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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言情分享:香奁琳琅(尤四姐),高收藏古言,贵女X武将

2025-03-29

《香奁琳琅》

作者:尤四姐

简介:

每个女孩都是妆匣中的珍宝,明妆是最耀眼的那一颗。

精彩节选:

今冬的头一场大雪,下得静谧而浩大。

潘楼临河的窗户半开着,几丈高的乌桕树枝头堆积了薄薄的一层白,零星镶嵌的,还没来得及掉落的红叶衬托着寒酥,碰撞出含蓄灵动的美。

沿河的堤岸上,公子王孙们驾马缓行,身上是素色的油绢衣,头上戴着滚了赤边的毡笠,谈笑间汇入繁华的瓦市……这上京城的雪天,像文人笔下优雅的画,不论多凌厉的锋芒,透过雪幕都变得柔旖起来。

明妆站在窗前眺望,酒阁子里燃着炭火,背后暖烘烘地,寒流扑面也不觉得冷。只是偶尔有细雪撞进眼里,激得她往后一仰,一旁的女使轻声道:小娘子别在窗口站着了,当心着凉。

这时过卖送诸色饮食进来,大表姐静姝也招呼:今年的冬酿酒很适口,表妹快来尝尝。

明妆应了,退回席上坐下。

今日初雪,外家的姊妹们在潘楼办喜雪宴,一则过冬至,二则也是大表姐出阁前的最后一场聚会。冬至吃宜盘,这冬酿酒是宜盘里的小酒,用十月的新米佐以秋后鲜桂花酿成,藏到冬至日开封,是潘楼的特酿。

清酒注进酒盏,明妆端起喝了一口,顿时辣得咧嘴,脸也红起来。

大家发笑,二表姐静言揶揄:祖母总说般般日后不一般,谁知道酒量这么不济。往后还是要练一练,将来郎君封侯拜相宴请宾客,你滴酒不沾,难道是拿大,不肯赏贵人娘子们脸?

女孩子闺阁中调侃,没那么多忌讳,只是明妆面嫩,被表姐这么一说,干脆连耳根子也一并红了。

般般,大家总爱叫她的乳名,听上去没什么稀奇,但连上姓氏就很有趣了。她姓易,易般般,一般般。阿娘说人活于世不能太圆满,家世一般般、才情一般般、际遇一般般,容貌也一般般,就很好了。可惜,这些愿望都没能实现,无论家世才情,际遇容貌,她都不一般,更应了小字掩盖下的峥嵘——般般,其实是麒麟的别称。

女孩子被喻作麒麟的不多,因为爹爹没有儿子,因此对她寄予厚望。她十二岁回到上京的时候还懵懂着,到如今及笄了,仿佛孩子步入少女的行列只需一瞬,趁众人不备,忽然就光华万千起来。

大家自然也发现她的耀眼,她穿一件棠梨色的对襟窄袖上襦,领袖上镶滚狐毛,柔软的出锋衬托着明艳的脸庞,不是那种世故的美,眉眼间带着几分天真,笨拙地硬要扮作大人模样。譬如梅子渐熟的阶段,青嫩里泛出一点红,闻得见爽朗的香,咬一口,又酸得刻骨。

众人还在怂恿明妆喝酒,静姝只好替她解围:她才多大的人,不喝就不喝了……

话还没说完,三表姐静好就接过了女使手里的温壶,往静姝酒盏里斟酒,一面笑着说:我险些忘了,大姐姐才应该多喝才是。

静姝许了光禄卿家的公子,也是一众姐妹里头一个出阁的,众人劝她饮酒的兴致当然更高昂。

她们那边吵闹,明妆从宜盘中挑了个春茧吃,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往门上看,是她房里的女使午盏,进来纳了福说:有小娘子的信,信使问明小娘子在潘楼,特意送来的。

明妆点点头,伸手接过来,信封上的字迹很熟悉,回到上京后,每年这个时节都会准时收到。

静言坐得离她最近,好奇地探身看,一面问:是谁写来的?

明妆笑了笑,爹爹的旧部……

展开信,依旧是差不多的内容,字字恭敬谨慎,开头请易娘子芳安,然后说今年的祭扫已经完毕,郡公的坟头略有损坏,趁着天还未凉时,请人修缮了。自己的职务有些变动,驻扎之地要西迁,但不会耽误明年祭扫,请小娘子放心。

信不长,三言两语几句话,但让明妆觉得安心。当初家里生变故,爹爹因遗愿未了,临终时候吩咐灵柩不必运回故土,就地安葬。明妆跟着阿娘回到上京,不多久阿娘也病故了,自己最牵挂的,就是不能为爹爹祭扫。好在爹爹有个忠心耿耿的副将,每年清明和生死祭都会上供祭奠,也算替她尽了孝道。冬至前后差人送来一封信,例行公事般简洁明了,长话短说,是武将的办事风格。

说起这位旧部,静姝倒有耳闻,偏头问明妆:是李宣凛吗?

明妆颔首说是,大姐姐知道李判?

她一向是这样称呼人家的,因为李宣凛投入爹爹麾下就做了侍从官,后来爹爹提拔他,任节度判官,李判是他的官称。

静姝却一笑,你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今年春,北疆叛乱,是他带兵平定的。朝廷嘉奖他,升安西大都护,摄御史中丞,官可做得不小。一面又感慨,如今这年月,位高权重却不忘初心的人实在难得,姑丈过世四年了,每年还记得上坟洒扫,不枉姑丈栽培他一场。

明妆听了不免唏嘘,爹爹看人的眼光很准,收入麾下的,都是有情有义的热血汉子。

当年爹爹身边有四位侍从,时常进出府邸,她印象最深的就是那位李判。当朝国姓李,他也是李家后人,祖上曾封过王侯,但因本朝爵位及身而止不能传承,一辈一辈削减下来,到了他这里,就只是个环卫官了。他话不多,刚到陕州时大概十六七岁,生得斯文白净,高而单薄,明妆还和阿娘说过,说这位侍从官不像武将,更像文臣。他也确实是个守礼的人,不似其他武将莽撞,偶尔和她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永远垂着眼,从不逾越冒犯。

后来爹爹被朝廷派来的监军三番四次构陷,惊愤之下一病不起,军中事务就委派给他代管。爹爹病故后,阿娘决定带她回上京,一切出行事宜,也都是他来安排的。

对于这位侍从官,最大的评价无外乎可信、靠得住,但静好却想得不那么简单。她是一众姐妹中最奔放的,外祖母曾看着她叹气,说将来静好要是出了阁,最大的嗜好和事业,一定是做媒。

静好也发挥了想象,探身问明妆:这位李都护多大年纪?

明妆想了想道:比我大个七八岁吧,今年该有二十出头了。

二十出头就当上了都护,从二品的官呢,算是年轻有为了。静好啧啧说,眼波一转,龇牙笑着又问,他常给你写信么?

明妆歪着脑袋琢磨,每年三祭过后会写一封,这算常给我写信吗?

认真说,算不上,但并没有让静好气馁,她开始具体分析,这个年纪建功立业的人,都顾不上谈情说爱,我敢打赌,他一定没有成亲。没成亲,一年给你写一封信,对你八成有好感,加上他是旧相识,知根知底……般般,你要是嫁给他,我觉得很不错。

这番话,说得明妆愣住了神,手里的信也像烫手山芋似的,慌忙塞进了午盏怀里。

三……三姐姐,别瞎说。她边结巴,边摆手,人家感念爹爹知遇之恩,没说要娶我。再说我还小,怎么去想那么远的事!

静好却说不小了,上月不是及笄了吗,可以谈婚论嫁了。你不知道,现在上京城中的达官贵人一到放榜日,就去榜下捉婿,新中的贡士都成了香饽饽,何况这种已经有官职在身的!言罢长叹,愈发老气横秋,姑丈和姑母都不在了,你要替自己打算,找一个可靠的,将来才不会受苦。

明妆听了讪笑,我有外祖母替我做主。

静好摇头,露出怜惜的神情来,祖母虽然疼你,可你毕竟不是袁家的人,易家要是想做主,恐怕祖母也没有办法。

这样言之凿凿的一番话,瞬间说得明妆低落起来。静姝察觉了,蹙眉责怪静好,难得出来赏雪,别扫大家的兴!一面宽慰明妆,别听她的,自己还没着落呢,忙着过问起别人的婚事来。让她自己先找到个可心的郎子,再替你操心吧!

静好被训了,有点气馁,我是提醒表妹,好机会别错过。

明妆忙换个笑脸说是,我明白三姐姐的意思,她也是为我好。这个话题可不想再继续了,便起身打岔,冬至的炙鹿肉最好吃,让过卖上两盘,今日我做东。

她兴兴头头出去传话了,年轻的姑娘好似没心没肺,没什么城府。

不多会儿新鲜片好的鹿肉就送进来了,过卖安排了炙烤的小火炉,上面摆上铁板,有专门的女使上前伺候。大家吃得很欢喜,能喝酒的,小酒就鹿肉,明妆不擅饮酒,拿香饮子替代,心尤不足,饮子里面最好加上冰块,特别能解腻。

午盏操碎了心,喋喋说着,大冬天里吃冰饮,被商妈妈知道了又要责怪。

商妈妈是明妆的乳媪,年轻时丈夫战死,孩子又没养住,阿娘看她可怜,收留在府里。后来她们回上京,把她也一同带来了,好在有商妈妈,阿娘走后的日子里尽心照顾着她,在明妆心里,商妈妈也算半个母亲。

怏怏地,不敢作乱,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让午盏去要了盏滴酥解解馋,也就算了。

姐妹相聚的时光很短暂,将到未时席散了,大家从潘楼退出来,酒阁内外温差大,乍一走进冰天雪地,呵地倒吸一口凉气。

明妆提裙,痛快地跺跺脚,溅起的细碎雪沫子落在脚尖,像云头堆叠的鞋翘。

她回身和几位表姐招手,今日真高兴,代我回禀外祖母一声,我过两日回去请安。

三位表姐说好,见小厮赶着马车过来,先送她离开,她们姐妹才登上自家的马车。

雪下得大,清理过的路面,很快又覆盖上了一层薄雪,车轮碾过,发出咯吱的声响。明妆打帘朝外看,车子正经过观音院桥,这是官家戚里,住的尽是皇亲国戚,穿过风雪看那些宅院的门禁,愈发显得肃穆森冷。

再往前一程就到家了,以前是密云郡公宅,爹爹过世之后把牌匾撤下来,换成了易园。

宅子很大,但住的人不多,除了些女使婆子小厮,还有爹爹的两位妾室。那两位妾母是阿娘的陪嫁女使收房,本想给爹爹开枝散叶的,最后都落空了。回到上京后,阿娘打算放她们回家,她们不愿意,现在养在园子里,大家作伴,也还算热闹。

马车停稳了,小厮摆上凳子,午盏搀扶明妆下车,候在门前的烹霜忙迎上来,换下了她手里渐凉的手炉。

明妆进门见了商妈妈就撒娇,妈妈,我脚冷。

要是换了平常,商妈妈必定尽快替她焐上,可这回却犹豫了,朝厅房递了个眼色,压声道:小娘子,易家来人了,说太夫人甚是想你,要接你去宜男桥巷住几日。

明妆听了,唇角微微捺了下,宜男桥巷,光听这个巷名,就知道不是什么好去处。

易家太夫人看重男孩,曾因阿娘生的是女孩,对阿娘诸多刁难,后来爹爹干脆将妻女带到陕州,阿娘才过上自在的日子。如今爹爹过世了,这位祖母嘴上常说明妆是三郎唯一的血脉,但对这个孙女,并不见得有多亲厚。现在忽然惦记起她来,反倒让人惶恐,大有黄鼠狼给鸡拜年的感觉。

明妆顺着商妈妈的视线朝前厅望了眼,见门前站着一个穿紫磨金对襟褙子的妇人,正堆着笑脸冲她笑。明妆认得,她是长房的罗大娘子,按辈分,自己应当管她叫大伯母。

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既然来了,总要应付应付。明妆硬着头皮过去,还没到跟前,罗氏那条单寒的喉咙就憋出了温存语调,和善地牵起她的手摩挲,笑着问:这么冷的天,小娘子上外头赏雪去了?

明妆腼腆笑了笑,大伯母进去坐吧。

罗氏说好,牵着她的手并未放开,相携在榻上坐了下来。待要张口,忽然听见明妆惊天动地咳嗽起来,这么一来,到了嘴边的话,又给堵了回去。

这是怎么了?受寒了吗?罗氏关切地问,忙接了女使送来的茶水放到她面前,快润润嗓子。

明妆呷了一口,颧骨上还残存着淡淡的血潮,压着胸口说:在大伯母面前失礼了,大伯母千万别怪罪。

罗氏说哪里,满脸的怅惘之情,你呀,就是和我们太见外了,按说你是我们易家的孩子,一家子骨肉,还计较这个?看她终于缓和了,方道明来意,郑重地偏过身子说,今日冬至,又逢大雪,老太太在家挂念小娘子,说怕你冷着,怕你想爹娘,因此吩咐我亲自过来,接小娘子回去住两日。

当家的主母,就算跨了府,也很有掌家的习惯,转头吩咐商妈妈:快去给小娘子收拾收拾,趁着天还早出内城,到家正赶上暮食。

商妈妈没应声,看了明妆一眼,这一看,明妆的咳嗽瘾儿又上来了,直着嗓子,咳得几乎打噎。

哎哟!罗氏见状,起身来给她拍背,忧心忡忡地说,咳成这样,别把嗓子咳坏了……可是身边的人照顾不周吗?我就说了,年轻姑娘怎么好自己当家呢,还是要在长辈身边才好。

这是易家上下长久以来的想法,一个无父无母的女孩,把持着这么大的家业,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商妈妈不动声色上来替了手,笑着说:大娘子坐吧,回头一定请个郎中来给我们小娘子瞧瞧。

罗氏只好坐回锦垫上,抚了抚膝上褶皱道:般般,咱们是至亲骨肉,大伯母也是为你着想。我看你一个人孤零零的,实在心疼得紧,加之老太太又时常念叨你,莫如搬进园子里去吧,一家人也好有个照应。

这个提议实在不止提过一回了,好话歹话说尽,可惜这小丫头就是不松口。

明妆呢,自然知道他们的想法,如今爹爹这一房成了绝户,这么大的家业,无论如何该落进那些至亲的手里。

好在自己耳根子不软,从来没有答应搬到宜男桥巷去,否则出去容易回来难,前脚走,后脚这园子就成了人家的产业了。

她也不得罪人,还是一副纯良模样,笑得眉眼弯弯,说:多谢大伯母关爱,我在这宅子里住惯了,换个地方,夜里睡不着觉。原本这么大的雪,大伯母特地来接我,我该随大伯母过去,给祖母请安的,可是我……我今天吹了冷风,像是要发热了……说着又咳了两声,要是到了祖母身边,把病气过给祖母,那可怎么办!所以还是不去了,等天晴了,我的毛病好了,再过府看望祖母,今日就请大伯母替我给祖母带个好吧。

罗氏听了,微微扯动了下嘴角,其实早就料到了,这回无非是白跑一趟。

这丫头的脾气随了她那个油盐不进的爹爹,她爹爹死了可以不入祖坟,教出来的孩子也一样,想让她离开这个园子,比登天还难。

牛不喝水强摁头,传出去名声不好听,罗氏只得长叹了口气,那真是不巧了……小娘子身上既然不好,还是养病要紧,今日不去就不去了,等我和老太太回一声,老太太能体谅的。

明妆掩嘴又清了清嗓子,多谢大伯母,到时候我再向祖母赔罪。

罗氏点点头,站起身朝外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道:有个趣事忘了同你说了,你二婶婶娘家的嫂子,前日来家里给你说媒,说她家二郎还未娶亲,想和咱们亲上加亲,老太太当即就回绝了。那个曹二郎,不学无术得很,整日流连勾栏瓦肆,咱们好好的姑娘,岂能跳那个火坑!说罢见她呆怔,复又一笑,扬了扬帕子说,好了,我回去了,你留步吧,不必相送。便带着两个贴身婆子,打着伞往大门上去了。

明妆看着罗氏背影走远,有点泄气,及笄后就有这点不好,可以让那些长辈们在婚事上动脑筋了,实在麻烦。

她身边的人也对易家那些族亲的算盘心知肚明,午盏悄声嘀咕:自小没尽什么心,现在又来做主小娘子的婚事!

商妈妈摇头,将来难免要坏事。不平归不平,眼下要紧的是小娘子,忙又来问,怎么忽然咳嗽起来?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果真着凉了吗?

明妆咧嘴笑了笑,说没有,我装的。

烹霜实在对她刚才的表现五体投地,小娘子装咳嗽的本事,真是愈发炉火纯青了。

那是自然,人总要有一技傍身,才能应付突发的变故。现在能敷衍一时是一时,太夫人那么惜命的人,罗氏要是硬把她带回去,反倒会招太夫人责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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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年纪,看似荒唐胡闹,其实她什么都知道。

商妈妈松了口气,浮起一点笑意,伸手招了招,不是说脚冷吗,快回房换鞋吧。

穿过前后相连的木柞长廊,直入明妆的小院,这院子玲珑雅致,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彤霞晓露。雪天的彤霞晓露尤为幽静,檐下成排的竹帘错落卷起,只余佛头青的回龙须穗子悬挂着,随风摇曳。

屋里的温炉正暖,煎雪也预备好了热水,商妈妈扶她坐下,替她脱了脚上绣鞋,一摸之下果真脚尖都湿了。

又去踩雪了?商妈妈无可奈何,说了好几回了,寒气入了脚心,要闹肚子疼的,小娘子总是不听!

明妆忙说没有,酒楼外面有雪,登车前走了两丈远,鞋就湿了……不信你问午盏。

午盏啊了声,接到小娘子的眼风,不好不替她打掩护,只得含含糊糊说是,雪下得好大,潘楼的过卖来不及铲,全堆起来了……

她们一唱一和,商妈妈也不去认真计较,褪下了潮湿的足衣,见那细嫩的脚趾都泛青了,忙搓一搓,活络一下筋骨,再泡进温水里。

脚上一暖和,浑身的血又重新流动起来,明妆舒坦地闭上了眼睛,十根脚趾在水里快活地扭动。

商妈妈掬了水,替她擦洗脚踝,一面说:罗大娘子顶风冒雪过来,恐怕不单接小娘子过府那么简单。她临走那番话是什么意思?无外乎表明太夫人很爱重你这孙女,不会胡乱将你许给别人,让你将来放心听他们的安排。边说边抬眼四下望望,惆怅道,郎主和大娘子留下的这份产业,不知招来多少人眼红,要是小娘子有个兄弟,也不至于这样艰难。今日是搪塞过去了,倘或过两天又来,那该怎么办?

明妆倒并不担心,慢吞吞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会有办法的。

可是年轻的姑娘,又能有多大的勇气来面对权威的易家长辈呢。商妈妈看看眼前这涉世未深的孩子,从小是捧在爹娘手心里长大的,多说两句话就要脸红,哪里知道人心的险恶。纵是看清了,明白了,失去了恃怙就没了撑腰的,将来又如何应付那些老奸巨猾。

想来想去,就是易家人办事不地道。

早前大娘子病故,小娘子无依无靠的时候他们不来照应,是怕朝廷还要追郎主的责,怕这郡公府早晚留不住,拿小娘子当烫手的山芋。现如今三年太平无事,眼看风头过去了,他们就来打主意,想接回小娘子,顺理成章分了这院子。商妈妈接过煎雪递来的巾帕,把明妆的双脚抱进怀里,一面擦拭一面叮嘱,小娘子一定要多长个心眼,千万别听信了他们的花言巧语。

明妆说:妈妈放心吧,我不会离开易园的。头几回去宜男桥巷,连喝一盏茶都让我浑身不自在,祖母也不爱拿正眼看我,难道我长得不如她的意吗?

商妈妈说哪里,含笑打量她,我们小娘子的样貌,比易家另几位姑娘可强多了,易老夫人看不上,除非她的眼睛长在头顶上。

明妆还是小孩子心性,喜欢听人夸她漂亮,一但高兴起来,那眉眼便愈发美妙温软了。

反正自家的小娘子啊,从头到脚无一处不齐全,不是说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觉得好,实在是放在女孩儿堆里,也明亮扎眼。可惜骨肉缘浅,有几分遗憾,但这里不足那里补上,十五岁的孩子已经能够经营产业,这也算老天爷厚待她,让她能够自保,能够安稳地存于世间吧。

一切收拾停当,喝上一盏熟水,换了轻盈干爽的衣裳,明妆照旧挪到书案前看账。

府里有管事的账房,那是用来出面办事的,毕竟没出阁的姑娘过问市井交易,不受人信任,因此对外说家中铺子和田庄收成,全由管事代为经营。明妆做买卖,也确实很有想法,办过了车轿行,近来打算再办个香水行。

所谓的香水行,就是香汤沐浴的澡堂,要区别于一般只提供热水和胰子的民家浴室,用上好的香料和器具,再准备几个手法独到的揩背人,专事服务城中达官贵人。

当然要开一间买卖行,万事不能一蹴而就,方方面面都得有设想。为了这个,明妆已经筹谋了好久,单经费概算,就写了十几张纸。

小娘子在里间忙,午盏让厨娘做了一份她最爱吃的笋蕨馄饨,待端进来时,发现她已经伏在案上睡着了。

桌前温炉烧得热烈,书案下小娘子的十二破裙撩到了膝头,脚上软鞋也蹬了,那莹洁可爱的脚趾覆上浅红的春冰,像桃花瓣上凝结的露水般盈盈。

午盏抿唇笑了笑,重又退出来,让小女使把馄饨撤下去,自己在门前侍立着,看天顶飞雪从屋檐纷扬坠下,很快假山被层层堆叠,装饰了棱角,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

明妆做了个悠长的梦,梦见爹爹和阿娘还像在陕州时一样,用过暮食之后,坐在院子里看落霞。梦里的爹爹和阿娘脸上没有病容,仍是意气风发的模样,慢慢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军中的趣事。

没有分离,也没有惶恐,明妆心里是平静的,甚至醒后,仍不愿意从那种温情中脱离出来。只是仍有些伤心,如果爹爹和阿娘还在,那该多好……阿娘过世之后,因路远迢迢不能和爹爹合葬,只好命人将阿娘的衣裳送回潼关,埋在爹爹的墓旁。

他们在那边,应当已经团聚了,这样很好,就不怕他们孤单了。自己一个人尚好,有商妈妈和午盏她们陪着,将来也有自己的路要走,要去完成她的执念和心愿。

雪还在下,商妈妈来唤她,轻声说:小娘子略打会儿盹就行了,要是想睡,还是要回床上去。

明妆从账册间抬起头来,揉揉眼睛说不睡了,看天色将要暗下来,把手上的东西整理好,趿鞋起身到门前看雪。

雪好大,一点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明妆喃喃说:明日芝圆还要邀我品香呢,要是下上一整夜,恐怕是去不成了。

她口中的芝圆,是枢密使汤淳的独女,因阿娘早年在闺中时候与汤淳的夫人周大娘子交好,因此回到上京之后,就让她认了周大娘子做干娘。有了这一层,明妆和芝圆的感情相较旁人,愈发好一些。阿娘故去的三年里,周大娘子对她也是多番照应,甚至比起易家人,要更亲厚得多。

商妈妈跟着瞧了瞧天色,对插着袖子说:且等明日再看吧,要是去不成,就打发个小厮过去传话,免得汤娘子等你。

夜里明妆躺在床上,听窗外风过檐角,发出呜呜的声响,凄厉之声直到四更天时才消停。早上起床,忙不迭推窗看,虽是房顶院落处处白茫茫,但天色却清朗起来。

院子里粗使的婆子已经在铲雪,把半埋进雪堆里的海棠树解救了出来。廊下女使忙碌,送热水的、卷帘的、洒扫的、运送晨食的……一派热闹气象。

明妆喜欢人多,其实还是害怕寂寞,阿娘过世后,府里雇请的女使和婆子没有减少,反倒又添了些,她不愿意这易园变得冷冷清清的,就要每一处都有人走动,每一处都干干净净,兴兴隆隆。

不过雪停了,该准备往汤宅去了,否则芝圆等不了,早晚会打发人过来催促。

女使把随行的点心和香料搬上马车,车辇停在边门外的小巷里,待明妆打扮好了,便登车往安州巷去。

安州巷距离易园所在的界身南巷有段距离,出了阊合门顺梁门里大街往南,再走上半盏茶就到了。

这些年明妆经常往来,门上的小厮也认得她,看见七香车停下,立刻讨好地搬了脚凳放在车前。一见着人,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叉手说:给易娘子见礼。我家小娘子早早就吩咐了,说易娘子来了不必通传,让嬷嬷请进去就是。

明妆点点头,你上回托我的事,已经办妥了。我问过府里管事,岳台庄子上缺个押送粮食的人手,要是你表弟不嫌弃,明日就让他过去吧。

门房小厮一听,忙不迭又行礼,叨念着:多谢易娘子了!我就说,托易娘子,比托我们公子靠谱多了。

门内的婆子已经出来相迎了,呵着腰把人领进了门。

穿过抄手游廊进后院,芝圆的院子在莲花池以东,刚进月洞门就听见她在吆喝:捞出来……火再烧得旺些……

明妆朝内看,窗开着,帘子疏疏卷起半幅,窗后的身影拿银索襻膊,正忙得热火朝天。

明妆叫了声芝圆,你不冷吗?

芝圆见她来了很高兴,笑嘻嘻说:哪里冷,我为了做这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呢!边说边把人引了进去。

打眼一看,满桌铺着湿漉漉的柏子,那青涩之气混合了黄酒的味道,乍一闻,有点冲人。

明妆茫然问:你在做柏子香?

芝圆说是啊,用柏子香迎接好友,是时下最风雅的事。

风雅事的卖点,无外乎清净质朴,芝圆说你细闻闻,像不像置身于山林之中?

她满脸希冀,那圆而可爱的脸庞真如她的名字一样,像个白胖的芝麻汤圆。

明妆依言深深嗅了嗅,为难地说:不像置身山林,像进了酒缸。

好友不赏脸,芝圆也不在意,豪迈地一指桌上瓶罐,香谱上说了,柏子用黄酒浸泡七日,捞出来风干即可。这些都是泡好的柏子,可近来天气不好,不知要晾到什么时候,所以我想了个办法,烘干它,干了就能放进石杵杵碎,到时候再点上,就有山林的味道了。

养在深闺的姑娘终日闲暇,很有亲自动手的兴趣,于是也不用女使帮忙,把笸箩里的柏子倒进了铁锅里。

翻炒起来,一个看火,一个举铲,明妆说:我带了一盒花蕊夫人衙香来,比这个可好闻多了。

芝圆照旧对她的柏子香兴致盎然,那些媚俗的香,点起来有什么意思!还是这个好,闲坐烧印香,满户松柏气……

结果刚说完,铁锅里的柏子受热太猛,轰地烧了起来,满屋子女孩顿时尖叫逃窜,还是老道的婆子进来泼了水,才把火头压下去。

可是热锅遇冷水,加上炭也给浇灭了,屋里浓烟四起,从门窗倾泻而出,这动静很快招来了周大娘子,神天菩萨一通喊,这是要放火烧屋子吗!

两个人被女使从屋里拉了出来,熏得脸上白一道黑一道,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周大娘子起先还气恼,但见她们这样,又忍不住笑起来,给明妆擦擦脸,又戳了戳芝圆的脑门,真是冤家,整天就知道胡闹,传到你爹爹耳朵里,看他捶不捶你!

挨了骂,无可奈何,芝圆看了看明妆,般般,我们还是点你带来的花蕊夫人香吧。

至于这屋子,是没法呆了,只好移到花厅里去。刚坐定,周大娘子就责怪芝圆:你整日不知在忙些什么,让你学女红又不听,还带坏了妹妹。

芝圆鼓起了腮帮子,那小圆脸更圆了,我只比般般大了半个月……

半个月也是大,就该有个姐姐的样子。周大娘子瞪了她两眼,转而又和颜悦色来问明妆,昨日好大的雪,可出去赏雪了?

明妆说是,几位表姐办喜雪宴,请我到潘楼吃席,回来的时候祖母也派人来了,说要接我去宜男桥巷。

周大娘子听了不由皱眉,总是无利不起早,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一旁的商妈妈适时插了一句嘴,隐约听说,有人同易老夫人提起我们小娘子,要给我们小娘子说合亲事。

这回不等周大娘子开口,芝圆就先炸了毛,高声道:那易家老太太看顾过般般吗,有什么资格来决定般般的婚事?

可这世上礼法就是如此,无父无母的女孩子,婚事不由自己做主,只要还有族亲长辈,长辈就有说话的份。

明妆倒不自苦,反正我可以推托,就说年纪尚小,不急着说亲事。

周大娘子叹了口气,人家哪里是着急为你说亲事,不过是想早些打发你,寥寥准备几样嫁妆把你嫁出去,他们好名正言顺接手易园和外面的产业。说罢沉吟,看来须得早他们一步,与其让他们随意说合,不如咱们这头找个知根底的。

芝圆说对,找个好人家,咱们般般这样人才,不能被易家那些黑心肝的埋没了。想了想计上心来,抚掌说,等我过两日进宫给贵妃请安,求她给般般做媒,物色门好亲事,这样就能堵住易家人的嘴了。

当朝最得宠的贵妃孙氏,认了芝圆做养女,芝圆在禁中养到十四岁,与四皇子高安郡王定亲后才回到本家待嫁,因此在禁中也算颇有门道。

可是这样的提议,多少有些欠考虑,周大娘子不好说得太透彻,只好委婉道:孙贵妃是个冷清的性子,你是她的养女,她才有这份热心肠来替你做媒,你却不能恃宠,随意麻烦她。这样吧,般般的婚事我来替她留意,若有好的,我先上袁府和袁老夫人提一提,让袁老夫人再和易家推举。袁家毕竟是般般的外家,婚事上头也说得上话,反正易家最终不过要将般般嫁出去,真要是能尽快摆脱,我看他们也求之不得。

明妆听她们谈论她的婚事,谈得风生水起,自己倒像局外人一样,干娘,我还没想得那么长远呢。上月不是刚及笄吗,用不着这么着急说亲事。

周大娘子却很上心,你阿娘临终前托付我看顾你,我一直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原本也是想着你刚及笄,打算等开了春再好好说合,谁知道易家比咱们着急。若是把你的一辈子放手给易家操持,只怕他们会坑了你,还是咱们自己尽心的好。

明妆听她这样说,便没有再反对,那我全听干娘的。

周大娘子颔首,这事说定了,心里就有底了。看看时辰,将要到午饭时候,起身笑道:你们姐妹坐着说话,我去看看中晌吃什么,另加两个人般般爱吃的菜,般般用过了午饭再回去。

明妆点头说好,目送周大娘子领着身边女使,往院门上去了。

花厅里只剩下各自近身伺候的人,芝圆往明妆身边挪了挪,凑在她耳边小声说:其实我心里有个合适的人选,你可要听一听?

明妆嗤笑,你也打算给我做媒?

芝圆啧了声,你不是说过么,要是咱们能一辈子不分开就好了。我想来想去,女孩子嫁了人就各奔东西了,要想长久亲近,不如嫁进一家做妯娌,你说如何?

明妆愕然,那双鹿一样的眼睛怔怔盯住她,你是说……

芝圆是个单纯的姑娘,虽说长在禁中,但对权力并没有太大的欲望,她郑重其事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官家养活了八个儿子,至今没有立太子,也不知心里属意谁。咱们要是各嫁了一个,胜算就高一些,万一一个当上了皇后,那另一个不也跟着沾光吗。你看……她掰着手指计算,皇子之中除却大皇子和三皇子已经娶亲,四皇子给我下了定,剩下的都没说合亲事呢。除却七岁的八皇子,十二岁的七皇子,六皇子和五皇子年纪都与你相当,二者还能选其一。我觉得,五皇子是个好人选,学问好,私德也好,比你大一岁,可谓天作之合。

她说得煞有其事,明妆却蹙眉发笑,你当帝王家的男子是菜,由得我去挑吗。况且我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作配我,对人家没有助益。

芝圆说那未必,你瞧当今圣人,不也无父无母吗,有时候为了提防外戚干政,宁愿找这样家世的女子。再说凭你的人才样貌,不靠家世也能让男子神魂颠倒。越说越高兴,当即做了决定,下月十六是南岳大帝和后土诞辰,届时人人都去重阳观参拜,李家人拜完了爱在山下梅园歇息,到时候我想办法引荐你。

明妆有些迟疑,这样……不大好吧!

芝圆摆了摆手,有什么不好!李家的皇子皇孙是香饽饽,那些名门出生的小娘子,哪个不是各显神通。毕竟有爵在身,比榜下捉婿强,榜下捉一个贡士,万一这辈子不得高中,不也是白搭吗。

明妆听罢,想起了昨日静好的话,你和我三表姐的意思不谋而合。

所以就这么定了。芝圆拍了拍胸口说,看我的,我同他们自小认识,届时也好说话。到了那日你只管好好打扮,让他们领略一下你的风采。不拘是五皇子还是六皇子,只要有了眉目,易家人就不敢再轻易摆布你了,对你也是一桩好事。退一万步,就算过去认得几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明妆沉默下来,半晌抬起眼,眼中波光微漾,旋即笑了笑,那我就跟阿姐过去长长见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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