定?」
王老三试探开口,我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知晓他并不在意妇人是否被鬼附身,只是这个借口,能让他挣回面子。
我赶忙上前扶起妇人,她头发乱糟糟的,眼眶湿红一片,细看起来也是个美人胚子,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娘子你放心,等我驱了你身上的鬼,自然就好了。」
我的话令她心神稍稳,所幸药铺有新鲜的鬼针草和蛇泡筋,用水煎成药液,倒入盆中,带到内室。
四下无人,我让她脱了裤子,附在冒着热气的盆上,「如此,自有神仙除鬼。」
她犹豫了许久,显然不相信我,我直接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娘子现在也只能信我了。」
我烧了两盆,待完事已半个时辰过去了,那妇人果然觉得好了许多,瘙痒不再。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我让她多拿些鬼针草和蛇泡筋,又配了一些黄柏、雄黄,叮嘱她这几天一定按我方才的法子做,直到深夜再不会复发,才算是彻底好了。
除此之外,我还吓唬她道「你若想保命,日后决计再不能让你男人碰你!否则下次鬼就会上你的身,要你的命!」
我说得邪乎,她怔怔地点了点头。
她这一好,也算是印证了我的话,确实是鬼魂作祟,众人见热闹不再,也就散了。
文大夫却心知肚明,「你竟会治疗女子内症?」
这些都是姐姐教我,以往都是这么干得,从前真以为是鬼神之由,现在——
「你可知道那女子为何如此?」
姐姐说过,一般都是男人身上就带着鬼,这才会传给妻子。
必然是那男子寻花问柳,女阴敏感,哪里受得住?
「你姐姐倒真是个装神弄鬼的神人!」
文大夫长长叹了口气,「因着男女之防,男大夫不得其身,也不知多少女子因此活活丧了命。实在是造孽啊——」
说及此,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明日你便来吧。」
这是同意我当学徒了,我喜不自胜,立马下跪磕头。
「医学之道,最重实际,也最得谨慎小心,得下苦功夫,你要是敢偷懒,别说我了,天都不会饶恕你。」
只要能学到真本事,我从来不怕吃苦。
爹娘原本不想我干这么辛苦的活计,但拗不过我,只能随我去。
太子巫蛊一案发生后,又牵扯出大大小小其他贪污案,据大理寺调查,皆为太子指使。
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人人唾弃,姐姐亦不可免,人人骂她是妖道淫妇。
行刑那天我去送药,路过刑场,看到了满面蓬蒿的废太子,他跪得笔直,仰头望天,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悲凉。
人头落地,也不过是顷刻之间。
到了一个巷口,我被一个粗壮有力的男人抓进深巷的一个房子,少年与我背对而立。
我认得他。
我现在手臂上还有他踢翻盆碳留下的疤痕。
他转过身,眼旁还留有未擦落干净的泪痕。
他原本白净,如今却一身粗布,眼尾鲜红一片,眼眸的汪池之下乃是翻涌不息的恨意。
秦瑜不由分说地死死捏住我的脖子,「可算找到你了,现在就拿了你到皇爷爷面前,自然可洗刷父王的清白。」
我喘不上来气,只能拿脚踹他,他看出其中端倪,刻意讥讽「竟成了个瘸子!当真是恶有恶报!你和你那个神棍师傅串通誉王,合该一起下地狱,为我一家偿命!」
他将怨气都撒在我身上,我又能撒在谁身上?
我不由委屈,「你当真觉得杀你一家的人是誉王和我姐姐吗?」
秦瑜眼神一顿,手中的动作一停。
二丫提过,太子仁德,政绩斐然,又与太子妃恩爱非常,武定侯一族重兵在握,皇帝早有忌惮。
我不知道为什么父亲要猜忌儿子,但我明白一点,只要他信太子,便不会杀他。
此事并不难查,只要皇帝召我和姐姐上堂作证,自然可以平怨昭雪。可是他连一点机会都没有给我们,不由分说地杀了姐姐,又急匆匆地将太子下了大狱,甚至屠灭了整个东宫。
到底是他不相信真相,还是他从来都不在意真相?
幼时村里总有柴狼来吃羊,为了以绝后患,猎户只要看见幼狼,一定会趁其衰弱之际宰杀。他们是猛兽,正是因为人怕,才会连幼崽都不放过。
他如今粗布褴褛,其间血痕累累,必然是从牢狱里逃出来的。
皇帝身为天下之主,连自己年幼的皇孙都不放过,他又在怕什么呢?
说到底誉王的诬陷不过是一个引子,真正下屠刀的人是皇帝!
记起当时太子灵堂所言,我问他「你当真相信,太子妃是被漠北的那些蛮子偷袭而亡吗?」
秦瑜抬眸,双眼通红,向我大吼「你胡说八道!」
「你若当真觉得我胡说八道,早就去找皇帝了,可你没有。」
他不敢去,不敢冒这个险,因为他内心深处也不相信。
他放开了我,鼻涕眼泪横流一片,在逼仄狭小的空间缓缓下沉,脸上的血痕因起伏动作太大开裂,与泪水混在一处,压抑着哭声,浑身颤抖。
「他是我的皇爷爷啊,带我放风筝、骑马,让我骑在他脖子上到处疯跑,哄我睡觉的爷爷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不明白那个和蔼的老人怎么会突然变了嘴脸,杀了自己的儿子?
不明白姐姐怎么无缘无故地成了人家争权的替死鬼?
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倒霉,无端卷入这场纷争,终生残了一条腿?
其实到现在我都觉得恍惚,真想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可它不是,它就这样没有征兆地发生了。为了活下去,我也只能忍气吞声地接受。
7
秦瑜伤势太重,又因为大开大合的情绪倒了地。一旁的男子忙上前搀扶,他也是一身伤痕,命令我医好秦瑜,要不然杀了我。
为了保命,我只能带他们先回家暂住。我没有隐瞒阿爹阿娘,他们听后,阿娘不免哀叹,「也是个苦命人啊。」
爹爹满脸担忧「他毕竟是朝廷钦犯——」
我何尝不知道,只是那个男人胁迫,他武功高强,我也没有法子。只能等秦瑜好了,就赶快让他离开,不牵连家里。
王小草倒是胆子大,见秦瑜相貌生得姣好,每天扒在床边看他,端茶倒水,嘘寒问暖,对我都没这么殷勤过。
但听说我脖子的勒痕是他搞得,瞬间脸一横不理他了。
「除了那张脸,啥也不是!」
至此后一个正眼也没给过秦瑜,害得我差点以为她要得斜眼病。
秦瑜醒后一言不发,也不吃饭,嘴唇干燥皲裂,连水也不喝一口。那男子不知从哪搜罗出许多好药来,他也不肯涂抹。眼内除了绝望沉寂,再瞧不出一丝神采。
我想起初次见面时他对我轻蔑的样子,虽然我不喜欢,但能知道他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像现在。
整日躺在那里,一句不吭,一声不发,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
有一回夜里我到院中打水,听见他的房内传出呜咽细弱的哭声,又死死地压抑着。白日我去看他,只看到了胳膊上满满的牙印和刀痕,腐肉翻烂,白骨清晰可见。
那男子看着只能干着急,求他振作精神,可他都丝毫不理睬。
我看他这幅样子就来气,「你知道我身边有多少人想要活着还求而不得?你现在这幅样子,除了亲者痛仇者快,又有什么意义?」
他不回答,照旧还是这幅死样,只是眼波微动。
隔天我去药铺,发现街上出现了很多官兵,我有些心虚,听见街边人讨论誉王府遭了贼,丢了一样很珍贵的东西,正满大街捉贼。
我不安心,赶忙跑回家,关紧院门,冲到秦瑜房内,见他正拿刀逼近一个被捆绑着的瞎眼女孩,那女孩不知发生了何时,惊恐地大叫,抖动身体。
京城谁不知道誉王的掌上明珠是个盲人,却生得怜人,早早被封为了郡主,受万千宠爱。
我遏制不住心中的怒气,直接上前扇了秦瑜一巴掌,夺过了刀。
「你疯了吗?你掳来誉王的女儿,想杀了她?之后呢?你知不知道此事一旦被发现,我全家都不能幸免于难。我好心救了你,你却想拉我全家去死!」
最后一句我是吼出来的,气血上涌,胸口剧烈起伏,我真恨不得再扇他一巴掌!
我的力气极大,秦瑜的脸边血丝涌现,他站了许久,眼眶的泪水顺着长长的羽睫落到地上,缓缓下跪,像个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我是想杀了她报仇,可我下不了手——我下不了手——」
他抬眸,求助地望向我,眸中的绝望、仇恨、希冀、无奈、悔恨全都交杂在一起,几近崩溃。
身后的郡主认出了他的声音,嗓音带了喜悦「是哥哥吗?」
带了无尽的忏悔,她颤着音,泣不成声「对不起,哥哥,对不起。爹爹他对你做了那些事,真的对不起。我自幼瞎了眼,只有你不嫌弃我,耐心地给我念书,陪伴我。如果你杀了会让你觉得好受点的话,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秦瑜听后更加压抑不住情绪,我上前抱住他,他紧紧依靠着我,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
傍晚,秦瑜让那男子将郡主送回了誉王府,见我正准备收拾行囊跑路,「你放心,敏儿不像她爹父亲,她不会害我的。」
虽是如此,我还是不能完全放心,若被誉王发现,这可是要被杀头的!可是天大地大,皆是朝廷的天下,我又能跑到哪去呢?
「我是不是很懦弱,很无能?」
他问我,「我杀不了她,不能给爹娘报仇。」
「你下不了手,是因为你知道郡主不是罪魁祸首,你不会害无辜之人。」
秦瑜眼眶含泪,撇过头去,擦干眼泪。
「你说的对,我不是誉王和皇帝,我会堂堂正正地去报仇!洗尽整个东宫和你姐姐的冤屈。」
8
这日过后秦瑜振作了许多,会帮着我做些家务。
我在文大夫这已经当了将近半年的学徒了,他是个活招牌,邻里街坊都信服,因着从前的底子,大多数外伤之治,我上手都很快。
邻里有些人一天到晚都在忙,没时间去药堂,夜晚便会来我这里看看,家里也常常备着些常用的药材。
能治的我就治了,治不了的就记下症状,第二日去药堂问文大夫。
「大爷,你这胃中泛酸得厉害,日后一定要按时吃饭,吃的时候得慢点,别赶!」
「我也不想啊——那些个送饭的,从来都不准时,有时忙着忙着也忘了。但要是不干活,那些个衙役能活活打死我!怎能不吃快点?」
刘大爷一脸胡子拉碴,虽已半百,皮肤却晒得黝黑,连眼睛也是枯黄得厉害。他一面答应,一面跟我商量「这个——药钱——」
「钱不是问题!」
他是被孙女强行压来的,「只要能治好就行。」她一脸着急地询问「可以根治吧?」
可以是可以,但这胃上的毛病大多跟习惯有关,若是不好好养着,再多的药也没用啊!
我如实告知,他孙女忍不住咒骂「县衙那些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这段时间又修什么筑粮台?连吃个饭的时间都不给!真真是些个chu生!他们难道就没有爹妈吗?」
这事我倒知道,据说是誉王提议的,说什么趁着丰年,各地都修个储粮仓,粮食自然由各地百姓均摊,据说这样能抵制灾年。
可实际上谁都清楚,这不过是朝廷又绞尽脑汁想出收实物税的法子,中间经手的那么多人,根本不会到我们手上。
我包了药,也没收他们的钱,女孩却上前来,塞给了我好一些捏得挖七扭八的纸钱,「姐姐,一定要用好药,钱管够的。」
她身上尸臭味明显,明显一天都去拉尸了,明明十二三岁的模样,脸上沧桑却渐起。
本来也就没几个钱,最终我还是没收。
送走二人,又有几人登门,都是些干活习惯养成的小病小灾,虽不是什么大事,但长年累月,也是棘手。
我长长打了个哈欠,回头见秦瑜正站在不远处,他呆呆地望向我,也不知在想什么。
爹爹这时却十分焦急,他说阿娘和小草下午去买布,到现在也没回来,他刚才去了趟布店,早就关门了,他在周边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见两人。
我自觉不妙,莫不是阿娘突然犯了病,认不清回来的路了。小草毕竟年幼,京城巷子多,弯弯绕绕的,她也未必记得住。
我和爹爹分头去找,找了大半宿,也没寻到,许久之后,小草才拎着大哭的阿娘回来。
阿娘哭得伤情,嘴里不住喊着「爹爹」,手上还拿着半串破碎的糖葫芦。
阿爹上前安抚,阿娘却突然大喊大叫起来,「你不是我爹爹,我爹呢?你们把我爹还给我!」
那糖葫芦落了地,碎了一地,阿娘却蹲到地下,捡起碎成渣渣的粉末,拼命往嘴里塞。
爹爹赶忙去拦,她吐了爹爹一手,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不断重复「你不是我爹爹,你不是我爹爹……」
前短时间文大夫给阿娘诊病,还说她的病情还挺稳定的,有根治的可能,怎么突然变成了这样?
爹爹哄了好久,才将阿娘哄起来吃饭睡觉。
我问小草,「怎么回事?」
「娘亲去买布,突然见到有个大娘卖糖葫芦,她见了后就到处乱跑,我拉不住她,陪她疯跑了好久,迷了路,问了好几人才走回来。」
「我知道了,好孩子,你快去吃饭吧。」
秦瑜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在一旁始终一言不发。晚上我给他的伤处上药,他面色犹豫,最终还是问了我,「你阿娘的病——」
「我阿娘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我叹了一口气,「那年外爷被征去干徭役挖矿,阿娘去送饭时,矿塌了,活活把外爷压死了。她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落下了阴影,自此后便得了这病。每次发病,都一个劲儿吵着找外爷。」
爹爹说,外爷以前总会攒钱给阿娘买糖葫芦,若没有那场意外,不知他现在是否现在还会给阿娘买?
我上完了药,转身离开,秦瑜茫然的语气在身后轻响,「世人都过得这般苦吗?」
「还好吧,但凡熬过去了,自然也就不苦了。」
「若熬不下去呢?」
「只要你想,终究会熬过去的。」
9
隔天一早我去喊秦瑜吃饭,却发现他早已离开,床铺都冷透了。
爹娘的生意越做越红火,我在药堂也每天脚不沾地。
这日几个军官闹哄哄地推开了人群闯了进来,扶进来了一个重伤男子,腐肉已经泛了白。
他见了我,眸眼一震。
师傅出门巡诊去了,铺子里就我一个。我上前查看伤势,刀伤很深,里面甚至还有残刀的碎片。
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严重的伤口,心里不免发憷,将残刀一点点从血肉挑出时,温热的鲜血甚至溅到我脸上。
「再忍忍很快就好了!」
我安慰他,其实也在鼓励自己。
切除腐肉时我要给他用麻沸散,却被他拒绝,「姑娘就动手吧。」
缝合伤口时他的胸口上下起伏,汗滴直流,死命地捏着膝盖,五指泛白,全身的肌肉忍不住痉挛。这还不是最棘手的,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旧伤叠新伤,挖七扭八地四散开来,稍微不小心便会牵扯到旧伤裂开,所以格外费神。
抬眸见他忍得青筋暴起,也闷哼不发一声。
倒是个狠角色。
包扎好后我不免长抒了口气,如释重负。
配好活血化瘀的药后,我叮嘱他「记住!不能吃刺激辛辣的食物,尽量也别吃荤腥,更不能喝酒。」
行伍之人大多嗜酒如命,故而我特意叮嘱了这一点。
说完后他却迟迟不走,我正要去外厅看看其他人,一道视线却在身后紧紧跟随。
我转身,撞入了一双暗沉的瞳眸,心沉了一下。
「已经好了,将军回去静养就行了。」
「你不认得我了?」
他的声音很淡,很轻,隐隐带着失而复得的欣喜。
「你——你是严家小哥?」
他嘴角微弯,眸中点点星光,冲我点了点头。
没想到我们竟然还能再见,我颇有些手足无措,「你——」
我想说请他去家里吃饭,还没说出口,门外的一个士兵便冲了进来,下跪唤他「将军」,凑到他耳边说了些什么,果然下一秒听严裴惋惜道「不了,我今夜还有事。」
我有些低落,好不容易故友相逢,自然想多聚聚。
「小花,其实我的手艺也很不错。我如今住在京都南安街尽头数起的第三个院子里。」
「啊?」
我不知其意,他见了,垂眸浅笑,缓步上前,与我对视。
我这才发现自己只到他的肩膀,他微微弯了弯腰,用清晰低沉的声线娓娓道来「我说,见到了小花,真的很高兴。」
我还没反应过来,伴随着一声头顶的轻笑,他已转身离开。
因为这句话,我内心的乌云一扫而空甜意涌上心头。
10
我朝规矩,凡驻守京畿之外的亲王每五年进京述职,觐见皇帝。
驻扎西北的南安王也在其中,据说他有一位样貌不俗的女儿,堪比西子,更甚貂蝉。
有许多文人骚客皆为她提笔作诗,其中文章,不下千万,到京途中,男女们拥挤一团,争相观看。
此次跟南安王进京的还有一位所向披靡的常胜将军,战无不胜,但凡他所守之地,北狄人从不敢进犯。南安王很是重用,此次进京,皇帝也大加赞赏,已赏了骠骑将军一职。
「祁连山脉连绵不绝,常年大雪封山,白茫一片,不见天日。但一到春夏季节,山上雪水消融,蕴养了几百里丰美水草,不知养活了多少人畜。那里更是我朝太祖皇帝的故土,昔日打天下时因多年战乱,我朝微弱,让蛮子活活抢了去,太祖思虑至此,这才郁郁寡欢。我朝昔日百姓也深受奴役,不曾想,今朝竟出了个神将,长驱直入,打得北边的蛮子落花流水,屁滚尿流,洗刷了昔日之耻!击退了我朝孱弱之势!果真是天佑我大盛!」
说及此,说书的大爷不免泪啼连连,一番声情并茂的讲述,令他喝了整整两大盆水才结束。底下一片连连叫好,讲些八卦逸闻。
「这严将军不仅骁勇,长得也是一表人才。据说这南安王可是把他当亲儿子养,还想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呢!」
「那可是天仙般的人啊!一个行伍出生的无名之辈,拿了把破刀就翻了身,我上我也行!」
平日最爱吹嘘的刘二牛忿忿不平。
周围人一顿狂怼,「你怕是上了战场,蛮子往那一站,刀还没拿稳就吓尿了。」
众人哄笑一片,我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我是真没想到,严家小哥如今竟如此厉害。严姐姐若是泉下有知,见此也能放下心来了吧。
来问诊看病的人多,我每日都很忙,回家时,天早已经黑了。
还没进门便听到了里面说说笑笑的声音,很是愉悦。
「那些个蛮子整日与牛羊为伍,身上膻味极重,轻易不敢靠近。前几年我做探子,深入漠北,住在他们那个毡帐里,那满屋的浓奶味熏得我头疼,差点儿呼吸不上来。」
进了门,严裴不知何时来的,正和阿爹阿娘一块喝茶说笑,不知说了什么,三人皆喜笑颜开,连王小草都笑得直不起腰来。
我刚进来,就撞进了他那含笑的瞳眸中,他的神色亮了亮,言语中的期盼毫不掩饰,「你可终于回来了。」
「小花你可回来了,我去热热饭菜,再提两壶酒,咱们好好喝一杯。」
「他不能喝酒!」
我的关心溢于言表,连阿爹都一愣。我继而慌张解释「他有伤,不能喝。」
吃饭过程中,阿娘一直在给他夹菜,「你看看都晒成啥样了?早些年还是个白白净净的小白脸呢!这些年必然吃了不少苦,多吃点。」
我偏头,侧眼看他,发现他确实黑了不少,下颌角凌厉,眉眼更是添了十足十的英气。
想起那日他一身的伤痕,确实骇人。
吃完饭后爹娘亲自送他出门,我一直陪着他走到小巷外。他身形板直,脚步声很轻,要不细听,根本察觉不到。
我俩并立而行,相对无言。
临分别之际我叮嘱他,「你的伤口差不多该到拆线的时候了,明天记得过来一趟。」
「好。」
纵使黑夜沉沉,我也能感到他眼中迸发的暖意。
我离开后,走到巷尾时竟然发现他还站在那,静静注视着我。
这让我莫名有了一种安心。
第二日他来时,已至傍晚,脸色有些苍白。
我带他到了内室,他的伤口多,容易发炎,难以根治。
我心中疑惑,他不是将领吗?怎么身上的伤口比那些小兵都多?
「我初时做先锋,若不第一个冲到敌人面前,身后的弟兄会怕。」
「难道你不怕吗?」
我下意识反问,他眸色黯了黯,似乎没想到我会这样问他。
「你怎么会入了军呢?」
「为了躲避差役的追杀,我那时加入了黄巾军,后被朝廷降服,我就逃到了西北,谋求生路。」
黄巾军里大多都是被迫失了土地造反的农民。
他那时不过十四五岁,手上没有银钱,我们县城又偏海,一路风餐露宿,行至渺远的西北,又在那里从一个小兵做起,不知当先锋时挡了多少刀,才能走到今天的位置?
我心中有些踌躇,又赞叹他的心大,「你是朝廷逃犯的这件事怎么能跟我说呢?你就不怕我举发你?」
若如此前途功名可就全完了!
「你会吗?」
虽是疑问,言语却坦诚,带着十分笃定。
我不会。
「但凡你想知道的事,我都不会瞒你。」
他的话令我心里一暖。
我与他多年未见,他却还能对我毫不隐瞒,可见是真心信我,信我的品性。这种被完全信任的感觉使我的内心充盈了许多。
「你呢?这么多年还好吗?」
「我挺好的。」
这些年,师傅带着我,衣食不愁,行医配药,早已能独当一面,虽然忙得停不下来,但很是充实,也很有意义。
「王小花,你出来!」
师傅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厉声唤我。他看上去很不高兴,「在那磨蹭什么,刘婶娘过来了,除了你,她不肯让别人治,赶快过去。」
「哦。」
师傅虽然年纪大了,但生起气来十分吓人,我不敢违逆。
「日后你的伤,我来治。」
他冲着严裴十分不满地说,又唤文勤小哥过来配药。
他是师傅唯一的儿子,师傅严厉,乃是典型的虎父,稍不小心便是一顿毒打。
文小哥怕得要死,他赶忙过来,私下却对着我吐了吐舌头,凑到我耳边小声嘀咕,「今日老头子也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瞅他那驴脸,都快拉到坑洼地里了。」
我被逗笑,抬眸却对上严裴那双幽暗的瞳眸,心顿时沉了一下,无端感到一股压迫。
11
最近街头巷尾传得纷纷扬扬的都是誉王欲认严裴为义子的事,偏偏还被严裴拒绝了!
听说誉王发了大火,更是不许其女再与他的往来,不许严裴上门。
大家众说纷纭,有骂严裴傻的,有说他不知感恩的,也有说他负心的,反正各有不一。
这日,我起了个大早,又向师傅告了一日假,做了些糯米糕,带了两瓶酒和一些纸钱,一大早去了严裴的府邸。
我刚一到,一个少年便兴高采烈地迎面而来,见我陌生,竟委屈道「小花姐,你不认得我了?」
我仔细辨认了一番才认出,「你是张晨?」
「自然是啊!」他脚步轻快,带着我走入正厅。
闲聊中我才知道,张二哥哥已经再娶,继母人还算不错,但他自觉多余,不喜在家多呆。那时严裴已在西北闯出名当,他便自请前去西北,跟着学本事。
「说来也是巧,小舅舅之前来信,次次都会提到小花姐,听闻你不在县城了,到了京城后也是多番打听,但始终没有消息。没想到那天他和士兵抓逆贼,负伤去瞧了个病,你们就遇到了。这可不是天定的缘分?」
他格外咬重了缘分二字,边说边倒了杯热茶给我,「姐姐来是因为今日是阿娘的忌日吧。」
「我们原是今天一早就去祭拜的,可陛下突然宣了小舅舅进宫,说是中午要办什么宴会?宫里的规矩,得提早进宫,估摸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姐姐就且先等等。」
我环顾四周,这里远没有我想得那么显赫,府里也没有奴仆随从。简单的一个小院,三四间小屋。
京城官员众多,我行医问诊,时常登门,各个显赫,家中仆人随从无数,如他这般位置,还能如此简朴的,倒是少见。
严裴回来时差不多到了戌正,他从马车上下来,还有几个官员下来相送。
「你好歹如今也是朝廷里的四品大员,怎么府邸这般寒酸?」
「我不喜人多,只有我和故姐之子,两个糙汉,自然也费不上什么。多省点钱,将来总要把我和他两人娶媳妇的钱攒出来才是!」
「你啊——」一旁的人捏着胡子假笑,「你如今前途似锦,又是御前的红人,不知多少人家挤破了头想与你结亲,此话不是笑掉大牙。哪家的姑娘如此不识好歹,还敢嫌你寒酸?」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我是怕她真瞧不上我!」
我听见严裴自嘲一笑,周围人又一顿客套后马车声渐远。
如今天色已晚,林哥儿去温习功课了,所以严裴进来时只有我一个在前厅,他见了我,脚步停顿,微微偏了偏头,似乎没想到我会在此。
一见他,我下意识站了起来。他脚步踉跄,我前去搀扶,酒气扑面而来。
我皱起眉头,「你的伤口还没好全,怎么能喝酒呢?」
「我若不喝酒,那群老家伙哪里儿能放得过我?」
「那你坐下,我看看。」
他脸色红润,闻言乖乖点了点头,倒像是一个听话的羊羔,任我摆布。
伤口在胸口,天色暗沉,我便拿着油灯在一旁照亮,之前拆缝的伤口差不多已经痊愈,只是疤痕难消,在幽暗的黄灯下,影影绰绰。
还好没什么大碍,我不由松了一口气。
稍微往上,我见他的喉咙滚了滚。
猛然,脑海里蹦出了姐姐从前压在枕头底下的那些男女衣衫不整交缠在一起的画面。
我心虚地抬眼,却发现他一直注视着我,我慌了神,无措抬头,撞到了他的下巴,油灯也啪嗒一下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
「你在想什么?」他略带醉意的嗓音里带了几分不安,「可是这些伤痕骇人,你被吓到了?」
「我是大夫,怎么会被这些东西吓到呢?」
「所以——你并不在意这些对吗?」
他这话问得小心,我的脸却烧得厉害,连连摆手,「不在意不在意。」
我语无伦次,赶忙转移话题,「今日是严姐姐的忌日,我来是想着和你们一同为她烧个香,拜祭一番的。对了,我还做了糯米糕,严姐姐最喜欢吃了。」
「所以你是因为姐姐喜欢,所以那时才想着给我递糯米糕的?」
「你们是姐弟,口味自然应该差不多。严姐姐对我好,你是她的弟弟,我自然也该对你好些。」
严裴捏起一块浅尝了一下,眼皮微掀,看似漫不经心,「那我还真是沾了姐姐的光了。」
这话总感觉有些奇怪。
烧纸的时候,张晨响当当地嗑了三个响头。
「阿娘,孩儿已经长大,可以独当一面了。儿会努力读书,将来回县城做个县官或典史。当初那个狗县令放任凶手逍遥法外,让您含冤而亡。儿子立志,做官之后绝不会在我手下有冤假错案。请您保佑儿子,一定可以实现心中之愿。」
掷地有声,他眸中的坚定显而易见。
严裴只是劳累地说了一句,「阿姐,我想你了。」
眼前烟雾缭绕,焚香入鼻,我并不觉得呛鼻,久违的气味反而熟悉。
姐姐的身上,一直都有这个味道。
她也死得冤枉,不知她在地府,会不会怪我到现在也没能为她报仇,替她平怨?
祭拜过后,严裴做饭,我原也想帮忙,他却说「那日已经白吃了你一顿了,今日还是我来吧。」
我很是不好意思。
那日他来拜访时还带了普洱茶和西北的特产,那些在市价上可不便宜。
阿爹爱喝茶,对其爱不释手,但又舍不得喝,每天放在架子上,每天抬头仰望。
日后严裴若成婚,我可得包个大大的红包给他,还了这些才是。
思及此,我心里竟有些发堵,闷闷地不舒服。
「我俩平日的饭菜,只为入口,你恐怕吃不大惯。」
张晨吃饭途中一直在喝水,「小舅舅你今日做菜怎么这么咸?」
我倒是觉得挺好,姐姐向来吃盐都重,我跟着她吃习惯了,这些饭菜倒是很符合我的口味。
严裴很是没好气,「那你多塞两口米饭不就行了!」
吃完了饭,晨哥儿继续去学习,我拿出了包袱里的海棠金簪递给了严裴。
这是严姐姐的心爱之物,如今自然该物归原主。
「其实那时严姐姐根本就没有——」
「我知道。」
严裴接过簪子,与我对视。
「你知道?」
他笑道,「小花,你学得实在不像。」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戳穿我?」
「那你为什么又想装作姐姐的样子来安慰我呢?」
「因为你没有见到严姐姐最后一面,我不想你那么难受。」
「那我也是如此。我想靠靠你,稍微靠一会儿而已。除了你,别人都不行。」
不知为何,漫天的委屈涌上心头「其实不只是为了你,我也想再见见严姐姐。可她没有回来,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就像姐姐一样——
她们永远回不来了。
我曾经以为这世上真的能逆天改命。
可她们死后我才明白,死了就是死了,无论做什么她们都不会回来了。
我咬着嘴唇,不至于让自己如此难堪。可眼前早已染了雾气,温湿一片。
严裴上前抱住我,他扶上我的额头,轻抚着我那颤抖不止的身体,我再也控制不住,捏着他的衣服哭出声来。
他始终支撑着我,见我心绪平稳下来,用粗粝的手指一点点抹掉我脸上糊成一片的眼泪,一点点揭开了我眼前的迷雾。
他缓缓开口,「小花,能告诉你,你的腿是怎么伤的吗?」
我没什么好瞒他的,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他周遭的温度越来越冷,眼底的寒气和杀意也逐渐渗出。
沉寂片刻后他问我,伴随着无法压制的心疼,「很疼吧。」
「我的腿早就不疼了。」
只是每到秋冬季,右腿的筋骨还是隐隐发颤发麻。
「你信我,我一定会给你报仇的。」
我望向他,能清晰看到他眼底的承诺和恨意,摇了摇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我自己的仇,我自己报。」
第四部分:结尾
1
今年冬日并没有太多寒气,日子过得快,没几天便到了新年。
阿爹和阿娘起了一大早开始准备食材,差不到了中午才做好,足足有七八个菜,什么酱猪蹄、猪皮冻、凉拌猪肝……等等。
两人好客,又喜欢热闹,便请了街坊四邻的人一块过来吃饭,师傅父子,严裴和张晨也过来拜年,大家大碗吃肉,大碗喝酒,说说笑笑的,过得倒是愉快。
晚上王小草非要闹着看舞狮、逛灯会,阿爹说正好,让我们几个小的好好出去玩玩。
出了家门,我不由长呼了一口气。
严裴发笑,「呛着了?」
我苦笑出声,「是啊~」
男人们爱喝酒,划拳吆喝,一声盖过一声,喝醉了酒大吐,能不熏得慌?吵得慌?
一想到等会儿回家要收拾那么一大堆烂摊子,不由心累啊!
严裴始终含笑看着我,王小草见什么都稀奇,到处瞎跑,张晨倒也不厌烦,陪着她一一疯玩。
刚走了没一会儿,文勤喘着大气追了上来,「小花,老头子要你和我陪他回药铺一趟。」
「做什么?」
「好像是有笔大买卖,明早就要,老头子喝醉了,让咱俩去拣药,要不来不及。」
「现在?大过年的?」
严裴意味深长地询问,「我跟着你们同去」
「你逛你的,不用管我。」
「不!我一定要去,去了也能帮你分担分担。」
他挑眉冷冰冰地看着文勤小哥,话语里颇有些不讲理的意气。
文勤小哥性子大咧,十分健谈,是个顺风耳,但凡十里八巷的什么八卦逸闻,他都一清二楚,拉着我说个没完。
文勤说得兴起, 叭叭说个不停,我只能顾着他,和他搭腔说话,严裴则就在一旁拣药,一声不吭。
偏偏他识药不清,把药分错了类,「不对不对,那个是黄芪,不是前胡。」
文勤十分热心地上前教他辨认,「哎呀,你怎么这么笨啊!二者还是很不同的,黄芪的气味很特别的,你闻。」
严裴很不情愿瞥了他一眼,分对了药。过了好一会儿,他带着闷哼的嗓音,幽怨的语气向我发问「你怎么有那么多话跟他说?」
这指责来的莫名其妙,我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不由回怼,「那你到倒是说话呀!」
严裴冷了脸,更不开口了。
「我听说花满楼的花魁柳茗沅最近不接客了?她可是誉王世子的心头好,最近老闹呢!王妈妈前两日火急火燎地接你过去看病,到底是怎么了?」
「你是知道她们的。白日里昏沉不起,夜晚载歌载舞,陪酒玩闹的。所有都跟正常人反着来,身体能好到哪去儿?她最近精神还有些失常,记忆不好,时常忙了这头忘了那头。」
「唉~说到底,咱们这药不过是个缓解。那些姑娘若不离开花满楼,这病定然好不了,只会越来越严重,最终被耗尽气血,当真可怜!」
文勤小哥说的不错。
这世上有许多赚钱的营生都是这般催人短命的,我们作为医者,最是无可奈何。
我们医得了人,却终究医不了世。
好不容易将所有药材分拣完,师傅这时吃了酒回来,一见严裴立马冷了脸,「文勤你给我过来!」
师傅很是没好气,「小花你回去吧。」
我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还不算太晚,若是快些爬到灵宝寺山头,没准还能看到满城的烟花呢!
我兴高采烈地拉着严裴出来,刚出来没多久,我就发现自己的钱袋放到药房没拿,便回去取。
「你这个榆木脑袋,我让你陪着小花,你还真以为是拣药呢!」
「要不然呢?」
师傅气得直跺脚,「老子要被你蠢死了!小花这么好,你再不着急,她就要被别人拐跑了!」
我下意识瞥了一眼严裴,有点尴尬。
文勤小哥其实不大喜欢医术,他反而对武行感兴趣,但师傅一直想他继承自己的衣钵,眼见无望,便希望我嫁给他。
一来是想让我这个残废之人得一依靠,二来也是希望我接手医馆,使家族衣钵得以传承。
「爹,且不说我只把小花当作妹妹,更何况,她终究残了一条腿,我还不至于沦落到这个份上吧?」
脑海轰隆一声,后面的话逐渐模糊,我已然听不进去了。
感受到严裴的视线始终注视着我,我不敢看他,全然没了玩闹的心思,忍住泪水,左顾右盼地推脱,「我有些不舒服,昨夜守了岁,许是伤了风寒,我就先回去睡了。」
我也不管他回不回答,正要转身离开之际,他突然拉住我胳膊,不顾我意愿,一路强行将我带到了灵宝寺的高塔之上。
到了地方,我止不住弯腰大口喘气,他却一点事儿都没有。
真不愧是行伍之人,体力就是好。
短暂的沉寂后,空中突然一声轰鸣炸响。
万千烟树喷涌而上,似翻涌的海面,袭起了一层又一层汹涌的海浪,仿佛一副绝妙无二的画作完全在我面前展开,充盈了我眼睛的每一寸。
漫天的金烟足足在我耳畔轰炸了整整一刻钟,似乎这一场烟花,本就是为我而绽放的。
结束后,一团又一团的烟云在夜空中慢慢流动,逐渐卷在一起,如盘龙般断断续续地游向远方。
我静静地注视着,长抒了一口气,纯净的空气侵入肺腑,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和舒心。
「还难过吗?」
我摇了摇头。
其实文勤说的也不错,世人趋利避害,实在寻常。
我这个样子,纵然我自己走了出来,可我始终无法改变这世人对我的偏见。寻常男子,又怎么会选择我呢?
我还没有那么强大,接受那些本不该由我承担的侮辱嘲讽。
但没关系,一辈子不嫁人,也表示自己不会永远困在一方的狭小之所,可以尽情实现心中之治,救人扶世。
如此一生,不是更有意义,更畅快吗?
「我是个寻常男子。」
「啊?」
方才声音太烈,我到现在都有些耳鸣。
严裴郑重其事地望着我,一字一字认真道「我说——我是一个寻常男子,我喜欢小花,很喜欢很喜欢。」
「小花,你喜欢我吗?愿意同我共度此生吗?」
2
他瞳孔里毫不掩饰的爱意翻涌而上,喷涌而出,我的心跳动不止,连呼吸都变得急促。
我没有回答,而是避开了他的眼神,转身落荒而逃。
我是喜欢严裴的,这是毋庸置疑的。
但我的样貌不过尔尔,地位与他更是天壤之别。
我不敢赌,赌他为了这一时的喜欢能坚持多久?
他说的喜欢,到底是因一时的怜悯还是真心欣赏?
我不敢确定。
若是怜悯,我不从不需要别人的可怜。
既然如此,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这一切生根发芽。
那日后我一直躲着他,每天都尽量让自己处在忙碌的状态,不再想东想西。
可是这日深夜,严裴深夜翻墙进来找我,血腥味直灌鼻腔。
「你受伤了?」
我惊醒后,担忧上前,急忙检查,谁知他竟打趣道「我还以为你真不在意我了?」
这话说的揶揄味十足,自然什么事都没有。
我生了气,让他离开,他却拦住了我,撇去了所有的不正经「小花你得帮我治一个人,这个人只有你才能治。」
我带了药箱,跟着他弯弯绕绕好久,才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院里,床上躺着一个嘴唇惨白的少年,凑近一看,竟然是秦瑜!
我压下心中的疑惑,急忙探查伤口,箭口离心脏不过一寸之距。
这还不是最棘手的,他伤口引起发炎,高烧滚烫,竟勾出了一股正在蓄势待发的毒。
我先下针抑毒,毒性完全控制后才开始疗伤,切割腐肉时他浑身痉挛,因为疼痛不得已清醒,看到我的一瞬张大了眼睛,他有些不敢相信「小——花?」
「是我。殿下,你忍一忍,忍过去就好了。」
他嘴唇颤动,我凑过去听到他说,「能再见到你,真好。」
他疼昏了过去,高烧终于褪尽后,我准备去请师傅。
秦瑜体内的毒我解不了,只有请他来救治。
严裴却拦住了我,神色颇为凝重,「他体内的不是毒,是蛊,是蛇蛊。」
他见我不解,向我道明原委。
原来之前秦瑜离开,是去了西北寻求支持。南安王盘踞西北,又兵力雄厚,且因多年的不得志,对朝廷颇有怨念。
秦瑜假意恭顺,南安王心怀不轨,自然愿意支持他,但他的目的却是想通过秦瑜这个曾经正统的太子血脉达到控制朝廷的目的,所以为了让他听话,便种了蛊。
秦瑜与虎谋皮,筹谋多年,此次前来,便是准备除了誉王和皇帝,报昔日之仇。
「皇帝多疑,昔日屠杀太子,今又欲对藩王下手,放纵谄媚奸臣当道,忠诚良将无出路可寻。誉王无能愚蠢,纵容田候屠宰百姓,纵情享乐,纵欲妄为。南安王狼子野心,无论他们谁赢,这天下都会陷入一片血泊。只有秦瑜,他有勇有谋,心怀万民,只有他做这个皇帝,天下百姓才能有安稳日子。」
「所以你效忠的根本不是南安王,自始至终都是皇太孙殿下?你要保他做名副其实的天子?」
信息一下涌入,我脑子很乱。
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这是谋反!
此事不成,诛灭九族!
而且就算如他所说,南安王杀了誉王和皇帝,可秦瑜终究也不过是南安王的一个傀儡,南安王扶持他当皇帝,也只是为了日后更好地逼他禅位。
南安王重权在握,心狠手辣,若他发现了严裴他们的图谋,又会如何?
「小花,我知道这条路艰难,但我既然选了,便不会后悔。今夜的事绝不能透漏给旁人。我知道你一直在躲我,这几日我也仔细想明白了,我走的是一条极险的路,胜的机会渺茫,实在不该拉你入这旋涡。日后我不会再去找你。」
「不!」
自再见严裴后,我总是垂头,不敢直视他,但这次却仰起了头,直直地望向他,脱口而出「我是个大夫。治病救人是本份。我一定会治好皇太孙殿下。」
严裴没想到我会给出这个答案,凝然向我保证「你放心,我绝不让你还有你的家人受到任何伤害。」
隔天我送药时竟然碰到了王瑾堂哥。
他见了我,只有稍纵即逝的惊愕,但很快就了然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身穿便服的官员,门口守着的赫然便是那时的冷面男子。
严裴和我进去时,很多人都将探究的眼神放在我身上,多有防备。
秦瑜淡然抬眼,打消了众人的疑虑「无妨,她是自己人。」
周围人这才放下心来。
「这次殿下重伤,已经查明了是誉王的手笔了。」
秦瑜冷笑,「看来我的好皇叔终于坐不住了。」
他早已褪去了曾经青涩的面容,眸中带了透骨的寒意。
王瑾道,「既然他都自掘坟墓了,我们就再添一把火,只要除掉誉王,当今陛下不过如待宰的羔羊,纸老虎罢了。」
「如何再添?」
「如今寒冬已过,春汛将至,若誉王的人贪了修堤的银子,毁坏堤坝,黄龙震怒,发了洪水——」
「不行!」严裴激烈反驳,「若如此,黄河沿岸的几个大省都无法避免,那可是几十万条百姓的性命!」
「只有如此,黄河两岸的百姓才会兴起无法压制的暴乱,殿下再趁此机会前去赈灾拉拢,届时必然会得到巨大的民望,天下百姓都会跟随殿下反抗朝廷,逼着皇帝杀了誉王。殿下有了名望,称帝后也不会完全受制于南安王。」
「这确实是最妙的法子。」四周的有些老臣竟真的表示赞同,只有严裴坚决反对「若我们做了此事,与皇帝、誉王、南安王何异?我们究竟是为了这江山,还是为了这江山之上活的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集到秦瑜身上,他垂头,面色凝重,沉默许久后才给出答复。
「严将军说的对,若我的称帝之路,是以国朝几十万条血躯造就的,这条路我宁可不走!」
王瑾放松下来,释然一笑,「殿下果然仁善,可成天下之主。」
「你在试探我?」
他并不掩饰,「殿下不要怪臣,臣总要知道您值不值得我们这些人为您赔上一条命?」
「好一个多智守义的王瑾啊!」
这么半天,我终于搞明白了他们在说什么。
见秦瑜喝了药,我下跪行礼,说出了心中早已萌发多时的想法,「民女可做引子,助殿下成事。」
「当年的誉王陷害东宫的巫蛊之案,民女是唯一的证人。民女愿敲登闻鼓,告御状,将此事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众人皆是一愣,王瑾沉默半刻后说道「此法确实可行。」
「皇帝最忌惮皇子有野心。誉王日渐强大,若将此罪做实,便是图谋帝位,加之前几日伤害殿下的那些暴民中有不少誉王的手笔。若是让皇帝查明了这些,以他多疑的性格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他想取而代之?若二人自相残杀,我们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即可。」
王瑾清晰地分析利弊,严裴却断然拒绝,「不行!」
他将我拉起来,「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朝先祖规定,为防百姓无理取闹,恣意生事,敲登闻鼓告御状之人,不仅要受牢狱的一半刑罚,还要经受赤膊滚钉之痛,方能陈冤。
其实这个想法早就在我心里扎了根。只是那时我自觉微弱,无权无势,朝廷许多人都是誉王的爪牙,我不敢轻举妄动。
但这些年我借着行医之便,走遍大街小巷,多去花满楼医治,收集了誉王及其爪牙欺压百姓、侵占田产、纵容奸贼各种证据,已然记录成账。
前不久乔家公子莫名横死,二丫将他的亲笔认罪书寄给了我,里面事无巨细地写明了当年的真相。
现在终于有了一个机会,借着暴民舆情之乱,又有皇太孙和南安王相助,终于有一个可以还姐姐清白的机会,我怎能不抓住?
「师傅蒙冤,徒弟昭雪,天经地义。」
这是目前最简单、最省力的法子了。
严裴不顾众人的视线,强行将我拉我出来,他的力气很大,我挣不脱,因为腿脚不便,我差点儿扳倒。他注意到后连忙扶住我,眼中难免懊恼。
但他语气还是十分强硬,「我就不该带你到这来。你现在回家去,就当从未见过我们,忘了这一切。」
「难道也要忘了你吗?」
「你——」
他被我的话噎住,厉言放声,但语气却始终没法完全硬起来,「王小花,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很严肃地认真道「严裴,我也没有在开玩笑。」
「你当真明白那些刑罚的厉害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我的右腿,姐姐的命皆丧在那里?没有人比我更清楚那是什么样的地方。
「可是这世上没有不付出代价便能不劳而获的完美之事。」
姐姐的恩,她生前我未报答,但她的仇,死后我必须要报。要不然将来到了地底下,我该又有何面目面对她?
我向来执拗,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想法。
严裴看出了我眼中的固执和坚守,静默良久,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无奈,用命令的语气对着我一字一字咬重,「既然如此,我会尽力去帮你。但有一件事,王小花,你必须要捱住,必须要活下来!因为你是我严裴此生唯一认定的人,你对来说是最重要的人。此事过后我会上门提亲,你若不愿——」
「我愿意!」
我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语,坚定地上前走向他,「可我提前说好了,我不是个大方的人,既然是你要娶我的,三媒六娉不仅不能少,还要对我好。你要是敢负我,到了地府我也不放过你!」
严裴眼中除了我,不带有一丝杂质,释然一笑「求之不得。」
3
王瑾晚上提了两只鸡上门来拜访。
我们两家一直闹得都有些不愉快,我没想到他还主动前来。
其实这些年,他的事我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
同上京的那一年科举他大放异彩,位至探花,而他身上最有争议的一件事莫过于大义灭亲。
他刚任职时,出任京城郊外的一个府尹,将家人接了过来。
那时一户富贵人家的老爷殴打抢占家仆之妻,大伯私下收受贿赂,趁他不备,假传命令,闹出了人命。
王瑾知道后亲笔写下认罪书,自请革职,大伯也因此入了狱,差点儿丢了命。
若不是当时的吏部尚书很是赏识他,一力在陛下面前作保,他也难逃连带之罪,自此后便被贬到了西北穷苦之地当县令。
大伯重伤出狱,王瑾欲带其去西北安家,他却不肯,觉得那里山多人穷,又觉得王瑾薄情寡恩,忘恩负义,竟私下大肆宣扬王瑾是个不男不女的人妖。
皇帝听闻后震怒异常,觉得骇人听闻,差点儿要了王瑾的命。
也幸亏他差事当得好,京郊外的百姓聚集为他求亲,皇帝念及民意,才放了他。
王瑾跟大伯断绝了关系,孤身一人前往西北,竟不废一兵一卒,收拾了常年在县城称霸的土匪恶霸,护佑了一方百姓,保证了边境安稳。
「我这样的身份,若不是皇太孙作保扶持,我永远不可能再回中枢。那时西境瘟疫肆行,他不惧安危,深入贫民窟,与我ri夜照顾。他这样的上位者,能如此爱民的,十分少见了。所以我愿意效忠他。」
「当年你问我,我读书的志向,我现在可以告诉了你了,辅佐明主,护佑万民,不论我是男是女,这都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比起前几年,他确实黑了很多,眉眼中女子的特征越来越明显,说话声音也似蒙了一层灰,没有男子的锋利,却内里透着一股刚强,更多了几分从容。
当年的事闹得满城风云,无论走到何处,人人皆在嘲笑,当成吃饭喝茶的笑柄。
想必他这些年来背着这些前行,也是十分艰难。
爹爹对大伯还是有些感情,便问起他的境况,我们这才知道,大伯回了县城之后复了赌,开了些不干不净作坊,造孽害人,大伯母心寒便去了西北找王瑾,他则被讨债的人活活打死。
「我估摸着爷爷并不想见他,我便将他葬到了佛寺附近,算作赎罪了。」
说着这些,不免有些唏嘘,爹爹也沉默了良久,毕竟他们是亲兄弟,他不忍心。
王瑾离去时,转过头来问我,「小花,你真的想好了?」
我知道他说得是什么,点了点头。
「你倒是不怕死,也执拗得厉害!」
他微微摇了摇头,对我郑重道「严裴和我做的事很危险,只有万分之一的把握。你跟着他,很危险。等此事过去,我可以找个读书人或者好营生的男子,护你一辈子的。」
「我为什么非要一个男子永远护着我呢?」
我不解,「我之所以选择这条路,并不是因为严裴。我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可不代表我不懂治世之道。我愿意跟随你们,走这条险路。那是因为一个仁善的君主是天下万民的希望,也是我的。从前我没有选择,但如今我可以像你们一样扶持内心认可、不只把我们当成奴才的仁智君主,我为什么要都在旁人身后,不尽一份力呢?」
「为什么你们可以迎难而上,而我就要一辈子被人保护?你要瞧不起我,就直说!」
我说话向来直,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王瑾自嘲一笑,随后向我道歉「是我错了。小花,我不给你找男人了,但日后若严裴敢对你不好,我绝不放过他。」
4
景春四十四年,皇帝出宫到京郊打猎,平民王小花,也就是我敲登闻鼓,拦街状告誉王十大罪状,其中以五年前的东宫巫蛊案最为匪夷所思,令朝野震怒。
当年之事致使东宫几百人负了黄泉。据说当年尸身太多,堵塞了下河道,血泊一片。
皇帝本不想理会,多亏了誉王那一呼百应的臭名声,大多京城百姓都受他欺压,有许多人替我求情,为我造势,将事情越闹越大。
南安王和秦瑜按照计划,利用民怨,一步步引导,直指誉王的野心。
其实皇帝早有戒心,忌惮誉王如今在京城的势力,才会扶持常年在西北驻守的南安王,现下证据确凿,自不必留情,极大地削弱了他的势力,贬出京城。
可誉王却心有不甘,竟在属地造反,直逼朝廷。严裴奉命平叛,他是抵御西北野蛮子的常胜将军,誉王常年养尊处优的步兵自然一击即溃。
他这一倒台,其与党羽这么多年丧尽天良、横征暴敛、欺压百姓的冤情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
许多不怕死的人也跟着我一同上告。一时之间,京都府尹的大门都快被踏破了。
誉王最终被判全族秋后问斩,秦瑜说服了南安王,在皇帝面前进言,饶过其女眷和无辜的下人,只是其余的人,尤其是京城乔家意图造反的人皆死罪难逃。
太子的冤情终于昭雪,有人说,这是太子之子浴血归来,在为亲生父亲报怨雪耻。
无论如何,姐姐的冤情被洗净了,多年的心愿终于了了,心中难得畅快。
我在刑部大牢走了一趟,在床上躺了十几天。
严裴之前答应了我,将阿爹阿娘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不受牵连。所以等我出狱后,他们才知道这一切。
见我奄奄一息的模样,气得爹爹直接打了严裴一巴掌,差点儿赶出了家门。
其实我的伤只是看起来骇人罢了,牢里的事严裴和王瑾都安排好了,除了滚钢钉是要当着皇帝的面不能作假,其余皆是虚的。
他们还买通了狱卒,每日会运进药材,保我平安。
纵然如此,爹爹还是对严裴和王瑾没什么好气,「她这么胡闹,你们就这么由着!我不管那些杂七杂八的,我闺女有什么事,我跟你们拼命!」
师傅每日都会过来看看我的伤势,伤好得挺快的,这么多年我也难得偷闲,每天睡到日上三竿。
这日差不多到了正午,我才悠悠转醒,却赖床不肯起来,翻身面对里床,觉得口渴,就叫王小草给我倒一杯茶。
茶杯递到了眼前,顺着捏茶杯的手,我看到了秦瑜,他正含笑看我。
吓得我茶杯没拿稳,茶水一歪,全撒到了他身上。
我连忙起身想要跪地行礼,他拦住了我,顺势坐在床边,拿起一旁的药碗,想喂我喝药。
我实在有些受宠若惊,不敢张口。
小心接过药碗,囫囵吞枣的咽了下去,却喝得太急,被呛到,咳个不停.
他轻抚项背,替我顺气。
「你见了我怎么像是耗子见了猫?从前你可不怕我。」
我尴尬地笑了笑。
都说了那是从前了嘛!
如今以他的权势,万一得罪了他,他若悄无声息地干掉我,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的。
我可得小心点。
「小花,这些年你还好吗?」
「挺好的。」
其实我还挺想问问他这些年过得如何,却又记起他身上的蛊毒。
我回来根据症状专门查过蛊书,上面记载,他中的乃是生蛇蛊。
此蛊发作,会使人产生幻觉,意志低沉,每至午夜,浑身发热,幼小的生蛇会在体内蠕动,一点点蚕食他的精血。
此蛊最大的作用便是能使中蛊之人不住地沉溺于自毁倾向,若意志不坚,三五年内便可形同痴呆,届时施蛊者便可随意控制。
我都无法想象,这些年他是怎么熬过来的?
「如今皇帝势弱,京城的天很快就要变了,这些年隐姓埋名,我也终于可以做回自己。」
他说这话时有无限的怅然,那并不是欣喜,而是一种无法言明的心累。
皇帝不知为何,蓦然大病,至今卧病在床。
严裴说这里有不少是秦瑜的手笔,这么多年的仇终于可以报了。可他走到今日,历经千辛万苦才报了仇。可对于他要做的事情,这还只是一个开始,后面的路只会更难走,更难前行。
南安王虎视眈眈,他欠的只是一个名正言顺的正统身份。
「南安王欲将其女嫁于我。他算盘打得好,将来我登位,他承摄政之位,若我不怕死,不受控制,他就等皇子出生,再杀了我,扶持幼子登基禅位,这帝位也迟早会是他的。」
「殿下会让他如意吗?」
秦瑜目光注视着我,「当然不会。」
他早已褪去了年少时的意气,许是多年与蛊蛇抗争的缘故,身上总有一种疲意,眼底暗沉,深不见底,却在见我时少了伪装,眼底的坚定毋庸置疑。
「不为别的,只为像小花这样辛勤劳作的努力之人能得一善终!为此,我也绝不会退缩。」
「那民女也会穷尽一生为殿下找出这蛇蛊的解药,让殿下不再受控制,放手一搏。我和严裴、王瑾会永远做殿下最有力的支撑。」
他眼里的疲惫消散,浅笑出声,「好。」
5
秦瑜在将要离开之际,突然问我「小花,你真的喜欢严裴吗?」
我没有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你是怎么看我的?」
曾经我只觉得他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那副张扬的样子倒是和从前的王瑾堂哥挺像的。
「你觉得我像你哥哥?」
他摇了摇头,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
「有一点。」
「但我从未将你当成妹妹。」
他话中的直白和呼之欲出的炙热情感令我一惊,我支吾其词「殿——殿下与我身份有别,是民女僭越了,不该拿此作比,跟殿下套近乎。」
他看出我的闪躲,无奈道「你当真不知我是什么意思?」
我垂下了头,不再看他,他长叹了口气「小花,那就把我当成哥哥吧,只要有哥哥在一天,我便永远不会让人伤害你。」
6
我请求秦瑜,让我见誉王一面。严裴怕出事,便陪我同去。
这是我第三次来刑部大牢,正好遇上饭点,我从狱卒手上提过发了霉的食物,一块带了进去,誉王坐得笔直,眼睛闭目,头上零星的发髻散落,纵然落魄,也冷静自持,就算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身上的贵气仍不减分毫。。
他当我是杂役,正眼都不看我一眼。
我想起第一次见他时,他高高在上命令狱卒的样子,似乎也没正眼瞧过我。
我将袖带中的石灰撒在地上,他见我行为怪异,终于张开眼看向我。
「你干什么?」
「这是招魂术。」
我割破手掌,让血液一点点下落,与石灰逐渐粘结,融合在一起,在一片漆黑的牢狱显得涟漪。
「我叫王小花。你得记住这个名字。到了阎王殿,见了阎王,记得找到我姐姐,给她磕头道歉,说我嚷你去的,等认过了罪再去投胎。」
他觉得可笑异常,嘲讽我道「你姐姐是谁?」
「她叫周颖,是我师傅,是你当年陷害东宫时所牵涉的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
他满不在乎,「我想起来,是那个招摇撞骗的神婆。怎么?你想将她招过来?看看我凄惨的下场?真是个蠢货!这世上根本没有鬼神!一个弄虚作假的方术骗子,能为本王所用,是她最大的价值。」
「你能不放屁吗?」
他神色一顿,似乎没想到我会骂脏话,或许他也从未想过有人会这么跟他说话,难以置信地微张开了嘴。
这世上有没有鬼神,我不知道。
自小人人便说,这种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没有。
可我始终不明白,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信与不信又有什么重要?
但我知道姐姐不信,否则她也不会堂而皇之利用这些来挣钱。
我曾经也求过神,怕过鬼。可我求的神没有救过我,怕的鬼也从未害过我。
这么多年,我以鬼神之名做了许多事,到头来才发现人这一辈子谁都靠不了,只有靠自己。
求神拜佛,驱鬼祈祷,都只是为了心安而已,而这世间那许许多多不能说明的难言之隐也只能脱鬼神之口而言明。
当年的姐姐失了女儿、丈夫,没了依靠,她所信神没有救她,她只能自救,为了活着,才会利用鬼神,利用鬼神之后的人心。
可姐姐只是为了想要活着,想要活得更好而已。
鬼神到底存不存在并不重要,世人信或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每一个生于这天地之间的人,能不能好好地活着?
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你却拿鬼神之说来害人!我身边每一个人如此挣扎求活,都尚且不得。而你却为了所谓的野心,屠杀了几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到头来却用价值二字,轻描淡写地掠过了他们的一生。我姐姐在你眼里是什么?难道是什么不起眼的物品,物尽其用之后便可以随意残害吗?」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但我的眼前却始终清明。
「这世上总有无用之人,太子那个废物,搞什么狗屁的仁政治国,殊不知天下自有等级之分,皇帝本就是天下最大的地主,他非要断了那些士强豪绅的财路,实现书里酸儒夫子胡扯的什么大同之治,害国害民!殊不知他费劲心力护着的那些人不过是些蠹虫罢了。只有本王才是最适合成就霸业的帝主,也只有本王才能使江山永青!」
我气极反笑,一句一句地质问他。
「誉王殿下所拿的皇家俸禄,是从你口中的蠹虫身上剜下来的;你吃的粮食,是这些蠹虫累死累活种的;你住的阔气府邸,是这些蠹虫起早贪黑造就的;你之所以能在京城纵情享乐,是这些蠹虫在边境用血肉换来的!到头来,你们这些不劳而获之人却心安理得地处处嫌弃我们,恶心我们,辱骂我们是吸食朝廷的蠹虫!那请问,是谁在吸食我们精血?让我们连活着都如此困难?」
我咬着牙,一个一个字往外蹦,「你没有底气与我说这些,因为真正的蠹虫从来都是你,是朝廷!」
7
我与严裴大婚前夕,爹爹来找我,给了我一张京城好地段的铺子地契,附带着几亩良田。
「所幸这些年开铺子挣了不少钱,我就买了这个地方。小花,你是个有本事的人,比爹爹厉害,将来开个属于自己的药堂,爹爹不求你名扬天下,只盼你永远不愁吃喝、平安喜乐。」
他说这话时隐隐有些哽咽,他是极少在我面前表露情绪的。
「不瞒你说,我从前确实心心念念一直盼望得个儿子,我知道,你因着这个受了很多委屈。时至今日,我早已不在乎什么儿子女儿的,我只知道你能做爹爹的女儿,我这一辈子便完满了。」
我眼眶湿润。
「唉——这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让你哭!」
爹爹着急忙慌地用他那双大粗手擦干我眼角的泪滴,话锋一转「说来,你还不知道我和你阿娘是怎么认识的吧?」
「我幼时跟你爷爷上山打猎,追一只野兔时不小心落入了其他村户布置的陷阱里,瘸了一条腿。那时候村里同龄的孩子都不待见我,老是欺负我。你娘是唯一一个不欺负我的小孩,还站出来保护我。你不知道,她可壮实了,一对五,根本不在话下!打得那几个孩子王屁滚尿流!」
「后来你姥爷就出事了,村里的男孩都对她避之不及。你姥姥刚强得很,一个人下地种田,每天累死累活,从不抱怨,就打算一个人撑着养你娘一辈子。我上门提亲时,你姥态度老强硬了,‘我姑娘虽然这样,但也不是你能随便作践的。你日后要是后悔了,我也奈何不了你,但你一定要好好地把我姑娘送回来,我自会护她一辈子!’我再三保证,她才信我,肯把你娘嫁给我。」
「我看得出来,阿娘是很喜欢爹爹的。」
「那是!」
阿爹开始吹嘘,「想我年轻的时候本来就是村里的一枝花,要不是瘸了腿,那排着队让我娶的姑娘多着呢!你阿娘最终能得到我是她的福气吗!」
我彻底没了哭意,不由撇嘴,阿爹到底哪里来的自信?
反正我这一双实打实遗传了他的小豆眼没瞧出来!
我看小时候家里那烂大门都是被他吹破的吧!
第二日阿娘清醒地捧着我的手将我递到了严裴手掌,这些年,多亏了师傅的救治,她几乎没再犯过病。
「严裴,你记住。我姑娘不是你能随便作践的。你日后要是后悔了,我也奈何不了你,但你一定要好好地把我姑娘送回来,我自会护她一辈子!」
这句话令我眼眶一润。
严裴言语不含一丝虚假,咬着每一个字,向他们做出承诺「爹娘放心,我绝不会负了小花。」
……
成婚大概一月,皇帝病逝,死前恢复了废太子的名号,秦瑜作为其子,乃为皇脉,继承江山,理所应当。
三日后南安王的嫡女入主后宫,南安王为宰辅,一时风光无两。
严裴上次断然拒婚,已然明确拒绝了南安王的拉拢。他不放心,不再留严裴守京,而是派遣严裴去南疆,驻守边境。
「如今他对你明褒实贬,你去了南疆,恐怕会对你下手。」
「无妨,天高黄帝远。所幸他不知道我是陛下的人,我倒是可以借此机会拉拢周边藩王,到时候你们也不至于在京城内孤立无援。」
王瑾点了点头,才向严裴和我道了句新婚快乐,「可怜你们刚成婚,又要波折。」
「无妨,只要我们在一起,并肩而行,没什么不能克服的。」
我信誓旦旦,竟从王瑾的眼中读到了些许羡慕和失落。
他走后,严裴将我揽在怀里,让我坐在他的腿上,头搭在我的脖颈,长叹了一口气「小花,你想去南疆吗?」
我想去。
师傅曾经专门研究过蛊毒。蛊虫再厉害,也终究是生命,需要吃喝,汲取寄生者的养分而活,并非坚不可摧。
世间百毒,五步之内必有解药。
若要解蛊,就必然要了解这蛇蛊的生存环境。
京城的铺子可先由师傅打理,南疆那是一切蛊虫的发源之地,我势必是要去的。
「只可惜我身为武将,此去却不是为了保御国家,而是要向国人斩下屠刀。」
他语气踌躇,嘲讽之意甚重。
「安内才能攘外,我们一起,总能屠尽柴狼虎豹。」
他知道我在安慰他,于是将腰间的力道收紧了几分,将头深深地埋进我脖颈,靠着我。
隔着衣料,我感受到了他的体温,很温暖,很安心。
夜晚我整理行李,在他的床底下翻出一个陈旧的木盒,打开后是几本旧书,最底下压着一张张早已泛了黄的字帖,上面是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字,很丑很丑。
我这人心向来不耐烦,刚开始跟他学字的时候,稍微不满意,就把字帖卷成一团扔掉。没想到他都一一捡了回来,存放起来。
上面的这些书应该都是我那时为他在市面上淘的。
我翻开粗看了几页,脸顿时通红得厉害。
这里面竟然大多是些不堪入目的文字!
严裴那时可是个正儿八经的和尚啊!
我都做了什么!
恰巧此时严裴洗漱完进了屋,见此场景,便明了一切。
他环腰将我抱到梳妆台上,凑到我耳边,温热的气息瞬时萦绕了我的脖颈,烫得厉害,「当时为什么给我送这些书?莫不是对我图谋不轨?」
「我~我没有」
我是真的没有,但说出来声音却软得厉害,一点底气也没有。
「当真没有?」
他的手向下探,很轻易地便揭开了我的衣袋,我呼吸紊乱,佯装质问「那你为何还留着这些秽书?还有我的这些字帖?你才对我早有图谋呢!你那时可还是个和尚呢!六根不净!」
严裴没有反驳,反而拂上我的脖颈,逼我直视他,他的眼睛很亮,里面闪烁着粼粼的波光,带着情欲的嗓音滚了滚,「对!」
他毫不掩饰道「我本就是为了还的俗。」
我不再躲闪,与他四目相对,映衬着他眼底炙热的爱意,我清晰看到他眼中也染上情欲的自己。我扶上他的肩膀,吻上他的唇,主动迎合他的动作。
初春的季节,外面雨滴捶打,从屋顶滴滴坠落,轻敲耳畔,宁静又欢愉。
我知道,无论以后会面对怎样的风雨,我们始终都会共同面对。
曾经的那些伤痛无奈终将究会被时间治愈,我会一直相信希望,相信爱情,相信自己。
我知道,我们会一直向前走,而我也会永远靠着自己,一直向上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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