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春事》
作者:白鹭成双
简介:
宁朝阳一跃成为了四品女官,却还是逃不过被交易联姻的命运。她决心纳一个外室来抗争。这个外室要身份低微,要相貌端正,最好柔弱不能自理。侧眸一瞥,她看上了一个白衣飘飘的小大夫。
精彩节选:
三月春时,上京的桃花开得极好,繁繁灼灼,夭夭蓁蓁。
宁朝阳双手托腮望着车外,笑眯眯地夸:真好看。
小奴立马叫停车:我去给您摘两枝。
她伸手指了指:要那边的。
这一树?
不对,往左。
这一树?
再往左。
纳闷地朝她指的方向再迈一步,就撞着了个人。
背着药箱的小大夫,清清瘦瘦,被撞得侧过身,雪白的衣袍跟着泛起涟漪。
就是这一枝。宁朝阳眼里泛光。
她跟着下车,大步朝那边走过去,身形利落,裙摆飞扬,地上飘落的花瓣被带起些许,随着她的动作纷纷洒洒地落去那片雪白的袍角上。
花瓣落地时,她正好站在了他的面前。
确实好看。她笑。
面前这人像是被她吓着了,僵着身子没有动,清眸如石上流泉,干干净净地映出她的影子。
天光乍破,盈盈灿灿。
宁朝阳含笑看了一会儿,在他要开口斥人之前伸手。
手拂过他的耳畔,径直摘下了他后头的那枝桃花。
这么好看,不带回去多可惜。
……
显然没料到她说的是花,他一时怔忪。
宁朝阳满眼愉悦,手捏上花枝,却是哎呀一声。
您没事吧?小奴连忙来看。
她哼哼唧唧地捂着手:好疼,得找大夫。
小奴左看右看,恍然朝面前的人道:大夫您快给看看。
江亦川皱眉看着这姑娘,好半晌才想起来放下药箱,接过她递来的手指。
然后就看见上面只有头发丝那么细的一条小口子。
有给他看的功夫,自己就愈合了。
黑着脸拂开她,他背起药箱就走。
宁朝阳看着他的背影,无辜地眨眼:都说医者仁心,他怎么这样啊?
小奴看出了她的心思,忍不住提醒:只是个大夫罢了。
大夫怎么了?
嗫嚅了两下,小奴没敢说。
朝阳垂眼把玩手里的花,突然道:你先回去吧。
姑娘?小奴慌张起来,老爷的意思是让奴婢随您到前头的小榭,与云家公子约好今日——
我自己能过去。
将小奴塞上马车,她扭头吩咐车夫:送回府上,晚些时候再来接我。
是。
小奴扒着帘子还想说话,马车一动,就带得她跌回了车厢里。
朝阳友善地朝车尾挥手作别。
山间起风了,拂着灿灿桃花落满衣襟,她深吸一口气,转头就朝那白衣大夫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
宁朝阳自幼饱读诗书,十七岁被皇长女钦点入凤翎阁,短短两年就受封了四品六命的掌事。
这样的成就,换谁家都会觉得门楣光耀,可她家不。她爹坚持认为只有男儿才能传宗接代,而她,得趁着有官身快快安排一门亲事,为家里换些好处回来。
皮笑肉不笑,宁朝阳加快了步伐。
前头是上京北边最大的花明村,江亦川就坐在村门口的古树下,给排队的村民看诊。
对着老弱孩童,他一扫先前的冷漠,温柔地低声询问:近三日都吃了些什么?吃完可有胸闷?
家里亲人可有过这样的症状?
最近可有喝过生水?
声若流泉,潺潺涓涓,听得人心口的郁结散开不少。
宁朝阳拂袖就排在了队伍最后。
于是江亦川送走所有病人再抬头的时候,就对上了一双流光婉转的眼。
眼眸的主人望着他,长睫一眨,绽出一抹促狭的笑意。
身为医者,江亦川是不好拒绝医治的,但前提是她是病人。
于是他按捺住情绪,努力温和地问她:你有病?
宁朝阳:?
不是,瞧着挺斯文的小郎君,怎么张口就骂人呢?
见她神色古怪,江亦川多解释了一句:大夫是看病的。
不是给她调戏的。
朝阳哦了一声,接着就一本正经地对他道:我癸水两个月没来了。
江亦川:……
耳根慢慢爬上绯红,他忍了忍,还是问:起居如何?
每日子时歇,寅时起。
可有婚配?
朝阳一顿,接着就笑开了:在下年岁十九,尚未婚配,体健貌端名下有宅,无任何不良嗜好。
药笺上笔墨一滞,江亦川微恼:不用说那么多。
她闭上嘴,无辜地看着他。
这人飞快地写着药方,手指骨节分明,雪白的袖袍堆叠在桌沿边,微微泛起珠光。
片刻之后,字迹飞扬的药笺放在了她面前。
朝阳托着下巴眨眼:这就好了?
照方抓药。他道,另外每日需多睡一个时辰,莫要负担太多事,心宽则病除。
心宽?
朝阳听完,重重地叹了口气。
江亦川一顿,不解地抬眼:怎么?
捂着心口欲言又止,她的眉眼蒙上了浓浓的苦恼,仿佛有千般愁绪万般无奈,到唇边却只化成了一声苦笑:这位大夫怎么称呼?
鄙姓江。
江大夫。她耷拉着细眉,闷闷不乐地道,若是心里有事放不下,我这病是不是就好不了了?
江亦川没好直说,只轻劝一句:身体康健要紧。
不赞同地摇头,她声音都带了哭腔:您可有过心上人?
原来是个为情所困的姑娘。
江亦川神色软和下来,想了一会儿措辞才试探着安慰道:我虽是没有过,但——
哦没有。脸上的愁苦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宁朝阳爽利地打了个响指,那就成。
江亦川:……
意识到自己又被耍了,他黑了脸起身,收拢药箱就要走。
哎。朝阳勾住他的药箱带子,微微挑眉,你这药要是吃坏了我,该如何是好?
手上扯了扯,没能敌过她的力道,江亦川无可奈何了:在下每日都会来此看诊。
哦~松开带子,朝阳捻起药笺,好呀。
他立马抽身就走,步伐极快,眨眼就去得老远。
朝阳含笑看着,忍不住轻轻拍手。
长得好看,心思单纯还尚未婚配。
真是不错。
那么现在问题就只有一个。
这对她略有抵触的美貌大夫,要如何才能愿意成为她的外室呢?
大盛朝繁荣昌盛,风气开放,女子不但可以通过花试考取功名,更可以像男子一样拥有多名眷属。
宁朝阳倒不喜欢那三妻四妾的德性,她只需要一个外室。
一个符合她心意的、能替她挡婚的外室。
所以她立马让人去打听了这位江大夫的情况。
普普通通的城北人户,家中有一个病重的老母和一个哥哥,不经商不务农,都靠他一个人养活。
真是辛苦。她唏嘘。
于是这日,江亦川看完病人之后又看见了宁朝阳。
她换了一身桃花云雾烟罗裙,明明媚媚地在他的桌前坐下,托腮就笑:江大夫好呀。
江亦川下意识地将身子后撤。
朝阳眉眼一垮,很是受伤:我丑得让人退避三舍?
……没有。
那你躲什么。
他没回答,只问:可是那日开的药吃得不对了?
自然不是。她又笑起来,那日被您一看,回去癸水就汹涌而至,可算让我松了口气。所以今日特地给您送谢礼来了。
说着,就将一锭二两的黄金放在了他的药笺上。
江亦川怔了怔。
这东西能让母亲吃上一两年的好药材。
然而,抬头看向对面,他的眼眸清清楚楚地映出了这人别有所图的表情。
一个大夫是不值这么多谢礼的,她看他的眼神,更像是长鹰捉兔,猎犬咬鹿,想将他掰开了揉碎了吃干抹净。
不适地皱眉,江亦川沉着脸起身:不必了。
哎。她意外地挑眉,你不是缺钱么,这都不收?
是缺钱不假,但他只赚自己该赚的钱。
背起药箱,江亦川一言不发地走了。
宁朝阳托着下巴看着他的背影。
宽肩窄腰,行止如风,哪怕只一身白衣,这人也仍是上京里少见的俏色。
她忍不住轻轻啧了一声。
·
直接给钱是行不通了,宁朝阳决定换别的法子。
她买来江亦川最需要的几样珍贵药材,系上彩带,从花明村门口的小摊一路摆到她的马车车辕上,并在车厢里放了一支百年山参。
这样的陷阱简单、无耻、但好用。
江亦川果然就抱着满怀的药材坐在了她的面前。
这位姑娘。他温和地开口。
她眼眸亮起来,已经准备好了说不用谢、要谢不如以身相许云云。
结果这人却道:你东西掉了。
宁朝阳:?
这怎么就成掉的了?
她试图暗示:上头还扎着彩带呢。
江亦川低头看了一眼,眉心微皱:扎着彩带还能掉,姑娘不妨多吃些枸杞荸荠,有明目之效。
宁朝阳:……
骂谁瞎呢。
深吸一口气,她倏地抬袖掩面,带着哭腔道:江大夫,实不相瞒,这些药材原本是买给我爹的,谁料他……他再也用不上了。
语罢,哽咽声起。
江亦川都想下车了,被她这话硬生生地止住了动作。
身为大夫,最常见的就是生老病死,他本不该动容。但想起自己家里病重的母亲,他还是坐了回来。
世事无常。他道,你要好好保重。
这话一出,面前这人顿时哭得更大声了,上气不接下气的,很快就头昏眼花,身子猛地往前一栽。
江亦川被迫将她接住。
原是想将人扶回去坐好,但这人似是没有力气,就这么偎在他怀里。
天不怜我。她痛苦地呜咽,何以降我厄难至此。
往后我该如何是好……
越说越伤心,伤心得他不好意思再将人推开。
江亦川只能任由她抱着,时不时还安慰她两句。
等怀里的人稍稍平静了些,他才低声询问:令尊得的是什么病?
宁朝阳抽噎地答:龋齿。
哦,龋齿。他沉痛地想。
等等。
龋齿?!
黑着脸起身,他一把将她掀开,恼怒地问:龋齿什么时候要人命了?
宁朝阳正享受着温香软玉呢,冷不防被推回软垫上,袖子一落就露出那双压根没有泪痕的明眸。
哎呀。她道,我什么时候说他没命了?
你方才明明——
我说他用不上这些药材了,因为他好了呀。宁朝阳无辜地眨眼,他好了我就倒霉了,往后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江亦川:……
不但不诚,还不孝。
气得头疼,他掀帘就下车。
宁朝阳倚在窗边笑眯眯地道:江大夫这般貌美心慈,一定会有好报的。
见鬼的好报。
他想。
能不再遇见她就是最大的好报了。
山间春色渐浓,眷鸟偎枝上,双鱼戏水中。
江亦川再次坐去村口的时候,旁边没有了华丽的马车,也没有再看见那袭贵气繁复的罗裙。
他松了口气,以为自己真的有了好报。
结果看完所有病人的时候,一抹干净的素裙落座在了前头,接着就有雪白的手腕伸了过来。
江亦川抬眼,微微一怔。
来人乌发如云,肌肤赛雪,不施脂粉便显明眸皓齿,略带羞怯更是清丽无双,和着风中飞来的桃花瓣,真真似画中仙女一般。
然而下一瞬仙女就开口道:江大夫好呀。
江亦川:……
他冷漠地收回手:是你。
宁朝阳得意地抚了抚鬓发:听说你喜欢清水里头出来的芙蓉,我这样的如何?
明媚的眼尾飞翘起来,带着两分期盼。
江亦川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终于问了一句:姑娘意欲何为?
她惊讶了,起身转了一圈:我这样你还看不出来?
看出来了,所以才觉得不可思议。
江亦川抿唇:在下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日子过得清贫。
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良人。
巧了。她撑着桌沿俯下身看他,意味深长地道,我正好有权有势,还富甲一方。
只要跟了她,保管吃香的喝辣的。
面前这人不为所动,只给她写了一张药笺。
宁朝阳接过来一看。
酸枣仁、人参、山楂、莲子芯、冰糖。
专治胡思乱想。
她好气又好笑地拂开:财你不要,色你也不要,人活得那么刀枪不入有什么意思?
江亦川低头收拾药箱,好一会儿才道:也不是什么都不要。
哦?
抬眼看她,他认真道:这世间总是假意多见,真心难得。
春色穿透繁茂的枝叶,在地上落下明明媚媚的光斑。宁朝阳低头的角度,正好能看见对面那人被光照得微透的肌肤。
白皙干净,如同神明。
神明在质疑她不是真心,清泉似的眼眸里盛满戒备。
她不由地低笑:都没试过,你怎知我不是真心?
江亦川微微怔愣。
桃花灼灼,吹满一怀春色,翻飞十里艳浪。她就在这片艳浪里痴痴地看着他,仿佛真是深情的模样。
·
江亦川觉得自己是个普通人,每日普通地去花明村看诊、普通地回家,吃上一顿普通的饭菜、再睡一个普通的觉。
日日如此,无甚特别。
然而在这一晚的普通梦境里,他看见了不普通的宁朝阳。
醒来的时候手心被汗浸得濡湿,脑袋也有些昏沉,打水来照面,还能瞧见自己眼里那未褪尽的慌张。
他有些烦躁地给自己写了一张药笺。
梦境只是梦境,回到花明村门口,他还是冷淡地推开了她送来的紫檀木狼毫笔。
宁姑娘。他道,这不是我该用的东西。
宁朝阳丝毫不在意,只道:你若不喜欢,明日我便换玉骨的来。
不是玉骨和紫檀木的问题。
他冷脸看着她道:这些我都不需要。
她扬眉:写药笺还能不需要笔?
是我这样的普通人,并不需要你。
昨夜的雨水从树枝上滴下来,落得她眼睫一颤。
他垂眸不看,只硬声道:你走吧。
宁朝阳站在那儿想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当真扭头走了。
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毫不留情。
他沉默地盯着药笺上的字,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气。
果然不是真心。
麻烦解决了。
挺好。
风从空荡的旁侧吹来,在他普通的笔尖上打了个旋,落寞地拂向远处。他垂眼,沉默地继续给病人看诊。
回城的时候,江亦川遇见了随父来搜刮民脂的赵申。
锦衣玉食的少爷,看见瘸腿的老人并不觉得可怜,反而是嘻笑着上前将人家的拐杖踢飞,看老人狼狈爬地哀哭,他痛快得哈哈大笑。
他也不知哪来的气性,扔下药箱就冲了上去。
混乱之后,老人拿回了拐杖,他也被几个官差围了起来。
带头的官员抹着脸骂骂咧咧:我堂堂正五品的尚食奉御,就是天子面前也说得上话的,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跟我叫板——
恍惚间,旁边好像有人笑了一声。
谁呀!赵齐恼怒地回头。
高大精致的马车驶在了旁边,有人二指挑开侧帘,懒眸看了外头一眼。
对上她的目光,赵齐一愣,接着就肉眼可见地谄媚起来:宁大人?哎哟您怎么在这儿啊,小的挡着您了是不?您这边请。
宁朝阳没动,目光看向他身后。
赵齐见瞒不住,索性就告状:大人您可要给小的做主,小的是奉命来采收春果的,没想到路遇刁民,重伤犬子不说,还要拒捕。
伤哪儿了。她问。
赵齐立马让人将他儿子抬过来,五大三粗的一个人,躺在竹架上捂着胸口哎哟喊疼。
宁朝阳不耐烦地拧眉:我不是问你。
她伸手指了指:我问他。
……
山风四起,江亦川自人群最深处抬眸。
风卷着桃花瓣打着旋儿飞散,自他的肩头飘飘扬扬地落进了她的马车。
宁朝阳托腮看着,就见江亦川一步一步地朝自己走了过来。
干净的白袍上染了脏污,嘴角也带了青紫,他抬袖擦了一下,抿唇垂眼地站在了她面前。
哪儿也没伤着。他低声答。
她挑眉,伸手就要去碰他的嘴角。
这人侧头避开了她的动作,僵硬地抿唇:没事。
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宁大人。旁边的赵齐看得有些傻眼,这是?
转过脸来,宁朝阳正色道:我倒是想问赵大人一句,后宫五品的御厨,什么时候有权动用官兵抓人了?
额上渗出冷汗,赵齐拱手:宁大人明鉴,小的原不是来抓人的,只因此人先下重手伤了我儿——
他下重手?朝阳嗤声打断,江大夫一贯柔弱,风吹都能晃两步的人,对你那又胖又壮的儿子下重手?
正在竹架上哀嚎的人一听,当即跳了起来:他还柔弱?方才打我的时候——
申儿!赵齐呵斥他一声。
赵申气愤地闭上了嘴。
宁朝阳睨他一眼,又回头拉起江亦川的手看了看。
骨节上红肿了些,还擦破了皮。
她分外不悦。
宁大人。赵齐惶恐地道,再怎么说,也是这位大夫先伤的犬子,犬子可是伤在心口。
我伤的也是心口。她沉声道。
车外众人都是一愣,心想您方才都不在这儿,谁能伤着您呐。
可仔细再一想,江亦川耳根渐渐就红了起来。
你……他抽回手,又恼又无奈,你别胡说。
没胡说。她道,今日就算你将人打死在这里,我问的也是他的罪。
江亦川怔然抬眸。
这人依旧穿着那身素裙,发髻间也没有金钗银钿,懒懒散散地倚在窗沿上,气势却陡然变了,似深冬山上风刮出来的冰棱,倨傲又锋利。
赵齐抖着腿就跪了下去:宁大人说得是,此事是犬子的过失,小的愿意赔偿江大夫的伤药,再备薄礼送去府上,万请宁大人宽宥,切莫与小的计较!
方才还那么嚣张跋扈的人,转眼竟就怕成了这样。
他不由地又看了她一眼。
宁朝阳对这样的场面见怪不怪,脸上一丝动容也无:此处可不是审案之地,赵大人先请吧。
赵齐脸色惨白,想再说点什么,抬头看一眼她的脸色就又咽了回去,欲哭无泪地起身,带着人匆匆走了。
山风一吹,紧绷的气氛烟消云散。
她歪了头来看他,眼尾又染上笑意:江大夫真是好身手。
先前还信誓旦旦说不需要她,一转眼竟就被她救下了。
江亦川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沉默半晌,艰难地问: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宁朝阳失笑:他回去只会祈祷我别找他的麻烦。
你是很厉害的官?
谈不上厉害,但保全你绰绰有余。她将手腕搁在窗沿上,意味深长地道,若待你不是真心,上门将你强掳了去也可以。
江亦川身子微微一僵。
山里起雾了,没一会儿就飘起了细雨。
明媚的姑娘倚在华车上,指尖葱白,神色慵懒。清瘦的大夫站在雨雾里,墨发松散,背脊孤直。
一滴雨水顺着他的发梢落了下去。
宁朝阳睨着他的表情,好笑地道:怕什么,这不是没掳么,不但没掳,看见你有事还巴巴地过来帮忙。
顿了顿,又道:雨下得大了,先上车吧。
江亦川想拒绝,但人家救了他,他还没道谢。
沉默片刻,他踩上了车辕。
身上狼狈,墨发也濡湿,他尽量坐得离她远些。然而这人却毫不在意,还朝他勾手:过来。
竹帘隔开了外头的天地,此间唯他和她。
他有些顾忌,面前这人却是径直伸手,勾住他的后颈往里一带。
失衡下跌,他当即扑在了她身上。
白色的袍子倾覆下去,像三月间落了一场纷纷扬扬的雪,温热的气息融合到一处时,他嗅见了她身上的松兰香气。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自己的梦境。
乌发雪肤的少女仰头望他,肌肤湿漉,唇瓣嫣红,皓腕朝他搭上来,温热的鼻息轻轻拂在他滚动的喉结上。
……
江亦川登时就想将她推开。
别动。宁朝阳取了干巾拢上他脑袋,顺势按住他的后颈,好歹是个当大夫的人,不知道湿发要擦干?
脸整个被长巾盖住,他闷声道:我自己可以。
江大夫真厉害。她戏谑地夸,手上的动作却没停,这么厉害,怎么跟人打架还会伤着?
他们人多。
我也只一个人。
那是你官大。
他张了张嘴,又咽了回去。
她轻哼一声,慢条斯理地擦着他的头发:我原是气得走了的。
他微怔,袖袍里的手无意识地捏了捏。
本来么,天下之大,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何必上赶着过来看你脸色。五指微拢,她狠狠揉了揉他的脑袋。
旋即,又放轻了力道:但冷静下来想了想,我觉得你的话好像不对劲。
江大夫,你只说你不需要我,却好像没说你不喜欢我?
背脊微微一僵,他想后退。
这人不耐地按住他的肩:再躲我可真用掳的了。
她好气又好笑:别人看见我都是巴不得凑上来,你倒是好,生怕我凑上来。我到底是哪儿叫你不满了?
面前的这人一如既往地沉默。
宁朝阳气得想收回手。
濡湿的发丝之中,凉得泛白的嘴唇突然动了动。
没有。他低声开口。
朝阳一愣,接着挑眉:没有什么?
没有回避,还是没有喜欢——
没有不满。
干巾往后滑落,她一怔,就见他自额前湿漉的碎发间看向她,肌肤白皙,嘴角青紫,一双眼似美玉出水,如琉璃挂珠。
宁朝阳见过很多美人,在巍峨宫墙之下亦或是花楼楚馆之中,佩玉簪金彩衣飘飘,什么模样的都有。
但她还是被江亦川晃得心神一动。
这个人很奇怪,看着模样孤傲倔强清冷如月,低眸的一瞬却又比谁都脆弱,眸光似薄薄的琉璃,一眼看去摇摇欲碎,狼狈不堪。
他哑声说着:你救我予我,我岂还能有不满。
话似认命却有不甘,收拢的手不知扯痛了哪里,睫毛一颤,单薄的身子跟着微微前弓。
光从身后落进来,照透他雪白的衣衫,人也透似朝露,顷刻就要化去一般。
朝阳下意识地就按住了他的手臂。
江亦川闷哼一声。
还伤着哪儿了?她松开手低头。
没。他收拢衣袖,疏离地退去旁侧。
宁朝阳不悦极了:你这还叫没有不满?
江亦川孤身坐直,垂眸轻道:人贵自知,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夫,如何高攀得起有权有势的女官。
……
竟是这么想的?
她觉得好笑:自知这东西,我看你是没有。
这等的容貌,这等的风姿,只要他想,上京里什么高门攀不上?偏还妄自菲薄。
面前这人疑惑地抬眼看她,似是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
宁朝阳张口想解释,话到嘴边却又顿住了。
江大夫一双眼眸澈如清潭,想也是在极为单纯的环境里长出来的,没见过机关算尽,也没见过你死我活,不知美色可以易物,也不知野心可以遮天。
他只拿着最简单普通的自尊,企图在两人之间划下迢迢银汉。
轻轻啧了一声,宁朝阳有点不忍心。
太干净了,像一截白生生的玉枝。
折下来会不会养不活?
马车碾到了石块,车厢骤然一个颠簸,江亦川的身体不受控制地撞在了车壁上,闷哼一声之后扶稳,脸色更白。
宁朝阳回神皱眉,打开矮几下头的小屉挑出一盒药膏:过来。
江亦川没动,张嘴似乎又想拒绝她。
宁朝阳不耐烦了,倾身而起,越过矮几就抓住了他的衣襟,单手旋开瓷盒,指尖一挑就沾了药膏出来:你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江亦川:……
素色的宽袖摆扬起又从他身侧覆盖下来。
他怔然看着面前这人,只觉得心口震动。
别人都是羞羞怯怯轻撩心弦,这位倒是好,拿起撞城门的巨木就往人心口上冲,一边冲还一边喊:管你是谁,马上开门!若不开门,玉石俱焚!
有这样的道理?
他抓住自己的衣襟挣扎,这人却也不肯松手。
拉扯之间,江亦川闻见了她手上药膏的味道。
微苦发涩,些许刺鼻。
这是哪里来的东西?他突然问。
宁朝阳一边单手按住他两只手腕,一边不甚在意地答:宫里新赐的伤药,御医说不管内伤外伤,敷上皆有奇效。
他费劲挣开她:不对,你先别动。
她停下动作,这人当即拿过了那盒药膏,凑近细看。
你用过了?他问。
宁朝阳摇头:原是该用的,最近每日赶着来花明村,倒是忘了。
合上瓷盖,江亦川抬眸:这里头有见血封喉。
朝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猴?
见血封喉,比砒霜还毒的东西,一旦沾着伤口,顷刻便会让人麻痹、窒息而亡。
……
她松开他,拿出手帕将指尖上的药膏抹了,仔细看了看。
没有伤口。
轻舒一口气,她就着茶水洗了手,转头在小屉里挑了另一盒打开:这个呢?
新的药膏递了过来,他下意识就查验了一番:这个无碍,是普通化瘀之药。
那就用这个。她点头,又抬眼看向他的衣襟。
江亦川愕然。
都被人下毒到伤药里了,这人怎么不害怕也不着急?轻飘飘地就过去了,甚至都没多看那毒药两眼。
这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他想不明白。
宁朝阳瞥见他的表情,又有些想笑了。
好生鲜活可爱,有什么心思都挂在了脸上。
她忍不住托着下巴逗他:怎么办呀?有人要害我。
这人立马严肃地道:回城去报官。
可是~她眨了眨眼,我就是官呀。
正四品的上京尹卿,主掌京内典狱刑事、巡防调度,品级不高,实权极大,敢暗杀她的人一定是上京衙门都拿不住的人。
江亦川不知所措了起来,左右思忖半晌,干脆打开药箱,拿出了最下面藏着的一瓶东西。
这是保魂丹。他递给她,虽然不能解百毒,但不管遇见什么毒也总能拖延半个时辰,你以后若再遇见这种事,就先吃了它。
小小的一个瓷瓶,被他用绢布包裹了三层,看得出来十分珍贵。
宁朝阳伸手捻起瓶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这样的宝贝,就这么给我了?
你今日救了我。他垂眸,就当恩怨两清。
宁朝阳听完,想也不想就要把瓶子放回他的药箱。
江亦川连忙拦住她的手:人家一次不得手就必然还有第二次,这么危险的处境,你不想保命?
想。她颔首。
那你还……
但我不想与江大夫你恩怨两清。
桃花眼抬起来,她微笑补充:——宁死也不想。
江亦川怔愣。
被拦着的手纤指松开,瓷瓶落回药箱里,咚地一声响。
他一震,只觉得心口也跟着咚地一声。
温热涌开,荡起涟漪。
咦?宁朝阳收回手,轻轻点了点他的脖颈,这儿怎么也红了,里头伤得厉害?
骤然回神,江亦川匆匆拢住衣襟:没有。
是没有还是不想让我看?
……他张了张嘴答不出来,冰凉的耳根也跟着染上了绯色,整个人恼恨地转过身去。
外头的雨渐渐停了,可枝叶间积攒的雨水还在往下滴落,一下又一下,无法平息。
见人真急眼了,朝阳便收敛了些,斯文地退回座位上,与他轻声道:接下来几日我怕是会有些忙,若没有在花明村看见我,你也别太着急。
谁会着急。
他轻哼。
又不是什么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还能在村口盼情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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