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
「看不上你罢了。」
3
谢宴舟气冲冲地走了。
半月后,当今圣上盛宠的周贵妃举办了赏花宴,沈家也在受邀之列。
「你娘我啊,最懂那些男人在想些什么。」
姨娘拈着艳俗的海棠簪子,不由分说地往我的发髻上插:
「看看这好颜色,保准能拿下几个好儿郎!」
前世我便是穿着姨娘亲自挑的桃红襦裙,以为能获得谢宴舟的青睐。
可他却与他的表妹亲昵地站在一处,居高临下地审视我,最后只皱着眉留下了一句:
「沈小姐这身打扮当真是——
「不堪入目。」
我已然忘却了当时是如何憋住了眼泪,然而他离去时衣袖带过的沉香味的风,依旧那么清晰。
姨娘有些不耐烦我的沉默,恨铁不成钢地点了点我的额头:
「又耍什么犟脾气?老娘我还能害你吗!」
许是我过于平静的目光吓了她一跳,她没好气地甩了甩手帕,扭着腰走了。
这世道像是一个吞吃女子的猛虎,把当年唱着渔歌的女娘变成了以色事人的伥鬼,要让我也一起陷落。
我取下鬓边的海棠簪子,从嫡母送过来的长裙中挑选了一条青绿色山水纹样的。
前世的沈窈是个耽于情爱的冤死鬼,但既然上天给了我重来的机会——
这世山高水长,我要堂堂正正做个人。
赏花宴如期举行了。
再一次走在宫道上,我没了前世的局促,安安分分地赏花,好不快哉。
「有些人呐,表面穿得素净,实则还不是想吸引宴舟哥哥的注意。」
我闻言望去,谢娇娇半倚在谢宴舟身上,一副柔若无骨的姿态。
而谢宴舟神色晦暗地望着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绘着山水纹样的袖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窈窈,过来。」
见我没有动身,谢宴舟躲开谢娇娇的倚靠,嗓音更柔了,眉眼也带着笑意:
「窈窈,到我身边来。」
谢娇娇猝不及防失去了平衡,险些摔了个踉跄,顿时泪眼汪汪地望着谢宴舟。
可谢宴舟没有分半分眼神给她,于是她又不服气地瞪了我一眼:
「没听到宴舟哥哥叫你吗?还不快过来!」
已经有不少人在往这边看了。
看着谢娇娇那张嚣张的脸,我明明没受伤,却感觉浑身如至冰窖,小腹痛得厉害。
好像有鲜血顺着我的双腿流了下来。
我的孩子……
其实,前世我曾经与谢宴舟有过一个孩儿。
那时谢宴舟已经是意气风发的侯爷,是百姓交口称赞的好官。我仰慕夫君的才华,日夜期盼着这个孩儿的到来。
等他长大些,我会给他看他父亲写的书。
可来探亲的谢娇娇不过才至府上半日,就故意狠狠撞上我的肚子,害我生生滑了胎。
等我醒来时,谢娇娇便是靠在谢宴舟肩上,哭得梨花带雨,好不惹人怜惜。
「宴舟哥哥,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又怎么敢害嫂嫂的孩儿!是嫂嫂……不!都是我不好……」
谢宴舟沉默地听着,一寸一寸审视我的脸,突然笑得很温柔,然后朝我伸出了手:
「窈窈,过来。」
我忍着腹部的剧痛在下人的搀扶下走过去,换来的却是谢宴舟的一巴掌。
「向娇娇道歉。」
他那张俊朗的脸比任何时候都要阴沉。他任由我无力地滑落在他脚边,神情像哭又像是笑:
「我本以为你只是贪慕虚荣,万万没想到你狠毒至此。
「你竟然敢用我们的孩子陷害娇娇。
「我对你已经仁至义尽,余生……你我不复相见。」
4
「谢世子好生没有礼貌。」
熟悉的嗓音响起,一身骑装的周闻泽把我护在身后,语气多了几分戏谑:
「看来谢家家风不过如此。」
而周文泽身旁的侍女为我披上披风,说是贵妃娘娘有请。
直到我抱着汤婆子坐在贵妃的偏殿,才反应过来竟然是葵水提前来了。
「本宫请你过来,是想问问你对泽儿的看法。」
周贵妃坐在榻上,一双美眸顾盼生辉:
「沈姑娘不用紧张,但说无妨。」
我摸不清贵妃的意图,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周小将军战功赫赫,日夜练兵,是个顶好的将军。」
贵妃乐不可支,拉着我坐近了些:「那你可愿意跟着顶好的将军去边疆?」
我愣了半晌,声音都在发颤:
「贵妃娘娘的意思是……」
「蛮夷频繁来犯,陛下打算挑选几个医女随着泽儿一起戍守边疆。本宫以为,沈姑娘正是不错的人选。」
走出贵妃的宫殿时,我脚步都是虚浮的。
前世不曾有今日的机缘,为何贵妃会想到一个小小的沈家庶女呢?
贵妃说是周闻泽告知她我会医术。可重生之后我并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些。
就连前世的医术也是我与谢宴舟成亲之后修习的。
而等在殿外的周闻泽迎了上来,笑容一如既往地和煦。
「沈姑娘,谢世子已经被我打发走了,姑娘不必担心。」
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双眼中隐藏着几分哀伤。
封我做随行女官的圣旨很快就下来了。
看着一箱箱赏赐被抬进府,父亲那张老脸笑开了花,但姨娘却哭哭啼啼地把我拉走了。
「怎么金龟婿没钓到,还要跟着人家去那凶险的地方去?边疆可是会死人的……」
我何尝不知此行凶险?
「娘。」
我拍了拍她有些干枯的手背,又唤了她一声:
「娘,是女儿不孝。但女儿若是活着回来,您便能看到——
「女子亦有不靠男子的活法。」
5
「沈窈!给本世子出来!」
这日,周闻泽正在茶楼的包厢与我闲聊边疆之事,可一名不速之客却在门外吵个没完。
「我知道你在里面,沈窈!」
周闻泽给了我个安抚的眼神,沉着脸把谢宴舟请了进来。
谢宴舟审视着我整齐的发髻与未花掉的口脂,好似松了口气,又见我坐得与他极远,拧着眉便来拉我。
「谢世子,你惊到沈姑娘了。」
周闻泽挡掉了他的手,语气很是严肃:
「谢世子做事不顾体面无妨,但沈姑娘总是要体面的。」
看着谢宴舟青一阵白一阵的脸色,我没忍住笑出了声,却猝不及防迎上了他晦暗的眼。
「周小将军好像很了解窈窈啊。那你可知道,她肩上——」
极大的放茶盏的声响打断了谢宴舟的荒唐之语。但谢宴舟依旧噙着莫名的微笑,暧昧地看了我一眼:
「我与窈窈有许多旧话要谈。奈何窈窈总闹小脾气,所以只能借将军的茶房一用。
「将军不介意吧?」
我正要撵他走,但周闻泽定定地望着我,然后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亦有话对他说……我就在门外,有事唤我就好。」
这回厢房内只有我与谢宴舟了。
「沈窈,你真以为这样就能攀上将军府?边关那种苦寒的条件,根本不是你能受得了的。」
谢宴舟垂下眼,欲言又止了半晌,然后又抬头看着我笑了。
「此前种种,我都不计较了。我去求陛下,让他收回成命,为你我赐婚。
「窈窈,今生我们好好过。」
我简直被气笑了。
「谢世子如何知道我受不了边关的苦寒,又如何知道我想嫁给你?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谢宴舟轻佻地扫视我的全身,笑容极其讽刺:
「我如何不知道?窈窈怕不是忘了以前是如何在床榻上哭着求我的?
「窈窈这般娇气,自然是一点苦都受不了。不过无妨,今生我会好好宠着窈窈——」
我哭着打了谢宴舟一个巴掌。
「谢宴舟,你无耻!」
谢宴舟抓住了我的手,怒极反笑:
「我要是不无耻,你前世能成功引诱我嫁进侯府?
「周闻泽倒是不无耻,所以你不要妄想攀着他把我用完就扔!」
用完就扔?
「窈窈还不承认?你连我们的孩子都能舍弃,你还有什么干不出来!」
他还好意思提孩子!想起前世他和谢娇娇的所作所为,我恨不能把他们除之而后快!
「今生你休想。」
谢宴舟凑到我的耳边,笑得像毒蛇一样阴冷:
「你越想躲着我,我越不会放过你。不仅如此——
「你还得赔我一个孩子。不、不止一个。窈窈得和我……子孙满堂。」
我越来越看不懂谢宴舟了。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厌我至极,可又偏偏不肯放过我。
而谢宴舟走后,周闻泽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小心翼翼地问我:
「沈姑娘……可还愿意去边疆吗?」
当然。
可他为什么知道我会医术呢?看着他那张有些落寞的脸,我最终还是压下了疑惑。
不论如何,这边疆——
我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6
就在出发的当日,我才知道随行的亦有谢宴舟。
他一个世子,不好端端地在京城待着,也去边疆做甚?
可对外他只声称是想去边关历练,去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倒也挑不出错来。
「芸娘。」
刚到了城郊暂歇,谢宴舟就钻进了我的马车。
他穿着月白的锦服,霎时勾起了我往日的回忆。
那是我们成婚第二载的上元节。
谢宴舟似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地闯进了我的马车。我还以为是哪里来的登徒子,正要惊叫,却看见了那张玉面狐狸般的脸。
「芸娘。」他当时也是这样唤我,然后从袖中变戏法般掏出一对翡翠耳坠,有些笨拙地帮我戴在了耳垂上。
「这耳坠衬得芸娘极美。」
他鲜少这样含着笑看着我。如此想来,竟也是难得的温馨时光了。
可这对耳坠在我小产那日摔碎了。许是我与他本就没有夫妻缘分吧。
「芸娘身娇体弱,一个人只身前往边疆,我实在放心不下,所以一起来了。」
我闻言抬头,对上了那双邀功般的桃花眼,忽然觉得很恍惚——
其实前世我更多看到的是他的侧脸。他向来不喜我,我也只能偷偷看他。
他右眼眼睑下有颗小小的红痣,从前只敢飞快地扫一眼,如今大方地任我观赏,我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心境。
「谢世子此言差矣。」
周闻泽朗朗的声音从马车外传来:
「沈姑娘有医术傍身,并非需要依靠他人度日。倒是谢世子——
「男女授受不亲,如此闯进谢姑娘的马车,是否过于冒昧?让人不放心的怕是谢世子啊。」
谢宴舟气得拂袖而去。
透过马车的舷窗,周闻泽正穿着戎装立于马上。他的乌发高高地束起,露出了凌厉的眉眼,赫然一个意气风发的小将军。
察觉到我的目光后,他弯了弯眸子,周身的气息骤然温和了许多:
「沈姑娘好好休息。」
我说不出的心安,亦回以了微笑。
等到了边疆,我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辽阔的地方。
这里的天比我以前看过的所有加一起还要高,而其下是无边无际的山脉,在深秋季节蔓延成望不到头的金黄。
周闻泽的军队驻扎在当地的一个小村庄旁边。
临近年关,周边的异族时有扰动。周闻泽时常亲自带着精锐小队前去平定,有时候几天几夜也不回来。
他是个好将军。
我惴惴不安地待在营地,每日煮些预防时疫的药羹发给士兵和周围的村民喝。
起初谢宴舟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一旁看着,时间长了也会帮我一起布施。
「我前世……从不知道你有这样的本领。」
谢宴舟怅然若失地望着我,侧过头想用帕子帮我拭去额角的汗:
「窈窈,你当时应该告诉我的。」
我躲开了他的手。
「谢世子,我不是没有告诉过你。」
我舀了一碗汤药,像递给所有人一样递给了他:
「是你从不肯相信我说的话。不过,现在没有你的信任,我一样可以过得很好。」
我把药碗往前推了推:
「谢世子,多说无益。药要凉了。」
7
周闻泽回来了。
受伤似乎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这次虽然并未伤及要害,但伤口离心脏不远,若是再偏一些,只怕命都没了。
我用匕首一点一点帮他把染了血的衣服割下来,可周闻泽却突然按住了我的手。
意识到自己的唐突后,他连忙松开手,结结巴巴地解释着:
「里衣的口袋里……有重要的东西。」
我正要回避,却瞧见他从中掏出一个染了血的护身符。那是出行前我送给他的。
「我帮将军丢掉吧。」我伸手去拿,可他握得极紧,神情很是紧张:
「沈姑娘可是怨我把它弄脏了?我、我会仔细清洗的。」
我错愕地摇了摇头:
「一个护身符而已,我怎么会怪将军呢?」
周闻泽似是松了口气,笑道:
「这是沈姑娘一针一线绣的,怎能轻易丢掉?若不是它在心口护着我,也许那一剑就穿了我的心。」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说不出话来了。我愣愣地对上他坦然的笑眼,而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哐当」的声响——
是谢宴舟不小心打翻了烛台。
他恍惚地站在那,逃开了我的目光。他死死地盯着那个护身符,直到周闻泽不悦地咳了一声,他才如梦方醒般主动离开了。
谢宴舟,你也想起来了,对吗?
曾经我也给他绣过平安符的。
只是他不肯要,推搡间那个平安符掉入了雨水里,谢宴舟便吩咐下人把它丢掉了。
我追上去问,得到的只有和雨水一样冰冷的嗤笑:
「太脏了。
「是你绣的还是旁人绣的,窈窈自己清楚。如果想要讨夫君欢心,那便要拿出自己的诚意来。」
我原以为是我的心意不值钱,可如今才明白,是那糟蹋心意的人不值钱。
「沈、沈姑娘……可否把手拿开?」
听到周闻泽低哑的声音,我才意识到我发呆太久了,而手一直放在他袒露的胸膛上。
我连忙拿开手,可他的脸还是越来越红,连耳尖都泛着淡淡的粉色。
「周某罪该万死……起了私心。我不敢看姑娘,请沈姑娘换其他医师为我诊治吧。」
周闻泽的低喘与过快的心跳在营帐里分外清晰,我不知为何也有些慌张,支支吾吾应了声好就跑了出去。
刚走出营帐,一股极大的力气就把我拽了过去。
「谢宴舟你又发什么疯!」
「对,我就是疯了。」
谢宴舟把我堵在角落,眼中尽是偏执,又隐含着一点试探:
「窈窈再给我绣一个平安符……好不好?这回我一定好好珍惜。」
但我毫不留情地推开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世子记错了。我从未给世子绣过什么平安符。」
谢宴舟不依不饶地抓住了我的手臂,语气愈发激动:
「绣过的!窈窈给我绣过的!为什么现在可以给他绣,不能给我绣?」
他笑得有点悲哀,尽管是在询问我,语气却近乎肯定:
「窈窈喜欢上他了,对吗?」
我喜欢周闻泽吗?
我不清楚我是否喜欢他,但我知道我希望他平安。
「我明白了。」
谢宴舟一点一点松开我,灰败的眸很快又被醋意染亮:
「但我不会成全你。
「因为你欠我的,沈窈。」
8
这次周闻泽比每次离开得都要久。
连前去的传信兵也久久不归,兵营中几乎人人自危,都说周将军怕是被敌人俘虏了。
谢宴舟也劝我随他回京。
但我不肯走。周闻泽在我中药时解救了我,又总是尊重我,相信我,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等待终于有了回音。
在一个深夜,满身是血的周闻泽被部下抬了回来。
「姑娘别哭。」
周闻泽躺在床上无奈地轻笑,朝我艰难地伸出了手:
「本来不觉得痛,可沈姑娘一哭,我就又开始觉得痛了。」
这时我才发现我流泪了。
我胡乱地擦干眼泪,可眼泪越流越多。
他那张温柔的脸成了我哭泣的源头,却又填补了我内心的慌张,让我在这个广漠的地界感受到踏实。
「沈姑娘,我中了毒。」
他咳嗽了几声,猛地呕出血来,染红了苍白的唇。
「我一直想着有许多话要对沈姑娘说,但真见到沈姑娘,又觉得不说也无妨。
「我只希望沈姑娘——」
我打断了他的话。
「周将军如果有话要对我说,那便要以后亲自对我讲。」
他闻言竟是笑了,就真的没再说话,以一副极听话的模样注视着我为他诊治。
可没过多久,周闻泽的意识就已经不甚清晰了。
无论是从他的脉象还是他腕上渗出的黑血来看,他都是中了一种西域的蛇毒,得赶紧吸出来才行。
「沈窈你在干什么!」
赶来的谢宴舟推开门看到的便是我为周闻泽吸毒血的样子。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上来便要扯我的手:
「你知不知道这样有多危险!你竟然不顾自己的安危也要去救他?」
我无心与他扯皮,甩开他的手后把刚写好的方子递给了他:
「世子你来得正好,可否帮我找人去把这副药煎上?」
可他不依不饶地追问:「窈窈,回答我。」
我没好气地躲开了他:「世子若是偏要添乱,我就喊别人进来帮忙了。」
谢宴舟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还是接过了药方。
周闻泽睡得很不安稳。他额上全是冷汗,那药羹也只喂进去小半碗,得几个时辰后再喂些。
我只得坐在床边,一遍一遍用帕子为他擦汗。
「窈窈。」
谢宴舟神情复杂地注视着我,叹了口气:
「我会叫别人来守夜。窈窈回去歇息吧。」
可我不放心。
「为何呢?窈窈,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你从不曾对我有如此的情意?说话啊,沈窈!」
眼见他越来越激动,我无奈地把他拉出了营帐。
月光映在他清俊的脸上,让他眼尾那颗我曾经无比贪恋的痣艳得惊心动魄,可此刻我竟然也内心毫无波澜了。
「我不欠你的,谢宴舟。我也曾救过你的。」
他拧着眉思索了半晌,脸色渐渐发白:
「窈窈说晚宴那次?可那分明是你冒认娇娇的功劳——」
简直可笑。
已经没有再聊下去的必要了。然而谢宴舟又不肯放我走,我忍无可忍,冷笑了一声:
「谢世子,你那不学无术的娇娇表妹,真的懂什么医术吗?」
谢宴舟的脸色更难看了。他嗫嚅了半晌,又不甘心地抬头:
「那窈窈为什么在我醒来后一次都不肯探望我?娇娇说你根本不在乎我的安危……」
夜里的风很凉,凉得就像前世那个我没熬过去的冬。
我拢紧披风,心中翻涌的情绪又归为了平静。
「谢宴舟,你知道——
「前世我是怎么死的吗?」
谢宴舟艰难地滚动着喉结,摇了摇头。
「那时我刚流了胎儿,身子本就亏空。你又在晚宴上遭到了刺杀,情况危急,我便用自己的血肉作为药引,把你的命吊了回来。」
我比画着手腕的位置,嘲讽地笑道:
「但谢娇娇为了装作是自己救了你,生怕我说出真相,就把我关在了柴房。没有饭食也没有被褥——
「我是生生熬死的啊,谢宴舟。」
「我不信!」
谢宴舟猛地把我拥进了怀里,力气大得令人发痛:
「我不信!沈窈你休要骗我!你明明是恨毒了我,所以割了腕要离开我!」
谢宴舟,不信的话……为什么又要流泪呢?
「世子向来不肯信我,也不差这一回了。」
我用尽全力推开他,打了他一巴掌:
「可今生我不欲与世子有任何瓜葛,世子还请清醒一点!」
谢宴舟震惊地抚着自己的脸,又上来扯我的手腕:
「好,我信你……我信你,窈窈。既然重来了一次,那便是你我二人有缘——」
我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谢宴舟,不是你我的夫妻情分未断,是我沈窈自己的机缘未尽。我们的缘分……在我死在那个柴房时就已经彻底消散了。」
谢宴舟低头看着自己落空的手,突然怔怔地问我:
「那个孩子……也是谢娇娇做的吗?」
「是。」
「你中了药的那个晚上,也只是意外对吗?」
「是。」
「芸娘曾经一直是……心悦我的对吗?」
「是啊,谢宴舟。」
我看着他的眼泪,释怀地笑了:
「我以前一直很爱你。
「但以后不会了。」
9
周闻泽是在除夕的前两日醒来的。
我正用帕子为他擦拭着鬓边的汗,一只手却钩住我的小指。
他醒了!
我正要去叫人,可遒劲的手臂却把我拉入了滚烫的怀抱。我怕压到他的伤口,可他偏偏抱得极紧。
「我是在做梦还是到了黄泉路?」
周闻泽眸子里还带着初醒来的懵懂,语气却笑盈盈的:
「竟然能看到沈姑娘。」
登、登徒子!
「我真是糊涂了。」
他认真地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
「我定是在做梦,沈姑娘活得好好的,怎么会和我一起在黄泉路呢?那我不就……
「白重来一次了啊。」
他身上的热气烤得我脸都红了。我心念微动,小声问他:
「你为何知道我会医术?」
周闻泽定定地看着我,笑得有点落寞:
「你救了他。世子遇刺后我奉命护送他回府,是他的夫人为他诊治。那时我就在想——
「世子真是有一位深爱他的夫人。」
他果然也是重生的。我有些不自在地躲开了他的目光,又问他:
「那重生后你为何要帮我解了药性?」
周闻泽的神情涌上了一点困惑和惋惜。
「那样好的夫人,可几日后竟然撒手人寰了。我心下觉得蹊跷,可还未来得及探明真相,便死在了战场上。
「奇怪的是,等我回过神来时,沈姑娘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向我求助。我想大抵世子是护不住沈姑娘的,不如我亲自来。」
我感激地点点头,声音更小了:
「那……那为何你现在要抱着我?」
周闻泽笑了。他上挑的眼笑得弯弯的,含情的眸潋滟极了。
「是周某的罪过。周某起初只是想护着沈姑娘,因为沈姑娘这样好。可看姑娘看得多了——
「却想护着姑娘一世了。」
灼热的气息逐渐靠近,周闻泽沙哑的声音在我耳畔回响:
「周某亦是凡夫俗子,但也只敢在梦里造次。想来姑娘不会太过怪罪……」
轻柔的吻落了下来。
我羞得厉害,头脑也乱作一团,然而突然有人闯进了营帐——
「将军醒……小人、小人什么也没看见!」
那人又跌跌撞撞跑了。
「沈姑娘?」
周闻泽如梦方醒般愣在那,薄薄的面皮腾地红透了。他结结巴巴地推开我,呼吸愈发急促:
「我、我不是在做梦?周某该死,任凭姑娘处置。」
我语无伦次地点点头,探了探他的额头:
「将军既、既然醒了,那便再饮些药吧。」
不待他回答,我就逃出了他的营帐。
周闻泽的醒来让营中上下都洋溢着喜色。更巧的是,第二日便是他的生辰。
「将军,沈姑娘给将军准备了贺礼,正等着呈上来呢!」副将朝我使了个眼色,我便端上了长寿面。
「姑娘亲手做的?」
周闻泽惊喜地看着我,眼眶隐隐发红,忙不迭把我迎到了身边:
「多谢姑娘。姑娘如此费心,周某惭愧,几乎不舍得吃了。」
副将干了半碗酒,爽快地拍了拍桌子,笑得揶揄:
「将军要是惭愧,那就得好好待沈姑娘,你们说是不是啊!」
气氛顿时热络了起来。推杯换盏,人声鼎沸。而谢宴舟坐在我的对面,一言不发地喝着闷酒,偶尔对上我的目光,便遥遥举起酒杯敬我。
我只当没看见。
周闻泽不仅吃完了那碗面,就连汤都一滴不剩地喝光了。
但他似乎在躲我。我乐得看他局促的样子,自己反倒坦然了起来。
「芸娘。」
谢宴舟又喝醉了。他把我带到山后的小溪,盯着摇曳的树影轻轻地问我:
「我还能吃到芸娘做的生辰面吗?」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
「这不合适,世子。再说世子也嫌弃生辰面上不了台面,何必执着呢?」
「有何不合适呢?」
谢宴舟醉醺醺地看着我笑:
「芸娘是我心爱的妻,为我做生辰面最合适不过了。」
「心爱?」
我有些好笑地后退了一步:
「世子当真是醉得太厉害了。」
「我没有一刻不心悦芸娘。」
他按住了我的肩,黑润润的眸子紧盯我的面容,似笑非笑:
「我只是怨你啊,芸娘。我只是怨你待我并非真心。
「我怨你因为权势算计我,可我还是想娶你为妻。我怨你舍弃我们的孩子,可我还是想再要一个孩子……
「可如今你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你亦心悦我,是我辜负了你——」
一滴泪从他的眼眶滚落,浸湿那颗小痣后又慢慢滑到了腮边。
谢宴舟的声音愈发哽咽:
「这叫我如何相信呢?可我看着你一点一点爱上周闻泽,我才明白你是爱过我的。
「可以后再也不会有了……再也不会了。芸娘,我是不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确实没有了。
我看着这张我曾爱了许多年的脸,终于觉得一切都已经释怀,于是点点头笑得无奈:
「太晚了。
「世子,我要回去了。」
10
年关已过,周围的小国被打了个七七八八,一时也不敢再来进犯,是时候回京了。
启程的前夕,周闻泽把腰间的玉佩送给了我。他很是局促地抿着唇,嗓音低哑:
「这是周家祖传的玉佩,是、是送给未来的娘子的。沈姑娘若是——」
我看着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笑得开怀,轻轻接过了那枚玉佩。
那质地上好的玉料流转着清辉,我含笑注视着,余光捕捉到一抹稍纵即逝的月白衣角。
就当是我看错了吧。
因为救治周闻泽有功,皇帝进封了我的官位。带着赏赐回府时,隔着大老远我就听到了姨娘的哭声。
「好端端地哭什么!真是晦气!」父亲又在训斥姨娘。
而我在随行的搀扶中下了轿,并未理会父亲,只是扶起了姨娘,笑道:
「女儿说过,女子亦有不靠男子的活法。如今女儿做到了。」
姨娘似懂非懂地看着我,垂泪垂得更凶了。
我还未歇下来,提亲的队伍便堵在了府前,聘礼直接摆了一条街。
是周闻泽。
令我没想到的是,贵妃娘娘也来了。趁着周闻泽在前院与父亲交谈,她直接把我拉到了后院的凉亭。
「本宫那个傻弟弟,若不是我帮一把,只怕现在都不敢向你表明心意呢。」
她懒懒地撑在桌上,目光触及我腰间的玉佩时,又满意地笑了:
「还算他有点胆量。弟妹你说实话——」
一股香风逼近,贵妃娘娘俯身在我耳畔询问:
「你真喜欢我家那个愣小子?」
我点了点头。
而心上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贵妃娘娘转了转眼,连忙找了个由头离开了。
周闻泽站在我身旁,低头用目光描摹我的五官,笑容一如春日的暖阳。
「我亦心悦你。」
我与周闻泽的婚礼举行在两个月之后。谢宴舟只送了贺礼,本人却没有出席。
贺礼是一枚歪歪扭扭的平安符。
「此物甚丑。」
周闻泽同我一齐坐在喜床上,悄悄地问我:
「娘子是喜欢为夫绣的那个,还是喜欢这个丑东西?」
幼稚。
我笑着合上礼盒随手放在一旁,投入了他的怀抱。周闻泽的身子倏地绷紧了。
「喜欢夫君送的。」
「娘、娘子。」他偏过头不敢看我,只举起了酒杯,「我们饮合卺酒吧。」
「好啊。」我与他交杯,一饮而尽:
「饮了此酒,愿你我——
「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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