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烬欢
作者:衔香
简介:
圆房的半月后,陆缙偶然获知妻子身患痼疾,不能同床。
那么,问题来了……
前几晚,与他同床共枕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当晚,陆缙一言不发,攥着那女子的腰,三更方放人。
次日,前来国公府做客的妻妹,晨起请安时,莫名晚到了半个时辰。【小剧场】
不过是个柔弱的庶妹,江华容一直以为自己在安插棋子。
她未曾想到,她其实是引狼入室。
大雪纷飞夜,江华容站在廊下送羹汤,想见许久不见的夫君一面。
等了小半夜,却是她那个妹妹开了门。
妹妹发髻微乱,从那间从不让人接近的书房里缓步出来。
江华容一眼便认出,妹妹身上披的,分明是她夫君的贴身里衣。
而衣袍之下,小腹不知何时已微微隆起。
精彩节选:
江晚吟是夜半出的门,并未束胸。
与前几日身形相差甚大,难免惹人怀疑。
未曾想碰到了陆缙,她第一反应便是,逃。
然现在突兀地离开,又显得做贼心虚。
僵硬了一会儿,江晚吟微微环住胸口,侧身挡住,才轻声唤他:姐夫。
刚是月初,天幕上只悬一根月线,陆缙离她三尺远,其实看不清。
他抬了下手:不必多礼了。
江晚吟微斜着眼打量了一遍,发觉陆缙是从湖边小筑来的,依稀想起这仿佛是他在前院的住处,明白陆缙大概是被她的哭声吵醒了,立马道歉:我马上便走。
不用。
陆缙今夜的确无眠,不过不是因她。
然后,他眼神从她湿润的浓密睫毛上移开,沉声吩咐身后的康平:去守着。
是。康平应声离开。
江晚吟略一思索,明白陆缙这是在护着她。
毕竟一个女子夜半在湖边哭,若是叫人知道了,难免会生出流言来。
这位姐夫,思虑周全,风度也当真是极好。
可他若是知道她是为何而哭,还会对她这样好么?
江晚吟越发自惭形秽,垂下了头:谢过姐夫。
陆缙嗯了一声,并不过分热络,也不过分疏离,只当她不在似的,负手而立,目光远远地望着浩渺的湖面。
青衫落拓,轩然霞举,仿佛一棵沉默的古柏。
两个人各怀心事,就这样一左一右,互不相扰。
江晚吟年纪毕竟不大,压抑的太久,在这府里又没个说话的人,此刻被微风一吹,心绪也飘开,转头与他搭起了话:姐夫,您不问我为什么哭吗?
想说,不必问自然说了,不想说,问你你便会说真话吗?陆缙反问她。
江晚吟诚实地摇头。
陆缙没料到这小姑娘如此坦诚,低低笑了。
江晚吟这还是头一回见他笑,发觉他笑起来更好看,眼睛怔怔的出神。
再一细观,又见他笑意不达眼底,看起来也像是有烦心事的样子,脱口而出:您也会有烦心事吗?
看起来不像?陆缙侧目。
江晚吟沉思了一会儿,认真地道:您已是人中龙凤了,我实在想不出您还有何烦恼。
陆缙这回笑出了声。
眼底却淡漠到冰冷。
天子是他舅父,父亲亦是重臣,在旁人看来,他大抵的确没什么可忧心的。
但任何东西久不挪动,都会积灰,在这府里,大概也只有眼前奔流的水是鲜活的,干净的,其余皆是盘根错节,藏污纳垢,都在看不见的角落里腐烂生脏。
譬如他父亲。
国之重臣,与母亲更是多年眷侣,谁能想到,他会在背地里养了一个私生子呢?
又有谁知道,他间接害死了他的嫡长子呢?
陆缙回想今日种种,眼底漫上了一层冰。
当年兄长猝然离世,旁人都只当是意外,却不知兄长是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陆缙当时亦是不知,只记得兄长临终前一直攥着他的手不停的叫弟弟,他当时以为兄长叫他,便一声一声地答应,然而兄长却只是一边急喘,一边费力的摇头。
一直到最后,都没能瞑目。
陆缙当时百思不得其解,以为是自己惹了兄长不喜,久久不能释怀,本就寡言,自此更是沉默下来。
直到有一天,他出门时,偶然撞见父亲手中牵着一个跟他样貌相似,年纪相仿,但身形稍小的男孩。
而那孩子的另一只手,牵着的则是那个照顾兄长的医女,裴絮。
大雪夜,兄长犯病,值夜的医女有事离开了两刻钟,父亲当晚恰好未归,外头还有一个跟他相貌相仿的孩子……
那一刻,陆缙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还有一个弟弟。
原来让兄长不能瞑目的是这个弟弟。
他已经记不得当日是怎么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牵着手进的小巷了。
只记得那日是他兄长头七,回府后,又看见他金尊玉贵、自小被天子捧在掌心的母亲死死抱着一口小小的红木棺不肯让人抬走,哭到撕心裂肺,全无体统,直至昏厥。
之后,母亲大病了一场,昏沉了数月,受不得任何刺激。
陆缙什么也没对她说。
他当时年纪尚小,亦是做不了什么,只出门,找到了那个和他相似的孩子。
送给他一身兄长穿过的旧衣。
第二日,裴絮没来国公府。
又一日,听闻她当晚留下一封信请辞,连夜搬走了,带着那孩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不久后,眼底布满血丝的父亲把他叫过去,关上门,重重地抽了他一鞭,目眦欲裂,问:是不是你?
再抽一鞭,问:他们到底去哪了?
陆缙闷哼一声,一声不吭。
只冷眼旁观父亲的无能,愤怒。
陆骥高高扬起手,又抽了一鞭,这一回下了十足十的力。
陆缙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这次很久没能站起来。
陆骥似乎后悔了,想上前,却又挪不动步,最后踉跄地往后退,丢下了沾血的鞭子,仰天长叹,转身离开。
从那以后,陆缙很快成长起来,四书五经,弓马骑射,无一不精,早早便独当一面。
旁人都当他是受父亲鞭策,才勤勉上进。
却不知,他最想要的,是摆脱父亲。
直到这回,终于有了外任的机会,外放绥州,即便那是个虎踞龙盘之地,又如何?
至于纳妾,江氏只要还是正妻一日,他便会敬着她,无论有无子嗣,他都不会纳妾。
更不会同她以外的女子亲近。
不是因喜欢江氏,只是他素来厌恶妾室,厌恶那些行为不端,随意与人媾-和的女子而已。
陆缙缓缓收回眼神,对于眼前这个妻妹,也多了几分照顾,解了大氅递给她。
不早了,外面冷,披上回去。
他嗓音温沉。
江晚吟自小不在父亲身边长大,亦无兄长,到了舅父身边也是七岁后的事情了,一贯对成年男子十分害怕,唯独对陆缙,或许是因为亲密过的原因,却觉得说不出的信赖。
然而她这般欺他瞒他,他还对她这样好,无边无际的愧疚从心底涌出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江晚吟没敢伸手去接,趁眼泪没掉下来连忙扭过了脸:不用了,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陆缙以为她是在避嫌,也没强求,只说:一刻钟。
这是要守着她的意思了。
她不配的,根本配不上他这样好。
江晚吟想拒绝,却不知如何开口,忍了很久的泪几乎顷刻便掉了下来,抱着膝深深地埋下头:姐夫,我做错了事,想回头,还来得及吗?
她这个年纪,再大的错事也越不过闺阁之内去。
陆缙打量了一眼她微颤的后背,说:可。
当真?江晚吟抓住他的衣袖,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还小,不晚。
陆缙扫了一眼,她恐怕比他的亲妹妹陆宛大不了多少。
江晚吟望着他高大的身影亦是觉得安心,有一瞬间极想像晚上一样靠上去,却又不敢,只攥紧了手中的衣角:可,对方若是不原谅我呢?
不会。
陆缙比她高上许多,一低头瞥见了一截修长白皙,线条流畅的细颈,再往下,臂侧的弧度让人难以忽视,又挪开了眼神。
还是不同,陆宛还是个大大咧咧的孩子。
她已经柔软馨香,含苞待放了。
您为什么如此笃定,难道您没什么厌恶的吗?江晚吟并未发现他的心思。
已经很久没人敢反问他了。
这小姑娘颇为大胆,但泪眼盈盈的,鼻尖都哭红了,并不讨人厌,反倒惹得人想帮她那颗一直挂在眼睫上半掉不掉的泪珠吮掉。
不对,是擦掉。
陆缙喉结一滚,立即纠正一闪而过的荒唐念头。
从喉间沉沉地道:有。
是什么?江晚吟偏偏继续抬头,十分好奇是什么能让这样一个波澜不惊的人动怒。
欺瞒。
陆缙丝毫未犹豫。
他声音依旧格外悦耳,但落在江晚吟耳里却仿佛滚滚雷鸣,江晚吟抓住他衣袖的手瞬间脱了力,方才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在这一刻也尽数消散。
她说不出口了,也回不了头了。
那颗眼泪也几乎是瞬间便滚了下来,扑簌簌的一颗接一颗,江晚吟根本控制不住,只能慌张的别过脸,抬起袖子擦了擦。
是吗,那确实不好。
陆缙觉察出了她的不对劲,问道:你怎么了?
江晚吟背着身,只摇头,将刚刚准备好的坦白通通咽了回去。
陆缙没追问,目光却多了几分打量。
如芒在背,刚刚还让江晚吟无比安心的眼光此刻却成了逼人的利剑,她知道必须得说点什么了,于是胡乱找了个借口:我傍晚不小心把长姐最喜欢的花瓶打碎了,实在害怕,不知该如何跟她交代。
原来是犯了错。
果然年纪还小,为这么点事一个人半夜睡不着出来哭鼻子。
不过是件小事,不必担心,我明晚同你长姐说。陆缙随口承诺她。
江晚吟本就难堪,听他说晚上要去,羞耻,又愧疚,脸颊烫的发红。
她吸了下鼻尖,才回头清清浅浅地谢过他:多谢姐夫。
她一笑,眼底仿佛倒映了整片星河,明亮璀璨,亮的夺目。
陆缙被灼了下眼,垂着身侧的手背过去。
走吧,时候不早了。
江晚吟没敢再推辞,站起身打算跟他一起回去。
然而抱着膝蹲了这么久,猛然又迈了一大步,膝侧针扎似的一疼,江晚吟双腿一软,不受控制地往下跪。
当心。
陆缙一把从后捞住她。
然而他们身高有差,陆缙本是要攥住她腰,落下去时,往上一横,刺啦一声,仿佛有东西裂了开……
已是深夜,夜阑人寂。
越是寂静,裂帛的声音便愈发清晰。
意外太过突然,两个人保持不动,皆屏住了呼吸。
江晚吟是被勒的喘不过气。
陆缙未料到女子的衣裙如此脆弱,望着手中扯下的一截布条,头一回有些不知所措。
江晚吟只能伸手反抓住他紧实的双臂,试图提醒他:我没事了,您可以放开了。
陆缙一垂眸,便看见半张侧脸,脸颊是白的,唇瓣却是洇红,明如点漆的眼眸里透着几分慌张和无辜,单看这张脸,清丽至极。
可再往下,反差却极大。
此时,江晚吟又唤了他一句,眼泪几乎要掉出来了:我真的没事了……
仿佛一盆雪水,将蔓延的火原陡然浇灭。
陆缙骤然松开手,往后退了一步。
抱歉。
他径直背过了身,背影高大又冷峻,瞬间千里冰封,拒人千里。
仿佛刚刚箍住她的人并不是他。
没……没事。
江晚吟亦是别过了头,声线也在颤。
然而衣领裂开了一道口子,江晚吟连忙背过身。
陆缙理智回神,意识到了她的窘迫。
他背着身,右手微抬,将手中的大氅递给她。
拿着。
江晚吟知道这不是矫情的时候,一手挡着,另一手快速地接了过来将自己包住:多谢。
他的大氅足有江晚吟两个大,江晚吟将自己完全盖住后,一站起身,玄色刺金衣摆长长的拖在地上,只露出个脖子,不得不双手累累的提着。
仿佛偷穿了大人衣裳似的。
江晚吟不自在地开口:我好了。
陆缙这才转身,一回头只见她浑身松垮垮的,遮住了窈窕的腰线。
可刚刚她看起来却同她长姐身形十分相似,陆缙有心追问,尚未开口,江晚吟却已经埋下了头,几乎要垂到地面。
提着衣裙的指尖,也紧张的攥到发白。
回去再说。
陆缙到底还是没多说什么,让她走在前头。
然后他又在凉透的湖风中沉沉地站了一会儿,彻底平复下来,才护在她身后。
送到了门口,他便妥帖的停了步。
江晚吟今晚偶然窥见了陆缙的好恶,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能事发,换完衣,将大氅交还之后,她绞尽脑汁勉强编了一个借口。
江晚吟垂着头,有几分难以启齿:时下女子以体态端庄为美,我是庶女,自小又养在外头,在上京人生地不熟,在这府里除了姐姐,也没有可倚靠的,我实在是怕流言蜚语,所以才束着……
她轻咬下唇:今晚的事,您能不能当做没看见?
经过了方才的相处,她能明显感觉出陆缙骨子里是个风度极佳的人,虽不知是何缘由,但对她长姐也十分包容,所以连对着没见过几次的她亦是关切备至。
陆缙一言不发。
边地风气开放,他久未回来,并不知上京如今的时兴。
你长姐可知?陆缙只问她。
知道的。江晚吟答应道。
既然他的妻知道,他也不好干涉,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毕竟,刚刚有失体面的,不止她一个。
更过分的,仿佛是他。
两个人各怀心思,沉默的分开。
江晚吟虽暂时敷衍过去,但脸颊上的烫意却久久褪不下,又加之羞愧,让她一整晚都翻来覆去,颇不自在。
陆缙这一晚,亦是难眠。
夜风微凉,康平不知方才的状况,依旧替他披上了大氅。
但氅衣上沾了清清浅浅的气息,陆缙只走了几步便扯了开
然拿开了大氅,刚刚一幕仍是挥之不去。
她们姐妹未免太相似了些。
连身形也是。
回去后,陆缙反复擦着手臂,脑中一闪而过一个念头——想抓住,瞬间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沉吟了片刻,只是想,明晚该去找他的妻了。
这一晚睡的并不好,难得做起了梦,第二日一早,他又叫了水沐浴。
更完衣,陆缙照例去刑部查卷宗,为外任做准备。
只是临出门时,他却碰到了一个不速之客。
绥州教众横行,并不安定,上一任宣抚使尸骨未寒,当地官员无不想外调,你舅舅分明是要你留在京畿,你为何偏放着大好的京官不当,偏要以身犯险?
是他父亲,背着手站在廊下。
儿子为何去,父亲不知?陆缙眼皮一掀,反问他。
一句话便戳破了父亲这数年小心翼翼维系的温情假面。
陆骥几乎是瞬间变了脸色,强压下怒气,他仍是以一个父亲的口吻劝道:二郎,你即便是同我置气,也不该拿自己的性命和前程开玩笑。
一条人命,父亲到今日还以为儿子只是置气?陆缙垂着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我已同你解释了,那晚只是个意外,你弟弟……
儿子没有弟弟,只有一个兄长。陆缙冷脸打断他。
好。陆骥深吸了一口气,又改了口,小时,他当年体弱,当日起了高热,久哄不下,我才抱了他进府,你裴姨……
我母亲是平阳长公主,出身赵氏皇族,一个奴婢,焉敢与我母亲并称?陆缙神色愈发冷。
你……陆骥被他一激,额上青筋直跳,勉强才忍下去,是裴絮,当时大郎已经睡下了,裴絮才抽空出去瞧瞧自己的儿子,她根本不知大郎没睡,更不知大郎还跟在她身后,偶然间撞见了一切,她并非刻意激怒大郎,让他犯病的。
父亲怎知她不是故意?陆缙又问。
裴絮生性良善,最是淡泊,她若是想争,又是医女,那几年有无数次机会可下手,没必要挑那么一天。陆骥试图同他解释。
最是淡泊?陆缙目露讥诮,一个外室若是淡泊,那父亲把我母亲当成什么了,妒妇不成?当初国公府虽盛,却也没盛极,父亲理当知道公府的极盛是从哪一日开始的。你当初在外祖面前,在赏花宴上说过的求娶之言至今还传为美谈,要不要儿子去街上随意拉个乞儿唱与你听?
我当然记得!陆骥脸色紫涨,但你母亲自从生了大郎之后三年无所出,大郎是个注定早夭的身子,你祖母逼我,二房三房又都是庶子,我不得不为子嗣考虑,你也需体谅我的难处。
若仅是为了子嗣,那个孽子比我的年纪还小又做何解释?陆缙声音陡然提高,何况,我母亲当时已经怀妊了,父亲,你当真以为我毫不知情?
我当时当真不知平阳当时已怀妊,若是知道,我定不会再碰裴絮。陆骥也拔高了声音。
那后来呢,我出生后,父亲有无继续同她再来往过?陆缙继续逼问。
开国公沉默了一会儿:我毕竟同她有一子,少不得……
父亲不必说了。陆缙厌恶地打断,父亲只知裴絮的儿子体弱,我兄长亦是体弱,当晚你为何只顾着裴絮的儿子,不顾我兄长?倘若你当晚守着的是我兄长,他还会犯病吗?
你兄长身边有无数人照顾,可裴絮母子只有我。我说了,那只是个意外,便是没有意外,以你兄长的身子也撑不了几年!
所以我兄长便该早死?陆缙骤然攥紧了拳。
那也是我的儿子!陆骥厉声反驳,一抬头却发现不知何时,这个儿子已经比他高上半头了,他声音慢慢又低下来,渊停,你莫要曲解我的意思,我那几年何尝不是守在上京寸步不离,大郎不在了,我亦是心如刀割。
心如刀割?所以父亲还能在兄长头七当日出去与那孽子团聚,你可知我母亲当时已哭到昏厥!陆缙怒气一冲,将深藏多年的秘密头一回说出了口。
陆骥听到他的话,总算明白一切是从何暴露的了。
他叹了口气:小时身子不好,他当日啼哭不止,一直要见我,我也是没办法才抽空出去了半个时辰。
父亲如此疼爱他,他若是要承继世子,父亲给不给?陆缙眼底尽是凉薄。
你是正统,我自然不会褫夺你的爵位。陆骥已经心力交瘁,眼底滑过一丝伤痛,再说,你根本不必担心,我刚刚得知,小时如今已不在了,裴絮也早几年就去了,你便是有恨,时至今日也该放下了。渊停,我已经老了,你母亲也老了,你非要为了十几年前的事与我僵持一辈子,不死不休吗,甚至毁了你自己?
兜兜转转了一大圈,陆缙到此刻方明白为何今日父亲会如此关切他。
原来那对母子都死了。
他只有他一个儿子了。
果然是好父亲。
陆缙怒极反笑:看来父亲还是不明白,儿子从来就不曾在乎过爵位,儿子想要的,从来都是自己去争,去抢,出征这两年时,去绥州还是,便是有所凭借,在旁人眼里,儿子凭借的也是长公主之子,天子内侄,而不是——你开国公之子。
他后面几个字咬的极重。
这一句几乎把陆骥身为开国公的一生积累的声名功绩踩的粉碎,践到虚无,不留一丝情面。
你……
陆骥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到说不出话来。
陆缙却冷冷地又往他心口扎了一刀。
父亲不必再费尽心思笼络我,儿子什么都不会说,父亲也只需记牢,切莫让母亲知道,否则,儿子会让您最看重的爵位也保不住。
说完,陆缙便径直转了身。
只留下陆骥被老奴搀扶着咳嗽不止。
孽障!我……我怎么养了这么个东西。陆骥指着他的背影,咳的声音断续。
直到咳出了血,他擦去唇角的血迹,又忍不住悲从中来,踉跄着站起了身,转向身旁的老奴:我对平阳是真心,当初求娶她是,到现在也是,我不曾有一日变过。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那几年平阳无子,我不得不纳妾,何况裴絮不要名分,她无名无分的跟着我,我又怎能弃她不顾?
我不过是想两相周全罢了,为何偏偏其他家都行,独我不行?
你说,我当真错了吗,我若是错了,又错在哪里呢?
一连数声发问,那老奴只摇摇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陆缙一贯温沉,待人虽疏离,却绝不失礼。
但今日一整日都阴沉着脸,连带着整个官署里都冷了三分。
等傍晚回去的时候,康平以为他无心再去披香院里,却未曾想,他还是去了。
陆缙今日的确积着郁气,但还记着昨晚答应了妻妹的承诺。
这点事,于他不过举手之劳,于一个小姑娘来说,便是她闺阁生涯里天大的事,他若是不管,不知她还要哭上几晚。
他进门时,江氏大约是刚沐浴完,正侧坐在床沿,一手绕到后面,绞着半干的发。
她似乎一贯不喜开灯,只留了外间一盏,里间则暗沉沉的。
陆缙没叫人通传,走到内外之间的碧纱橱时,正看见大约是扯到了头皮,她脖子微微往后一仰,划出一道熟悉的弧度。
猛然与昨晚的一幕重叠。
陆缙脚步倏地顿住,沉沉的看了片刻,上前接过了她手中的帕子。
我来。
江晚吟依稀辨别出陆缙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并不敢多言,轻轻嗯了一声,将帕子交给了他。
陆缙从后面半拥着她,一开始,他绞发还是极为温柔的。
然而发尾是湿的,江晚吟肩颈被浸着,并不舒服,便伸手拨了下垂在肩颈上的湿发。
不知哪点触碰到了他,忽然,陆缙握住她满头发丝的手往后一扯,江晚吟微微吃痛,不受控制的扬起了脖子。
这仿佛愈发激到了他,那扶在她腰侧的双手猛地一紧,紧接着陆缙微凉的唇压了下来。
江晚吟喉间不受控制地涌出低吟,即将冲出口时,连忙死死捂住。
极细微的一声,外间的女使隐约听见了,探头往里间一瞥:夫人,怎么了?
里间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传出来声音。
没……没事,你下去吧。
的确是江晚吟。
但语调有些奇怪。
室内暗沉沉的,女使打量了一眼,只看见郎君从后面拥着娘子,应当是在替她擦着发,暗自叹了一声郎君不但稳重,更十分温柔,便搁下手中的东西掀了帘子悄声出去。
女使本已要走,忽的又听见一声呢喃,只有极轻的一声。
女使呼吸一窒,搭在门框上的手忘了动,亦是不敢回头。
室内静悄悄的,晚间亦是无风,只有不远处的博古架上的冰鉴里传来冰融的声音,夏夜闷热,融化的冰尖啪嗒一声从冰山上跌落,激起些微水花。
女使侧着耳细听了片刻,再无动静,便只当方才是冰融的声音。
然而半扇门被推开的那一刻,一回头,只见不知何时小娘子已经被转过了身,正抱着郎君的头,好似在拥吻,后颈微微仰着,满头半干的发丝倾泻在肩上,丝滑如绸缎。
往常明如点漆的双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层水雾,正无处安放的朝着外间看过来,目光流眄,眼底流波,泛着细碎的光点,正巧与她惊异的目光对上。
这一幕美的让人心惊,女使过于震惊,忘了挪开眼。
猛然间,她又想起大娘子曾暗中叮嘱过让她留意,不许小娘子狐媚。
女使握着门框,心生犹豫,不知该不该去提醒。
江晚吟亦是没想到还有人没走,耳根一热,急急地朝里扭过了头,伸手去推陆缙。
女使还没走。
陆缙骤然被打搅,不悦地回头。
一道锐利的目光射了过去。
仿佛一柄泛着寒光的剑,女使顿时连舌头都打了颤,更不敢去拦,连忙垂着头替他们将门合上。
你这里的女使,未免管的太松散了。
大门砰然一声阖上,陆缙收回眼神,皱了皱眉。
这些女使名为照顾,实则都是江华容暗中派来监视江晚吟的,将她的一举一动都传回去,江晚吟哪里支使的了她们,闻言只低低说了声我明白了。
但今日之事势必是要传进嫡姐耳朵里了。
往常陆缙稍一过分,嫡姐便醋意横生,暗地里找借口给她使绊子,江晚吟不想给自己添麻烦,便想催他快些,好早些回水云间。
然陆缙今日不知受了什么刺激,偏偏不肯放过她,腰一攥,握着她往上更进一步。
江晚吟不得不抱住了他的后颈,陆缙极高,这还是她头一回从这个视角看他。
顿时又觉得荒谬。
明明平日里陆缙总是一副沉稳正经,矜贵疏离的样子,除了她,恐怕再无旁人知道他还有这样一面。
尤其在她这个妻妹面前,他更是格外的稳重,仿佛一座越不过的高山,连昨晚上送她回水云间都格外的有分寸,点到为止,彬彬有礼。
可现在却在……
江晚吟光是想想,脸颊便要着起火来。
更不敢想,倘使有朝一日,他知道了真相,再想起今日种种会是何反应。
陆缙一向强势,光是吻着,江晚吟浑身便出了汗,便连仅剩的一点思考的余地都没有了。
就好像,恨不得一口把她整个人完全吞下去一样。
二郎,不早了。
江晚吟心生惧意,十指微微捧起他的头,试图让他别再吻了。
陆缙却恍若未闻。
郎君……
不得已,江晚吟又唤了他一声,这回声音更是格外清甜,仿佛能拉出无数根糖丝,铺下蛛网,将人牢牢捆住。
陆缙陡然抬起了头。
目光沉沉的盯着她。
明明唇色也是不正常的红,但眼底却沉沉的透不进光,看着她时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又像是刚刚发现她是谁一样。
几乎是一瞬间,陆缙眼底的暗色顿消,将江晚吟放下。
你休息吧。
他骤然背过了身,声音冷淡。
江晚吟伏在枕上,完全没料到陆缙会突然停下来。
江晚吟不明所以,仔细回想着他的眼神。
忽然间,她灵光一闪,陆缙刚刚突然性情大变,会不会是受到刺激将她当成了旁人?
所以当听到她叫郎君时,他才会突然回神,露出看陌生人的眼神。
可……他将她当成了谁呢?
江晚吟并不清楚这位姐夫的情史,更不知他白日见了谁,只是略微替嫡姐可惜,嫡姐千方百计的防范她,甚至叫女使暗中看着她,却不知陆缙在外头另有了其他心仪的人。
且这女子恐怕还是个手段非常的,竟能一贯沉稳的姐夫失了控。
不过这些与她都无关。
江晚吟并不在意这女子是谁,也未曾戳破,等缓过劲之后,只低低地说了一声知道了。
事实上,她猜的没错,陆缙方才的确是将她当成了旁人。
从进门时,看到妻子后颈微仰时便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昨晚。
若是没看见这相似的一幕,恐怕连陆缙自己都不知自己竟记得这样深。
这股潮来的太汹涌,他几乎控制不住,直接将人抱住。
等到妻子唤了他一声郎君时,他才骤然醒神,发现自己抱着的是谁。
意识到这个事实的时候,仿佛有一盆冷水当头浇下,陆缙浑身的热意顿消。
陆缙生平最恨表里不如一的父亲,最恨父亲一面说着深爱母亲,一面又同其他女人不清不楚地来往。
可昨晚的一次意外,他似乎对不该碰的人起了冲动,原本在梦里也就罢了,然今日怀里抱着的分明是妻子,他却也做出了和梦里一样的举动。
这同他父亲有何区别?
完全与他信奉了二十年的准则相悖。
更让他不齿。
而他的妻似乎完全没意识到,也毫无抱怨,愈发让陆缙头疼。
他说过会敬着江氏,并不想欺骗她,折辱她,但又无法解释自己的行径,更不耻像父亲一样为自己找借口,揉了揉眉心,便暂未对妻子开口。
只承诺道:你放心,你嫁过来时我虽不知,但既已成了婚,我绝不会再纳妾,亦不会有旁人,家塾那边的女子你完全不必担心,母亲若是逼你,你只管推给我,我会去同她说。
江晚吟甫一听他这番话,连眼睛都忘了眨,极为震惊。
她见惯了表里不如一的,譬如她那父亲,小时总是在她娘亲那里贬低梁氏,在梁氏那边看不起她娘亲,她未曾想到还有人当真从心底里敬着正妻,愿意为妻子摒除杂念,自己解决外面横生的枝节。
这位姐夫,当真是清正自持。
我明白了。她替长姐轻轻地谢过,便是自己,心底里也多敬了三分。
陆缙见妻子仍是一副柔顺的样子,愈发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江晚吟亦是无辜,他对她起了心思,并不是她的错。
陆缙沉沉地站了一会儿,还是转头替妻妹开了口。
昨晚我偶遇你的庶妹,她正为打碎了你一只花瓶睡不着。她年纪还小,又是府上的客人,不好多计较,只稍微教训几句便好,不必苛责。我库房里昔年存了不少瓷器,你若是喜欢,尽可以去挑。
江晚吟昨晚不过随口一说,更别想到日理万机的姐夫竟真的把她一个小庶女的话放在了心上,甚至待她如此宽容。
江晚吟顿时自惭形秽,从没有像此刻这般厌恶替代这件事。
好。
她低低的应了一声,背过身不敢再看陆缙。
陆缙亦是没再多言,只让妻子今晚早些休息。
一出门,却去了水云间。
他并不像父亲一样,遇事总是逃避。
他需要再确认一次,今晚究竟是意外,还是他当真心思不纯。
***
披香院
等陆缙走后没多久,江华容便找了过来。
一进门,她语气还是温和的,但字里行间却满是尖酸刻薄的妒意。
三妹妹,我同你说过,我是正妻,你扮的是我,只需端庄持重,郎君自然便会敬着,切不可学那些勾栏做派,更不可将秦楼楚馆里的那一套用在郎君身上。否则,等事情一了,我可学不了你这般轻佻的手段。你也不想叫我难做吧?
江晚吟自从知晓了陆缙方才心里另有人之后,现在再听嫡姐这番夜郎自大的话,只觉得可怜又可笑。
她摇摇头:方才同我无关。
江华容自然不信,郎君是那样稳重的人,怎么可能?
只提醒道:即便是郎君一时冲动,你也需多规劝。
他并不需我规劝,他方才说了不会纳妾,亦不会有旁人。
江晚吟将方才陆缙的话一一转述给她。
江华容听了,却只嗤笑一声,并不相信。
这些不过是口头说说罢了,当不得真,眼下还是嫡子要紧,你只需尽快怀上,我同郎君的事不需你插手。
江晚吟沉默了,从前旁人总说他们身份不配,但此刻,她却从心底里觉得嫡姐配不上姐夫。
他们无论是品味,还是心性,都远远不在一个层级。
便是生了孩子,嫡姐就真的能拴住陆缙吗?
江晚吟忽然想起那个今日让陆缙失控的女子来,那个女子能这般牵动他的心绪,若是她使了手段,嫡姐恐怕很难抵挡吧。
可那个女子,会是谁呢?
江晚吟头一回生出了好奇,只低着头暗自思索着,任长姐训斥。
好一通,江华容才放她走。
江晚吟终于解脱,一路上却百思不得其解,仍在想那个女人,穿过小径,拐过廊庑,等回了水云间的院子时,她方暂时搁下。
谁知,一抬头却在风灯下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
江晚吟倏地站住,胸口顿时一紧,有什么东西几乎要呼之欲出。
刚从披香院出来,为何陆缙会突然出现在水云间?
尤其在这个时辰。
已是人定,以陆缙的脾性,应当该避嫌才对,没道理深夜来到妻妹的住处。
江晚吟又想起了那个女人,难不成……
她忽然心跳的极快,压不住的狂跳,几乎不敢往下想。
反倒是陆缙先开了口。
几乎在脚步声刚靠近的时候,陆缙就发觉到来人了。
但没想到会是妻妹,且是从披香院的方向来。
他侧目打量了一眼:这么晚了,你去哪了?
江晚吟脑中嗡的一声低鸣,忽然意识到不久前刚同他见过。
未免令人生疑。
江晚吟撩了下垂在耳际的发丝,铺在胸口挡住:天太热了,睡不着,我吹吹夜风,散散凉。
江晚吟连忙住口,掩着帕子清咳了一声,盖住声线。
几乎同一瞬间,陆缙耳边响起的却是妻子抱着他的后颈时同样的声线——
他果然心怀不轨吗?
仅是声音便能勾的他浮想联翩。
垂在身侧的手一背,陆缙压下了情绪,追问道:是房间里冰不够,这么晚了还出去?
的确是不太够。
江晚吟虽没长在侯府,但她舅父乃是青州屈指可数的富商,膝下又无子女,待她如掌上明珠,这些年她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最精,冬日用的是无烟的银骨炭,夏日冰鉴里的冰也总是堆成山,比之伯府恐怕都要精细豪奢,否则又怎能养出这样一身细嫩的皮肉?
江晚吟懂得人在屋檐下的道理,轻轻摇头:够的,是我体热,比之旁人需多用些。
陆缙一垂眼,发觉她唇上热的发红。
但莫名的,这缕红却令陆缙想起了傍晚时的荒唐。
又想,他那时分明是把妻子当成了妻妹。
他明明没做过,却好似已经做了一样。
甚至连场景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铺天盖地,无法遮掩。
他倏地移开眼神,压下所有的妄念。
尽管思绪已经极为混乱,但教养使然,他还是敏锐地体察到了妻妹寄人篱下的困窘,安抚道:夏日本就热,多用些冰也无妨,明日我让人替你每日多加一些,从披香院的账上支,外人不知,你也不必为难。
江晚吟紧了紧衣襟,这回是当真出了汗。
却不是困窘,是羞窘。
她实在觉得羞愧,低声谢过,又轻声岔开了话题:这么晚了,您是为了何事来的?
为了你。
为了见你。
他心说道。
陆缙看着眼前人敛眉袖手,一副对他极为敬重的样子,愈发觉得自己在欺负人。
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他寻了个借口:昨晚送你回来时我的玉丢了,特意过来找找,你是否看见?
原来陆缙是为了找玉,江晚吟松了口气,那看来那个女人同她心里所想的定然不是一个人。
可光是想想,罪感更甚,她怎么敢以为陆缙会在心里肖想她?
江晚吟脸颊微烫:不曾。是很重要的玉么。是什么成色,什么形状的,要不要我叫人替您找一找?
不用。陆缙沉声拒绝,避开了她的眼神:丢了就丢了,不是要紧的玉,你休息吧。
江晚吟仿佛听出了一丝烦躁。
但他这样清琅的人,除了在榻上,她还从未见他有过多余的情绪。
江晚吟只当是自己想多了,嗯了一声,送他出了门。
等陆缙回去之后,江晚吟却亲自挑了灯,在院子里替他找起了玉。
她想,他的东西,哪怕是一块玉,应当也不是凡品吧,若是因她而丢了,江晚吟更不知该如何自处。
一直找到了后半夜,江晚吟衣衫被露水打湿了,手掌也因夜色被锋利的草叶划破了,仍是一无所获,她才折返回去,打算明日再找。
闭上了眼,今日的种种却挥之不去,一会儿是傍晚时的吻,江晚吟微微热,热的睡不着。
一翻身,眼前又是他刚刚的沉稳持重,对着她这个妻妹既关切,也疏离的恰到好处,又让她觉得冷。江晚吟辗转反侧,这一夜辗转反侧,极难安寝。
声明:本作品中的文字、图片等来源于网络(侵歉删)。文案版权归作者所有,如有侵权请联系删除!
相关标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