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奈卿卿动人心》
作者:蜀国十三弦
简介:
偏执克制(不住)权臣*撩而不自知·娇弱美人
谢昶(chǎng)为当朝首辅,人人皆知他矜贵冷肃,不近女色。
无人知晓,首辅大人心里藏着两个秘密。
——他与一女子共感,就连那些事情上也不例外。
——而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失踪多年的妹妹阿朝。
谢昶是家中养子,父母离世前寻一高人作法,令他与幼妹感识相通,命运相连,只盼他来日飞黄腾达之时,不忘养育之恩,照顾幼妹一世安稳。
后来城中大乱,妹妹在人群中与他走散,这一走散,竟八年遍寻不得。
直到有一日,梁王生辰宴上,谢昶以消酒为由出了水榭,实则身体起了属于妹妹的反应。
而在此时,府上一间厢房内,传来女子凄凄幽咽。
向来冷静自持的首辅大人骤然满脸阴沉,压着想杀人的心情,抬脚踹开那道门,迎上一双水雾盈盈的眼眸。
翌日,京中风言风语说首辅抢了梁王世子的美妾!
几日后又有谣言传出,那小妾竟是首辅大人失踪多年的妹妹!
一年后众人听说,谢昶竟娶了那美妾!
十里红妆,明媒正娶!
【小剧场一】
起初,谢昶正襟危坐,目光从女子艳色惊人的红唇移开,女子不必追求鲜妍华丽,服饰整洁,妆容干净即可。
没有人教过她知耻慎行,往后他做兄长的来教。
后来,月夜红烛,美人霞裙月帔,媚色天成。
谢昶温热薄唇吻下,阿朝这么穿,哥哥很喜欢。
【剧场二】
下朝之后,向来勤勉的首辅匆匆赶回家,只因方才指尖微痛,便知娇妻在家中给他绣荷包刺伤了手。
阿朝小心翼翼地觑他脸色,低喃道:哥哥,我又给你添麻烦了。
下人们瞧见,他们那冷漠无情的首辅竟将夫人的手指含在口中吸吮。
说了多少遍,不是哥哥,是夫君。
-
他这一生,见不得她笑对旁人,更无法忍受她与别的男人永夜相欢。
最好是,一辈子困在他身边,所有喜怒哀乐、冷热痛痒,都只为他一个人。
精彩节选:
凉风萧散,江面泛滟,秋雨淅然。
船舱内,阿朝静静地倚在窗边,葱指抬开一道缝隙,微凉的风携着雨丝扑面而来,少女柔软的鬓发被吹拂到耳后,露出雪白细腻的前额。
阿朝正盯着水面浮头的鱼群出神,倏地门板打开,一道急切的声音传进来。
姑娘怎的开了窗,当心着凉!
春娘放下托盘,将药碗案几上一搁,瞧见她连鞋袜都未穿就更是气恼,越往后越冷,姑娘身子本就吃不消,这症状若是到了京城还不见好,病气冲撞了贵人,大好的前程岂不成了烟云!
两个月前,阿朝被江南盐商豪掷十万两白银买下,作为六十大寿的贺礼,献给京中那位权势滔天的梁王做侍妾。
算算时日,还有三五日便到京城了。
春娘,我有些闷。阿朝苍白着脸颊,轻轻启唇。
病中的嗓音格外细软娇糯,不见沙哑,反倒格外惹人怜惜。
扬州到京畿这一段水路,断断续续行了月余,竟是从夏末走到了秋初。
江上寒凉,加上水土不服,阿朝一直病恹恹的不见好转。
见她乖乖挪过来喝药,春娘这才松口气,语气却仍旧严厉:芊眠你记着,你这具身子关乎琼园和苏老板的富贵,可不是你自己能够任意糟践的。
玉芊眠是阿朝在琼园的名字。
琼园是扬州城最大的瘦马教养之所,姑娘们都随掌柜玉姑姓玉,而阿朝的身份,便是大晏男子口中津津乐道的扬州瘦马。
十几贯钱买来的贫苦女孩,在琼园习得琴棋书画、百般淫巧,待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勾人之时,便可以上千倍的高价卖给那些盐商巨贾或达官贵族做侍妾。
能入琼园的姑娘,无不是天生丽质,而阿朝的容貌又是琼园这些年来最为出挑的那个。
眼前这张脸,春娘瞧了这么多年,竟半点不曾烦腻,每每瞥一眼,都只觉得惊艳异常。
少女捧起药碗,至唇边轻轻吹了吹,药汤升起的水雾下,精致的面庞愈发显出一种氤氲朦胧的美。
眉若远山,双瞳清澈,琼鼻秀挺,红唇欲滴。
瓷白娇嫩的小脸仅仅巴掌大,那一截纤细雪颈下横悬两道莹白精致的锁骨,天水青的纱裙包裹住酥融饱满的胸脯,薄纱下胸口一枚艳色逼人的月牙胎记隐约可见,盈盈不足一握的柳腰当真是天然的春色,足以令天下男子为之神魂颠倒,甘入华胥一梦。
她生得太美,不像是活生生的人物,倒像是一件巧夺天工的作品,轮廓、色泽、尺量,完美得挑不出半点差错。
只是,老天爷到底不会偏心太过。
旁的姑娘不是琴艺精湛便是舞姿倾城,再不济,书画、棋艺、女红,哪怕是厨艺,也总要精通一样。
相比之下,阿朝在这些方面总是不尽如人意。
春娘还记得她刚入琼园的时候,还是个胖乎乎、粉嫩嫩的小团子,唯有五官看得出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一口绵净幼嫩的嗓音更是将人心都软化了。
开始那两年,芊眠总是哭着闹着找爹娘、找哥哥,又因学艺不精挨了不少打,有一回打得狠了,夜里高烧不退,足足病了数月。
没曾想这一病,小小的姑娘竟一夕之间脱胎换骨,面上的婴儿肥褪去,身姿也愈渐纤秾合度,从漂亮的年画娃娃出落成工笔画中的仕女,忽然便教人移不开眼了。
可也是这场病,让她忘记从前,再也不吵着要找家里人了,就连性子也越发温软乖顺。
琼园的姑姑们哪里舍得再打,唯恐伤了这具千娇百媚的美人皮骨,技艺上的迟钝也慢慢酿成她独有的娇憨。
这两年,整个扬州城都知道琼园掌柜玉姑手中藏着朵倾国倾城的娇花,虽未至及笄之龄,可从应天府的高官到江南贡院的才子,再到富甲天下的商贾,无一不想得见佳人容颜。
玉姑挑人的眼光从不出错,芊眠分明长了张媚色惑人的脸,一双剪水双瞳却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妩媚和娇憨在她身上难得达到一种惊人的融洽。
她不需要什么奇技淫巧,单凭这张脸,便能轻易激起男人所有的野心和爱欲。
娇养这么多年的美人,岂能便宜这些员外乡绅?
玉姑轻易不肯放人,直到苏老板开出十万白银的高价,欲将阿朝献与那地位显赫的梁王,这才松了口。
这些年,江南盐商为稳固生意和地位,年年都向朝廷捐献银钱千万,漕运码头那一关,少不得处处疏通,层层打点。
阿朝便是苏老板拿来孝敬梁王的心意。
梁王总督天下漕运,非但富贵荣宠,还有从龙之功,是京中唯一未曾就藩的亲王,连皇帝也要敬让三分。
自家的姑娘不仅卖出天价,还能有此般际遇,玉姑自然十分满意。
早年玉姑也找大师算过,她是顶顶贵重的命格,将来是有大造化的,怕是就应验在了这里。
未免她行差踏错,冲撞了贵人,玉姑还特意拨了得力的嬷嬷春娘耳提面命,并崖香、银帘这两个自幼照看她的丫鬟随行,足见重视。
阿朝细眉微蹙,捧着汤碗一直喝到见底。
春娘见她面上仍没什么血色,不由得又皱起眉头,再有几日便到京城了,你好生养着,别再出岔子,京中不比扬州,倘若惹得梁王不高兴,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阿朝轻轻应了声,提着裙摆在床边坐下,春娘转身去收拾汤盅,阿朝在身后喊住了她。
春娘,你说……给梁王做妾,真有那么好吗?
当然好,春娘回头,那可是皇帝的叔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阿朝脸色发白,抿了抿唇,小声道:可我听闻,他妻妾众多,孙子都与我一般大了……
长到十四岁这一年,阿朝都没有出过琼园,扬州距离盛京千里之遥,梁王的消息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得一耳,但大抵绕不开这些描述。
阿朝知道,她自幼在琼园长大,玉姑抚养她长大,是她的恩人,她合该什么都听玉姑的。
可那梁王……便是她此生的归宿么?
春娘生怕她动什么歪脑筋,声音一低:琼园出去的姑娘,能伺候梁王那样的人,已是天大的造化。别说梁王,就说扬州城这些地头蛇,脑满肥肠、妻妾成群的也不在少数,玉姑可舍不得让你嫁给那样的人。
舍不得?阿朝自苦地一笑。
春娘看出她的心思,语气尽量柔和下来:芊眠,别想这么多,说到底,咱们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来日做了梁王的宠妾,这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外面倏忽传来人声,由远及近,想来是苏老板与人在船舱谈事。
阿朝弯了弯嘴角,朝她笑了笑:春娘,我懂的。
少女瞳孔剔透,犹如山泉里洗净的琥珀,声色又是天生的柔软撩人,一开口,仿佛江南春色近在眼前。
春娘这才恢复了笑意,咱们几个千里迢迢进京,可还指望着沾你的光,过上好日子呢。她想到什么,笑容透出几分阴冷的味道,你向来乖顺,也知玉姑喜欢听话的姑娘,若惹恼了她,想想流莺和云棠的下场。
话音落下,阿朝面上的笑容一僵,连着脸色也跟着苍白几分。
春娘说罢一笑,微凉的手掌覆上阿朝的手背拍了拍,好赖你自己掂量。说罢端着托盘出了舱门。
阿朝慢慢闭上眼睛,指尖一寸寸陷进锦褥里。
她还记得,比她大两岁的云棠,因不愿嫁给年老体衰的杜员外冲喜,家中刚上学堂的幼弟被兰姑手底的人斩去三根手指;
而父母双亡、流落风尘的流莺,因在出嫁途中逃跑,被抓回来一顿毒打,扔到最下等的窑子任人糟践。
那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地方。
即便是看似对她万般疼爱的玉姑,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献给年老又残暴的梁王。
她好像……根本无法反抗。
药汤有安眠的效用,阿朝喝完不多时,困意慢慢地涌上眉眼。
小眠了一会,破碎的梦境又在此时纷至沓来。
纵横交错的十字河,青瓦白墙的房屋。
爹爹是个郎中,在前院经营一方医馆,淡淡的药香传遍整座屋子。
阿娘放下手中的书,去瞧埋在木樨下的青梅酒。
而她从树上跳下来,小小的身子落入一个清瘦微冷的怀抱……
那头爹爹声音急切:阿朝别胡闹,快下来,你哥哥还有手伤呢!
她拿脑袋蹭哥哥的胸口,身侧的少年薄唇微抿,沉哑的嗓音透着浅淡的笑意:无妨。
……
画面一转,是满目的人仰马翻,血流漂杵。
她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四处奔逃,却在混乱的街头走散。
她满大街哭着跑着,喊哥哥的名字,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
混混沌沌间,又回到幼时在琼园的场景。
身旁都是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哆哆嗦嗦跪在一旁听训。
阿朝不想学琴,不想念诗,可是不学琴不念书,玉姑就会高高举起戒尺,直往她身上落。
戒尺打在身上好疼啊。
无论她哭成什么样,玉姑都不肯饶了她……
睡梦中的阿朝紧紧蹙着眉,眼皮子似有千斤重,过往那些疼痛的记忆犹如潮水般将她整个人淹没。
冷雨拍打着摇摇晃晃的船身,夜风的凉气透过木制的船窗,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
盛京之夜,苍穹如墨。
一辆墨蓝锦蓬四驾马车在御街疾行,黑夜中数十名带刀护卫紧密跟随,皂靴踩在路面洼地铿锵凛然,低沉的兵器摩擦声在秋夜里透出难言的凛然之气。
马车内,谢昶眉心微皱,心口感应到某种情绪,隐隐泛着痛。
微弱的烛火描摹男人棱角分明的侧脸,天生有种上位者的威压。
他闭上眼,沉沉吁出一口气,手中紧握的檀木夔龙珠串在昏暗的油灯下闪动着冷润的光泽。
不多时,车速渐缓。
阴冷的夜雨中,牌匾上的诏狱二字显得格外森然肃杀。
守门的侍卫看到来人的排场与马车上的徽记,立即躬身拱手相迎:不知首辅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凉夜尚有微雨,身边的长随抬高伞柄,亦步亦趋地将其迎进衙门。
谢昶负手迈入廊下,一身宽大的玄色袍服没入幽黄烛火之中,暗绣的麒麟纹腾空而起,叱嗟风云。
大晏朝的规矩,一品文官衣袍绣鹤纹,一品武职方为麒麟。
常服虽不拘小节,却也无人敢穿。
谢昶平日这么穿,晏明帝不说什么,旁人更不敢置喙。
诏狱常年遍布血腥,刑架上的人早已面目全非,手筋脚筋尽断,血水混着浆水顺着地面裂纹蜿蜒开来,只有一双遍布血丝的浑浊双目死死瞪着来人。
谢昶看都未看,便将手中密信扔进一旁的火堆,然后漫不经心地抬眼,挣扎无用,将军不如趁早招认。
他的嗓音很沉,带着三分低哑,在阴冷的牢房中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郁。
刑架上铁链剧烈摇晃,那人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咬牙切齿道:我要见陛下……让我见陛下!
他喉咙亦被刑具烫伤,发出的声音犹如困兽嘶吼。
这样的声音,谢昶再熟悉不过。
他一抬手,屏退狱中众人,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在那张布满刑具的案几前挑了一把锋利的银色短刀。
幽暗的烛火下,银光划过眼眸,谢昶面色平静无澜,漆黑的瞳孔轻而易举地掠过那人鲜血淋漓的手腕,然后牵唇笑了下:通敌卖国,证据确凿,将军以为,陛下愿意见你吗?
谢昶!
那人一口牙几乎咬碎:你铲除异己,草菅人命,你不得好死!我张阔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谢昶置若罔闻,眉眼微挑,手中刀尖抚过那人手筋挑断之处,一寸寸往下按压,刑房登时响彻撕心裂肺的嚎叫。
刑架上的人昔日何等傲慢神气,如同却丧家之犬般,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
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将军且早日下去排着吧。我萧濯,悉数奉陪。
最后那几个字咬得微重,刑架上的人闻言猛然抬头,对上那双笑意凉薄的眼眸。
萧濯……他竟然是萧濯!
不、不可能……他早就该死了!
张阔下意识目光下移,看向谢昶的手腕,满眼的不可置信。
多年前,他亦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了一名罪臣之子,分筋断骨,践踏折辱,折磨得仅剩一口气。
七岁的孩子罢了,能有多强大的意志力?
张阔根本没想过他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在这世上!
可惜狱中烛火昏暗,看不真切他手腕是否有旧伤。
谢昶当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手里的银刀每没入血肉一分,便是一阵穿云裂石的哀嚎。
牢狱之外,便是见惯生死的锦衣卫也不由得绷紧了背脊,寒意从脚底直蹿而上。
下一刻,张阔已经浑身僵直,一双血眸直直瞪着前方。
活活地疼死了!
走出诏狱的时候,谢昶周身的气息依旧冷得瘆人。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早已是他的人,见状有些迟疑:陛下那边……
通敌卖国的罪名还不够他死上千回?
石架上的灯花在他面上投落一片阴影,衬得那双漆沉双瞳愈发阴戾纵横。
谢昶仍是那般游刃有余的模样,只是在擦拭指缝中的血浆时,忽然皱了皱眉。
胃里翻江倒海,还有突如其来的、类似于心慌的情绪。
面色几乎在一瞬间煞白,甚至额头都渗出一层薄汗。
他闭目凝了凝神,克制住那股想吐的欲望,随手将棉巾扔给手底的长随,转身出了诏狱。
底下人瞧见他的脸色,都吓得冷汗直流。
他们这位首辅大人虽是文臣,可向来杀伐决断,手腕狠辣,谈笑间断人生死,诏狱里手起刀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反应。
与此同时,江上客船。
阿朝从噩梦中惊醒,一张小脸惨白得几近透明,额间浮出细汗,手掌无力地撑着床榻,吐得昏天黑地。
连日多雨,天色阴沉,浅淡的光线掩埋在浓厚的云翳之后,搅得人心沉闷压抑。
凉风携来淡淡的水产腥气,嘈杂喧闹的叫卖声混杂着卸货工人的号子声,白日的京东漕运码头熙来攘往,皆为利来,澹澹江面倒映万家辛苦,拼凑成通都大邑一道繁华热闹的剪影。
阿朝被崖香搀扶起身,从船舱里走出来时,周遭鼎沸的空气仿若凝滞了一瞬。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来。
女郎头戴幕篱,一身清落的雾青色锦裙,腰间垂挂镂空浮雕玉叶禁步,清风徐来,环佩玎珰。
月白乳烟缎的攒珠绣鞋徐徐踏上甲板,一袭薄绡掩盖住绝色的姿容,却掩不住窈窕玲珑的身段。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子脚下朴拙庄严的气派与江南水乡含蓄雅致的韵味有着鲜明的对照。
码头的商贩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从这姑娘举手投足间,一眼便能看出她独属于江南女子的柔弱婉约。
下码头时,苏老板不着痕迹瞥了眼身侧,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这一微顿,到底晚了一步,阿朝已垂眸提着裙摆上了岸。
只是,那一截皓若霜雪般的手腕却尽收眼底。
这么精致的人儿,若是能自己享用……
苏老板喉咙一滚,忽想起此行目的,不得不掐灭了这个念头。
他笑问:芊眠姑娘今日可好些了?
阿朝下了甲板站定,幕篱遮掩住微红的面颊,她纤长的眼睫不安地轻颤了下,多谢苏老板关心,芊眠……
已经好多了!春娘及时上前抢过话头,赔了个笑:只是姑娘方在京城落脚,难免有水土不服之症,未免伺候不周,扫了贵人的兴致,苏老板可否宽限几日,为姑娘请个郎中仔细瞧瞧?
眼下这情形是春娘最不愿看到的。
喝了一路的药,阿朝的症状却半点未见好转,昨夜醒来用了些小吊梨汤,竟吐了大半。
十万两买下来献宝的人,就这么病恹恹的如何是好?
春娘生怕惹得苏老板不豫,今日下码头前特意为阿朝好生装扮一番,免得叫人瞧出了病气。
苏老板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阿朝身上,自上而下地打量,似在斟酌这话的真伪。
江上风大,掩面的幕篱被吹荡起来,露出脖颈一截凝脂般的雪肌。
单单这一抹粲然,就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苏老板眯了眯眼。
阿朝有些局促,愈发垂了头,衣袖下的手指一寸寸地捏紧。
苏老板的目光从那惊鸿一瞥的玉颈缓慢收回,语气平和:也好,离梁王寿辰还有几日,姑娘可先到驿馆安置,在下必为姑娘寻来京城最好的郎中,还请姑娘尽快调养。
他抬起头,凝视着那幕篱之后的人,提醒道:最晚八月初十,姑娘可就要进府了。
日子越来越近,仿佛索命的一般,将她越拷越紧。
春娘忙保证:姑娘定能趁这几日养好身子,为您尽心。
好说好说,苏老板笑了笑,芊眠姑娘仙姿玉色,我见犹怜,定能深得王爷喜爱。
春娘见他不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棋盘街车马喧阗,往来人流如潮。
苏老板前往醉仙楼谈生意,阿朝几人则由车夫带路,前往客栈安置。
阿朝坐在一辆翠帷朱缨马车内,指尖挑起帷幔一角,望向车窗外。
盛京城民康物阜,人烟稠密,相比扬州的繁华富庶,更添几分庄严厚重的王者之气。
棋盘街两边商铺林立,往来贵族马车不计其数,路边的小摊围着不少孩童,师傅手里的糖人红亮诱人。
一旁两个丫鬟也从未见过盛京繁华,心中无比雀跃,却又忌惮春娘威厉,不敢东张西望。
阿朝看了许久都不舍得移开目光,春娘,横竖还剩下几日,我们到处走走可好?
入了梁王府,前路难料,再要想看看这般繁华盛景,可就难了。
春娘却拉下脸:想出门还不容易,梁王好美色,你若能哄得他忘乎所以,何愁日后不能出门?芊眠,当下最要紧的这一关,跨过去就是终生的富贵。一会到了驿馆,你就乖乖诊治,乖乖喝药,听到没有?
她一抬手,阿朝眼前便是一黑,视线从烟熏火燎的小食摊换成沉闷刻板的车帷。
阿朝抿了抿唇,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轻轻地说了声好。
春娘得意地一笑,亦向车窗外看去,心道来日姑娘成了梁王的姬妾,她便是梁王爱妾的娘家人,即便是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照样呼风唤雨。
少顷,行车声、马蹄的急踏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天子脚下,一砖头能砸中几个穿朱戴紫的,想来又是某位大人物出行。
车夫坐在驾辕上,见街口一队持剑的精兵拥护着一辆四驾马车迎面而来。
马车之后,上百名黑衣带刀护卫乌泱泱地驱开四散的人潮。
车夫见势赶忙拉紧缰绳,避让到路边,车内四人没留神,身体齐齐往前一倾。
崖香眼疾手快地将阿朝护在自己身边,两人勉强稳住身形。
春娘一把抓住身边的扶手,眉头拧紧,见阿朝无碍,这才朝外嗔道:当心些!姑娘若是磕着碰着,你们担待得起么!
车夫偏过头低声解释:姑姑恕罪,当朝首辅车驾在前,寻常百姓皆需避让,劳烦姑姑和姑娘稍候片刻。
话落,两个丫鬟都吓傻了。
没想到她们来到盛京的第一日,就遇上了首辅的车驾,那可是当朝一品大员!
春娘纵是气焰再盛,听到车夫这话也不由得屏息噤声。
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阿朝心口忽然沉沉地一紧,目光竟似被拉扯般,久违的牵连和某种莫名的期许促使她再次抬起头,透过帷幔的罅隙往窗外探去。
黑漆锦蓬的马车从眼前驶过,四角悬挂的铜铃一声声地刮蹭耳膜,宝蓝色绣瑞兽纹的锦帷随着车身晃动的节奏掀起一角。
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阿朝眸光定格在眼前一晃而过的马车内,男人清晰冷毅的下颌线。
无声的逼仄与威压扑面而来,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脑海中忽然思绪纷纷,仿佛能从那仅仅窥见一瞥的下颌,勾勒出一张模糊的面部轮廓。
长眉,深眸,高鼻,紧抿的薄唇,她未曾见到过的一切一切,却又难以将男人的面容拼凑完全。
一霎的失神过后,辘辘声已然远去,街市来往如常。
阿朝放下帷幔,收回目光,才觉自己有种莫名的心悸。
陌生,又熟悉,让人想起檐下的冰,松间的雪。
怔愣半晌,阿朝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是尘泥一般的人,怎配与当朝首辅一见如故。
更何况,她不过是瞧见了那人的下颌,连正脸都未能一观,谈何似曾相识?
马车继续前往驿馆,银帘在一旁小声地感慨:盛京果然不同于江南,内阁首辅竟有这么大的排场,知道的是首辅出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府拿人呢。
方才屏息凝神的车夫悄悄松了口气,朝车内笑道:姑娘不知,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十五六岁时便是天子近臣,弱冠之年入内阁,现如今已是当朝第一人了!年轻气盛嘛,难免讲个排场,有句话怎么说来着,‘锦衣不夜行’,我若有飞黄腾达的一日,村口的猫狗少不得都得知会一声。
崖香与银帘二人掩面而笑。
这回连春娘都愕然睁大双眼:我当内阁都是些白发长须、德高望重的老头子呢,竟然如此年轻。
车夫道可不是。
他是苏老板在京城的亲信,也分管一些小生意,京中大小事不说了如指掌,多少比寻常人留心几分,尤其盐酒茶税与官府密切相关,一有风向便要往扬州传信,决不能慢人一步。
因而这些年在京城,他对这位年轻的首辅早有耳闻。
若问这几年皇城三台八座中何人顶顶位高权重,无论朝野还是民间,议论最多的还是这一位。
车夫兴致勃勃地介绍一番,好像同在京城,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听闻里头那戴幕篱的姑娘是要送给梁王的美姬,车夫不由想起梁王素日残暴行径,心下一叹,又忍不住多嘴两句:这位谢阁老与梁王父子不大对付,姑娘日后在梁王身边可要仔细这一桩。
春娘微讶,心下斟酌片刻,随即一改方才的态度:多谢您提点。
待下了马车,春娘又往那车夫手里塞了一包银子,颇有殷勤的意思:咱们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诚如您方才所说,姑娘日后若言语冲撞了贵人,定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这点心意您留着喝茶,可否替姑娘多打听一些梁王的喜恶,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车夫掂量掂量手里的荷包,拍拍胸脯:您等我的好信儿!
春娘是个仔细人,这些事不必阿朝来操心。
操心就能解决的,春娘都能替她打点妥当;
操心不了的,谁来都不顶用。
有备无患,来日不至于手忙脚乱,至于如何伺候,琼园自有一套齐全的章程。
姑娘们在还不懂男女大防的年纪,就已经将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云云背得滚瓜烂熟,从低眉敛目、烟视媚行,到宽衣解带、鸳鸯交颈,里头都大有学问。
费心调教多年的人,自比寻常女子多些手段,阿朝也不例外。
尽管不成才,可这些年耳濡目染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光如何媚眼如丝地瞧人,如何梨花带雨地哭,一日都要练上百遍,又依着独一份的外在天赋,也能将这七七八八补得八九不离十,千娇百媚的风韵早就揉进了骨血里,只是她自己未必知道罢了。
后半晌瞧了郎中、喝了药,阿朝脑海中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黑。
醒来时,阿朝身上仍不舒坦,胃口也不大好,迎着崖香忧心忡忡的眼神,到底勉强自己吃了两口。
车夫果然办事麻利,酉时还未过半就带来了消息。
以往为了生意场上的打点疏通,也会打听这些高官的喜好,不外乎喝什么茶,饮什么酒,环肥还是燕瘦,可今日从那青楼鸨儿处一打听,竟让他听到些了不得的事情。
屋门关紧,车夫先是拱了拱手,然后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梁王好狩猎,好肉食,尤好鹿肉鹿血,每食必荤……好细腰美臀,尤以纤秾合度为美,好……外物助兴……
听到这里,阿朝身子一晃,透粉的指甲一点点嵌进手心的软肉,指尖捏得发白。
屋内主仆几人面面相觑,春娘的面色很快恢复寻常。
琼园出来的人,对男人的手段再熟悉不过,梁王毕竟年事已高,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难免依靠外物。
关上门来的取乐罢了,这都无伤大雅。
车夫顿了顿,又露出难言的神色,益发压低了声:梁王夜夜都需美人作陪,晨起时以美人为盂……
春娘皱眉:何谓美人为盂?
阿朝面上早已血色全无,也颤颤地抬眼瞧过来,车夫对上那双哀戚的眼眸,实在是难以启齿,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梁王有多痰之症,喜以美人檀口为盂……
话音落下,阿朝心口登时涌上说不出的恶心,忍不住冲到案几上的铜水盂前吐了起来。
原本身子就不爽利,勉强吃的那几口点心茶全都堵在喉咙口,这会全吐了出来,腹中空空,酸水直往上泛,额头出了层细汗,浑身脱了力,只能死死撑着桌沿。
崖香也觉得恶心至极,不停地拍着阿朝的后背安抚,银帘赶忙倒了茶来,喂她漱口。
春娘暗暗咬牙,面色也不大好看,还是给那车夫塞了一锭银子,将人送出去。
阿朝像西风苦雨里的残荷,身子几乎虚脱了。
是不是就这么吐死了,把五脏六腑全都吐出来,就不用去梁王府了?
浑身的筋骨都震震地发痛,心口一片荒芜,她沿着桌角缓慢地瘫坐下去,在那片昏黄凄恻的光影里不住地摇头,眼泪从熬红的眼眶滑落下来,流淌成了河……
谢府,书房。
谢昶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眉眼染了冰霜,烛火在他面庞覆上一层阴翳的光影。
他揉了揉眉心,取过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可属于另一具身体的不适感依旧没有半点好转。
屋内极静,贴身护卫宿郦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候着,直到谢昶凤眸微抬,还有事?
宿郦迟疑道:大人脸色不好,可要请个大夫来瞧一眼?
谢昶眉心微折,阖上眼,不必,你下去吧。
宿郦拱手应是,正要转身离开,谢昶突然问道:还没有姑娘的消息?
宿郦硬着头皮道没有,照大人的指示,这一月以来属下派人暗中搜遍整个盛京,也找不出一个名唤谢绾颜或者阿朝的姑娘,您确定……姑娘眼下就在京城?这么多年,也许早就……改名换姓也说不准。
谢昶没再说话,他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太阳穴,清瘦修长的手指冷白如玉,骨节分明,脉络清晰。
隔得越久,越难寻到,唯一能让他确定的,便是那一颗温热柔软的心脏,多年如一日的跳动。
他有一种预感,阿朝离他越来越近了。
身体里有她的体征,她所有的冷热、痛痒、悲喜,谢昶都能感受得到。
就如今日在街上,他坐在马车内,心脏就那么毫无预兆地猛地颤动起来,可他掀帘放眼望去,还是那条车水马龙的棋盘街,与往日没有半点分别。
人也许就在他身边……
宿郦等了半天不见主子发话,屋内陷入一种可怕的寂静。
谢昶沉默的时候,天生有种冷戾摄人的威压,眸光犹如刀锋浸了雪,令人不敢直视。
宿郦跟在他身边多年,从未在他身上看出半点年轻人的风发意气,仿佛天生就是冷血凉薄的政客,动动手指就是腥风血雨,手段凌厉得不像个文臣。
坐到这个位置上,已经没什么人或事能触动他,更不必像普通官员那般圆滑世故。
可就是这样生杀予夺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牵挂。
八年前就杳无音信的谢家小姐,成了主子的症结,从未有一日停止过寻找。
八年了,主子从一介白身,一步步走上这权倾天下的位置。
家破人亡,亲友凋零,数不清的风云变幻。
当年湖州大乱时走丢的小女孩,到如今哪还能活在世上啊。
可妹妹这两个字,好像天生就是柔软温情的字眼,要让人疼惜的。
宿郦不忍他独自伤神,岔开了话题:八月初十梁王寿辰,王府管家今日送来了请帖。
谢昶唇角不着痕迹地一牵,冷哂:他这是在向我示威。
宿郦面色愤然:梁王总督漕运,这些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他那个好儿子补了工部的缺,利用职权大兴土木,为着一个六十大寿扩府建园,半条兴隆巷都被他挪为己用。老百姓怨声载道,陛下就这么纵着他这个皇叔?
硕鼠难灭,何况梁王的势力根深蒂固,又深得皇帝宠信。
思忖间,谢昶只觉胸口窒闷,头脑也越发昏沉,钝心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强势地涌上来,几乎达到一个顶峰。
今夜她如此难受,究竟发生了什么?
脑海中浮现出青梅树下那个绵绵软软的小团子。
她自小娇惯,从没吃过苦,养得胖乎乎的,漂亮极了,总喜欢往他怀里钻。
这么多年,离了爹娘,离了他,小姑娘不知是怎么过来的。
灯下,谢昶撑着眉心,长吁一口气。
宿郦眼见着主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拳头握紧,额头隐有青筋凸起,一双凤眸如同浸了血。
只有宿郦等几个心腹知晓,主子其实身体不大好。
自小被仇家挑断手筋,即便早已恢复得与寻常人无异,但无论对谁来说,断手都如断命,文官要靠这双手指点江山,武将要靠这双手破军杀将,主子自幼受此磨折,能披荆斩棘走到今日,这份心性就远非常人能及。
况且主子身上还有宿疾,每个月总有几日病发,偏偏还不肯看大夫。
谢昶坐在一片明昧交错的光影里,衬得面色有种诡谲的狠戾,良久才将盘桓心口的不适驱散。
去找……就算把整个大晏翻过来,也要将人给我带回来!
宿郦赶忙领了命。
谢昶饮了口冷茶,寒声吩咐:告知梁王,八月初十,本官必如约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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