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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言情小说: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古言,架空魏晋,家臣文,男主追妻

2025-03-28

《月明朝汐》

作者:香草芋圆

简介:

中原世家大族,历代蓄养家臣。

荀氏从各处采买来的孩子里,千里挑一选出良才璞玉,从小教养磨砺,终生跟随家主,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好刀。

阮朝汐自己也不知道,家主为何从那么多待选的良才璞玉里,挑中了她亲自教养。

她是那批中选孩子里唯一的女孩儿。

别的孩子闻鸡起舞,在练武场挥汗如雨,家主仔细给她磨破的掌心擦药。

别的孩子悬梁苦读,四书五经倒背如流,家主耐心地手把手教她写大字。

不合格的孩子很快被送走,年复一年,阮朝汐还留在荀家。

对着镜子里逐渐长开的惊人美貌,她想,家主花费无数钱财精力亲自教养她,身为家臣,只怕赔上这条命才够还了。

阮朝汐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她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

对她照顾入微、体贴温柔的家主,在她的梦境里,会牢牢掌控她的生死,无情地磋磨她,利用她,显露出一副截然不同的冷酷上位者姿态。

阮朝汐不蠢。

哪些性情是真的,哪些性情是装的,她看得出。

她趁着家主荀玄微受伤的机会,不顾一切地逃走了。

男主版

荀玄微:重生一世,步步为营,人从小带在身边仔细教养,眼看能打破上一世的僵局,弥补曾经犯下的大错……

荀玄微(深吸气):老婆又跑了。

精彩节选:

山风满谷,天光晦暗。

厚重乌云在天边翻滚,眼看就要落雨。

清澈山涧附近,一场小规模鏖战刚刚结束,尸横遍野,满地的断箭折戟,汩汩鲜血渗入河水。

有车队停在山涧边。

三十余辆大车,排出圆型拱卫阵型,把两辆乌蓬大牛车护卫在最中央。

众部曲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将山林劫匪的尸体挖坑深埋,碰着没断气的补一刀。

阮朝汐躲在大青石后,双手环抱膝盖,脑袋深深地扎进手臂间,只露出两个小小的发髻。

这是一个明显的警惕拒绝姿势。

一名眉目和善斯文的年轻文人,蹲在她面前,放缓了语气,试图劝说她把头抬起来。

小娘子,莫怕。青袍文士二十来岁年纪,被部曲们推出来做劝说小娃儿的辛苦差事,声线刻意放得和缓。

在下姓杨,单名一个斐字,年纪是你的叔伯辈,无需惧怕于我。杨斐试图搭话,杨某跟随我们郎君车队路过此处,正巧和山匪狭路相逢。小娘子,你可是豫州本地人?听得懂我说的话吗?

阮朝汐听得懂,但她不想理会。保持着抱膝姿势一动不动,留给他一个固执的后脑勺。

被救下的妇孺甚多,里头可有你认识的亲友?小娘子,你家住何处,姓甚名谁?名叫杨斐的文士耐性极好,蹲在大青石边说得口干舌燥。

但阮朝汐耐性更好。

她深深地把脑袋埋在手臂里,无动于衷地听着。

杨斐无计可施,叹了口气,把一套簇新的小襦袄和布裙放在阮朝汐身侧。

不理睬我无妨,至少把溅血的衣裳换一换。我尚有别事,稍后再回来寻你说话。

脚步声走远了。

平日里冷清的山涧边,此刻人来人往,上百名戎装强健部曲来回巡视,被救回的妇孺放声大哭,伤患痛苦地呻吟不绝,交织在一起,回荡不休,吵得耳朵嗡嗡作响。

阮朝汐闻到了一股苦涩的药味。

十七八岁的清丽女婢,穿着乡野里罕见的浅碧色长罗裙,头梳双髻,捧着瓷盅快步走向护卫圈中央的一辆乌蓬大牛车。

隔着模糊的山野风声,耳边传来一声轻声呼唤:郎君,药煎好了。 浅碧衣女婢站在马车边,打开了药盅的瓷盖。

苦涩药味猛地浓烈起来。

山涧下游处,大青石中间的空地,搭起一排临时挡风的帐子。

男女分坐两处。男丁寥寥无几,存活的大都是年轻妇人和孩童。

惊魂之鸟,目光呆滞,青袍文士杨斐坐在人群里,以闲话家常的温文语气,挨个问话。

成人比小娃娃要识时务得多,问话也容易得多。

略问几句,便敞开了话匣子。

中原混乱已久,豪强割据四方,彼此征战不休。上月初,司州元氏发兵二十万,攻打相州重镇邺城,大军路过豫州西北地界。沿路百姓惊恐万分,纷纷拖家带口南下逃难。

都是从豫州西北边界几处乡郡的逃难人口。大都是襄成郡逃来的,也有管城,东郡的流民,聚集了数百人群体南下迁徙。偏巧运气不好,正撞到了大股山匪,杀光了精壮男丁和病弱老人,妇孺被劫掠上山。但山匪的运气也不大好,半道撞上了我们车队。

杨斐问清了状况,简略记录在册,正要起身,眼角余光察觉了大青石后打量的视线,视线转过来。

阮朝汐迅速地把视线撇开。没等对面看清楚她的相貌,重新埋进了臂弯里。

在杨斐的注视下,把身侧放着的簇新小襦裙一脚蹬踢远了。

杨斐哑然坐回原处,继续问流民,那边的小娘子是什么来历?对,就是穿了身小袍子,头上扎了丱角髻,假扮做小郎君的那位小娘子。脾气看起来似乎不大好。

流民里知道情形的不少,一位年轻妇人叹息说,

也不怪她。小小年纪,生得玉雪团子一般,我们瞧了都稀罕得不行,偏生命苦。阮家娘子身子病歪歪的,带着孩儿南下逃难,病中脾气不好,没少折腾她家小娘子……唉,若说不疼爱孩儿,倒也不是。怕小娘子相貌太好惹来祸事,她身上的小袍子可不就是她阿娘忍病挨痛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可惜,只保住了小的,大人却……抹泪说不下去了。

杨斐细细问询了半日,拼凑出个大概,又过来了。

阮小娘子。杨斐极和气地说话,你阿娘不幸过世,还请节哀顺便。听山匪招认,病逝妇人的尸首被他们沿路抛掷,你可要随我们郎君的车队回头查看?若能寻到你阿娘的尸骨,也好就地收敛——

阮朝汐倏然抬头。

日光下显出一张锅底色的乌黑面孔。不知哪处寻来的炭灰,仔细涂抹了每处肌肤,乍看像是个灰扑扑的小炭球。

只不过人明显哭过了,将乌黑面孔冲出两行泪沟,露出底下瓷白的肌肤。

杨斐猝不及防,惊得原地差点一个趔趄,急忙稳住心神,脸……还是洗洗罢。郎君救下了你们的性命,或许要带你们见郎君,不说拜谢之礼了,至少要整齐干净,莫要当面失了礼数。

他说这番话,本没报多少指望,阮朝汐听完,果然也没搭理他,顶着一张煤炭色的黑乎乎的脸,一双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透过浓长的睫羽冷漠地瞧着他。

杨斐继续往下劝说,我家郎君姓荀。乃是豫州本地大族:颍川荀氏家主之嫡子,荀氏大宗郎君。小娘子,你可听说过颍川荀氏?

试探问了几句,阮朝汐依旧毫无反应,杨斐无奈抹了把脸,换了个更出名的名号,

我家郎君常居的所在,在豫州西南山中坞壁,名曰‘云间坞’。此次出行访亲,返程半途中救下你们,也算是有缘。——云间坞在豫州小有名气,小娘子可曾听过?

阮朝汐的神色微微一动。

她听说过云间坞。

阿娘在逃难路上和她提过几个豫州出名的大坞壁。

豫州最大的荀氏壁和钟氏壁,辖有万户,百姓十万人,部曲数万。坞壁内阡陌纵横,百姓聚居屯田,自给自足。

阿娘一个病弱女人带着她一个小童,劳力不足,耕不动田,担忧进不去此等大坞壁。

阿娘的打算,原本是投奔东南的阮氏壁。

阮氏壁是豫州大姓:陈留阮氏宗族的聚居地。阮氏壁的‘阮’姓,自然是高门大姓的‘阮’,和她们庶姓小民的‘阮’姓有天壤差别。

但说不定看在同一个姓氏的份上,阮氏壁的管事起了怜悯之心,会允许她们母女俩入坞壁过几年安稳日子。

若进不得阮氏壁,阿娘的第二个打算,便是投奔豫州西南的云间坞。

听说,云间坞每年都会招募资质过人的小童。不论文才武艺,只要有超乎寻常的殊才,被云间坞招募,不止会衣食供养小童成人,小童的家人也会被接入坞壁,从此全家有个安稳岁月。

阮朝汐抱膝转头,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睛,若有所思地盯向空地中央。

常住云间坞的那位荀氏郎君,此刻就在团团拱卫的乌蓬牛车里。

杨斐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得了少许反应,欢喜神色几乎溢出言表,你知道云间坞?那就好!我等都是云间坞的人,俱有出身来历,并非存心欺诈你一个小娘子。郎君在病中,不能见风,劳烦阮小娘子,赶紧把脸洗一洗,再把衣裙换了,等下我领你们过去车边拜谢郎君——

别叫我阮小娘子。阮朝汐突然开口了。

她的声音清脆如黄莺,说出的话却冲得很。 我是阮家小郎。我身上这身袍子,是阿娘一针一线缝好,亲自给我穿上的。

她郑重地重申,我是阮家小郎,阮阿般。

……杨斐被噎住了片刻,亲人不幸过世,哀恸追念乃是自然本性。但阮小娘子,你阿娘虽然给你穿了小郎君的袍子,把你假扮成小郎君……你分明就是个小娘子。就算换了装扮,仔细还是能看出端倪。听杨某的劝,脱了这身溅血的袍子,换上小娘子的正经襦裙,去郎君车前拜谢一回。你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可以当面求一求。

阮朝汐揪着身上小袍子的衣摆,不做声。

杨斐弯腰把那身簇新的布袄襦裙从大青石上捡起,试图交给她,阮朝汐又远远地扔开了。

身穿浅碧罗裙的女婢匆匆赶来。

郎君吩咐,杨先生若遇了难处,不必再劝,随这位小娘子的心意。万事有郎君做主。

是。杨斐被小孩儿磨得没了脾气,无奈摇头退下。

阮朝汐跪坐在水边,借着水面倒影,仔细地重新扎好丱角髻。

颍川荀氏的郎君。

她虽然久居乡野,也听说过荀氏的名声。

听说这些世家大族的郎君,每日以珍馐百味供奉,一顿饭耗费万钱。出行家仆豪奴千百人,挥汗足以落雨。荀氏宗族在豫州开辟的坞壁:荀氏壁,是豫州最大的一处坞壁,修得如铜墙铁壁一般,足以抵御强军冲锋。

阿娘生前惦记着的云间坞,原来也是荀氏统辖下的坞壁么?

阿娘重病过世三四日了。病厄不祥,尸体当夜被抛掷在百里外的某处山林小径。她不识路,不知去哪里寻。能不能被人从路边寻回收敛,入土为安,要看荀氏郎君的意愿。

想明白了,阮朝汐对着溪水整理了袍子,把衣摆溅上的几处血渍用水反复擦洗,洗到不甚明显,血气也消退到极轻微。

黑锅底色的面孔是阿娘生前拿炭灰替她仔细涂抹的,她不要洗。

阮朝汐穿着清洗干净的小袍子,顶着黑乎乎的脸,在附近部曲们的惊异视线里,穿过层层包围护卫的大车,径直走到中央空地的乌篷牛车边,垂手敛目,唤了声,求见郎君。

杨斐一个没盯住,人就直接来求见了。他惊得赶紧追过来,站在车篷边回禀情况。

外头求见的是阮小娘子——就是不声不响往大青石后头一蹲,蹲了两个时辰不肯起身的那位小娘子。她自己想通了,过来拜谢郎君。

阮朝汐回忆着刚才几名娘子过来拜见的仪态,两只小手抬高交叠,却又不知究竟如何行礼,手指胡乱覆在额头,正要大礼拜倒下去,车里传来一声细微瓷响,似乎有瓷碗放在案上。

一道清悦动听的嗓音从车帘后传来。

礼数免了。白蝉,帘子拉开说话。

是。名叫白蝉的碧衣女婢躬身撩起布帘。

浓烈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牛车内部颇为宽敞,侧边开有小窗,间隔以细木窗棂,外覆一层挡风碧纱。此时碧纱被风吹起,透进外部微弱的天光。

靠小窗处放置一处黑漆短案,一方小榻,此处主人便半坐半卧在榻上,身后倚着一只锦绣隐囊。

车内光线太暗,荀氏郎君的身影轮廓模糊在暮色里。他今日穿了一身暗色的曲领直裾袍,那暗色也与傍晚暮色混在一处,究竟是鸦青色还是藏青色,阮朝汐看不清楚。

她只看清靠近小窗的那侧,一截修长白皙的手腕搁在黑漆短案上,广袖铺陈,在昏暗光线下显露出玄鸟锦绣纹滚边的袖缘。

阮朝汐往车里打量的那个瞬间,车队主人的眸光正好抬起,注视过来的眼神极温和。

点灯。他吩咐下去。

铜油灯被点燃,放置在短案上。明黄色的灯光在微风里摇曳,照亮了车里郎君优美的侧面轮廓。

阮朝汐一怔。

她想象中的大族郎君,有上千部曲护卫出行,有杨先生这样的人才追随左右。荀郎君或许是个和善心肠的人,但同时也必定是高高在上、不近疾苦,和庶姓小民泾渭分明的士族贵胄做派。

没想到真人和她想象的截然不同。

看起来至多弱冠年纪,乌发鸦黑,眸若点漆,病中气色不大好,唇色泛起羸弱苍白。

阮朝汐停止了打量,迅速垂下眼,视线落在近处矮木案。

之前送进车的药盅,此刻就搁在矮案上。瓷盖已经打开了,露出半盏浓黑药汁,苦涩药味隔着几尺萦绕不散。

或许是荀氏郎君看起来过于年轻了。亦或是他病中显露的柔和孱弱,削弱了士族郎君惯常给人的高不可攀、难以接近的印象。

阮朝汐觉得,荀郎君或许真的是个和善心肠的人。她或许可以试着开口求一求。

她简短而直白地请求,郎君在上,阮阿般求见。我阿娘病故,被山匪们抛尸在百多里外。求郎君体恤,派人去寻一寻。若是寻到了,可否告知地方,阿般想回去收敛母亲的尸身。

荀玄微没有多说什么,转头吩咐下去,找周敬则过来。

周敬则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荀氏车队上千部曲的首领。约莫二十七八年纪,身上披甲,腰间挂刀,生得虎背熊腰。

周敬则奉了命,立刻挑选出几十名健壮部曲,绑了两名山匪活口带路。山涧空地处人喊马嘶,部曲们披上防雨蓑衣,带上匕首腰刀,拖着带路的山匪,数十骑奔驰而去。

阮朝汐站在牛车边,目不转睛地瞧着。

鼻尖传来一股清淡的苦涩药香。她转过视线,车里的郎君不知何时从小榻上起了身,改而坐在黑漆短案边,抬手撩起小窗边被风吹动的碧纱。

山里快要下雨了。荀郎君眸光温和地望过来,你穿得单薄,不妨去后面牛车里坐一坐。里面都是和你年纪差不多的童子。

阮朝汐的目光转向空地中央停放的另外一辆牛车。

荀氏郎君的牛车是前一辆,后头那辆乌篷牛车看起来更大些,车篷壁的布帘子被人悄然掀起,露出几个探头探脑张望的小脑袋。

她想起来了。

云间坞每年都会招募资质过人的童子。传言原来是真的。

来回百余里的路程,就算部曲们快马奔驰也得整夜才有消息,阮朝汐没有坚持什么。

是。她垂下眼,往牛车方向走去。

手背一凉,一滴水滴从枝叶空隙间落了下来。

下雨了。

——

淅淅沥沥的细雨下了整夜。部曲们第二日回返,报了沿路的发现。

沿路山林倒伏了不少新鲜尸体,初秋的天气尚暖,最近又多雨,许多尸体已经难以辨识相貌。

他们路过年轻妇人的尸体,便裁下一幅衣袖。估摸着路程,从百五十里外回返,带回数十幅衣袖。

部曲说着递过了一大沓截断的衣袖布料,不知小娘子可识得你阿娘的衣裳布料?

阮朝汐接在手里,一块布料接着一块布料地分辨。

各种质地的布料,粗麻,细布,葛布,偶尔掺进一幅暗色不起眼的柔滑绢罗,也不知是哪家富户的女眷怕混乱中露了财帛,乔装改扮,混入流民队伍之中,最后又毫无差别地横尸路边。

阮朝汐翻着翻着,手剧烈一颤。

她飞快地挑出一幅赭色的细葛布,谨慎地捏了又捏,又摊开来回打量。

杨斐察言观色,问她,是这幅布料?确定的话,就可以叫部曲们再回去一趟,把尸身好好地安葬了。

阮朝汐紧攥了沾染暗褐色血迹的赭色细葛布,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大颗的泪珠忽然滚了下来,泪水晶莹,炭灰涂黑的脸颊很快冲出一道细小的泪沟。

众部曲正面面相觑时,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博冠广袖的修长身影,脚踩木屐下了马车,逐步走近水边。

周敬则听到木屐声响,转身讶然惊问,郎君怎的下车了?山里风大,还是多保重贵体。

无妨。出来走走。荀玄微缓声道。

他叮嘱周敬则,不必再问了。你带着布料回返,寻到她母亲的尸身,原地好好安葬了。

是。周敬则想从阮朝汐手里接过布料,抽了两次,居然没抽动。阮朝汐的手长得纤小秀气,没想到握布料握得那么紧,像是用尽了性命似的。

对眼前个头只到他胸腹的小娘子,周敬则不敢太用力,为难地看了眼自家郎君。

荀玄微朝她的方向,安抚地倾低了身,莫担忧。只是借用这幅布料回去寻你阿娘的尸骨。等你阿娘入土为安,布料还是会拿回给你。现在松手罢。

微凉的指尖搭上了阮朝汐的手背,年轻郎君的手修长白皙,却极有力道。略用了几分力,便掰开了她攥紧的拳头,抽出捏皱的布料,递给了周敬则。

阮朝汐张着手掌,心里空落落的,茫然低头。她的手背也用炭灰抹得灰扑扑的,但之前在江水打理袍子时沾了水,黑一块,白一块的。

黑白间隔中,有一抹刺目的血迹。那是她刚才无意中捏紧自己的手,指甲硬生生掐出来的血迹。

她站在水边,遥望着曲敬则带领数十名部曲原路回返,轻骑消失在山道尽头。

昨晚歇得可好?荀玄微出声询问,我叮嘱车上几个童子不要吵闹你,他们可有听话?

阮朝汐抬手擦了下眼角。眼眶发红,却没有再落泪。

多谢郎君援手。 她这个年纪,男女童区别本就不大。穿着小郎君的袍子,扎着男童的丱角髻,灰扑扑看不清五官的脸,乍看起来就是个寻常男童,只有仔细打量,才能从过于秀气的骨相里察觉端倪。昨晚歇得好。

荀玄微点了下头。

今日天光不够明亮,山风呼啦啦吹起大袖衣摆,身上已经感觉得出秋凉。他却似并不在意糟糕的天气,站在清澈山涧边,侧脸白皙如玉,出神眺望着远山。

好看自然是好看的。但若仔细多看几眼,便会发现他肤色的白皙近乎于苍白,整个人缺乏血色,精神恹倦,这场病势只怕不轻。

郎君保重身体。阮朝汐轻声说,山里的风真的很大。吹久了病势容易转重。

荀玄微远眺的视线转过来,似乎有些意外,随即莞尔失笑。

阿般有心了。他温煦地道。

阮朝汐心里也升起惊异,讶然回视。

她不愿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大名,只对杨斐说了一次‘阮阿般’的小名,昨日在车前道谢时自称了一次。荀郎君竟记住了。

年轻的郎君站在流水边,天光透过浓厚云层,河面点点粼光。他病中清瘦,人却不为病势所困,意态平和娴雅,神色从容舒展。

人站得近,风把大袖吹得卷起,拂过阮朝汐的身侧。

她知觉敏锐,感到一阵山风裹挟着细雨丝吹过来,风里带着山里特有的草木清香气息。

也并不完全是草木泥土清香,风里还带着幽淡的药香。那是浓烈苦涩的中药气味消散,最后残留的一点余甘。

不,除了草木清香,和浅淡的药香,还有一点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阮朝汐怀疑是自己身上袍子溅的血点没有洗干净,怕病中的郎君闻到血气引起身子不适,往旁边挪开了点距离。

部曲们快马疾奔,这回有了明确目标,傍晚前便回程了。

已经就地收敛,入土为安。为首的部曲双手奉回那副赭色衣袖,又奉上一只木发簪。

我们收敛尸身时,这只木簪刚巧从身上掉落,或许是娘子天上有灵……仆等便做主,把发簪带回给阮小娘子,以后也好做个念想。

阮朝汐双手奉过染血的木簪和半幅衣袖,珍重收起,道了谢。

尾音略带哽咽颤音,但昨日失态落泪的事没有再发生。

正好到了晚食时分,上千部曲就地埋锅做饭。被解救的妇人们铭记救命恩情,纷纷自告奋勇,担任了烹煮差事。炊烟升起,野菜和粟米一同放在大锅里炖煮,食物香气远远地飘出了半里地。

阮朝汐了结了一桩最沉重的心事,虽说还是不怎么愿意开口说话,人却明显放松下来。

她双手端着一碗滚热的野菜粟米羹,正慢慢喝着,杨斐捧着碗坐下,开了个小小的玩笑:

阮阿般啊阮阿般,莫非你要顶着这张锅底似的面皮,坚持一年半载不洗?杨某也就罢了,我家郎君待你如何?车队就要启程了,我等至今不识阿般的真面目啊。

阮朝汐没理他,自顾自地把碗里热汤喝干净。

杨斐知道她的丧母心结,原本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报什么指望。阮朝汐喝完了汤,把碗放去旁边,却冲他点了点头,说, 多谢杨先生提醒。

在杨斐惊诧的视线里,起身去了林间小溪边,蹲在水旁,把炭球色的脸皮仔细洗干净了,又以手指打散湿漉漉的头发,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童子常见的丱角髻。

粼粼清涧波光映出她稚气未脱的面容。

肤色柔白,额发齐眉,黑葡萄似的眸子大而圆亮,五官无一处不精致,仿佛女娲造人时格外花费了心思,从头到脚细细捏造而成。是京里的贵妇人们初见了,都忍不住要牵着手惊叹打量的标致相貌。

但阮朝汐看习惯了自己的相貌,她只对着水面打量左右扎起的发髻,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便起了身。

又自己蹬蹬蹬地越过层层大车防卫,走到中央空地停靠的牛车近前。

郎君帮阿般收敛了母亲尸骨,阿般心中感念郎君的恩情。不知有什么可以报答的地方?郎君尽管吩咐下来。

牛车布帘并未完全掀起。荀郎君坐在朦胧暗处,语气和缓而简短。

天色晚了,以后再说。今晚还是去后面牛车歇息罢。停了停,又赞许道,阿般洗净了炭灰甚好。

阮朝汐笑了笑。她见荀郎君未吩咐点油灯,又听他言语简略,只怕是病中疲倦,不欲多言,便依从叮嘱去了牛车。

晚上又下起了小雨,部曲们身披蓑衣,把牛车准备稳妥,十来个小童用过晚食,在细雨里挨个登车。

阮朝汐攀进车厢,选了牛车右侧最里面的角落,和几个小童挤挤挨挨地坐在一处。

她今年十岁,牛车里的小童看起来多数比她年岁还小。有七八岁豁门牙、一笑就漏风的,还有看起来连七八岁都没有、怯生生的矮冬瓜。

排在阮朝汐身后登车的童子是陆十,是个差不多年纪、眉清目秀的小郎。名字简单易念,阮朝汐听一遍便记住了。

陆十的年纪虽然和阮朝汐同岁,却是个矮冬瓜,个头比阮朝汐要矮一大截。他正费力地往牛车里攀,旁边冷不丁一羽扇敲在脑袋上,敲得陆十龇牙咧嘴。

年纪小小,心眼儿不少。杨斐哼笑,当杨某看不见?还不把偷藏的饼子拿出来。

陆十沮丧伸手,掏出藏在袖里的一小块烙饼,双手奉上,低头爬上了牛车。

童子间响起一阵不大不小的哄笑声,阮朝汐坐在牛车角落里,倒是没出声笑话,只抱膝瞧着。

不多时,小童们全部进了牛车。这两日因为收敛尸身的功德事耽搁了行程,今晚要赶夜路。赶车部曲吆喝一声,众人身子齐齐一歪,牛车起步。

虽然是山间碎石道,牛车行走得却颇为稳当。阮朝汐头顶斜上方有个小窗,布帘半敞半遮,雨丝从缝隙漏进车里。

她靠在摇摇晃晃的车篷壁,渐渐地睡着了。

——

一阵剧烈的颠簸令她醒来。牛车停在路边。

训练有素的健牛难得,脚程不比马车慢多少。阮朝汐透过头顶小窗张望,愕然发现周围景色完全变了。

牛车陡坡上行,两侧都是陡峭山壁,四处放眼都是密林,头顶浓荫不见天幕。

几名部曲神色紧张,在牛车周围疾步来去。不多时,护卫一名背着药箱、神色凝重的老医者匆匆过来,进了前方那辆牛车。

车里无人说话,但几个年纪小的童子受到紧张氛围影响,露出不安神色。

她从小窗探头出去张望,同车的童子们也跟着探头,打量得久了些,一名跟车部曲过来,催促他们坐回去,郎君受了风,病势转重,队伍需得加快赶路归程。从今日起,途中只早晚停车用饭,夜晚不停。行车时你们不要轻易下车,当心崴了脚。

阮朝汐想起荀郎君清晨下车,在山涧边站了一会儿,和她说了几句话。

就是那时候受了风,导致病势转重?

她知道抱病赶路的苦楚,体谅地点点头,没有再追问,放下了小窗布帘。

感念着阿娘临终前的维护之意,阮朝汐不肯换回小娘子装扮,坚持做男童打扮,自称‘阮阿般’,所有人也都把她当做男童对待,她起先不觉得哪里不对。

然而第二日傍晚,车队疾行了一日后终于停下,她随牛车其他小童领晚食时,发现她的小名阮阿般已经赫然登记上了杨斐手里的名册,排在年龄最大的李豹儿后头,陆十前头。

阮朝汐:?

——

好文言情小说:月明朝汐(香草芋圆),古言,架空魏晋,家臣文,男主追妻

进山路陡峭,被解救的上百妇孺起先跟随在车队后方,后来逐渐消失了踪迹。

阮朝汐心里存了疑窦,前后问起两次。第二次追问时,负责车队行程的周敬则亲自过来做了应答。

车队的数十辆大车都是载货用途,载人的牛车只备有两辆,一辆载了病中的荀郎君,另一辆载了进坞的童子们。

回程途中撞到山匪,解救的众多妇孺,郎君已经同意全数收留进云间坞。但妇孺们人数太多,脚程又慢,跟随步行上山,有百余名部曲保护,保她们稳妥进坞壁。

周敬则解释道,路途颠簸,不利养病,载人的两辆牛车需尽快赶回云间坞,也好让郎君早日安稳静养。至于之后的安排,若不甚紧急的话,还请入坞壁后再细说。

阮朝汐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没有再追问下去,坐回了车里。

半个月后,一路跟着车队被送进坞壁。

她和牛车上的其他小童一起,成了今年被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名童子之一。

阮朝汐:??

——

立秋节气过了半个月,进山道陡峭,行至半山腰时,天气明显地凉了下来。

半山腰汩汩流淌的清澈山溪边,破烂衣衫扔了满地,一群垂髫年纪的小童光着屁股蛋子浸在水里,在岸边催促声里擦洗身体。

几名部曲抱着大摞新衣新鞋过来,按照裁制的大小肥瘦不同,把新衣鞋挨个放置在岸边。

别磨磨蹭蹭的玩水耽搁时辰。洗好了就上来,新衣裳换上。部曲们对着清溪里扑腾的小子们说,洗干净了路上尘污,前头山路再行几里,就要进坞壁了。

小童们在催促声中乱哄哄上岸,脚丫子踩的水到处都是。

杨斐还是穿一袭文士青袍,盘膝坐在岸边的大石上,拿出名单,挨个念起名字。

此处山溪距离坞壁只有五里,杨斐挑明了自己荀氏家族幕僚的身份,童子们当面都敬称一句杨先生。

此刻,杨斐念一个名字,被叫到的小童大声应道‘在!’杨斐循着声音瞄一眼,看小童身上穿戴妥当,便抬笔画个勾,接着往下念。

就在所有人围拢着杨先生的当儿,岸边斜侧方大青石的背面,无声无息伸出一截白藕似的手臂,在岸边砂石地上摸索片刻,捞起晒干的小袍子,迅速隐没在大青石背后。

两名部曲早前抱了一匹靛蓝色布料过来,两人扯开厚实布料,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围帐,把阮朝汐和大青石围在里头。

阮朝汐蹲在石头背后,此刻男童们都上了岸,清溪里只剩她一个。她不紧不慢把身上的泥搓干净,换上清洗晒干的小袍子。

袍子还是她阿娘生前给她一针一线缝的那身。用的是靛青色细葛布,针脚缝得细密,挡风挡雨。脚下的布鞋也是阿娘一针针仔细纳的厚鞋底。

阮朝汐捞起袍子下摆,小心地避开水面,站在青石背后,把衣带在腰间缠了两匝,用力扎紧,侧耳仔细听此刻外头的动静,杨先生正在喊:李豹儿——李豹儿——哎,你怎么还光着脚?发给你的布鞋呢?

李豹儿回喊,在!杨先生,俺这辈子没穿过这么好的鞋!俺舍不得穿,俺要带回家去给俺娘。

杨斐又好气又好笑,你才几岁,你的一辈子长着呢,男儿建功立业,何愁无衣鞋!马上就要进坞了,不许衣衫不整,把鞋穿上!

阮朝汐侧耳听外头对话,对着水波倒影,快速扎起丱角髻。

清澈水面倒映出左右扎起的发髻,她见两边扎得对称整齐,满意地笑了一下。

两侧的脸颊同时出现一个浅浅的酒窝。

但随着杨先生的喊话声,那丝浅淡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

载人的两辆乌篷牛车,郎君的那辆加速归程,早两日已进了坞壁。童子们的车驾马上也要进坞壁了。

在半个月的短暂相处里,其他几位小童的殊才,逐渐显露出来。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今年十一岁。筋骨异于常人,天生神力,七岁便可举起百斤巨石,在他的村子方圆百里出名。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今年七岁,天生慧根,一两岁便能记事,大小事过目不忘。

阮朝汐至今想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殊才,成为今年招募入云间坞的十二位童子之一。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其他十来个至少是货真价实的童子。她空顶个童子的名号,连男童身份都是明晃晃造的假。

杨先生又在喊了,陆十——陆十——人可在此处?

陆十在名册上排阮朝汐后一位,但杨先生若想多给她点时间,便会跳着喊。叫完陆十,就要叫她了。

阮朝汐蹲在大青石背后,柔细的手指充作梳篦,试图把发尾梳理得柔顺点,耳边传来陆十的清脆回应,在!

陆十生得好,原先不打扮时,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郎君。如今一张小脸蛋洗得雪白干净,身上也穿得齐整,在同样打扮的十来个小童里显得格外出挑。

杨先生的视线在陆十身上绕了一圈,满意地一点头,打开名单,果然往回念,阮阿般——阮阿般——人呢?

阮朝汐把两边发髻绑扎完毕,从大青石后走出来,整理身上小衣袍,对杨先生长揖道,在。

杨先生在她的名字上抬笔划了个勾,清点人数完毕,收起名单,对众小童们说,要落雨了。雨后山地泥泞,当心莫让你们刚换的新衣裳沾惹泥浆。坞壁就在前头五里,动作加快些,午后便能到。

小童们振奋地齐声道,是!

他们在山涧空地排成圆圈围坐啃饼子的时候,正好看见溪水上游处,几名仆妇带领着五六名女童走近。

小娘子们看起来一律乖巧柔顺,白皙秀丽,穿着统一的布襦裙,梳起双丫髻,就连个头高矮差不多,像是按同个模子寻来的。

领头的仆妇喝令一声,小娘子们乖巧地蹲在岸边,掬起清涧里的溪水,清洗手脸,又远远地坐成一个圈。

几名部曲又抱一匹布料过来,往山涧空地两边扯开,原地拉开一个简易的步障,把男童和女童坐的位置隔开。

杨先生从大青石上起身,在围坐成圈的小子们身后悠然踱步,遇到一个伸长脖颈往围帐对面偷瞧的,便把手中羽扇柄伸过去,往头顶上不轻不重一敲,敲得几个小子嗷嗷叫。

这些小娘子都是云间坞的人。今日恰好逢五,她们过来这处山溪洗沐洁身。你们已过了懵懂年纪。须知男女有别,非礼勿视。

阮朝汐抱膝坐在人群中,假借着抬手揉眼睛灰尘的动作,抬起眼,飞快地盯了一眼步障。薄薄的青布映出对面安静围坐的小娘子们的身影。

赶在杨先生察觉之前,她更快地收回视线,垂下了眼。

云间坞里有不少的小娘子,看起来也是有专人教养的。

为什么她没有被分去小娘子那处教养,却上了杨先生的名册?

……

淅淅沥沥的山雨越下越大,山间起了雾,崎岖山路在前方若隐若现。

在众人的引颈期盼中,几匹快马终于出现在山间弥蒙烟雨里。

身披蓑衣的壮实部曲们跳下马。

率领众部曲前来迎接的,正是几日未见的周敬则。他两日前护送荀郎君的车驾回了坞壁,今日又亲自来迎童子们入坞。

赶路部曲一声吆喝,牛车稳步前行。阮朝汐还是坐在角落位置,视线正好可以越过头顶小窗,看到部分秋季山景。

杨先生的声音从牛车外传来:

今日迎你们进坞的周敬则,你们都熟识的。以后莫要再称‘周叔’了。周敬则是云间坞里三千余名部曲的首领,坞壁防御由他主领。以后在坞里见到要行礼,当面尊称一声周屯长。

是。小童们齐声应下。

前方坞壁,名为云间坞,乃是豫州大族:颍川荀氏宗族看顾之下的坞壁。坞内聚集一千二百户,九千人。你们入了云间坞后,便受此处庇护,早晚饮食按例供给,不必忧虑性命安危,日常再无冻饿之厄,只需每日发奋用功,习文练武。若你们才华过人,展露头角,长大后可被擢拔为荀氏家族属臣,前途大有可为。

是。

做主招募汝等入云间坞的,正是云间坞的现任坞主,贵胄华宗之郎君,尊讳玄微二字。你们进入云间坞后,就是坞主管辖下属庶民,言语间切勿冒犯坞主尊讳,日后习字也需避开此二字讳。若是违反被罚了,莫要抱怨杨某没有事先知会你们。

是。

阮朝汐坐在小童们身后,背后靠着牛车篷。

摇摇晃晃行进的大车里,她耳听着杨先生的教诲训诫,视线越过小窗,凝视着两侧陌生的陡峭山景。

蒙蒙初秋细雨里,牛车载着满车稚龄小童,不疾不徐地翻越五里山路。

修建于山中的险峻坞壁,出现在前方。

‘云间坞’顾名思义,修建在高耸山峰之中,半山腰云间处,地形险要,易守难攻。

二十丈高的坞墙以巨石砌成,围绕险峻山头修建,把整个坞壁围拢在里头,西北两面直接建在悬崖峭壁之上,只有通往山下小路的方向开了一道门。

牛车到达时,高大的铁箍厚木门已经两边打开,露出一条碎石铺成的蜿蜒长道。

长道两边,被坞墙围起的地界内,山势平缓起伏,显露出大片开垦屯田。新长成的稻穗沉甸甸地压弯细杆,众多佃户身披蓑衣,正在冒雨抢收庄稼。

小童们纷纷停下脚步,吃惊盯着眼前金灿灿的稻田。

这是如今荒蛮世道间极罕见的丰收景象。因为太少见,显得格外突兀而不真实,小童们怔忪盯着,一个个眼睛都瞧直了。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犬吠声。

隔着大片稻田的更远处,鳞次栉比的房屋出现在视野里。家连着家,户挨着户。不拘是草棚泥瓦,还是石墙砖屋,至少都有容身之处。正是傍晚饭点时分,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

初秋细雨里,农田里干活的佃户们也纷纷直起身,抬手抹把雨,好奇地瞧一眼列队走过田埂的十几个小袍整齐的童子。几个下田送饭的娘子聚在一起,说笑着对他们指指点点。

阮朝汐站在田埂边,又是新奇又是迷惘。

从她记事起,便是在一片混乱中过日子。中原到处都是割据势力,今日这家称王,明日那家称帝,今年朔州的军队南下打并州,明年并州的势力壮大,便往东边打青州,往西打凉州,各方豪强混战一气。

阮朝汐跟着阿娘东奔西走,过惯了逃难日子,极少在同一个地方安稳待过半年。她见惯了路边躺倒的饿殍,劫掠一空的村庄,踩过大片抛荒的农田。却极少看到这般安稳平和的景象。

对着眼前展现的人世间难得的烟火气,阮朝汐几乎屏住了呼吸。直到走过了大片黄灿灿好收成的稻田,她还不舍地频频回望。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啪,脑门上不轻不重挨了一记羽扇横拍。

杨先生摇着羽扇走在她身侧,看够了没有,阮阿般?你落到队伍最后了。

……是。阮朝汐揉了揉额头,快步走回队伍中间。

石道穿过大片屯田,越往前走越靠近坞壁的中心地带,两侧农田逐渐减少,前方出现了一些青瓦宅子,石道加宽,道路两边出现了米面铺子和几间布庄作坊。

长街远处出现了一座青瓦搭建的气派大宅。云间坞里极罕见的深宅大院,门口置一对威猛石狮子,高处挂匾额,周围建起一道粉白围墙,和其他民居隔开。

大宅两扇清漆阔木门左右洞开,露出门内一道照壁,不见其他人影。

杨斐领着十几名小童走上门前三层石阶,抬手一指大门口高处悬挂的匾额。

此处乃是云间坞的正堂,用于处理坞内事务。大门轻易不开。

坞主在云间坞时,此处用于会见外客。正堂大门开,即是迎接贵客的意思。杨某今日做主带你们从大门进去一次。以后有事外出,记得从东西两边的角门出入。

是。小童们齐声应下。

阮朝汐学着杨先生的模样,撩开小袍子,抬脚跨过正堂大门的高门槛。

郎君是不是住在这里?前头有小童好奇发问,那我们今日就能见到郎君了?

杨斐抬手敲了多嘴的小童脑门一扇子。

即便郎君住在此处,你们以为自己想见就能见着了?他背着手施施然往里走,想太多。

还有,你们只是刚入坞的童子,随其他诸人称呼‘坞主’即可。等你们有本事再留几年,住进了荀氏家臣的南苑,才能当面称呼一声‘郎君’。切莫叫错了。

宽敞前院人来人往,东西两边廊下都是过来办事的人,有执刀看守的部曲,有伏案书写的书吏,几个文士打扮的幕僚围在一起小声议论着什么。

阮朝汐跟随队伍踏上步廊,穿过两道部曲把守的院门,周围逐渐清静下来。

四名少年从长廊尽头迎出来,都是十来岁的半大年纪,穿着统一利落的青色窄袖袴褶袍,脚下踩乌皮靴,腰间挂着长木棍。年纪较大的两人已经束发,略小的两个左右扎着双髻。

最大的那名少年看起来有十七八岁了,身量已经长到成人无异,俊眉修目,领着少年们过来行礼,杨先生路上辛苦。

好说。杨斐指着身后一排十几个小童,客气道,今年招募入选的童子十二人,都在此处了。劳烦清川带进去安置。

又转过身来,指着最年长的束发青袍少年,对身后好奇打量的小童们说,你们面前这位,姓霍,双名清川。早你们五年被选入云间坞,天资卓成,已被攫为荀氏家臣,跟随坞主左右。你们今后在坞里的起居听他安排。

杨斐抬手点了点面前的四名少年,笑叹一声,年年选拔,年年劣汰,五年只留下了四人。诸位童子,努力上进啊。说罢背着手悠然转身原路离开。

被丢在回廊里的十几个小童面面相觑:……

四名少年保持着长揖行礼的姿势,等杨斐的背影走远了,这才直起身。名叫霍清川的少年清点了一遍人数无误,面上没多余表情,只简单地说,按年纪列队。年纪最大的在前。

被杨先生几句话严酷敲打的小童们,从正堂大门进来时的兴奋劲全没了,一个个耳边都哄响着那句五年只留下四人……迅速在长廊里排成一列长队。

年纪最大的李豹儿站在队列第一,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排在最后一个。

排在第二个的是吴雁子。他只比李豹儿小半个月。

阮朝汐今年十岁,月份比吴雁子小两个月,排在第三个。

陆十比她小了半岁,排在她后面。

霍清川领着其余三名青袍少年,从队头的李豹儿开始,挨个打量。

他是少年里最年长的,性情并不热络,每个小童面前只略停片刻,记住了相貌,简短问询一两句。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李豹儿个高胆大,毫不畏惧地对视, 李豹儿。俺力气大,可以单手举百斤大石头。杨先生夸俺筋骨非凡。

霍清川点点头,走到下一个,继续盘问,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吴雁子。俺跑得快。乡里跑得最快的就是俺了。

……

走到阮朝汐面前时,霍清川惯例问:叫什么名——脚步忽地一停,已经到了嘴边的字句硬生生顿住了。

他盯着面前殊色精致的眉眼,挑眉,女娃娃?

阮朝汐:……

阮阿般是个穿小郎君袍子的小娘子,虽说同行的童子们不知情,但杨先生和荀郎君都知道,逃难被救出的百来个妇孺也都知道,并不是什么秘密。

因着阿娘临终前的严厉叮嘱,阮朝汐坚持不肯脱她阿娘一针一线缝的小袍子,不肯承认自己是个需要遮遮掩掩躲避山匪的小娘子。

但是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和当众被挑明出来,还是两码子事。

阮朝汐绷紧了小巧下颌,顶着四面八方盯过来的各色视线,不吭声。

不承认,不否认。

霍清川身侧,一个生了双潋滟桃花眼的高挑少年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插嘴提醒,霍大兄,周屯长昨日带了句话过来……

霍清川点点头,他也想起了周敬则的提醒,说的应该就是她。

视线挪开,不再追问她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惯例询问,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阮阿般。阮朝汐绷着脸答,不知道有什么殊才。

霍清川:……

他放弃了继续询问,默然往前跨步。

才走出一步,脚步却又顿住了。视线这回盯住的是唇红齿白、长得嫩生生的陆十。

问得还是那句:女娃娃?

陆十正在瞧热闹,热闹突然烧到了自己身上,吓了一跳,委委屈屈分辩,我不是女娃娃……

霍清川紧盯着陆十,抬手比划了一下身高。

按照年纪排列的十几个小童,个头当然前高后矮,到了陆十这儿却突然凹下去一块,仿佛倾斜坡地莫名被人挖了个坑。

快十岁的男童,这么矮?霍清川疑心大起。

前头阮阿般的相貌更为姝丽,但眼前这个陆十,无论是相貌个头还是说话,也像个小娘子。

杨先生把今年这批小童交给他看顾,若是闹出了意外,他需要担责的。

其余三名少年走近,把陆十从队伍里提溜出来仔细查看。霍清川皱眉说,周屯长昨日带话过来,只说有一个特殊情况,没说有两个。

旁边生了双桃花眼的少年左瞧右瞧,越看陆十越像女扮男装的小娘子,提议,刚才那个肯定是了。这个不确定是不是。要不然把娟娘叫来吧。叫娟娘脱了他的裤子查验……

陆十雪白清秀的小脸蛋上露出崩溃的神色。

堂堂正正的小郎君,被怀疑是小娘子。与其被一个陌生女子领走脱裤子验身,还不如当着一众男童的面直接脱裤子。

陆十挣扎着不肯被带走验身,索性往下一扯腰带,直接把裤子脱了。

当众遛鸟。

霍清川瞧了个清楚,哑然摆摆手,吩咐其他少年退后,陆十重新入列。

叫什么名字。有何殊才?

陆十沮丧地扎裤带,陆十。殊才……或许是长得好?杨先生说,我原本是不能入选的。但坞主吩咐今年着重挑选相貌出色的小童,我就被选进来了……

周围童子们捂着嘴偷笑。

……霍清川放弃了询问,默然往前跨了一步,继续盘问下个小童。

四名少年走在前头,带领着十二名小童往后院安置。小童们排成一列,规矩地垂手跟随行走。

他们被领去的院落是绝好的一处院子,庭院空阔,草木葱茏。粉墙边栽种着几排红彤彤的枫树林,乍看仿佛天边的火烧云落进了院子里,秋雨都挡不住那抹明艳嫣红。

鹅卵石子路蜿蜒曲折,刻意铺得弯弯绕绕。

绕过一小丛竹林,路过人工开凿的鱼塘,前方朝南方向现出一排三间青瓦大房,长檐歇山顶,四角蹲着脊兽,窗棂雕刻出五福图样,隐约透出屋里的长案短榻屏风等摆设。

小童们精神大振。

之前进大门时多嘴被杨先生敲过脑袋的小童,是年纪排第二的吴雁子,被羽扇敲了一次脑袋还不长记性,又惊喜地插嘴问,好大,好气派!是给我们的住处?

前头带路的几个少年同时哼笑一声,却都不说话。

霍清川微微一笑。

眼光不错,确实是顶好顶气派的大屋。别的不说,单是窗纸就用了两层,里层用的是薄而透光的云母片,云间坞附近寻不到,专程从荀氏庄子运来一车。外层糊了一层防蚊虫的碧纱,经纬细密到指甲伸不进。

话说得委婉,但是个人都听得出,这么好的屋子,不可能是给他们准备的。

果然,霍清川耐心地解释道,这里是郎君自用的主院。给你们准备的住处名叫东苑,要从主院东边的小门进去。东苑也不错的。

吴雁子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走过那三间气派大房的时候,所有的小童都偷偷斜乜着眼角,去瞧那据说格外透光的双层窗户纸。

阮朝汐也伸长了脖子猛瞧几眼。透光不透光她看不出,外头一层防蚊虫的碧色细纱是真的。

几名少年带领他们穿过庭院,东边围墙角落开了个小门,直通另一间跨院。

这间跨院占地也不小,就是没了竹子,枫林,地上也没有弯弯绕绕的鹅卵石子路,跨院中央一大块夯实的平坦沙地,角落里摆放了两列木架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刀木枪。

阮朝汐原以为,给十二个小童准备一处跨院,两三间大房,四五人睡一处大通铺,已经算上好的待遇了。

等进了跨院,她才赫然发现,这处跨院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朝南方向有三间青瓦大房,东西朝向各有一间厢房,两间耳房,统共有九间屋舍。

三间坐北朝南的宽敞大瓦房,每间安置两人。东西较小的厢房和耳房每间安置一人,正好安置十二人。

中午开始下的秋雨始终未停,十二个小童挤挤挨挨地站在檐下,在细雨里听候安置。

年纪最小的冯阿宝最先被叫到名字,安排去了东边左耳房。

年纪次小的被安排去了东边右耳房。

天色渐渐按暗下去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声里,年纪最小的四名小童被安排去了四间耳房。

下面却跳过了中间几个,叫到了年纪最大的李豹儿。

六个男童被安排去了三间坐北朝南的大瓦房。

天色黯淡下来,几名仆妇点起了廊下的灯笼。被点到名的小童们被领去了各自的屋子安置。

昏黄灯光照亮了细密的秋夜雨丝。原本挤挤挨挨的长屋檐一下子变得空旷,只剩下阮朝汐和陆十两个面面相觑地站着。

在他们对面,霍清川站在小雨里,合上名册,视线带了几分探究深意,打量着面前一对相貌出众的男女金童。

今年倒是稀罕,招了两个相貌格外出挑的进坞。 周围没有旁人,四名半大少年说话不再顾忌,桃花眼的少年懒散倚在墙边嘀咕着,莫非今年要选一对金童玉女往哪处送?

陆十靠得近,冷不丁听到‘金童玉女’四个字,愣了一下,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瞠目望向阮朝汐。

谁知道。 霍清川年纪最大,性子也沉稳得多,既然人已经送进来,此事不要再私下里议论了。我们按照郎君的吩咐做事便是。

桃花眼少年笑着过来搭他肩膀,霍大兄,左右这里无人,和我们说说看,郎君吩咐的原话是什么?

霍清川不应,抬手指了指檐下发怔的阮朝汐和陆十两个,他们不是人?

陆十。他抬高嗓音唤道。

陆十紧张地往前蹿上一步,檐下绵密雨丝浇湿了新袍子,在!

领了你的洗漱包袱,去西边厢房安置。

欸?……是。

长檐下只留下阮朝汐一个。她不安地眨了眨浓黑眼睫,眼风悄然瞄向最后一间东厢房。

霍清川却直接忽略了空置的东厢房。

阮阿般,领了你的洗漱用具和月例火炭蜡烛,等下随我去主院安置。

阮朝汐一怔。

主院?不是东苑?

她飞快地瞥了眼霍清川,怀疑是自己听错了,还是对方口误说错了。

霍清川说了那句‘主院’,不止阮朝汐怔住,其他三名青袍少年也露出惊异的神色,只是没人当着新来的十几个小童当面追问而已。

霍清川全没理会,住处分配完毕,提笔录下各人的位置,合拢名册,站在避雨长檐下里,抬高嗓音说话。

坞主近期都会在主院静养休息,你们暂住东苑。等坞主得了空,便会召见甄选你们。谁留下,谁送走,留下的人如何安置,悉数听坞主吩咐。

‘送走’、‘留下’的敏感字眼,引发一阵隐约的骚动。各处房间门窗同时探出了小脑袋。

霍清川抬高了声音,有什么要问的,趁现在赶紧问。若无疑问,我带你们去饭堂领晚食。

滴水长檐下,阮朝汐站在原处没动。

对面的西厢房里,陆十今日当众丢了一次大脸,自觉得颜面无光,也不愿做出头鸟,在屋里吭哧吭哧地铺被褥。

其余好奇心汹涌的小童们蜂拥围住了霍清川,你推我,我搡你。李豹儿受不了了,自己从人群里挤出来大声问,

俺们都被选进云间坞了,为什么不能全留下?谁留下,谁送走,里头有什么讲究?坞主是要看我们的本领吗?

霍清川笑了笑。

他今年十七岁,还是少年郎的年纪,但此刻的笑容无奈而宽容,几乎是成年男子的神色了。

但凡泥泽里打滚挣扎出来的前辈,看到初来乍到、无知而无畏的后辈时,都会显露出这种混合着了然和怜悯的神色。

留下或是送走,指的是东苑。从东苑送出去的童子,也能留在坞里长大,不会少了你们每日吃穿,但再不能入选荀氏家臣了。

杨先生应该和你们说过了,坞主是士族高门出身的郎君。颍川荀氏,乃是豫州大姓之首,源远流长,祖先可以追溯至两汉。这等世家贵胄,和你我黎庶之辈仿佛天地云泥。挑选家臣时,坞主看重什么,非你我所能揣摩。

你们都是有几分殊才在身的。因着这分殊才,杨先生才会把你们选入坞壁,你们才会有机会得到坞主亲面甄选的机会。

但天下似你我这般草木泥沼出身的小童,又何止千千万。其中有殊才者,又何止百十万。有殊才而无出身,便如璞玉弃置路边,车轨倾轧,碾玉成尘,最终只余一团泥泞尘埃,又和普通草木泥沼有何差别。

阮朝汐听到一半时便停了四处打量的动作,抬起头,隔着细密雨帘望向庭院。

天色暗了,尚未到掌灯时分,细雨里的长檐被笼罩在大片暗影里,影影绰绰看不清各人神色。

领他们来的四名半大少年,除了人群包围中的霍清川,其余三名少年不是倚墙抱臂站着,便是漫不经心蹲着,似乎听多了霍清川的训诫话语,摆出的姿态一个比一个冷漠。

小童们茫然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李豹儿挠挠头,学着其他几位少年对霍清川的敬称,霍……霍大兄,你说的一堆绕舌头的话,俺听不太懂。大兄的意思是说,坞主留人不看本领?

不,我的意思是,身负殊才是必须的,但并不足以被留下。你们十二人,都是身负殊才入选的童子。但被坞主甄选之后,谁送走,谁留下……

霍清川的视线缓缓扫过众多显露惊愕的稚嫩面孔,怜悯地说,看眼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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