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兰(重生)》
作者:溪畔茶
简介:
陆兰宜重生了,怀着满腔的恨意,回到了她病亡的前一日。
她毫不犹豫抓住时机给她未来要做大学士的夫君制造了点障碍,
然后安心地等死。隔天到了,她没有死。
……
她没有什么别的指望,便继续一心做她夫君青云路的绊脚石。
没想到,报复途中出了点岔子,有一天,她与那位据说一心修道性情孤高的沂王有了牵扯,引来满城谣传。
之后,沂王救她性命,助她和离,更要纳她为夫人,为此请下圣旨。
兰宜不相信有这样的天降好运,上位者的反常必有图谋,后来,事实证明了她没错,只不过,这反常也一直持续了下去。
从夫人到王妃到皇后,新帝低沉问她:陆兰宜,你这颗心当真是铁石做的吗?
兰宜悠悠想,倒也不是,她就是懒得表现而已。
精彩节选:
陆兰宜死了。
这不是件很意外的事,嫁入杨家第三年起,她的身子就不大好了,此后一年比一年差,渐至不能理事,渐至卧床不起,到第七年末,她药石罔效,在冷清的正房里咽了气。
杨家为她发了丧,兰宜看见自己的灵堂,看见来吊唁的宾客,看见家中妾室姜姨娘代主母职对宾客们答礼,姜姨娘因连日操劳,面色苍白,但仍不掩秀丽姿容,低下头时,眸光流转出一丝自得……
兰宜看得心堵,这下,姜姨娘算是毫无阻碍地得意起来了。
然后她才反应过来,不对,她为什么还能看见?
……
兰宜用了三天时间,确认了只有她能看见别人,别人都看不见她。此外她不用吃饭,也不必喝水。
兰宜恍然大悟,她应该是做了鬼了。按照话本里的说法,只有那些有极大冤屈或有极大仇恨要报的人才会逗留人间、不肯投胎的,她有那么大怨气么?
兰宜觉得不至于。
她娘家有数百亩良田,嫁的夫婿家贫但为人上进,得了她的嫁妆免去旁骛后,数年时间便从秀才考到两榜进士,随后入了翰林院,她跟着从乡间地主之女变成了翰林娘子,人人都夸赞她的父亲眼光好,羡慕她的运气好。
可惜,她有运而无命。
这么年轻,还没有三十岁呢,也没留下个一儿半女,就这么去了……
命薄呀,杨翰林这样的年纪和前程,不知多少人家看中,等新人进了门,不要三年五载,谁还记得前头的这个……
来吊唁的女宾小声议论,兰宜听着想了想,她命薄么?好像也没错。
与杨文煦成婚近八年,她一无所出,姜姨娘依次生了杨家长子,长女,次子,每多一个孩子,姜姨娘来正房请安的腰杆就更直一分。
但姜姨娘又是个侍奉主母很恭谨的人,无论兰宜病到多重,哪怕发话不愿再见人了,她也仍然带着三个孩子,每日到正房外晨昏定省,风雨无阻,从不间断。
兰宜听着房外姜姨娘柔和的声音与孩子们无忧清脆的声响,病势一路往下,再没好过。
兰宜想,怪谁呢,也怪不着谁,像她婆母杨太太说的那样,只能怪她自己,肚皮不争气,生不出杨家的嫡孙。
多少个无眠的夜里,兰宜摸着自己始终平坦如少女般的小腹,都这么说服自己。
这样她在杨家所受的一切遭遇,好像就是应该的,所有苦楚都有来处,而终于随她归去。
兰宜做了一阵子鬼,发现也不坏,只是她不能离开杨家人附近,杨家人在京,她就在京,杨家人回乡,她就跟着回乡,杨家人返京,她又跟着返京……如此七八年过去,杨文煦从一个普通翰林平步青云升成了参赞机务的内阁学士,同时即将续娶户部尚书的幼女,官运妻宫,两相得意,一时在京中风头无两。
兰宜,好恨啊!
她第一次发现她原来这么恨的!
杨文煦越春风得意,她越恨!
许多问题她活着的时候不敢深想,总有什么在阻止她面对,她为人妻子,是坤,是阴,她应当贤良,应当和顺,她只能认为是姜姨娘不好,这根深蒂固的认知蒙蔽了她那么久,让她死了都做了好久的糊涂鬼,直到这一刻,她才醒悟过来自己真正恨的是谁。
杨家住的不是从前那座窄小的四合院了,新帝赐下的带花园的三进大宅,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新采买的小厮丫头人人喜笑颜开。
无论是宾客还是下人,谈论的都是刚迎进门的新妇,没有任何人提起曾经的原配旧人。
当年吊唁的女宾一语成谶,兰宜真的被忘了个干干净净。
隔着红烛映照的窗棂,兰宜眼瞳滴血,她才明白,她原来真的是个厉鬼,滞留人间,是有冤未诉,有仇未报。
心间蕴着一腔陈酿般的恨意,兰宜提起手来,握拳成爪,向窗棂里那个高挑熟悉的身影抓去——
奶奶,奶奶快醒醒,是不是魇着了?
有人担忧地轻轻摇晃着她,又锲而不舍地在耳边呼唤着她,陆兰宜心头一颤,如从高处坠落,忽然惊醒过来。
奶奶,你终于醒了。探进纱帐内的圆脸丫头惊喜道,奶奶睡眠一向浅,今天却怎么也叫不醒,手还一直在抖,可是吓了我一大跳。
陆兰宜怔怔地和丫头对脸望着,她认得,这是她的陪嫁丫头,叫翠翠,她病亡后,翠翠气不过,顶着杨文煦吵了一架,被杨文煦恼怒撵了出去,她不能离开杨家人周围,不知道翠翠后来怎么样了,去了哪里。
然后她才想起顺着翠翠的话在枕上侧头,看了一眼自己露在被子外的右手,蜷缩着,苍白而无力。
兰宜动了动手指。
她能感觉到使力后的疲惫,那不是在抖,是她以为——
里面应该捏有杨文煦的心脏。
她又仔细看了一眼,确实空空如也。
太遗憾了。
没有来得及。
奶奶,起来漱漱口,先把药喝了吧。翠翠手脚很麻利,往她枕后塞了一个迎枕,把她稍微扶一点起来,端来温水青盐,熟练地简单服侍她洗漱后,再端来一碗药,舀起大半勺喂给她。
陌生又熟悉的草木苦味渐渐唤醒了陆兰宜的意识:
奇怪,她水都不用喝的一个厉鬼了,为什么还要喝药?
……
兰宜用了两顿药的工夫,接受她重生回了病亡前一天的现实。
翠翠很高兴,在屋里一旁转悠忙着一边念叨:奶奶今儿精神好多了,药都能喝下去了,一定要大好了。
做鬼的日子久了,兰宜对于生前的记忆有些模糊,依稀记得她最后几天已经意识不清,喉间失去吞咽能力,药喂下去就往外流,翠翠急得呜呜哭。
但究竟是不是这样,她实在也记不清了。
与此相对应的是,兰宜对于自己死后所看见所知晓的事情,倒都记得真真的,一件也不曾忘掉——
翠翠。她虚弱低唤。
翠翠听见了,连忙过来:奶奶叫我?
你到门口去看着,有老家来人,立刻领进来见我。兰宜声音低微,眼神定定地吩咐。
翠翠不愿意:奶奶病得这样,我得守着奶奶,再说,没听见说老家要来人呀——
我快要死了。兰宜打断她,想见一见老家的人,你去守着。
……翠翠的眼泪一下被激了出来,在翠翠看来,陆兰宜前两天已经喝不下去药了,今天才终于好了一点,重病之人想一出是一出,许些没道理的愿也是有的,她要是顺着,陆兰宜的病说不定能再好一些。
当下不再违逆,出去叫了小丫头进来守着,自己擦了擦手,匆匆忙忙往外去。
陆兰宜安静地躺着。
才说的那两句话耗尽了她的力气。
她的眼神重新涣散,四肢都沉重到不大听指挥,因此反而又生出一种轻飘感来,好像她的灵魂再度飘了出来,俯视着奄奄一息的自己。
真是个没用的人啊。
她应该很快又要死了。
兰宜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短暂得回这一日寿命,但令她高兴的是,她终于能做一点她很久以前就想做、但压抑着不但不敢甚至连想都觉得是罪过的事情了。
天近黄昏,春日里的夕阳向窗边地下铺进些许余晖,温暖而柔和,陆兰宜无心欣赏,只是想,天还没黑,那就来得及。
门外此时有动静响起,听着不像是翠翠回来,兰宜便没有理睬,小丫头看了看她,犹豫地出去了,一会进来回报:奶奶,姜姨娘带着大哥儿,大姐儿,二哥儿来给奶奶请安。
其实不用她说,随着那动静的接近,兰宜也听出来了。
三个孩子在一块,是很难安静不说话的。
兰宜出了片刻神,用刚攒出来的一点力气道:叫他们进来吧。多几双眼睛见证也好。
小丫头惊讶了一下,陆兰宜不愿见人已经快有两三个月了,姜姨娘每日都来,进不了正房,就在门外站一会,尽到心意再走。
下人们可以阻止姜姨娘进房,总不能连门外也不叫她站。
小丫头再度出去,很快把姜姨娘一行人带了进来。
行在中间的姜姨娘穿一件月白色褙子,鬓边插着珍珠金钗,姿态大方舒展,她左手牵着一个约六七岁大的男童,右手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女童,侧后方跟着衣着朴素许多的乳母,乳母怀里抱着一个将满周岁的娃娃。
这样的景象,兰宜从前看一眼都觉得透不过气,像有一只手伸进去捏住她的心脏,让她无法呼吸,也无处求救。
而等到杨文煦归家,一家人整整齐齐地出现,他们有多鸿案相庄,和睦亲密,陆兰宜这个沉默的正妻就有多多余。
多余到她只能去死。
好在,她终于死了。
兰宜吁了口气。她活着的时候,总觉得有一根无形的绳索勒住她的脖子,她死了,这根绳索消失了,她反而能呼吸了。
奶奶。
姜姨娘含着关切的笑意,将最小的娃娃从乳母怀里接过来,抱着一起向陆兰宜福身行礼。
陆兰宜道:坐吧。
她很平静,曾经她对姜姨娘有许多复杂情绪,怨,嗔,妒,甚至于恨,姜姨娘给她添堵,她也让姜姨娘立规矩,明里暗里的争锋持续到第三年的春日,姜姨娘怀上了杨文煦的第二个孩子,一夜之间,她筋疲力尽,失去所有斗志。
她意识到自己不会赢,她也不想赢了。
她一日比一日沉默,一日比一日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厌倦。
不过,她在当时没想到输的不只是她。
姜姨娘坐了下来,她怀里的娃娃发出些嘤嘤的哭音,姜姨娘连忙哄起他来:睿哥儿,不哭,不哭,姨娘在这儿呢。
娃娃的动静小了一点,但仍是不消停,姜姨娘就继续柔声哄他。房里的小丫头有点着急,她才十二岁,主子间的事不大懂,但知晓叫姜姨娘在这里干这些事对陆兰宜养病不好,一边瞅着陆兰宜的脸色,一边上前想说话。
陆兰宜向她摇了摇头。
小丫头愣了下:……只好退了回去。
从陆兰宜的角度,能看到睿哥儿挣扎间伸出襁褓的小手,白胖白胖的,养得很好。
陆兰宜静静地看着。
姜姨娘以为她为杨文煦生育了三个孩子,地位足够稳当,杨文煦因故好几年没有续娶,更令她有充分的时间在杨家经营布局,但,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空。
在兰宜所见的未来里,杨文煦与尚书府贵女的婚事一定,姜姨娘连同她所出的长子、长女,幼子就都被送回了老家,一个都没能共享杨文煦真正的荣华。
飘荡着白雾的清晨里,马车载走姜姨娘似哭似笑的悲凉音声,以及她所有的苦心谋算。
奶奶……姜姨娘被她的目光看得有点不安,总觉得里面蕴含着令她不愿深思的怪异的含义,忍不住出声。
奶奶!急促的脚步声连同翠翠压不住惊讶的嗓门一起打断了姜姨娘,老家真的来人了,杨管家来报丧了!
说话间,翠翠撩开了里间的帘子,一个风尘仆仆的中年男子扑通一声在帘外跪下,满面哀痛地伏地哭道:老爷让我连夜上京,禀告大爷,大奶奶,太太重病去了!请大爷和大奶奶赶快回去,丧事怎么办,还等着大爷拿主意呢!
姜姨娘倏忽失态地站了起来。
兰宜缓慢地闭了一下眼。
终于来了。
太好了。
前世里,婆母杨太太的丧讯也是这时候来的,但她重病,一无所知,杨文煦下衙回家,将杨管家藏了起来,直等到她的丧事办完,才放出来母亲去世的消息,中间隐瞒了十天左右。
这十日非常关键,就在这段时间里,杨文煦得到了升任詹事府左春坊左中允的旨意,虽然他因母丧丁忧只去当值了一天,但就此完成官宦生涯里重要的第一步升迁,为日后的平步青云筑下了基石。
奶奶?是不是惊着你了?
兰宜闭着眼久不言语,翠翠担心地上前来:奶奶,你别伤心,你生着病呢,也操不得心,等大爷回来了,让大爷拿主意吧。
兰宜点了点头,而后将头向内侧别了过去,将唇角藏入枕边。
她悄悄笑了起来。
真欢喜啊。
姜姨娘带着三个孩子匆匆走了,脚步有点仓皇。
这突如其来的丧信显然震惊了她。
翠翠也不知所措,把杨管家暂时安置去休息以后,回来问陆兰宜:奶奶,现在怎么办?我看见姜姨娘往门边去了,应该想等大爷……我们要不要也叫个人去等着?
兰宜微微摇头:把孝布拿出来,将家里布置起来吧。别的不用管。
可惜,她这口不知从哪续上的活气太弱,不知哪一刻又断了,她赌不起,不然,由着杨文煦多隐瞒几日,之后再设法捅到朝廷去,能直接把他这辈子的前程封顶。
隐瞒丁忧,对官员是大忌。
家里办丧事要用的物品各色都有——那些本来是为了兰宜准备的,翠翠想到这一点心里就发酸了,忍泪道:好。
她再度出去,将下人们都召集起来,开了做库房使用的一间厢房,把摞起来的孝布搬出来一叠发放下去,又安排人将些喜庆类的陈设一概撤去,不多久,杨家这座小四合院就变了个样。
展眼望去,一色白泱泱的肃穆。
这阵动静不小,惊动了左邻右舍的人来问,听闻杨翰林老家的母亲去世了,都纷纷表示同情叹息之意。
左邻何太太问翠翠:你家奶奶身子如何了?她也是命苦,本来就病重了,又要安排这样的大事。我们不便叨扰病人,你带话进去,叫她千万保重,别太劳累了。
右舍范大奶奶的丈夫也是位翰林,资历比杨文煦还深,范大奶奶跟着安慰了两句:若有需要我们帮忙的,别客气,尽管遣人来说。
翠翠感激地点头,想回话,立在旁边的姜姨娘先一步福身行礼:妾身替我们奶奶多谢太太和奶奶们。
何太太扯了扯嘴角,露出个客气而敷衍的笑意,便由小丫头扶着走了。范大奶奶倒是陪着多站了一会,和姜姨娘搭了几句话,眼神始终往路口的方向望着。
翰林院是清贵之地,不涉庶务,翰林们尽可以清闲,但那有上进心的,忙到天擦黑才下衙也是常事。
杨翰林和范翰林就都还未归家。
这一会儿工夫,远一些的屋舍也陆续打开门来,或是主家亲自过来,或者遣下人来慰问,翠翠担心陆兰宜,已经返回正房去了,姜姨娘一人站在门边,接待各家来人,应对得宜。
日头完全坠下,晚风中带了暮春寒意时,两道疲累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巷口。
范大奶奶连忙向前迎去。
姜姨娘跟着往前挪了几步。
不过那两道身影一时还过不来。
这条巷子住的都是一些比较低品级的朝廷官员,巷口第一家是太常寺的王典簿,太常寺掌宗庙礼仪,无节庆祭祀时是个闲差,王典簿早早回家了,此时拦住了身影之一的杨文煦,表情沉重地向他问候:杨翰林,节哀啊。
杨文煦表情变了变,往家门的方向望了一眼,见到换了一身缟素的姜姨娘,觉得有了数,心下一沉,叹气拱手:我才下衙,不知家里的事,可是拙荆——
王典簿冲他摇头:不是,是令堂。
杨文煦:……?!
他表情裂了!
跟在他旁边的范翰林三十出头,本来一脸被过多公务围殴过后的麻木,忽然一下活了:真的吗?老王,这可不能乱说,你没弄错吧?
王典簿板了脸:范翰林慎言,我怎会无端诅咒别人母亲?杨翰林老家来人报的信,他屋里的姜氏在外招待迎候,亲口说的,一条巷子都知道了,怎么错得了?
姜氏?
杨文煦再看了一眼那头的姜姨娘,表情更崩了,嘴角抽动了下,似厉似哀,想说什么,又用力忍了回去。
范翰林跟着他往那边望了望,这一望望见了自己的妻子,他忙迎上去问:杨翰林家的事你知道了?
范大奶奶走到了跟前点头:知道,先头他家大奶奶身边的丫头翠翠也在外面忙活,唉,杨大奶奶真是不容易,自己都病得那样了。杨大人,你快回家去吧,一摊子事还得你做主呢。
杨文煦僵立在原地。他好像被哀伤击垮了,一时竟然迈不动步。
范翰林拍了拍他的肩膀,咳嗽两声,掩口劝他:快去吧,生老病死是无可奈何之事,如今要紧的是办好令堂的身后事。那些公务就别放在心上了,明日我替你向学士告个假,接手过来,你直接返乡也不妨的。
杨文煦盯了他一眼,缓缓松开紧咬的牙关,说出一句话来:不敢劳范兄操心,我自会去寻学士说明丁忧之事。
范翰林连连点头:也好。
杨文煦终于迈开如千钧重般的脚步,往家门的方向走去。
范翰林在身后感叹:唉,杨大人一定伤心极了。
王典簿站他旁边,低声道:你快活极了吧。
……范翰林眉梢猛地一扬,老王,你这是哪里话!
王典簿撇撇嘴:左春坊那缺就你和杨翰林合适,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有种把手拿下来,我不信你没笑,刚才当着杨翰林的面都差点没忍住吧。
范翰林矢口否认:我那是着了风,咳嗽,咳嗽你没听见吗……
**
杨文煦踏进了家门。
这是他在京中住了三年的地方,再熟悉不过,虽然窄小,但位置好,方便他去翰林院上值,当时花去了妻子一半嫁妆才买下来。
这一刻却显得很陌生。
无处不在的白色刺得他眼睛生痛,明明是飞花季节,他却如一脚踏回隆冬之中。
姜姨娘跟随他进来,轻语道:爷累了吧?爷别太伤心了,大哥儿几个还小,没经过这些事,恐怕哭闹,我让乳母看在房里了。才有几家过来吊唁,知道我们不会在京里办丧事,提前把白包给了,我都替爷记下了,日后好回礼——
她温柔细致的交待终于停下,因为看见了杨文煦望向她的眼神,那里面既不悲伤,也没有被分忧的欣慰,而是充斥冰冷的愤怒。
谁叫你操心的这些事!杨文煦毫不留情地质问。
姜姨娘极少被他这样冷待,一时失措:奶奶病着,爷不在家,杨管家忽然来报,总要个人出头操持——
自兰宜病倒以后,场面上的事她出头的本来也不少,一向是得杨文煦默许的。
那也轮不到你!
杨文煦冲口而出第二句训斥,姜姨娘受不得,眼圈红了。
院子就这么大,家里人都听见了,大哥儿从东厢房探出半个小身子来,很快被乳母惶恐地拦了回去:哥儿,长辈们说话,你别乱跑。
翠翠隔着正房窗棂也听得明白,颇为高兴地走回床边,向兰宜学话,学完道:奶奶,你听,姜姨娘这是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白献勤儿,却惹得大爷发那么大火。
兰宜冷淡地嗯了一声。
她早已不会为这种事动容。
翠翠欢喜下不去,又道:外面的事本来也不该姜姨娘管,奶奶又没委派她,她自己巴巴往那一站,连人家给的白包都接了,好像她才是正房奶奶一样,怨不得大爷骂她。
杨文煦根本不是为了这个发怒。
兰宜躺着,这次唇角流泻出一点笑意,她叫翠翠:你再去看看,他气成什么样了。
二十四岁中进士的英才骄子杨文煦,因为出身贫寒,唯恐受人小瞧,极为讲究养气之道,等闲喜怒不形于色,在家中都很少例外。
翠翠没多想,她也正想多看点姜姨娘的热闹,答应着就转身往外走,刚掀开帘子,便见杨文煦从外间走了过来。
翠翠下意识往旁边退了退。
杨文煦走了进来。
屋里的陈设倒没多少变动,陆兰宜病后不耐烦扰,本就布置得素净,她自己则卧病在床,连日水米都不大进了,再讲孝道,也没有把她这样重病之人折腾起来换孝服的理。
杨文煦脚步顿了顿。他从前觉得这屋子死寂,这一刻却似找到了一个喘息的缝隙。
好像外面那些扎心的素白都不存在,一切都还如常一样。
陆兰宜看见了他,静静地望着。
杨文煦也看向她。
这屋里最苍白最没有生气的要数她的脸庞,搁在脸侧的发丝都跟着干枯,像开败在枝头随时会凋零的一朵过季残花。
杨文煦眼神莫测,没有说话。
陆兰宜忽然笑了。
她不用他说。
这么多年夫妻,他心里在想什么,她怎么会不知道!
大爷,她恹恹发笑,你是不是觉得,要是死的是我就好了?
杨文煦声音发沉:你胡说什么。
陆兰宜没反驳,不再看他,眼眸无神地望向帐子顶,嘴角的笑意没有消失。
她是不是胡说,他们都知道,用不着做无谓的争辩。
大爷不用着急,她轻轻地道,我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
翠翠听不了这一句,呜一声哭出声来,杨文煦也终于有点动容,往前走了一步,道:母亲的事我会安排,你安心养病罢,不要多想,会好起来的。
陆兰宜只是微笑。
她不在乎能不能好,做了鬼,就继续去挖他的心肝。
这么一想,她甚而心平气和起来。
杨文煦再站了片刻,无话可说,掉头出去了。
兰宜才开口:翠翠。
翠翠呜呜地哭到她床边:奶奶。
我之前收起来的一点私房,你知道存放地方的,对吧?
翠翠抹着眼泪点头。
嫁进杨家近八年,陆兰宜搭进了一大半嫁妆,仅剩的一点分了两份,一份明面上的,另一份私底下的,兰宜偷偷留着以备不时之需,上一次她病得糊涂了,没有来得及打算。
我死以后,那份就是你的,你拿着,别告诉一个人,自己出去过日子,听见了吗?
……呜呜,奶奶!
这是在交待遗言了,翠翠几乎哭崩在床边。
陆兰宜闭上了眼。
拆了杨文煦青云路的一节台阶,没把嫁妆全葬在杨家,安排了身边人,这一日寿命值了。
看不见明天的朝阳也不重要不害怕。
她安心待死。
陆兰宜睁开了眼。
新的一天。
她没死。
还活着。
陆兰宜很诧异。
她记得清楚,这一日就是她的死期,也是她的忌日,杨家每年都会在这一日烧纸钱祭拜她,待她死后倒比生前要好。
她刚死那几年,戾气不重,有些为了这个缘故,虽然那纸钱元宝她一个也用不上,但杨文煦会在放她牌位的小屋里静坐半日,表情沉静,默默无言,下人闲语传扬出去,人皆道他情深。兰宜听着也怀了点奢望,想他是不是也觉得对不起她,对她心存歉疚。
直到后来,杨文煦将要迎娶新人,将她的牌位跟姜姨娘等人一起打包扔回了老家。
兰宜才知道她就是个笑话!
杨文煦不过是物尽其用,连她死了都不放过,还要拿她刷一圈名声,敲开吸尽她最后一滴骨髓。
他是凭着这样的狠心,才能在三十四岁挤进内阁成了最年轻的大学士,成为站在权力顶端的那少数几个人。
以新帝与他的特殊关系及对他的信重,在兰宜没来得及看见的未来,他进一步做内阁首辅大概也就是个时间问题。
兰宜绝不想看见。
无论她死了还是活着。
死了就挖他的心肝,活着就做他青云路上最大最坚定的那块绊脚石,叫他不得安生,永不畅意。
奶奶,吃药了。
翠翠准时地出现在了床边,如昨日一般把兰宜的脑袋垫高一点以后,端来药碗。
她喂,兰宜心不在焉地喝了。
翠翠亲热地埋怨她:奶奶昨天说那话,害得我哭了半夜。结果奶奶今儿精神不是又健旺些了?真是的,下回可别吓唬我了,我看奶奶一定能好起来。
兰宜的精神确实比昨日好,她没照镜子,但凭感觉都觉得眼神清亮了些,还有力气做长远一点的打算了。
也许她是真的重生回来,不用死了。
这个也许一点点真起来。
这一日过去,又一日,再一日,她还是没有死。
这三日里,杨文煦往翰林院请了假报了丁忧,指挥家人收拾齐了行装,也雇好了车船,隔天一早,他们就要启程回乡奔丧去了。
翠翠又急起来:奶奶这样的身子,怎么禁得起路上的奔波?
陆兰宜没有回答。
她们都知道她是非回去不可的,婆母去世,她这个媳妇可以无力操持,但只要还有一口气,爬都得爬回去露个面,否则无以在世上立足。
我不会死的。好一会之后,她说了句话。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这个信心,最应该死的时候她没死,那就不会随便死在路上。
无论翠翠多不情愿,次日天蒙蒙亮,她还是跟另一个小丫头把陆兰宜移到了车上,兰宜病得很瘦很轻,抬她倒费不了多大力气。
院门开着,起得早听见动静的邻居们前来相送,何太太见到这一幕,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立在车边向兰宜说一句:多保重。
陆兰宜向她点头回礼。
范大奶奶踮着脚,半探身进车厢里,塞过来一个纸包:我家里收着的好人参,切了半根给你,路上撑不住了,叫丫头熬成汤喂你,管用着呢。
这份礼不薄,范家和杨家一样,都还未发迹,人参这样的贵重药品不是那么容易得的,因为杨文煦和范翰林之间微妙的竞争关系,两家从前面上和气,内里其实算不得亲近。兰宜有点意外,再一想,明白了,努力欠身致谢。
她谢得很真诚,范翰林是杨文煦的对手,可不是她的。她从前没想清楚,现在不会再犯这个糊涂。
范大奶奶见她领情,很高兴,忙抬手虚压着叫她靠回去:快别多礼了,路上多保重。
杨文煦一共雇了三辆马车,陆兰宜和翠翠一辆,杨文煦和姜姨娘带着大哥儿一辆,乳母和大姐儿及最小的睿哥儿一辆,一把大锁挂上院门,他们踏上返乡路。
**
旅途很急,杨太太还停灵在家中,等待杨文煦回去发丧,他是长子,也是独子,他不到,无人捧灵摔盆,杨太太这丧事就办得不好看。
至于兰宜一个病人是否熬得住,就只能看她的命了。
她这次命很硬。
出通州弃车换船,在水上飘了七八天,喝了两回独参汤,再上岸换马车颠簸了两日,就进了山东省内的青州府治地,益都县。
青州是古九州之一,地处东方,应五季之春,晋《太康地记》中有云:青州,东方少阳,其色青,其气清,岁之首,事之始,故以青为名也。
这里就是杨文煦和陆兰宜的家乡。
两家原来不住城里,在益都县下辖的云门乡里,后来杨文煦连登两榜,两家跟着兴旺起来,陆父是乡间地主,发家早,更通交际,卖了些土地,借着女婿名气一口气进县城盘了三间好地段的铺子,两三年时间把卖地钱赚了回来,又掉回头把卖出去的地买回来,且每年都再新增一些,如今已是拥地千亩的大地主了。
杨父稍逊一些,也买铺子也买地,他眼光魄力不如陆父,加上家里开销比陆家大,攒下的家业便不如陆家。不过也在城里置了三进的大宅子,买了十数奴仆,出来进去,人人都唤一声杨老爷了。
马车在城门口等待查验进城。
益都是府治之县,青州府衙就设在益都,因此名为县城,人丁经济远胜普通县区,城门前的队伍蜿蜒着排出了好几里去。
杨文煦有些不耐,命杨管家:拿我的名帖,去找守城的人,让我们先进去。
杨管家挺起了胸膛,应道:是。
名帖就在他怀里揣着,这一路上用到的地方不少,虽只是个丁忧翰林,打发一些难缠的小鬼够用了。
他昂首往前走去,前方排队的一些商贾乡民都不在他眼里,眼看着快靠近城门,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喧嚣动静。
让开!
快让开,没点眼色,别挡路!
说你们呢,还不把车弄边上去,小王爷的路也敢拦?
这说的正是杨家的三辆马车,挤在人群里,确实挡住了后面人的路。
杨文煦皱起了眉。
什么小王爷?
他不好与人斗气,但这后来一行人的态度太过无礼,他若就此让开,未免也太示弱。
喂,你哑巴了?还是瞎了?挡路了知不知道!
后来一行人又催起来,总计约有七八个,围拢护持着中间的一座车驾,车驾帘幕掀起,露出正中坐着的一个男童来。
男童眉目清秀,着一身朱红锦服,表情淡漠,年纪虽小,却有一股与稚龄不符的傲然贵气。
大爷。杨管家看清楚了,忙奔了回来,凑近杨文煦所在的车厢解说,大爷好几年不在家,不认识,这是沂王家的小王爷,咱们还是让一步罢。
青州城内不只有青州府衙,还有另一座分量更重、更恢弘的府邸。
沂王府。
沂王,今上第五子,十三年前建藩青州,出镇至今。
杨文煦明悟过来,他知道这位王爷,不过他还在青州时,大半时候都住在乡间,中秀才后得了岳家资助,才进城读了几年书,也只在府学内交游,之后进京赶考,考取做官,一直没再回来过。
对青州府学外的事务他接触少,并不熟悉。
在他的印象里,沂王行事低调,似乎有个一心向道的名声,于民间的存在感本来也不强。
对百姓们来说,这就是不错的藩王了,不指望这些龙子凤孙们能做什么好事,别干坏事就够了。
让一下吧。杨文煦吩咐几辆车的车夫。
沂王名声不坏,小王孙虽跋扈些,但他为奔丧归家,没有必要跟个孩子起冲突。
车夫们听令各自指挥着骡马挪动起来,但每辆车上的人和物件都不少,周围人又多,速度便怎么也快不起来。
车驾上的小王爷撇了下嘴。
豪奴们立刻跟着不耐烦了,吆喝起来:磨磨蹭蹭的,我们小王爷的时间你耽搁得起吗?
就是,还不快点!
有一个豪奴还拎着马鞭过来,作势要抽打动作最慢的乳母和两个孩子所乘的马车,虽未真格抽下去,大姐儿从闪动的帘子缝隙里看见,已经吓得小声抽泣起来。
杨文煦沉下了脸。
他虽只是七品官,但在翰林院几年,眼界与地位都不同于普通官员,还真不见得多怕这些被圈在封地形同拘禁的藩王们。
直起身来便要斥责,话未出口,那豪奴脸色一变,手中马鞭忽然掉落,整个人也如抽了骨头般,猛地趴伏在了地上。
杨文煦一怔。
他循着豪奴跪趴的方向望去,却未见到有什么,城门口闹腾依旧,再一细看,才发现负责检视的兵丁和城门官都跪了下来,城门附近的百姓们有的立刻跟着跪了,有的干站着迟疑了一会,不知怎么回事,怯畏心占了上风,稀里糊涂也跟着跪了。
这时候,两骑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行了出来。
前一匹马上的男人身材高大,着鸦青色道袍,年纪大约在而立之间,脸型端正,眉目疏朗,下颚轮廓分明,有种孤淡出尘之气。
后面的则像是随从奴仆一类,行至那跪趴的豪奴身侧,一挑眉,声音微尖:好狗才,谁教的你仗势欺人?你自家不学好,还当着小主子的面,不怕教坏了主子!
豪奴抖索着连连磕头:窦爷爷饶命,小的再也不敢了。
窦爷爷冷笑了一声:回去自领二十板子,再有下次,就给咱家滚去庄子上种地。
豪奴砰地磕了个响的:是,是,多谢窦爷爷开恩!
话到此时,以杨文煦的见识,完全听出来了:这原来是个太监。
那第一匹马上的男人身份,也就不问可知了。
他从马车上下来,不卑不亢地行礼:在下杨文煦,见过王爷。
丁忧期间是需要辞去官职的,所以官面上,他不能再自称本官或者下官。
马上的男人微微点头,开口:小儿无状,惊扰到你和家眷了,本王代为赔礼。
以亲王之尊,肯说这一句就不错了,杨文煦没什么好挑剔的,拱了拱手:王爷客气了。
这时车驾上的男童也下来了,到马前拱着小拳头行礼:父王。
沂王未曾应声。
男童抿了抿唇,辩解:孩儿不是有心使人扰民,是他们先挡住路的。
沂王方垂首,看了他一眼:那你看见他们车上的白幡了吗?逝者为大。
男童不吭声了。他似乎不服,又似乎有些委屈。
沂王未再理会他,轻轻一夹马腹,继续往前行去,男童顿了片刻,追在后面问:父王,你又去仰天观吗?
沂王没有回头,只留下了一个清淡的嗯字。
陆兰宜乘坐的马车里,被一连串变故惊得不敢吱声的翠翠拍了拍心口,长出一口气来:吓死我了,幸亏那个王爷还挺讲道理的。
陆兰宜没说话,靠在一堆软枕里,借着翠翠掀开的车帘往外望着。
这一幕在她来说不陌生,上一次也发生过。
不过那时她不在马车里,而是飘在上方。
她变鬼不久,心智还浑噩着,干了件有点愚蠢的事,她过去绕着沂王飘了一圈,想知道贵人的眼神会不会清亮些,能察觉她的存在。
结果自然是失望,贵人不是神仙,终究也只长了一双凡尘俗眼。
这一次,她疲惫的目光定在车外的男童身上。
直到孤单站着的男童被豪奴们劝着走回车驾,她望着他小小的背影,目光始终没有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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