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秋日里捡到的少年,于春日中回来娶她。
嘉宁公主李羡鱼自幼乖巧,做过唯一离经叛道的事,便是生辰当日,自人市上买回一冷峻少年。
李羡鱼为他起名临渊,让他当了自己的影卫。
宫人皆知,那名叫临渊的影卫虽生得俊美,但少言寡语,性子冷漠至极。
即便是貌美的小宫娥当着他的面落水,也绝不会伸手搭救。
但只要李羡鱼唤一声他的名字,无论何时何地,临渊皆会出现在公主身旁,应一声——
臣在。
后来——
戎狄压境,剑指帝京,国破只在旦夕之间。
宫人们寻着了机会便一个个出逃,最后,连公主身边终日沉默的临渊也再没出现过。
众人都说,临渊是撇下小公主独自逃命去了。
李羡鱼躲在锦被中哭了一宿,醒来的时候,红着眼眶拦下了要去拿他的人。
——毕竟临渊的身手这样好,一定能在乱军中平安活下来。
只要不带着她这个小累赘。
*
国破当日,公主钗环尽散,衣裙染血,眼见着便要折辱于戎人之下。
一支铁骑破阵而来,为首的男子铁甲长剑,于乱军之中杀出血路,救下李羡鱼。
李羡鱼听见旁人称他为‘陛下’,战战兢兢地自他怀中抬起头来,对着那张清冷面孔,哽咽开口。
临渊?
拥着她的男子吻去她眼尾泪水,低声回应。
臣在。
愿为公主,一世为臣。
——————
第1章
白露时节,暑热渐收。
披香殿内的宫娥们将殿外悬挂的湘妃竹帘一一撤下,换上牙白底绣重瓣木芙蓉的锦绣垂帘。
廊庑尽头,侍女月见提着只红木食盒自小厨房的方向过来,笑问守在槅扇前的宫娥:公主可从笄礼上回来了?
宫娥答道:已经回了,正在里头由竹瓷姑娘净面呢。
月见挑帘进去,绕过一座金雀屏风,便望见了正坐在镜台前的李羡鱼。
李羡鱼尚穿着笄礼时的华服,面上盛妆却已卸去。
犹带水雾的肌肤白若羊脂,鸦青羽睫上染着细密水露,愈显一双杏眸清澈明净,似两方浸在温水里的墨玉。
她正与自己的侍女竹瓷说着小话。
眉眼弯弯,唇畔梨涡清浅。
天生的绵甜可人,令人心生柔软。
月见将手里的红木食盒放在小几上,从里头取出新做好的冰碗子来,笑着打趣:礼部的郎官可真是懈怠。公主都回来许久,怎么还不过来问询?难道是怕咱们狮子大开口,讹他们不成?
——依照大玥的规矩,公主及笄那日,可向礼部索要一样东西,作为自己的贺礼。
只要不是刻意刁难人的,皇帝皆会令礼部允准。
可其余公主及笄时,都是笄礼方毕,礼部的人便已到了殿外。
今日却不知为何,拖延这许久。
李羡鱼却不着急,只是拿银签挑起一块甜瓜喂到她嘴里,笑音清脆:迟也好,早也好。反正总归是要来的,我们在这等着他们便是。
正在一旁拧着帕子的竹瓷见状,也出声问道:公主可想好问他们要什么了?
李羡鱼道:早在及笄前几个月的时候,我便想好了。
殿内那口小池塘荒废了许久,唤了内务府几次,他们也总拖着不肯来。如今正好趁着今日,让礼部去请人,将塘底的淤泥清一清,重新种上睡莲与菡萏。
她杏眸弯起,眼底满是向往:我在宁懿皇姐的小池塘里见过一种菡萏,听闻是徽州贡来的。叶多而密,花色纯白,最重要的是,结出来的莲藕格外脆甜可口。无论是拿来做汤,还是浇了蜜浆放在冰碗子里,都格外好吃——
她正说着,槅扇却被叩响。
守在廊庑上的宫娥通禀:公主,礼部的郎官来了。
说曹操,曹操便到。李羡鱼轻眨了眨眼,放下冰碗子端正坐好,对月见道:你去请他进来吧。
月见应声,打帘去了。
稍顷,游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礼部郎官隔帘拜倒,语声恭敬:礼部侍郎盛云参见殿下。今日政务缠身,因故来迟,请公主恕罪。
李羡鱼正想让他起身,闻言却有些好奇。
是什么政务?
她不由得想,难道是父皇又寻到了什么新的由头,想赶在入冬之前,再开一次选秀?
盛云如实作答:三月后,呼衍来朝。礼部上下皆为此事奔波,这才怠慢了公主,还望公主宽宥。
李羡鱼微微一愣,眼里的笑影晨雾般散去。
上一回外邦来朝,是去岁隆冬。
在使者们的接风洗尘宴上,父皇亲自定下了淳安皇姐与贺术可汗的婚约。
送嫁前夜,她去看过淳安皇姐。
殿外鼓乐齐鸣,笙歌漫天,淳安皇姐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孤零零地坐在成堆的嫁妆中,掩面而泣。
她说,自己不想离开大玥,不想远赴大漠,嫁给素未谋面的贺术可汗。
她说,自己有青梅竹马的心上人。婚事定得这样仓促,她甚至都来不及和他道别。
她哭了一整夜,待天明后,却还是被蒙上了喜帕,搀上了送嫁的鸾车。
至此,李羡鱼再也未曾见过她。
宫人们对此却极平静。毕竟,近十年来,大玥已嫁去外邦五位公主。
她们谁都没有回来过。
如同涟漪消散在水中。
如今,呼衍来朝。
而她过完了自己十五岁的生辰。
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
她垂下眼,纤白指尖攥紧了自己的袖缘。
月见伸手,轻碰了碰她的臂弯。
李羡鱼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帘外的郎官已第三次问她‘公主想要何物’。
我……
一瞬间,李羡鱼想起了自己的小荷塘。
想起了夏天的莲叶,秋天的莲蓬与雪白的莲藕。
可是,三个月后,她大抵便要嫁到呼衍去了。
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小荷塘,也见不到宫墙外的天地,见不到话本子里描绘过的那些繁华与热闹。
她从出生起,便一直住在披香殿里,从未离开过宫禁半步。
两道深红的宫墙组成了一个框子,将她如画里的人物般框在其中。她想出去看看外间的景象。却不想第一次走出画框,便是跟随呼衍的马队,走到可汗的胡帐里去。
她慢慢垂下羽睫,原本想好的答复在唇畔停了停,渐渐变了模样,再落地时,变作了轻轻的一句。
我想出宫看看。
*
皇帝允准的圣旨来得很快。
不过半个时辰光景,一辆轩车便停在大玥最繁华的街市,青莲街上。
如今方过晌午,正是一日里最热闹的时候。街面上人流如织,两侧的商铺与摊贩上聚满游人,更有不少货郎挑担行走,唱着自己新编的顺口溜,闹嚷嚷地沿街叫卖。
李羡鱼穿着身寻常官家千金的服饰,带着侍女穿梭其中。
原本因呼衍来朝的消息而略微低落的心绪,也渐渐因市井间的热闹而重新雀跃起来。
这个蜻蜓笼纱灯好看,莲蕊总说殿内的灯千篇一律,这个看着倒是新奇,买回去送给莲蕊吧。
还有这个,磨合乐,茜草的年纪小,一定会喜欢这样鲜艳的东西,也带着吧。
还有这些——
她说了一路,也买了一路。
直到怀里拿满了东西,也累得有些走不动了,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车内。
方一坐稳,外头的侍卫便问道公主,酉时将至,可要启程回宫?
李羡鱼有些不舍:可现在时辰还早。要不,你们将马缰松开。由它往前走一阵,等它停了,我便回去。
是。
侍卫比手答应,松开了手上的缰绳。
骏马先是在原地踱了两步,继而迈开四蹄,不紧不慢地向前行去。
李羡鱼也放下锦帘,重新整理起要带回宫的小玩意。
这件是给月见的,这件给陶嬷嬷,这件给茜草——
数来数去,总觉得少了一件。
她低头想了片刻,侧首去问竹瓷:新来的那名小宫娥叫什么名字?她伸手比了比:这般身量,生得白白净净的。
竹瓷略想了想,答道:似乎是唤作栀子,昨日才来披香殿当值。
还好还好,险些便漏了她。李羡鱼拍拍自己的心口,对外头的侍卫道:且停一停,我再买一件东西。
侍卫应声勒马,竹瓷也探过身去,伸手替李羡鱼打起锦帘。
眼前的光景令两人皆是一愣。
骏马的脚程极快,又是这般信马由缰地走了一阵,轩车早已在不觉间驶离了青莲街,离开了玥京城中的繁华地界。
入目所及,是低矮的屋舍,斑驳的墙面,衣衫褴褛低头行走的流民。满目皆是荒败景象。
李羡鱼迟疑稍顷,终于还是踏着脚凳,缓缓下了车辇。
这是什么地方?
几名侍卫翻身下马,神色皆有些紧张:前面便是昼巷。公主还是请回吧。
昼巷又是什么地方?
李羡鱼的话音未落,远处却遥遥传来一声吆喝——
新到的货,要选的主可赶紧,过了这村可没这店啊!
这一声,立时便将李羡鱼的注意吸引过去。
是货郎。
李羡鱼心里惦记着自己缺的那件礼物:我过去瞧瞧,看看他卖的是什么稀罕东西。
她说着便快走几步,进了眼前的陋巷。
陋巷深处,并没有她想象中担着挑子的货郎。
唯有手里拿着皮鞭的粗野汉子,与随意放在地面上锈迹斑斑的铁笼。
笼内装的亦不是货物,而是衣衫破碎,面黄肌瘦的……人。
李羡鱼一愣,徐徐停住了步子。
巷子里的汉子们却已经发觉了她的存在。
一双双凶恶的眼睛看向她,视线落在她的面上,身上,衣饰上,骤然变得贪婪而狰狞,像是午夜里眼冒绿光的豺狼。
李羡鱼羽睫一颤,下意识地挪步往后退去。
姑娘!
侍卫们及时追上前来,横刀挡在她身前,目光凌厉地看向那群粗俗汉子。
不少人顿时偃旗息鼓,悻悻低头。
其中一个穿褐色短打的汉子却眼珠一转,拿鞭柄重重敲击着自己身后的铁笼,高声对李羡鱼吆喝道:那边的贵人,过来瞧瞧,有你喜欢的货吗?
不待李羡鱼回答,他已倒过皮鞭,‘唰’地一下抽在铁笼上。
笼内面黄肌瘦的男女们惊惶起身,推挤着瑟缩到笼角。
偌大的铁笼空出泰半。锈迹斑斑的笼底上,倒卧着一名少年。
他的发冠已经碎裂,一头墨发凌乱而下,一半披散在肩背,一半散落于笼底,掩住了容貌,浸透了血污,显出格外令人心惊的深浓色泽。
身上一件玄衣早已支离破碎,浸透了鲜血的布片紧贴在肌肤上,依稀可见无数狰狞伤口。
李羡鱼从未见过这样骇人的伤势。
刀伤,剑伤,纵横交错的鞭痕。
旧伤未愈,又叠新伤,身上流出的鲜血早已染红了笼底。
甫一望去,尽是一片深浓血色。
触目夺心。
竹瓷伸手握住李羡鱼的袖口,语声颤抖:是人牙子。姑娘,我们快回去吧。
褐色短打的汉子将她们的神情看在眼中,此刻见到口的肥羊要走,霎时便急了眼,上来就要抓李羡鱼:你这小娘子看着便是大家出生,怎么却是个一毛不拔的性子?都到了人市,还装什么清高,还不赶紧掏银子买人!
他黝黑的指尖还未碰到李羡鱼的衣袖,眼前顿时落下四柄明晃晃的钢刀。
放肆!
侍卫们竖眉厉喝。
人牙子的视线往刀锋上一顿,立时便缩回了手,话锋也随之转了过来,只是假笑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姑娘不发发慈悲么?
他伸手指向倒在地上的少年,笑得有些渗人:若是他死了,姑娘岂不是见死不救?夜里也不怕鬼魂索命?
李羡鱼低头看向笼中生死不知的少年,触及他身上的鲜血时羽睫轻颤了颤。
她终是问道:你想要多少银子?
人牙子眯眼打量着她身上的衣饰,两指互相交错:十两!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十两银子,就一个奴隶而言,已是天价。
但对李羡鱼来说,却并不算多。
李羡鱼松了口气,侧首对竹瓷道:竹瓷,拿十两银子给他。
竹瓷愕然:姑娘,您不会是——
李羡鱼点了点头,轻声启唇。
竹瓷,我想买他。
竹瓷瑟缩一下,见李羡鱼没有收回成命的意思,也只得取出了荷包,从里头拿出一锭银子递过去。
人牙子却没接银子。
他那双贪婪的眼睛在鼓鼓囊囊的荷包上一转,当即改口:等等,我方才记岔了!
这人花了我不少银子,十两银子就带走可不成,起码得——
他张开五指,高声道:五十两!
我看你是活腻了!
随行的侍卫大怒,夺过人牙子手中的皮鞭,重重一鞭抽在他肥胖的身子上。
竹瓷也忿忿:你这人贪得无厌,是欺负我们不懂价吗?五十两银子,都能买个宅院了。哪有这般金贵的人?
那人牙子嘶哑咧嘴地捂着伤处,嚣张的姿态像是被这一鞭子抽没了,立时便点头哈腰地去摸自己腰间的钥匙。
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小的这便将人给您……
他说罢,一低头掩住了眼底的阴狠,扭身去开笼门。
侍卫们随之上前,探了探鼻息,见还有一口/活气,便将倒在笼中的少年抬出。
*
一行人往回行至巷口,可真到了轩车跟前,李羡鱼却望着昏迷不醒的少年犯了难。
竹瓷也问:公主,这人可怎么办?
李羡鱼想了想:离宫门下钥的时辰还远,要不,先送去医馆,让郎中们看看。
是。侍卫们齐声答应,抬手便要将少年丢上马背。
等等。
李羡鱼唤住了侍卫,后怕似地看着少年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
若是就这般丢在马背上,一路颠簸运到医馆,怕是血都要流尽了。
李羡鱼叹了口气,只好道:还是将他放到车内吧。
是。侍卫们比手答应。
昏迷中的少年遂被他们抬到车内,放在李羡鱼对侧的坐凳上。
随即银鞭一响,轩车急急向前。
车内,竹瓷瑟瑟道:公主,奴婢一直觉得心慌,总感觉要出什么事。
等到了医馆,给他留些银子,我们便赶紧回宫去吧。
李羡鱼正想启唇,轩车却蓦地一个急停。
李羡鱼不防,身子骤然向前一倾,眼见着便要磕在跟前的小桌上。
公主!
竹瓷忙扑过来,伸手紧紧护住了她。
两人在颠簸中倒在一处,正支撑着起身,又听见对面传来‘咚’一声闷响,是坐凳上的少年脊背重重磕上车壁。
同时,车外侍卫声音急促:来了些贼寇,姑娘千万不要现身。
贼寇?
李羡鱼错愕。
天子脚下,怎么会有贼寇?
未待想明,外头一声狞笑传来:就是这伙人,有的是银子!干了这票,可顶得上兄弟们贩一辈子人!
是那个人牙子。
李羡鱼将垂落的车帘挑起一线。
一眼便看见了那名穿褐色短打的牙人。
而他身后还跟了一群拿着钢刀铁剑的粗鲁汉子,听到银子后各个眼露精光,饿狼似的拍马往轩车冲来。
杀!
随行的侍卫们立时拔刀,与贼寇混战在一处。
一道鲜血飞溅在车辕,李羡鱼指尖一颤,锦帘重新滑落。
她不敢再看,只伸手掩口,与竹瓷一同缩在车角,在心底不住祈祷着这场风波快些过去。
但更令人害怕的是,那厮杀声非但未能平息,反倒是离马车愈来愈近。
像是隔着车壁,都能闻见刀剑上腥浓的鲜血气息。
慌乱中,李羡鱼倏地想起,她今日是扮作官家千金出宫游玩,为了不引人注目,仅带了四名侍卫——
一截雪亮的刀尖陡然刺入车壁。
眼前的垂帘蓦地被人扯断,帘后露出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他手里的弯刀染透鲜血,锋利刀刃近乎要贴上她的鼻尖。
李羡鱼再也忍耐不住,惊惧失声。
来人已经杀红了眼,此刻听见惊呼,想也不想,便是一刀劈下。
弯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耀眼如虹。
公主!
在众人撕心裂肺的呼喊中,李羡鱼害怕地紧紧闭上了眼睛。
在生死一线时,她倏然觉得后悔。
后悔今日不该出宫。
后悔方才误打误撞进了昼巷。
后悔自己为了轻车简行,没能多带些侍卫。
可等她将今日之事都后悔了一遍,想象之中的疼痛却并未落在身上。
李羡鱼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
隔着一层朦胧泪光,她看见陌生的少年面孔。
肤极白,寒如霜雪。微垂羽睫下,狭长凤眼冷寂清冽,如寒潭照鹤影。
她低头,看见少年握住刀刃的右手。
白刃悬停在她的心口。鲜血顺着少年修长指节滑落,带着与她擦肩而过的死亡一同破碎在她的手背。
杀伐声里,李羡鱼听自己心若擂鼓。
第2章
少年并未看她。
在白刃刮骨的刹那,那双琉璃般冰冷的眸中,涌起重重暗色。
继而,仿佛是本能,他抬手,夺刃,抹喉,一气呵成,未有半分迟疑。
鲜血溅上车壁,少年左手持刀,跃下轩车。
李羡鱼下意识地支起身来,攀窗往外望去。
轩车外,原本心生绝望的侍卫们见她尚且活着,皆是心神一振,纷纷大喝一声,重新持刀迎向贼寇。
无人对救驾的少年动手。
少年提刀立在场中,双眉紧蹙,似在习惯着骤然醒转时,脑中尚未散去的钝痛。
但旋即,一名贼寇杀红了眼,提刀向他冲来。
少年豁然抬首,眼底是利刃出鞘般的明厉锋芒。
他抬手,弯刀在空中划出致命的弧度,溅出贼寇的鲜血如泼墨。
他的世界似乎不分敌我,规则极其简单。
谁想杀他,便杀谁。
锋刃过处,战局重新逆转。
李羡鱼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这样的场景,一时间,竟忘了害怕。只是愣愣地扶窗看着。
直至竹瓷哆嗦着爬上前来,将她拉回车内,对上倒在车内死不瞑目的贼寇尸身,方觉出后怕。
两人合力将贼寇的尸身推下马车,一同蜷在车角,瑟瑟听着外头的动静。
每一声刀剑交错的铮鸣,都令人心尖一跳。唯恐下一瞬,便又有贼寇闯入车内,将她们也变作两具冰冷的尸首。
煎熬许久,外间的动静终于渐渐平息下去。
车外旋即传来侍卫统领嘶哑的嗓音:公主,贼寇已平。
短短六字,令她高悬的心终于放下。
李羡鱼松了口气,支撑着起身,步下车辇。
疾风吹过劲草,渡来腥浓血气。
侍卫单膝跪于她跟前,疾声回禀:逃了几名余寇,属下已令人去禀报顺天府。此地不宜久留,还请公主即刻回宫。
李羡鱼并未立时作答。
她的视线落在远处的梧桐树下。
叶影深浓处,少年孤身而立。
身姿英挺如刃,手臂修长笔直,骨节分明的手上握着的弯刀寒芒锋利,照亮冷峻眉眼。
而他的脚下,横七竖八地倒着贼寇的尸首,鲜血层层浸透了土地,渗出妖异的黑红色泽。
李羡鱼的视线最终停落于少年的右手上。
深可见骨的伤口。虽以几根布条胡乱缠裹,血却仍未止住,鲜血如珠,顺着他苍白的指尖滴落,触目惊心的色泽。
李羡鱼鼓起勇气,向着少年的方向开口:你的手还在流血……这里离皇宫很远,我们先送你去医馆可好?
少年闻声,侧首望向她。
鲜血顺着他的羽睫往下滑落,染红了那双微寒的眼睛。
他握紧了手里的弯刀。
李羡鱼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指尖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袖缘。
挟裹着血气的风呼啸而来,她听见自己‘咚咚’的心跳声。
你是谁?
风声劲厉,少年开口,语调冰冷。
李羡鱼回答:我是嘉宁公主,李羡鱼。
嘉宁公主。
公主。
少年的眼底冰凌骤起。
‘明月夜’中,有无数像她这样的权贵。
戴着镶嵌红宝石的黄金面具漏夜而来,三五成群坐在高台上,傲慢地俯视着‘斗兽场’中的生死。
他们会花一整袋红宝石,买上最好的位置,只为能够看清一个奴隶如何咬穿另一个奴隶的喉咙,而不让脏污的鲜血溅到他们尊贵的脸上。
他在场中厮杀时,曾无数次想象过那些面具后的脸。
应当如他们露在面具外的眼睛一样,布满扭曲的狂喜,嗜血的快意。
充满恶意。
他低头,仔细端详起眼前的少女,眸色幽暗。
他从未想过,那些黄金面具后,会是这样一张脸。
明眸红唇,肤如羊脂。
她怯生生地仰头望他。秋日的天光落于她卷翘的长睫上,羽毛般柔软而绒密的一层金晕,愈显少女的眸光清澈,温软无害。
他的视线顿了顿。
李羡鱼耳缘微红。
她自幼在宫禁中长大,还从未被陌生男子这般直白地注视过。
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
这也太不合规矩了。
李羡鱼微微侧过脸去,避开他直白的视线,小声问他: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我让侍卫们送你回家可好?
少年抿唇。
他没有名字。
他的记忆起始于半年前的春夜,在明月夜中的铁笼中苏醒。
终止于昨夜,他杀出明月夜,将追来的走狗杀尽,抹去他们留下的记号,最终力竭倒在墙下。
其余的记忆,尽是空白。
仿佛他生来便没有名字,没有家人,没有过去,只是单纯地为了厮杀而存在。
他启唇:是你捡到了我?
李羡鱼轻轻摇头:我是从人牙子那买到的你。
方才你看见的,便是他们的同党。不过你不用怕,侍卫们已经去请官府的人过来了。
她抬起脸,视线落在他仍在滴血的右手上,担忧轻声:你身上的伤口还在流血,我们先带你去医馆好不好?
医馆。
少年的薄唇抿成一线。
他周身的伤口皆在剧烈作痛,失血而带来的冰冷眩晕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
他咬紧牙关忍耐,却清晰地明白,自己迫切地需要处理身上的伤势。
在新的追兵找到他之前。
少年的视线下移,停留在她的手臂。
眼前的少女手指白皙如玉,纤柔如羊脂,没有半点练武的痕迹。
衣袖下露出的皓腕纤细,一折即断,连一柄最轻的陌刀也提不起。
这样手无寸铁的少女,若是心生歹意,他有足够的把握,能在刹那之间拧断她的脖颈。
于是,少年抬步向她走来。
李羡鱼想了想,轻声道:你的手伤了,不便骑马,便坐我的马车吧。我带你去寻医馆。
公主,竹瓷惊愕:这——
这不太合规矩。
李羡鱼其实是知道的。
方才他昏睡着,事急从权便也罢了。
可他现在已然醒转,对她而言,便是陌生的外男。
若是在宫里,与外男同车而行,教引嬷嬷们恐怕立时便要涌进披香殿里来,重重地罚她。
可是现在是宫外,教引嬷嬷看不到的地方。
而且,眼前的少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都说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她只是让他乘个马车而已。
应当,不为过吧?
李羡鱼说服了自己。
她轻轻‘唔’了声,装作没听见竹瓷的话,提起裙裾飞快上了马车。
车内垂挂的锦帘在方才的变故中被贼寇扯断,大片天光投入车内,正照在李羡鱼的面上。
她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倏然,眼前的天光暗下,是少年步上车来。
李羡鱼旋即将素手放下,规规矩矩地叠放在裙面上,坐直了身子。
随着马鞭声清脆一响,轩车重新启程。
许是多了一名陌生少年的缘故,轩车内静默得有些迫人。
李羡鱼正想着是否该开口说些什么,竹瓷却轻碰了碰她的衣袖,悄悄递来一方沾了清水的锦帕。
公主,您的手背。竹瓷悄声提醒。
李羡鱼顺着竹瓷的视线看去。却见自己雪白的手背上,几点殷红触目惊心。
是少年夺刀时滴落在她手背上的血迹。
李羡鱼接过锦帕将血迹拭去,又抬眼去看少年的右手。
果然仍在流血。
她迟疑一下,从袖袋里取出自己干净的锦帕,想要递给他。
方探出指尖,对侧的少年豁然抬首,眼底尽是凌厉锋芒。
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即将露出锋利獠牙。
李羡鱼愣了下,慢慢停住了动作。
你的手还在流血。要不,先拿我的帕子包扎一下。她放轻了语声。
少年眸底的警惕之色未褪,受伤的右手紧握,掩住掌心伤口。
不必。他的语声冷淡。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将帕子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小几上,又将话题转回到原处。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家里可还有旁人?我让侍卫们去请你的家人过来接你可好?
少年垂下视线,简短答道:不记得了。
李羡鱼愣了下。
她想起了自己宫里的小答子。
据说他便是自小被人牙子拐出来的,一道道地转手,最后辗转卖进了宫中,当了名最低等的宦官,做最脏最累的活计。后来被分配到披香殿,日子才好过了些。
可即便是如今长大成人了,也再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与身世。
用小答子的话说,便是连个念想也没有了。
李羡鱼悄悄叹了口气,正想着该如何安慰他,却听外间利落的勒马声传来。
医馆到了。
坐在她对侧的少年随之起身,步下车辇。
李羡鱼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医馆。
里头坐堂的郎中正在称药,甫一抬头,见少年满身血迹地进来,倒是骇了一跳。
公子你身上这伤势可耽搁不得,快随老朽进来。
他带着少年匆匆进了内室。
李羡鱼不好跟着进去,只得坐在外间的一张木椅子上等着。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秋日午后明灿的日光渐渐淡了,朦胧落在她低垂的羽睫上,在她瓷白的面上,落下两道轻轻晃动的影。
会不会有事?李羡鱼不安地站起身来,小声问竹瓷。
竹瓷安慰她:公主宽心,云竹馆里的大夫是玥京城里的名医,定然不会有事。
李羡鱼也没有旁的办法,只得叹了口气,重新坐到小木椅上枯等。
幸而,又是一盏茶的工夫后,她们等候许久的少年终于自内堂步出。
他身上依旧穿着那件支离的玄衣,通身的伤势却已被细细包扎过。原本狰狞的伤口皆隐于干净的纱布下,已不再往外渗血。
李羡鱼这才松了口气。
她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望着他终于有了些血色的薄唇,拍了拍自己的心口,弯眉笑起来:老天保佑,血可算是止住了。
少年却没露出高兴的神色。
他垂下那双淡漠的眼睛看向她,平静问道:我欠你多少银子?
李羡鱼被他问得一愣,好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她方才代付的诊金。
不要你还的。
李羡鱼连连摇头。
诊金再贵,也没有性命重要。
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我不欠别人的银子。
少年皱眉,向她走来。
或者,你想要别的什么?
少年端详着她,眸色深深。
会在牙人手中买奴隶的贵族少女,与喜好在明月夜中围观奴隶厮杀的权贵,应当没有什么不同。
他想,他似乎明白她想要什么了。
李羡鱼并不知少年心中所想,只是下意识地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
话音未落,少年已俯下身来,贴近了她的耳畔。
这样近的距离。
近得李羡鱼都能闻见他身上血气与药香糅杂的味道。
清冷又浓烈,这般的矛盾与特别。
李羡鱼瓷白的小脸蓦地通红。
还未等她往后躲闪,耳畔便传来少年冰冷的语声——
你想看杀人么?
我可以找个人,杀给你看。
第3章
找个人,杀、杀给她看?
李羡鱼惊愕地睁大了一双杏眸,一时连躲闪都忘记。
咚咚的心跳声里,她抬起羽睫,对上那双琉璃般霜冷漠然的眼睛,渐渐意识到,他不是在与她说笑。
她慌忙摇头:你别去找人,我不看。
少年皱眉:当真?
李羡鱼拼命摇头:当真不看,你千万别去找人。
少年不再多言,略一颔首,利落地转身往医馆外走。
李羡鱼抬步想追上他:等等,你打算去哪?
她刚迈开步子,竹瓷便小跑着追来,在她耳畔一迭声地劝:这位公子身上的伤已经包扎好了。公主,我们也该回去了。
如今天色不早,奴婢看着天边像是都快起霞了。若是再耽搁下去,被教引嬷嬷们知道,传到陛下耳中,只怕又要罚您。
侍卫统领也拱手:天色不早,此处亦不太平。请容属下即刻送您回返。
李羡鱼被众人团团围拢在其中,迈不开步子,眼见着少年的身形渐远,急得秀眉紧蹙。
可是,我若是就这般回去了,他可怎么办?
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身上还有伤,又没有银子,他能回哪里去?
毕竟宫门下钥后,很快便是宵禁。
若是宵禁后还未寻到归处,在街面上随意行走,是会被巡城卫抓进衙门治罪的。
公主……
竹瓷还想开口再劝,李羡鱼却已落定了决心。
她抬起眼来,少有的认真:他方才救了我的命。我们大玥,可没有就这样将救命恩人丢在路上的道理。
竹瓷一时卡壳,李羡鱼已提起裙裾追了出去。
少年的步伐极快,她要小跑着才能勉强跟上。
追了许久,终于在街巷拐角处,少年骤然停住,回身睨她。眸底霜寒,手中弯刀紧握。
李羡鱼停住步子,扶着墙努力顺了顺气息,轻抬起羽睫望向他:再过一个时辰,便是宵禁,你打算去哪里?
少年薄唇微抿,并不答话。
似是不愿透露自己的行踪。
李羡鱼想了想,将小荷包里剩余的银票尽数取出来,放在掌心:你救了我的命,母妃说过,救命之恩,不可不报。我给你银子,替你作保。你先住在客栈里。之后你看郎中的钱,我会让竹瓷偷偷给你送来。
少年皱眉,终于开口,语声淡漠。
我不欠人银子。
他顿了顿,又简短补充道:我去找银子还你。
说罢,他不再停留,转身便走。
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要去哪找银子还她?
李羡鱼只当是托词,便轻轻摇头,重新强调了一次:你救了我的命,还因此受了伤。我替你付诊金是应当的。你不用还我。
少年不再回头。
竹瓷自后追了上来,见到这个场景,便轻握住李羡鱼的袖口,小声劝她。
公主,既然他都说了不要,您便回去吧。
李羡鱼迟疑:可是,他今夜要往哪里去?
她想起方才在昼巷里的情形。
面目狰狞的人牙子,锈迹斑斑的铁笼,躺在笼底生死不知的少年——
她走后,他会不会又被哪个人牙子给抓了回去?
毕竟是她的救命恩人,就这样放着不管,是不是太忘恩负义了些?
等等。李羡鱼落定了决心:若是你不喜欢欠人银子。那我也可以试着给你安排些差事。
可是,她能有什么差事安排给他呢?
李羡鱼有些为难。
披香殿里当值的,除了宫女外,便只有宦官。至于侍卫们则多是世家子弟,由侍卫处单独掌管,并不由她择选。
少年越走越远,颀长的身影已将消失在日色尽头。
李羡鱼倏然想起一个职位。
也是除宫女与宦官外,她唯一能够做主的职位。
她明眸微亮,启唇道:我想起来了,披香殿里还有一个影卫的缺。
你愿意跟我回宫,做我的影卫吗?
她的话音落下,竹瓷面色便是一白。
公主!
她最怕的终于还是来了。
她虽从未见过,但在宫中隐约听过几句有关影卫的传闻。
那是自公主及笄后,一直在暗中跟随,保护公主之人。
这一职,攸关公主的安危生死,多是由公主的母族亲自择选,再不济,也是由宫里的影卫司指派,皆是知根知底之人。
这等要职,就这般贸然许给眼前的凶戾少年,如何能让人放心得下?
李羡鱼的话音落下,自己也是微微一怔。
但是话已出口,再反悔,便显得她有些言而无信了。
而少年的身影,已经远得快要看不见了。
她没有太多迟疑的余地。
李羡鱼轻咬了咬唇瓣,踩上旁侧一块一尺多高的大青石,对着少年离去的方向,站直了身子,仰起脸来认真强调。
我会付你月钱的。一定比你在宫外做活要多些。
你如今既没有盘缠,又没有照身贴①,无人作保的话,你是出不了玥京城的。甚至,都住不了客栈。
过一会便是宵禁,若是你还留在街上,是会被巡城的官兵抓到衙门里打板子的……
她终是想到说辞。
可少年的背影已消失在目力所能及之处。
秋风送着李羡鱼的声音从空巷里一波波地涌回来,如水面涟漪,渐归平静。
李羡鱼轻愣了愣。
稍顷她拢了拢耳后被风吹乱的碎发,略带怅然地从大青石上下来,后知后觉地去问身旁搀扶她的竹瓷:竹瓷,我方才,是不是又多话了?
她分明是反复告诫过自己的。
在披香殿外的地方,一定要谨言慎行,像诸位皇姐一样,像文武百官们所期许的那样,有个端雅沉静的公主模样。
可是方才情急之下,还是没能忍住。
也许便是她的话太多,才将人给吓走了。
李羡鱼悄悄叹气——若是她方才,能够再克制些多好。
若是她能再克制些,那少年,是不是就会答应跟她回宫去了?
她闷闷地想。
竹瓷却很庆幸那名凶戾少年终于走了。
她放下了心,轻声去劝自家公主:怎么会呢?公主方才的话并不算多。且他又是自个走的,更不能算您忘恩负义。如今天色已晚,奴婢带您回宫去吧。
李羡鱼只好轻点了点头,略想了想,又问竹瓷:方才去顺天府的侍卫,是不是还没回来?
竹瓷迟疑道:按理说,应当早回来了才是。兴许是因为什么事耽搁了?
那我们先回方才的地方等他们一会。
李羡鱼又看了眼空荡荡的巷子,微微失落道:待他们回转,便一同回宫去吧。
*
酉时过半,天边燃起火红色云霞。
京郊一处破庙中,尸首纵横。
玄衣少年单手持刀,立在斑驳佛像前,足下踏有一人。
你捡到我的时候,可曾见到旁人?他问。
被他踏着的牙郎满身是血,一张脸都被靴底压得变了形。此刻开口说话,浑身的肥肉都在哆嗦:没、没有。那地方偏僻,我去的时候,就,就没看见旁人。只有一地的死人。我看您还有口气,这才想着捡个便宜,看看能不能顺道卖出去。是,是小的有眼不识泰山——
牙郎的求饶声霎时被自己的惨叫打断。
一柄弯刀贯穿他的右手。鲜血飞溅而出,浇湿佛前青砖。
持刀的少年神色冷漠:你没有骗我?
剧痛之下,牙郎几近崩溃。
没有、没有。小的记得清清楚楚,荒郊野外,一地的死人。有,对,足足有十二个!
少年淡淡垂下眼睫。
十二具尸首,人数倒是对上了。
牙郎仍在哆嗦,见他未再动手,以为尚有活路,更是卯足了劲求饶。只是话音未落,却见少年抬起羽睫,一双浓黑的眸子中似凝着冰川万里。
那么,你是最后的活口。少年平静启唇。
他抬手,鲜血溅落石砖,荒庙中归于寂静。
莲花台上的佛陀宝相慈悲,垂眼看着芸芸众生,也垂视着庙中少年神色漠然地一具具翻转过尸身,在他们身上,搜寻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直至最后一具尸身搜遍,他终是起身,抬眼看向庙外高远天幕。
象征黄昏的火红云霞早已散尽。
天色冥冥,正是华灯初上时节。
*
城内荒地上,贼寇的尸身已被侍卫们挪至一旁,为李羡鱼的轩车空出一块干净地界。
李羡鱼独自坐于车内,正低头瞧着一只方才自街市上买来的磨合乐。
这只磨合乐也被做成少女模样,穿着藕荷色的衣裳,戴着华美的簪饰,正弯着眉十分乖巧地对她笑着。
李羡鱼摸了摸它的小眉毛,有些出神地想——
也许这便是父皇与教引嬷嬷心中,公主该有的模样。
衣着端庄,行止得体,见谁都微微笑着,娴静乖巧且不会多话。
而不是她这样的。
昨日里刚聆完教引嬷嬷的训谕,今日便趁着及笄的日子出宫游玩,还想带一名身份不明的少年回去做自己的影卫。
一点也不像个谨言慎行的淑女。
思绪未落,远处马蹄声急促而来。
李羡鱼回过神来,见是去顺天府禀报的侍卫们回来,便从轩车上步下,不解问道:你们怎么独自回来了?顺天府的官兵呢?那些贼匪呢?可都捉住了?
侍卫下马,俯身向她行礼,面色有些古怪:属下本是与顺天府官兵一同前去缉拿贼匪。可终究是去迟一步。
李羡鱼抽一口凉气:是让那些贼匪逃出城去了吗?
不。侍卫迟疑稍顷,方缓缓开口:待我等在荒庙中寻见那伙贼匪时,只见一地尸首。无一活口。
李羡鱼错愕:这……这是他们之间起了内讧?
她的话音落下,却听马蹄踏踏,一人飒然而至。
少年骑在一匹乌鬃马上,左手握缰,劲窄腰身间系着一柄弯刀。其上不见刀鞘,卷了刃的刀锋上,是一重又一重凝固的血色。
秋风呼啸而过,卷起他身上深浓血气。
灯火阑珊处,少年单手勒马,将一个破旧荷包向她递来。
欠你的银子。
他未在牙人处搜到可用的照身贴。
但至少,找到了该还她的银子。
第4章
李羡鱼抬起羽睫,视线从他修长的手指移落到那只残留着血迹的荷包上。
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上前。
少年自马上垂首看她。
嫌脏?
李羡鱼‘唔’了声,不知该如何答复。
少年睨她一眼,将荷包里的银子尽数倒在自己的掌心,重新向她递来。
李羡鱼一眼便从里头看见了那锭崭新的官银。
完整的一个银元宝,恰好十两银子的分量。
正是竹瓷之前付给人牙子的那锭。
李羡鱼想,自己大抵猜到这些银子是从哪来的了。
她迟疑一下,仍是走上前去,从少年手里拿回了那锭银子。
只要这锭便好。
少年淡应了声,收回手,重新握紧马缰。
等等。
在骏马扬蹄之前,李羡鱼唤住了他。
除了银子外,你可寻见自己的照身贴了?
还有,都快宵禁了,你可有能够落脚的地方?
她忖了忖,又道:或者,你还能想起自己在玥京城里有什么亲戚可以投奔吗?
少年只是沉默。
对他而言,是否有照身贴,并不重要。
以他的身手,躲过城门卫出城并非难事。
至于落脚,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
李羡鱼似是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微停了一停,又轻声问道:既然你没有地方可以落脚,也没有亲戚可以投奔。为什么不愿意做我的影卫呢?
少年并未立时答话。
他垂手,指尖悬停于一道旧伤上,眸色淡淡。
那是明月夜留给他的第一道纪念。
半年前,他醒在明月夜的暗牢中。
重镣加身。
眼前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耳畔是扭曲尖锐的哭嚎,腥浓血气浮动在逼仄的囚室中,如同人间炼狱。
他想不起自己的身份,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从何至此,只知道在这里,唯有杀人才能活下去。
一间囚室里十个人,最终活着的人可以走出囚室。
一座暗牢中十二间囚室,走过十二间囚室的人,才能踏出暗牢。
暗牢外,是明月夜的斗兽场。
高台上,坐满了戴着红宝石面具的权贵。
他们正为这场杀戮的盛宴而狂欢。
一名输了赌注的肥胖男子从座席上探身,气急败坏:狗东西,害爷输了一百两银子!还不爬过来给爷磕头!
他往前踏出一步,掷出的兵器削掉了那蠢货半边耳朵。
高台上一片混乱,明月夜蓄养的走狗们立时出手。
带着倒刺的铁鞭砸上脊背,卷过肋骨,留下了这道伤痕。
他记住了面具后那双眼睛。
只要他不死,就一定会回去,亲手剜出那双丑陋的眼睛,拧断他的脖颈。
少年眸光转寒:我还有事要做。
他握紧了缰绳,还未待催马,耳畔却传来少女轻柔的嗓音。
怯生生的,带着几分担忧。
你要带着这一身的伤,去寻仇吗?
少年的动作略微一顿,回首看向她。
黄昏渐落的光影下,李羡鱼抬眸看向他。
少女的眸光清澈如水,倒映着身后粲然灯火,愈显澄宁明净。
我不知道你曾经遇到过什么,更没有立场劝你放弃寻仇。
但若,只是短短三个月呢?
她轻声细语地与他商量:你当我三个月的影卫,三个月后,若你还想离开。我一定会让影卫司放你走。
李羡鱼对影卫的了解并不多。
只知道影卫司隶属天家,司中影卫一旦上名,便会终身跟随公主。
除非影卫死,抑或是,公主出降。
但是,她没有骗他。
她快要出降了。
礼部的郎官说过,三个月后,呼衍便要来朝。
那时候,少年的伤应当已经养好。而她应当也已随着使臣的马队离开大玥,到草原上,呼衍可汗的胡帐里去,成为他的第八个阏氏。
若你信不过我,我可以立张字据。
李羡鱼绽开笑颜,半真半假地与他保证。
秋风吹动她穿着的胭脂罗裙,在暮色里绽放如海棠。
乌鬃马上,单手持缰的少年隔着万家灯火与她对视。
我从未保护过人。
对他而言,杀一个人,会更为顺手。
李羡鱼莞尔,唇畔生出两个清浅的梨涡:我并不麻烦的。
她仰起脸,轻声细语地与他解释:我平日里就在披香殿起居,除宫宴外很少出门。即便是宫宴,也会按时回来,不会乱走。不去御花园,也不去御湖,不去偏僻的地方,哪也不去。
披香殿内也没有危险的地方。唯一的一口井又远又偏,我从来不去。后殿的小荷塘干涸了许久,一滴水都不见,淤泥也不过半尺来深。就算是不小心摔下去,也至多是换一件衣裳的事,不会有危险,更不会连累到你。
她得出结论:保护我,并不麻烦呀。
少年审视着眼前的少女,似在分辨她话中的真假。
天穹上明月初升,银白月光潺潺如水,衬得少女眼眸如星。
清澈明净。
少年终是垂下眼帘,沉默着松开了手中紧握的缰绳。
*
暮色渐浓,四面燃起华灯。
李羡鱼的辇轿于披香殿前停落。
竹瓷上前,叩开了殿门。
朱红色的殿门一启,先出来两个身着朱衣的小宦官,都笑着对李羡鱼行礼:公主万安。
他们的语声落下,身后又有十数名宫人手提宫灯鱼贯而来,将李羡鱼簇拥在其中,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不停。
公主回来了,可用过晚膳?奴婢做了蜂蜜枣糕与百合糕,都在灶台上温着呢,您打算先吃哪样?还是奴婢一同给您端来?
今日教引嬷嬷们又过来了,听闻您不在,还想罚人。奴婢便说您是奉旨出宫的,将她们的话都给堵了回去。您是没瞧见,那时候她们面上的神情可是得趣,一副想发作又不能的模样。真没想到,她们也有这样忍气吞声的时候——
公主,民间是不是比话本子里写的还好玩些?方才见天都擦黑了您还不回来,奴婢还以为,您要长住宫外,将我们都给忘了。
迎来的宫人们叽叽喳喳地说着,逗得李羡鱼笑个不停,还不忘一一作答。
还不曾用过晚膳,等会儿一同端来吧。还有月见煨的鸭子和白露茶,我想了一整日了,可都不许漏下。
看来这回的立规矩,我算是侥幸躲了过去。只是下次再来的时候,可要分外小心些,可不能给她们拿到错处。不然披香殿下个月的俸银,又要折损了,连带着吃食也要减一档。
民间倒是和话本子里说的不大一样。果然好多事,都是要眼见为实的。她眨了眨眼,将在人市上看见的事藏到心底去,重新弯眉笑起来:不过即便民间再好,我也是要回宫里来的,更不会将你们忘了——我还给你们带了东西来。
她对竹瓷招手:竹瓷,你快将东西从马车上取来,我们就在这分了,也好早些用膳。
是。竹瓷笑应,步履匆匆地往宫门的方向去了。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堆颜色各异的布包,里头放的俱是李羡鱼从民间买来的小玩意儿。
陶嬷嬷,这是给你的。
莲蕊,这是你的。
茜草,这是你的。
李羡鱼笑着一一分递过去,便连新来披香殿的小宫女栀子,也得了李羡鱼临时买来的一朵浅粉色珠花。
正当她将东西分完了,打算让众人各自回去用晚膳的时候,她的贴身侍女月见却凑过来,指了指宫门的方向道:公主,这是新分到披香殿的侍卫吗?这么晚了,怎么还留在这,不回侍卫处去?
他是我带回来的影卫。
李羡鱼顺着月见手指的方向回转过身去,一眼便看见了自己带回来的那名少年。
他立在风灯照不见的黑暗处,清绝容貌隐在檐下深浓的阴影中。脊背绷直,修长手指紧握着腰间弯刀,显出青白骨节。
孤僻,冷寂,离群索居。
似一只独行的野兽,与此间热闹划开泾渭分明的纵线。
少年正注视着夜色中的披香殿。
雕栏红墙,檐牙高啄,青碧色琉璃瓦倒映着莹冷秋光,迤逦至天穹尽头。
这座殿宇建成时极为富丽。
可如今,即便是隔着夜色看来,亦能看出,殿内的一应陈设,都已有些老旧了。
遍涂椒泥的红墙上,已经有数处剥落了朱漆。殿顶的琉璃瓦光泽微黯,飞檐上的稳脊兽悄然缺损了石料,像是已有许久,没能好好修葺过。
思绪未定,眼前的月光却黯下一处。
他垂下视线,望见穿着红裙的少女步履轻盈地走到廊下,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她仰起脸来,悄声细语。
廊前夜风卷起她的裙裾,渡来她身上清甜的木芙蓉香气。
她离得,有些太近了。
少年垂眸,往后退开一步,与她维持着三步之外的距离。
什么事?
李羡鱼小声:我方才想起一条规矩。所有的影卫,都是要在宫中的影卫司上名的。
可是我想起,你之前说过,不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名字么?
少年神色淡漠。
他确实不记得了,也并不觉得一个称呼有何要紧。
李羡鱼像是从他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她轻眨了眨眼:那,我帮你重新起一个名字可好?
她弯眉笑了笑,露出唇畔两个清浅的梨涡:我可会起名字了,披香殿里许多宫人的名字都是我起的。她们都说好听。
李羡鱼说着,便低头认真想了起来。
许是夸下海口的缘故,她愈是着急想出个好名字来,便愈是觉得脑子里乱作一团。
分明想回忆自己读过的诗书,可第一个回忆起的,却是教引嬷嬷们成日里,以一成不变的刻板语调在她耳畔诵读的女则、女训。
‘女有四行,一曰妇德,二曰妇言,三曰妇容,四曰妇功——’
她想到这,赶紧摇了摇头,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从脑子里甩了出去。
——总不能从这里给他找个名字。
倏然,像是灵光一现。
既然你是我的影卫,与我形影不离,要不,便唤作临渊吧。
临渊,羡鱼。
多好,一听便是她披香殿里的人。
连名字都紧紧挨在一处。
李羡鱼轻轻笑起来,满怀期许地问他。
怎么样,好不好?
第5章【修】
夜风拂过廊庑,吹起檐下悬挂着的莲花风灯在两人头顶悠悠打转。
光影陆离间,少年垂下羽睫,语声平淡:好。
李羡鱼展眉:那便就这样定下了。
你是第一日来宫里,许多地方都不熟悉。这样吧,我带你去住的地方,在路上还能与你讲讲宫里的一些规矩。
她转过身,步履轻盈地往殿前走。
其实披香殿里的规矩并不算重。卯时起,亥时歇,需要值夜的时候也并不多。分内的事做完了,便可以回到自己的配房里歇息。每月食银三两,米三斗,公费制钱七百。吃穿都是现成的,不用另花银子。
如今殿内的宫人并不算多,各处的配房大多空着。你若是喜欢哪一间,便可以直接住进去。原是两人一间的,可你若是不习惯与旁人同住,独自一间也无妨。
配房里有浴桶可以沐浴,我待会再让月见选几套干净的衣裳送来,你先穿着,等明日里去影卫司上完名,再换他们的服制不迟——
回到自己的披香殿里,李羡鱼便将殿外谨言慎行的规矩忘到了一旁,想到什么,便也说起什么。不知不觉间,倒也说了这许多。
而临渊始终跟在她身后三步远处,只沉默地听着,并未出言打断她。
直至她止住了话茬,临渊方淡淡应道:好。
月见远远瞧着,悄悄拿胳膊肘捣了捣身旁的竹瓷,咬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看着是个不好相与的主呢。
岂止是不好相与。竹瓷想起白日里的事来,语声有些发抖:你可知道,方才在宫外……
她语声方起,却陡然对上少年寒凉的视线。
隔着深浓夜色,一直沉默着跟在李羡鱼身后的少年不知何时转首看来。
他的眼眸浓黑,眸光却锐利如出鞘的白刃,寒意涔涔,锋锐迫人。
只是短暂的一眼,竹瓷的脸色便已白透。
她本就惊魂未定,此刻更是立时缩到月见的身后去,抓着她的衣袖瑟瑟发抖,再不敢吱声。
*
李羡鱼从宫娥处取了盏莲花风灯,带着临渊走到西偏殿里,宫人们居住的地方。
她站在偏殿中央四四方方的天井里,将三面最好的配房指给他看。
西面离小厨房近,每日用膳最是方便。
南面离水房近,每日里去取水,来回都不用花上一炷香的功夫。
北面离库房近,若是从里头领了一大堆东西,不用走太远,几步便到自己的住处。
临渊的视线,却落在西偏殿对侧,另一座寂静的偏殿中。
他问:那里可有配房?
李羡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微微一愣。
有……她的羽睫轻扇了扇,杏眸里流转过一缕迟疑:不过东偏殿里,一般是不让住人的。
临渊没有为难她。
只略一颔首,便重新往前走去。
他顺着廊庑走到尽头,终于看见,朱红色的宫墙下,一间配房隐在树影深处。
许是过于偏僻的缘故,周遭寂静,了无人声。
这间便好。他道。
有点太偏僻了些。不过,你喜欢便好。李羡鱼弯眉,抬手推开了槅扇。
宫人所居住的配房不大,里头的摆设倒也简单。
外间不过一桌两椅,一个看起来半新不旧的橱柜。
一道木制隔断后的内间则是宫人们素日起居的地方。放有衣箱,木榻,浴桶等等物件。
李羡鱼在外间略微转了一圈,想了想道:可能有些简陋。
你若是还缺些什么,我便让月见去库房里找找。
这样便好。临渊出言拒绝。
他并不觉得有何不妥。
对他而言,如今的摆设已经足够,甚至,还有些多余。
许是在明月夜中养成的本能,他并不习惯在物件繁杂的地方入眠。
毕竟每一件杂物后,都能藏一个致命的杀机。
李羡鱼只当是他不好开口,便轻眨了眨眼:那我先回寝殿了。你若是住着住着,觉得要添置什么了,直接与月见她们说便好。
临渊道:好。
李羡鱼便不再打扰他。
她退出配房,独自顺着来时的路,往自己的寝殿里走。
一路上,丹桂飘香,夜风清凉。
秋夜里的游廊上,李羡鱼渐渐有些入神地想起白日里的事。
每一桩,每一件,都是这样的惊心动魄,是她往日里在宫里从未见过,甚至连想,都未能想到的。
但其中最奇特的一件事,还是她竟真的从宫外带了名陌生少年回来。
现在就住在身后的配房里。
还救过她的性命。
这一切对她而言都极新奇。
似秋夜里一场荒诞梦境。
*
李羡鱼回到自己寝殿的时候,正是戌时初刻。
小厨房里炊烟已歇,月见也提着只红木食盒回来,正打算为她布菜。
月见?李羡鱼回过神来,微微一愣:怎么是你过来。
我记得今日是竹瓷当值。怎么却不见她?
月见将手里的食盒放在长案上:原本是竹瓷当值的。可她方才脸色一直不大好,许是出去的时候,被风扑着了。奴婢便和她换了值,让她先回去歇息了。
李羡鱼担忧道:那你记得让小厨房里熬些姜汤给她送去,要熬得浓浓的,热腾腾地喝下去。可千万别染上风寒才好。
与她最相熟的顾太医数日前返家去了,如今还未回来。
而太医院里其余的太医们大多眼高于顶,是见人下碟的主。
上月里殿内的小顺子病了,月见去请了三四回,可一听说是给下人诊治,都推脱不来,最后还是塞了银子,才勉强开了点药过来。
也亏得小顺子命大,才熬了过来。
月见连连点头:奴婢省得。
李羡鱼又问道:对了,让你送过去的衣裳与伤药,可送到临渊手上了?
月见道:奴婢倒是送过去了。不过他没给奴婢开门。奴婢便放在屋外的坐楣上了。
李羡鱼想了想:那还是我过去一趟吧。
正好小厨房里的晚膳也快做好了。我顺路给他带去,还能与他商量下明日里上名的事。
临渊的配房选得偏僻,李羡鱼顺着游廊走了许久,才终于到了他的住处。
临渊,你在配房里吗?
李羡鱼提着食盒走上前去,伸手轻叩了叩槅扇。
房内传来少年淡漠的语声:什么事?
李羡鱼道:小厨房的晚膳做好了,我顺道替你送来。
她的语声轻盈带笑:今日是白露,小厨房里做的晚膳格外丰盛些。有小厨房里最拿手的八宝鸭子,新蒸好的番薯饭与枫露茶。
多谢。临渊清冷的嗓音隔门传来,愈显冷漠疏离:公主放在门外即可。
李羡鱼想了想:临渊,我有事想与你商量,你也不给我开门吗?
室内静默,临渊并未立时作答。
李羡鱼以为他是拒绝,便抬步走到坐楣旁,想着将食盒搁下,先回寝殿里去,等明日再与他商量。
但她食盒还未放稳,身后便传来槅扇开启的声响。
李羡鱼讶然回眸。
看见原本紧闭的槅扇在她眼前打开。
配房内并未掌灯,光线略有些昏暗。
临渊站在半敞的槅扇后,廊上月光落在他的眼睫,衬得少年的眼眸深黑,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公主。他淡声。
李羡鱼也回过神来。
我是给你送晚膳的来的。她杏眸微弯,将手里的食盒转递与他:顺道说说明日里的事情。
临渊踏前一步,伸手接过。
一递一接间,半掩的槅扇彻底敞开。
李羡鱼也看清室内的情形。
少年赤足立在晦暗的斗室内。身上仅披了件玄色武袍,衣襟尚未系好,半湿墨发拢在肩侧,透明水珠顺着发尾滚滚而落,于锁骨间积起一泊小川。
银白月光穿帘入室,照在少年线条明晰的胸膛上,泠泠一层霜色。
秋夜清寒,他身上的热气蓬勃而来。
李羡鱼轻愣,雪白的双颊霎时滚烫。
她慌忙低下眼,羞赧间语无伦次:我不是有意偷看,我,我不知道你在沐浴。我只是顺道给你送晚膳过来,还有,还有与你说说明日里上名的事——
她努力解释着,双颊上的热度却愈来愈烫,仿佛随时都要烧起来般。
临渊垂眼,视线落在她绯红的双颊上,略微一顿,又低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武袍。
李羡鱼的反应,令他险些以为自己是赤条条地站在她身前。
无事。他道:我穿了武袍。
他顿了顿,只道是李羡鱼情急之下看错,便道:公主可以再看一眼。
李羡鱼一愣,继而脑中轰然一响,连原本尚余几分白皙的耳根都红透。
我不看。
她连连摇头,满脸通红,语声里也似往外冒着热气。
明日辰时,我来带你去影卫司上名,便这样说定了。
李羡鱼丢下这句话,终是忍不住落荒而逃。
临渊立在原处,眼底的神色深深,在夜色里望不出心绪。
待她的背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后,他终是垂眼,抬手打开了李羡鱼递来的食盒。
菜肴的香气扑面而来。
正是她之前说过的八宝鸭子,番薯饭,枫露茶。
一样不差。
*
李羡鱼脸颊绯红地回到自己的寝殿,将手里的宫灯一放,便钻进红帐和衣躲到榻上。
守在殿内的月见见状,忙放下手里的活计跟过来。
却见李羡鱼蜷在锦被里,双手捂着脸,指缝里露出的肌肤鲜艳滚烫,如同抹了上好的凤仙花汁。
月见被惊到:公主,您的脸色怎么这样红?是出去的时候被风扑着了么?要不奴婢也去御膳房给您熬一碗姜汤过来?
不要。
李羡鱼自己通红的脸埋进枕头里,语声从锦被间传来,藏着掩不住的心虚:月见,我什么也没瞧见。
瞧见什么?月见不解。
李羡鱼却不答话了。
她在锦被里翻了个面,捂着滚烫的脸想——
等明日,她一定要在披香殿里立一条新的规矩。
不穿好衣裳,不许给人开门。
*
夜阑人睡,偏房的榻上空荡无人。
少年盘膝坐在偏房的横梁上,脊背抵着坚硬的脊瓜柱,羽睫低垂密闭,骨节分明的手中却依旧紧握着那柄弯刀,半点不曾松懈。
远处的滴水更漏轻微响着,不知敲过了几更。
一阵轻而急促足音在静夜里传来,将梁上的少年惊醒。
临渊豁然睁眼,握紧了始终系在腰畔的弯刀,跃下横梁。
配房内灯烛已熄。
临渊踏着银白月色行至窗畔。
隔着一道半掩的支摘窗,他看见远处的游廊上有灯火亮起。
数名青衣宫娥手提风灯,簇拥着李羡鱼匆匆而来。
此刻,她的面上终于恢复了柔白的本色,只是神情却比方才落荒而逃时更为慌乱些。
那头乌缎似的长发散在身后,精致的兔绒斗篷底下露出寝衣一角,足上未着罗袜,只胡乱趿了双云白色的软底睡鞋,像是刚自榻上起身。
她的步履急急,往东偏殿的方向而去。
临渊淡淡垂眼。
他还记得李羡鱼与他说过的话。
东偏殿里,不让住人。
还有,她既不麻烦,也绝不乱跑。
而她此刻的行径,与她说过的话背道而驰。
临渊皱眉。
片刻的思量后,他越过长窗,飞身跟上。
夜色浓沉。
少年的身影于廊庑上掠过,似一道浅灰色的影子,淡而无声。
他在夜色中穿行,不远不近地跟随着李羡鱼的队伍,直至宫人们终于在一座偏殿跟前停步。
半旧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两名宫娥匆匆迎上前来,语带慌张。
公主,您快过去看看吧。
今日不知为何,发作得却比往日还要厉害。奴婢们将往日的法子都用了,也不见好。
李羡鱼闻言焦急,接过宫娥手里的宫灯往殿内小跑:我这便过去。你们快去将顾太医之前开的方子熬上,药好了立时送进来。
随着她转过照壁,宫娥们又迅速将殿门合拢,动作急切得像要掩饰些什么。
只是她们关得住殿门,却挡不住殿内传来的声响。
他听见了殿宇深处女子声嘶力竭地哭喊。
听见了寝殿中的摆件因她的挣扎而一件一件砸落到地上的闷响。
每一道声响,在静夜中听来,皆是如此的惊心动魄。
少年的神情仍是漠然。
他半坐在道旁枝叶繁茂的凤凰树上,看着李羡鱼的背影,修长的手指无声地叩着腰间弯刀。
要跟进去吗?
他问自己。
他隐约能够猜到,殿内藏着一个秘密。
李羡鱼的秘密。
但是旋即,他又想起了方才在配房前,李羡鱼的神情。
莹白月色下,少女连耳缘都红透,头也不敢抬地落荒而逃。
像是受了他多大的委屈。
临渊的指尖微顿。
……还是算了。
他本就不是多管闲事之人。
更没有欺负人的嗜好。
于是少年重新在高树上坐下,背倚着树干,微阖上眼,静静等着李羡鱼自殿内回返。
东偏殿内的喧嚣声持续了足足小半个时辰,直至离去的宫娥从膳房赶来,送入一碗漆黑的汤药,其中的声响才渐渐歇下。
稍顷,紧闭的殿门再度开启。
临渊垂眼,望见李羡鱼与侍女一同自殿内行出。
她以手掩口,倦倦地打了个呵欠,小声问身旁的侍女:竹瓷,什么时辰了?
快到三更天了。竹瓷伸手替她拢好身上的兔绒斗篷,似有些欲言又止:夜深露重,奴婢带您回寝殿里歇下吧。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侧首看向她。
她总觉得,竹瓷今日有些不大对劲。
先是与月见换了值,后来又寻了个理由换了回来。
当值的时候,却一直是神思不属的模样,像是藏着心事。
于是她问道:竹瓷,你是有话要与我说吗?
竹瓷被说中心思,本就有些苍白的面色愈发地白了。
她迟疑着开口:公主……您真要将人留下吗?
李羡鱼微微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竹瓷说的是临渊。
一时间,她又想起方才配房前的情形,面上顿时一烫。
她心虚地侧过脸去,轻轻点了点头。
我都与他说好了的。
竹瓷不由得握紧她的袖口,语声微颤:公主,你可还记得白日里的情形……他杀起人来的模样,熟稔的像是不知做了多少次。您留这样一个人在身旁,若是他起了歹心,可怎么是好?
竹瓷颤声劝:公主,我们明日还是给些银子,打发他走吧。
她的语声不重,却足以令树上的少年听见。
临渊面上的神情仍是淡漠。
不必等到天明。
夜出宫门不是易事,但也,并非不能。
思绪未落,他听见凤凰树下传来李羡鱼的声音。
可是,我想留下他。
她的语声很轻,藏在风吹凤凰树叶的娑娑声里,仅余一点温柔的尾音。
但树上阖目倚坐的少年终是掀起薄薄的眼皮。
看向她伫立的方向。
第6章
凤凰树摇曳的叶影里,树下提灯的少女轻侧过脸,略带心虚地悄悄避开竹瓷的视线。
她不能赶临渊走。
不仅仅因为临渊是她的救命恩人,也不仅仅是因为她不想食言的缘故。
还有一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她方才去配房的时候,看见了临渊衣衫不整的样子。
若是明日里一起身,便急着撵人走,那她岂不是就成了那些看过姑娘身子,就始乱终弃的登徒子?
以前看话本子的时候,她可最瞧不起这些人了。
可这样的话,却不好与竹瓷说起。
于是李羡鱼低头看着地上摇晃的树影,努力搜寻起新的理由来。
好半晌,她试着道:竹瓷,我已经答应过他了。
出尔反尔,传出去,是会被阖宫笑话的。
可惜这个理由太过单薄,并不能令人信服。
便连竹瓷也道:可您是公主,是主子。即便是反悔,旁人也不敢说些什么。
于是李羡鱼只好另寻借口。
她又想了许久,才小声道:可是,这是我遇见过最有意思的事了。
竹瓷微微一愣。
李羡鱼也有些出神。
似乎从她记事起,身边的一切事物都极有规律。
卯时起,亥时歇。
每日,御膳房会送来当日的吃食。
每月,织造司会送来当季的衣物。
每季,内务府会送来选好的钗饰。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日子过得淡如流水。
仿佛只是一阖眼的功夫,一整年便这般过去了,什么都不曾留下,唯有庭院里的凤凰树一年高似一年。
而在宫外捡到一名陌生少年,是她遇见过,最新奇,最有趣,最意料之外的事了。
像是五岁时得到的那只色彩鲜艳的磨合乐,七岁时难以解开的九连环,十二岁时偷偷藏下的那套胡服一样新奇有趣。
她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于是李羡鱼坚持。
临渊是我遇到过,最特别的人了。与宫中其余的人都不一样。
她说:我想留下他。
竹瓷哑口无言。
李羡鱼也因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惊讶。
她微微面红,悄然将话茬转开:竹瓷,我有些倦了,我们快些回寝殿歇下吧,明日还要早起。
竹瓷唯有点头,拿银簪子重新挑亮了风灯里的红烛。
两人提灯往回,暖橘色的灯辉飘摇渐远,渐渐消散于回廊深处。
夜色重回。
凤凰树上倚坐的少年沉默着收回视线。
有趣吗?
像他这样的人。
他的指尖停留在腰间那柄沾了无数人鲜血的弯刀上,眸色淡淡。
他并不能理解李羡鱼的想法。
*
翌日辰时,远处的滴水更漏方响过一声,配房的槅扇便被人敲响。
外间传来少女清甜的嗓音:临渊,你可起身了?
是李羡鱼的声音。
即便是昨夜三更才回的寝殿,但她今日依旧十分守时。
临渊淡淡抬眼,将手中擦拭到一半的弯刀束回腰间,起身打开槅扇。
配房外天光明媚。
李羡鱼正立在滴水下等他。
昨夜里穿着寝衣,提灯夜行的少女,今日倒是规规矩矩地换了件浅云色的银缎面衣裙,雪白的珍珠钮细细阖着,掩住柔细的脖颈。垂腰的乌发也不再散于腰后,而是盘成精致的百合髻,簪了支雕刻成蜻蜓模样的羊脂玉簪子。
衬得她白兔似的乖巧,温软无害。
临渊启唇:公主。
李羡鱼却没有抬头,仍旧是低垂着眼,望着廊前半旧的木板。
临渊,你起身的时候,穿好衣裳了吗?她小声问道。
临渊默了默,淡淡应声:嗯。
李羡鱼抬起眼来,先是小心翼翼地瞥他一眼,确认他是真的穿好了衣裳后,这才弯眸笑起来:你起身了便好。
如今方至辰时,我们这时候去影卫司里上名,回来的时候,还能吃上热腾腾的早膳。
临渊并未挪步。
他将视线落在李羡鱼微弯的杏眸上,语声平静冷淡:若是我不曾猜错,影卫上名后,不可轻易更改。
李羡鱼微微讶然,似是好奇他为何会知道。
但是旋即,她轻轻点头:这是宫里的规矩。可是,我答应过你,三个月后会放你离开,便一定会做到。
临渊道:公主可会后悔?
李羡鱼略想了想,再启唇的时候,语调格外认真:宫里的人总说,人心易变。若是很长远的时间的话,我也不能与你保证。毕竟,我也不知道,十年后的我,会变作什么样子,又会想什么样的事。
她说着却抿唇笑起来:可是,只是短短三个月,又能变到哪去呢?
我现在不觉得后悔。三个月后,一定也是一样。
临渊垂眼看她,没有立时回答。
远处的滴水更漏又轻响了几声,终是归于寂静。
李羡鱼偏首看了看他,又重新提起裙裾,步履轻盈地走到廊下。
她回头望向站在晦暗斗室内的少年,笑着催促:走呀。
再不走,可赶不上回来吃早膳了。
秋日浅金色的日光斜照而来,落在她瓷白的侧脸上,温暖而柔和。
临渊沉默稍顷,终是抬步跟上。
*
影卫司居于宫中东北角,离李羡鱼的披香殿并不算远,不过一盏茶的时辰。
李羡鱼踏入其中时,影卫首领羌无却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公主。他上前躬身行礼。
李羡鱼抬起羽睫看向他。
眼前的男子戴着张冷灰色的铁质面具,看不出容貌与年龄,唯独面具后的一双眼睛格外锐利。
他终年都是这样的打扮。
司正。
李羡鱼轻声道:我记得前几日,司正遣人来披香殿里送过口信。说是司内的影卫们都被宁懿皇姐支走。其余的影卫尚未训好,只能先从侍卫中临时选人替上。
她往旁侧站了站,好让羌无看见她身后的临渊:如今我自己带了人来,请司正帮他上个名便好。
她努力让自己的话听来理直气壮,但心里却忍不住有些发虚。
毕竟临渊来历不明,甚至连照身贴都没有。
宫里,可从未开过这样的先例。
而羌无执掌影卫司十数年,亦绝不是心慈手软之人。
羌无的视线扫过二人,开口时声音沙哑,像是嗓子曾被毁过:其余的影卫几日之内便能训好。公主可要再思忖一二?
我已经想好了。劳烦司正。
李羡鱼说着,便将素手藏进袖袋里,捏住了几张银票。
她其实一早便做好了使银子的打算。
如今,正等着羌无开价。
只希望他不要狮子大开口才好。
令她意外的是,羌无只略一颔首,便将手里的锦册摊开。
上头嘉宁公主李羡鱼几个字底下,已写好一个名字。
临渊。
一同递来的,还有一枚银针。
李羡鱼低头看去,看见书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影卫们的名字,每个名字上,还分别印有一枚血指印。
那这枚银针是用来做什么的,便不难猜。
她还未启唇,临渊已接过银针。
继而一滴鲜血落在字上,又被重重摁下,化作一轮朱印。
上名已毕。
羌无收回锦册,平静起身:公主可以回返。
李羡鱼拿着银票的手轻轻一顿,有些讶然:就这样便好了么?不用其他的?
既没有问临渊的身份,也没有问她要银子。
一切顺利得,都有些不可思议。
羌无的十指交错,一双锐利的眸子看向她:公主可还想要什么?
李羡鱼的视线落在临渊腰间那柄弯刀上。
这柄刀已经卷刃了,你要不要换一把新的?她放轻了语声提醒他:如今在影卫司里,你想换什么样的兵器都是有的。若是回了披香殿里,便只有切肉的厨刀了。
临渊颔首,利落解下腰间弯刀,丢在案上。
这柄兵器对他而言,确不趁手。
羌无随之击掌,一身穿浅灰色武袍的男子旋即自暗处现身。
带他去兵器库。
男子比手领命,带临渊往后院而去。
李羡鱼悄眼看着,直至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远处的月洞门后,想是再听不见此间谈话,这才缓缓回转过身来。
她的语声很轻,带点忐忑与好奇:司正,我还有一桩事想问你——影卫平日里,都要做些什么?
羌无毫不避讳:影卫,顾名思义,便是公主的影子。藏在暗处,为公主而生,为公主而死。
公主可以吩咐他们做任何事。
李羡鱼轻抬起羽睫。
任何事吗?
那她昨夜与临渊说,影卫的职责是保护她,应当不算是骗他吧。
她轻眨了眨眼,趁着临渊还未回返,又道:还有一件事。你这里,能做新的照身贴吗?
可以。羌无道:且能够以假乱真。
李羡鱼却摇头:不要以假乱真。
是要真的照身贴。
羌无抬眼看她,眸光微深:公主想给他什么身份?
李羡鱼略想了想,轻声道:只要是一个能够自由行走在世上的身份便好。
她小声追问:可以吗?
自然可以。桐木案几后,羌无短促地笑了一声,那双凌厉的眼中却殊无笑意:但公主,这是另外的价钱。
李羡鱼反倒是松了口气。
羌无方才的态度令她有些害怕。
毕竟宫里总是这样。无缘无故的好处背后,大多都藏着各式各样的算计,让占了好处的人千倍百倍地付出代价。
反倒是这样直白地要银子,倒让她觉得安心些。
于是她问:司正要多少银子?
羌无竖起三指。
李羡鱼道:三百两?
羌无淡声:不,是三千两。
李羡鱼那颗刚放下的心立时又提了起来:三千两?
她震惊:司正是在与我玩笑吗……我怎么会有这么多银子?而且,不过是一块照身贴罢了,为什么会值这许多银子?
羌无道:因为公主,要的是‘真’而非‘假’。要凭空捏造出一个人的出生,籍贯,亲族,让他天衣无缝地自世上出现,再让他悄无声息地从皇宫里走,这其中要做多少事,打通多少关节,公主可有想过?
羌无看着她,对她摊开掌心,语调平静:若公主没有银子,属下亦无能为力。
李羡鱼唯有叹气:那等我筹够了银子,再来寻你。
羌无对此显然没抱什么希望,只是恭敬地应了声,便不再说话。
李羡鱼也安静地坐在椅上,等着临渊从后院里回来。
不多时,槅扇重新被人推开。
李羡鱼回身望去,看见玄衣少年持剑而来。
他手中的剑足有三尺来长,两寸多宽。通体无半点纹饰,但乌光照人,应是玄铁铸成。
李羡鱼光是瞧着,都觉得手腕发酸。
李羡鱼忍不住小声问他:这柄剑看起来很重,你就这样拿着,不沉吗?
临渊并未作答,只是随意换了个持剑的姿势。
三尺长的重剑在他的手中挽出一道利落的剑花,轻若无物。
李羡鱼眸光轻轻一亮。
她想起了自己在年节上,曾经见过的将军舞剑。
静若伏虎,动若飞龙,惊艳非常。
只可惜,不能常常看见。
可若是临渊会的话,他练剑的时候,自己是不是也能在旁边跟着看上一会呢?
李羡鱼微微雀跃,同时莞尔:那也不能总是就这样拿着。等过几日,宫里的匠造司过来修葺殿顶的时候,我让他们在你的配房里做一个剑架吧。
她追问:你喜欢什么木料的?花梨木?还是酸枝木?
临渊尚未开口,羌无却突兀开口:公主令他居于配房?
李羡鱼转过视线,轻点了点头:西侧殿还有许多配房空着,我便让他先住着了。
她说着略微一停,有些迟疑:只是一间配房罢了。这应当,没有违背宫里的什么规矩吧?
羌无以指节敲了敲方才上名的锦册,语声沙哑地重复:影卫,是公主的影子,跟在公主身侧,寸步不离。
他一字一句地补充:夜晚,也从不例外。
李羡鱼微微一愣。
稍顷,她明白过羌无话中的意思,慌乱抬眼。
你是说——
临渊夜里要睡在我的寝殿?
第7章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李羡鱼脸颊红透,赧然间都不知是如何回到披香殿里。
冗长的白日倏忽间过去,转眼便是更深露重。
披香殿内灯火熹微,窗外的虫鸣声也渐渐歇下。
李羡鱼躺在榻上,抬眼将帐顶绣着的金色鸾鸟看了上百遍,却仍旧没能生出半点困意。
她这还是生平第一次,与一名男子同殿过夜。
虽说是隔着重重的红帐,可在过去的十五年中,她即便是与诸位皇兄,也不曾这般亲密过。
她想到此处,双颊又隐隐有些发烫,忙扯过被子蒙住头,不让自己往深处想。
可殿内这样的安静,显得她的心跳声都这般突兀,一声连着一声,像是随时都要被人听见。
临渊,你在吗?
她终是心虚地打破了沉寂,试着轻轻唤了一声。
什么事?
少年音色清冷,隔着重重红帐听来,愈显疏离冷淡。
李羡鱼局促地揉着被角:没什么事……
她只是想试试,看看临渊是不是在这。
毕竟他这样不喜旁人接近,被迫与她共处一室,一定要比她还不自在得多。
她原本还以为,他一定是远远避出去了。
好在临渊并未多问,只是淡淡嗯了声,便不再开口。
殿内重归寂静,针落可闻。
李羡鱼愈发局促。
她独自在榻上辗转了一阵,始终没有困意。终于还是转过身来,隔着红帐问他:临渊,你困不困?
她试探着:你要是不困,不如陪我聊会天吧。
聊什么?临渊问。
什么都行。李羡鱼想了想:或者,你在宫外遇见过什么有趣的事吗?
没有。临渊道:时已三更,公主该就寝了。
可我睡不着。
李羡鱼抿了抿唇,索性从榻上坐起身来。
她摸索着找到衣裳,严严实实地穿好,这才小心翼翼地将红帐撩起一线。
今夜无星也无月,寝殿内光线晦暗。唯一的光源,便是放在稍远处长案上的一盏碧纱灯,光线朦胧,仅能让她看清周遭大致的轮廓。
李羡鱼左右望了望,没瞧见临渊的身影。略想了想,便趿鞋起身,走到长案前,拿起那盏碧纱灯,往能够藏人的地方又仔细地找了一圈。
临渊,你躲在哪里?李羡鱼有些忐忑:是我的衣橱里吗?
她的语声落下,便听耳畔风声微动。
玄衣少年身形如燕,自梁上而下,稳稳立在她身前三步远处。
他微垂下眼,淡声答道:不是。
李羡鱼怔住。
她抬头看了看头顶挑高三丈的横梁,渐渐睁大一双杏眸。
她道:你方才在梁上?
临渊颔首。
李羡鱼震惊:那你睡着的时候,不会从梁上掉下来吗?
况且,寝殿里有这么多桌椅长案,再不济将绒毯往地上一铺也成——你为什么会睡在梁上?
不会。临渊道:梁上清净。
他不习惯在杂物太多的地方入睡。
而李羡鱼的寝殿里,东西实在是太多太杂,唯独梁上,还算是清净。
李羡鱼劝不住他,只好独自在最近的玫瑰椅上坐下,略想了一会,又将话题转回了原来的地方。
我睡不着。她将碧纱灯放在长案上,托腮看向他:要不,你与我说说宫外的事吧。兴许听着听着,我便困了。
临渊问:公主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李羡鱼想了想:例如……例如上个月的这时候,你在做什么?
她说着,自己也试着回想。
上个月里,丹桂初开。我应当在与月见她们折枝插瓶,抑或是取桂花做点心——
与此同时,临渊给出了回答:杀人。
李羡鱼轻轻点头,继续说着:多余的桂花,我让月见她们晒好收起来了,想着等过段时日,拿去泡茶……
李羡鱼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停住语声,愕然抬眼看向他:临渊,你方才说什么?
杀人。
少年立在她三步之外的夜色中,眼眸浓黑。
杀人,剥皮,制灯笼。
你、你别吓我。李羡鱼往后瑟缩了一下:以前柳阿嬷便是这样的,我不肯好好就寝,她便讲些骇人的事来吓我。
临渊没有辩解。
两人一坐一立,隔着一盏碧纱灯遥遥对望。
灯火朦胧,照不亮少年眸底晦暗。唯见他怀中的长剑冷光照人,寒意纵生。
李羡鱼的心跳骤然加快几分。
她现在已不是八九岁的孩子,早已明白柳阿嬷的鬼怪之说是假的。即便她不好好安寝,也不会有长着牛头的恶鬼来抓她。
但临渊,却不像是在骗她。
李羡鱼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自己的袖缘,小心翼翼地问他:是有人逼迫你做这些吗?
逼迫吗?
临渊垂眼,看向自己的右手。
掌心的伤口深可见骨,即便愈合后,亦会留下一道褪不去的伤痕。
而他身上,还有无数这样的伤痕。
我不杀他们,他们便会杀我。
他的语声平静,仿佛在阐述一件极为寻常的事。
李羡鱼从未经历过的事。
而眼前的少女正睁大一双清澈的杏眸望着他,羊脂玉似的小脸上仍旧残留着被惊吓后的苍白。
抱歉。
少年垂下视线,背转过身去。
在他展开身形,再度回到梁上之前,身后传来李羡鱼轻细的语声:是我自己要问的。
她小声:虽然有些吓人,但总比你扯谎骗我要好些。
临渊回过视线。
见李羡鱼坐在玫瑰椅上,轻弯了弯秀气的眉毛,反过来安慰他。
以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你在披香殿里,没人能再欺负你。
她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拿过长案上的那盏碧纱灯递向他。
我要去睡了。这盏碧纱灯送你,往后可别再剥别人的皮做灯笼了。
灯火微温,照少女唇红肤白,清澈的杏眸里笑意盈盈,不见怯色。
少年沉默良久,终是抬手,接过了纱灯。
好。
*
红帐重新垂落。
李羡鱼也回到榻上,复又更衣睡下。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细密的雨声。
淙淙沥沥,如泉打青石,声声催人入眠。
榻上的少女抱着自己的锦枕,渐渐连呼吸都变得匀停。
玄衣少年自梁上跃下,步履无声,往敞开的长窗行去。
在途经李羡鱼的红帐前时,少年的步伐短暂地一停。
他解下自己腰间佩剑放在李羡鱼的红帐外。
我去去便回。
语声落,临渊不再停留。
身形展动间,已穿过敞开的长窗,隐入殿外深浓夜色。
雨夜昏黑,各宫檐下悬着的风灯在雨风里悠悠打转,晦暗不明。
临渊藏身在一座假山之后,眸光微寒地伏低身子,等着一列巡夜的金吾卫走过。
他留在宫中,并非单单是为了养伤。
他要在这偌大宫阙里,找到两人。
一是少了一只耳朵的权贵。
二是明月夜背后的主人。
前者是为了寻仇。
而后者,除寻仇之外,他还想问上几句话。
关于他的身份,他的过往。
夜雨沾衣,金吾卫们的背影消失于走道尽头。
少年的身影紧随而上,似一只雨燕在晦暗处穿行而过,又被大雨抹去所有痕迹。
*
寅时一刻,秋雨初歇。
少年踏着最后一缕暮色回返。
两个时辰的光景,只够他探明披香殿周遭的地形,草草弄清附近金吾卫们巡夜的规律。
对偌大的皇宫而言,不过冰山一角。
好在,他还有三个月的时间,找到他想找的人。
他稳下心绪,借着尚未散去的夜色向前疾行。
在回到李羡鱼宫室前,他途经东偏殿。
此刻恰逢宫人换值。
两名刚下值的宫女,正一道支着眼皮往配房走,一道小声耳语。
我在殿外听见,里头又闹了半宿。你说是不是连顾太医的药,也不灵验了。这可怎么是好?
有什么法子呢?这些年来不都是这样,好一阵坏一阵的。起初的时候,不也请陶院正过来看过,还不是束手无策。更何况如今这个情形了。整个太医院,也只有顾太医愿意看在公主的面上,往咱们披香殿里走一走。若是哪一日公主出降了……
若是公主出降了,这披香殿,怕也要彻底败落了。
两人对视一眼,齐齐叹了口气。
她们的谈话声并未令临渊停步。
他径自回了自己的配房,将湿衣换下,在天色尚未破晓前,重回李羡鱼的寝殿,取回佩剑,无声掠至梁上,闭目小憩。
稍顷,卯时的更漏敲响。
候在殿外的宫娥们鱼贯而入,拿巾帕的拿巾帕,捧铜盆的捧铜盆,持罗裙的持罗裙,一齐涌到寝殿里来。
月见上前撩起红帐,与竹瓷一同将李羡鱼从锦被里搀起来:公主,该起身了。
李羡鱼困得睁不开眼。
她昨夜本就晚睡,此刻倦意最浓的时候被人唤醒,本能地又想往锦被里钻。
我再睡会,就一会。
月见忙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小声道:公主,今日教引嬷嬷们要来。还有半个时辰,就到偏殿。
李羡鱼这才朦胧点头:那便先洗漱吧……
月见应声,从侍女手里拿了沾好苓膏的齿木过来,伺候她漱口。
竹瓷也调了温水,绞好了帕子,服侍她净面。
李羡鱼只是混混沌沌地倚在月见身上,由着她们摆弄来摆弄去,眼皮不住地往下坠。直到洗漱罢,方勉强找回几分神志,轻轻睁开一双犹带朦胧的杏眸。
此时,竹瓷正从宫娥手中拿了干净的罗裙过来。
奴婢伺候您更衣。
竹瓷说着,便轻车熟路地去解她寝衣领口的珍珠纽。
白露时节的清晨已有些生凉。珍珠纽方解开一粒,李羡鱼颈间细腻的肌肤上便起了微微的寒栗。
她也终是清醒过来。
等等。
李羡鱼慌忙伸手摁住了自己的领口,双颊滚烫:你们先出去。衣裳放在那便好,我自己会更衣的。
竹瓷一愣,下意识地将手里的罗裙放下。
月见与她相觑一眼,也只好道:那奴婢们出去伺候,公主要是有什么吩咐,记得唤奴婢们一声。
殿内的宫人们鱼贯退下,徐徐掩上了殿门。
李羡鱼忙将自己领口的珍珠纽扣好,犹豫了片刻,这才小声对梁上问。
临渊,你在吗?
第8章
在。
梁上传来临渊的答复,音色略显低哑,似也是小睡初醒。
李羡鱼道:你先从梁上下来,我有话要与你说。
临渊淡应一声,自梁上而下,立在她榻前三步远处。
李羡鱼还未启唇,却从少年浓黑的瞳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云鬓未绾,寝衣素白。
李羡鱼的脸上更烫。
她匆忙将锦被拉过头顶,掩住自己绯红的双颊,也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即便是珍珠纽扣得再好,她身上穿的也还是寝衣。
虽说秋节后的寝衣没有夏日里那般轻薄,可是,再怎么说,这也是寝衣呀。
怎么能随便让男子瞧见。
更要紧的是,她连头发都还没来及梳好。
这一整夜翻来覆去,都不知道乱成什么样了——
李羡鱼躲在锦被里,心里乱哄哄地想了一阵,终是想起自己要更衣的事来。
她隔着锦被闷闷出声:临渊,你先转过身去。我不唤你,你千万别回过身来。
隔着锦被,她听见临渊低应了一声,声线依旧有些低哑,大抵是昨夜同样未能睡好。
李羡鱼略想了想,将锦被打开一线,悄眼看去。
临渊在稍远处背身而立,从她的视角,只能望见少年挺阔的脊背,与随意束起的墨发。
他似乎,也是匆匆起身。
也未来得及重新束发。
李羡鱼的心里略微平衡了些。
她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身子,拿指尖将春凳上的罗裙勾了过来。
继而是上裳、系带、披帛——
一套衣裳穿好,李羡鱼这才有了些底气。
她趿鞋站起身来,蹑足走到镜台前,拿起玉梳,给自己盘了个简单的发髻,以色泽柔和的琉璃簪挽住。
待这一切作罢,李羡鱼略想了想,又站起身来,在镜台前转了一圈,确认自己已经衣着端庄,云鬓整齐,即便是最严苛的嬷嬷来看,都挑不出错处,这才在玫瑰椅上端端正正地坐好,对依旧背对着她的少年道:临渊,你可以看我了。
临渊依言转过身来。
窗外晨曦微亮,身着胭脂罗裙的少女乖巧地坐在那里,白皙如羊脂的面上透出柔软的粉意,似是一朵小小的,还未绽放的木芙蓉花。
她的指尖揉着自己的袖缘,欲言又止的模样。
临渊,其实,其实披香殿里也是有规矩的。
临渊应了声,问她:什么规矩?
李羡鱼面上的薄粉往耳缘那蔓延过去:例如,例如男子不穿好衣裳,不许给人开门。
还有,在女眷们没穿好衣裳,梳好头发的时候,你也不能去看她们。
她对此懂得并不多。
仅有的认知,还是从几本偷偷藏起来的话本子里得来的:男子若是瞧见了姑娘家衣衫不整的模样,就是要娶她的。
这可是一桩不得了的事。
她悄眼看着临渊,等着他如往常一样答应。
临渊垂眼,眸色微深。
他忆起在披香殿中度过的第一个夜晚。
月色如霜。
少女乌发垂腰,精致的兔绒斗篷底下露出寝衣一角,未着罗袜的赤足上胡乱趿一双软底睡鞋,步履匆匆地自廊上而过。
于是他反问:若是已经违背,又当如何?
是罚鞭,还是庭杖?
李羡鱼慌张抬眼,红唇微启,却没能说出话来。
什么叫做已经违背了?
分明她的寝衣穿得这样严整,领口又系得那般高。
仅仅是解开了最上面的一枚领扣。
这样,便算是衣衫不整吗?
可是,她又不能嫁给临渊。
父皇是不会同意的。
满朝文武更不会同意。
她迟疑一瞬,唯有开始抵赖。
这不算!她绯红着脸,有些底气不足地转开了视线:我是刚刚才立的规矩,之前发生的事,都不能作数。
语声落下,她愈发心虚。甚至都有些害怕听见临渊的回答。
怕临渊生她的气,怕说她是个言而无信的公主。
好在,在临渊答复之前,槅扇被人急急叩响。
殿外传来月见焦切的语声:公主,您可换好常服了?奴婢们可能进来伺候?
李羡鱼如蒙大赦。
她立时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对临渊道:是月见她们催我了,想是嬷嬷们快到了。
你先躲起来,千万别让她们瞧见。有什么事,等嬷嬷们走了再提。
她的语声急促,像是真的遇到了火烧眉毛的大事。
临渊便没有多问,身形展开,重新隐回梁上。
李羡鱼偷偷松了口气。
她拿微凉的手背捂了捂犹在发烫的面颊,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般,对殿外的宫人们道:好了,你们进来吧。
宫人们鱼贯入内,加紧动作,替李羡鱼梳妆。
竹瓷将李羡鱼简单盘起的发髻重新打散,绾成精致乖巧的百花髻,饰以羊脂玉簪与红宝珠花。
月见则替她重新净面,又从妆奁里取了胭脂水粉过来,为她妆饰。
李羡鱼连续两日未能睡好,如今洗漱过后,仍旧没什么精神,一双鸦羽似的长睫倦垂着,依稀可见眼底下淡淡的青影。
月见拿脂粉给她遮了三次,才勉强算是遮了下去。
只能这般了,等教引嬷嬷们来的时候,公主留意些,可别弄花了妆容,让她们瞧出来了。月见说着将水粉盒子搁到一旁,又拿起一盒口脂来,小心翼翼地替李羡鱼点上:她们成日里从鸡蛋里挑骨头,没事还要生出事来。若是发觉您昨夜没睡好,指不定又要寻着这点由头,闹出什么风波来。
李羡鱼还想着方才的事,有些心不在焉:我会小心的。
月见放心不下,便又拿焙干的薄荷叶装了个香球,塞进李羡鱼的袖袋。
公主您待会若是困了,便趁着她们不留意的时候,拿出来闻上一闻。待将这些瘟神送走,奴婢再伺候您好好睡个回笼觉。
她的话音未落,在廊上伺候的莲蕊匆匆打帘进来:公主,教引嬷嬷们过来了,人已经快到主殿跟前了。
一语激起千层浪。
殿内的宫人们立时忙作一团,梳妆的梳妆,整理披帛的整理披帛,可算是在一刻钟内将李羡鱼打扮停当。
待李羡鱼在宫娥们的簇拥下走到正殿的时候,教引嬷嬷们已在殿外等候。
为首的正是何嬷嬷。
她是宫里颇有资历的老嬷嬷了,自幼便负责来披香殿中教导李羡鱼的言谈举止,且为人极其刻板严肃,罚起人来,从不手软。
直至今日,李羡鱼仍有些怕她。
公主金安。何嬷嬷福身向李羡鱼行礼,语调却严厉:敢问公主,老奴上回留下的课业,您可完成了?
李羡鱼颔首:已完成了,请嬷嬷过目。
她抬手,示意竹瓷将一沓整理好的宣纸递过去,心里却不住地打鼓。
这课业来得不是时候,正好是在她生辰前日。
而之后的两日里,半日去了及笄礼,半日出宫游玩,傍晚带了临渊回来,隔日又去影卫司里上名,全然抽不出空余的时辰。
这回的课业,还是竹瓷写好后,她跟着誊写了一遍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蒙混过关去。
何嬷嬷将课业拿在手里,一页页细细看过去,倏然开口:公主生辰那日,做什么去了?
李羡鱼心头一跳,知道这恐怕是兴师问罪来了。
出宫去了。这样的事,宫中恐怕早已经传遍,瞒是瞒不过的。她只好照实答了,又紧接着解释道:可这是礼部与父皇答应的,不违宫中的规矩。
礼部与陛下,自不会错。何嬷嬷看着她,嘴角下撇,显出两道凌厉的深纹:公主身为主子,也自不会错。错的是您身边的奴才,没能劝好您!
她厉声:每人二十庭杖,罚下去!
是。
几个跟来的粗使嬷嬷们齐齐应声,将几张长凳往殿前一架,手持半尺粗的红杖就要将月见竹瓷几个贴身伺候的宫娥往长凳上摁。
等等。
李羡鱼慌忙出言拦住了她们。
她的面色有些苍白。月见竹瓷她们都是正当韶龄的姑娘,若是被当着众人的面,扒了下裳打庭杖,将来还如何能出去见人。
何嬷嬷冷眼看着她:公主是觉得老奴罚得重了?还是,这几个蛊惑主子的奴才不该罚?
她冷声:公主是非要老奴去禀明陛下不可?
若是被何嬷嬷添油加醋地传到父皇跟前,月见她们只怕会被罚得更重。
这是李羡鱼自幼便知道的事。
何嬷嬷的职责,便是要她乖顺地低头认错,一次次地低头认错,直到她不再生出不该有的妄念来。
于是她轻轻摇头,缓缓垂下眼睫,像是仙鹤在雨中低下纤细的颈。
是嘉宁错了,不该生出那样的想法。
何嬷嬷睨着她,徐徐道:这可是公主自个说的。并非是老奴不敬。
她道:那老奴便罚公主——哎呦!
李羡鱼一愣,下意识地抬起眼来。
她看见方才还不可一世的何嬷嬷在她的面前打了个趔趄,继而臃肿的身子一个后仰,‘咚’的一声栽进了披香殿前用来储水的大缸里。
李羡鱼讶然睁大了一双杏眸。
何嬷嬷咕噜噜喝了几口雨水,肥胖的身子在大缸里挣扎,扑腾出惊天的水花。
而她带来的粗使嬷嬷们也都惊呼着丢了庭杖,一股脑地涌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她往外拉。
原本静谧的披香殿里一片嘈杂。
李羡鱼愣立了一会,轻眨了眨眼,悄悄往身后唤少年的名字。
临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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