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直恁芬芳》
作者:尤四姐
简介:
南弦是女医,平时给城中官眷治病,日子混得风生水起。
忽有一日,受阿兄所托救了只小狐狸,小狐狸从此赖上了她,一口一个阿姐,叫得酥软甜腻。
精彩节选:
熙和十二年冬,甫入夜,地上就结了厚厚一层霜。
一辆马车驶进僻静的巷道,车尾悬挂的风灯,照亮来路蜿蜒的车辙。
马车渐行渐慢,停在一座气派的门庭前,赶车的小厮跳了下来,回身对管事说:到了,就是这里。
管事抬眼看了看,牌匾上写着老大的向宅二字,忙抬手支使:愣着干什么,快去叫门啊。
小厮得了令,趴在门上大力扣动门环,一面十万火急地叫喊:求见向娘子,烦请通传……人命关天,求向娘子救命!
很快里面传来脚步声,门开了一道缝,探出一张寡淡的脸来,朝马车望了眼,请病人入内。
小厮和管事交换了下眼色,病人不能移动,还请向娘子跑一趟。
话音才落,门里的人就皱了眉,我家小娘子是闺阁娘子,从不出诊,你们不知道么?快上别家医铺看看去吧,别耽误了时候。
里面的人说罢就要关门,管事忙上前抓住了门扉,陪着笑道:我们是郑国公府上的,我家女眷的症候,非向娘子不能救,还请勉为其难,替我们通传。
原本这种坏规矩的事,大可关门了之,但人家提起了郑国公,有名有姓的公爵人家不能得罪,门房只得请来人稍待,传话给仆妇,进内宅禀报。
仆妇快步往后院去了,门房目送人走远,崴身靠着回廊抱柱朝北张望——后院小楼高起,每一个檐角上都挂着秀美的小灯笼,那是家中小娘子的绣楼,偶尔还能看见楼上有人影往来。
向家是杏林世家,祖祖辈辈都入太医局为官。上年刚过世的家主官至副使,小郎君也当上了尚药奉御,奉命去南方教授局生去了。剩下两位小娘子,年幼那位对学医不感兴趣,倒是大娘子传承了家主的衣钵,医学上很有造诣。不过因为身在闺阁,通常只为各家女眷看诊,起先是小试牛刀,后来慢慢有了些名声,建康城内的官眷们,但凡不便让外男看诊的,都来求教大娘子。
只不过天这么晚了,又冷得厉害,漏夜来请人,实在坏规矩。但大娘子性情最是通达,倘或真是救命的急症,想必不会不赏这个脸。
等了会儿,不出所料,人果然来了,门房赶紧踅身把门打开,请访客进来。
管事迈进门槛,就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郎款款而来,她穿着山岚的对襟衫,葱倩的长裙,那样素净的颜色,把人衬得孤高又清冷。但她有一双明亮温暖的眼睛,当她望向你,便让你对她下了定论,这一定是位冰雪襟怀,菩萨心肠的女郎。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不幸,到她这里便终结了,她只需抬一抬手指,就能救苦救难。
管事忙拱起了手,向娘子,我们府上女眷临盆难产,无法行动,命小人来请娘子,求娘子救命,随小人走一趟吧。
可这种情况,实在令人爱莫能助。
南弦道:我不会接生,贵府上该请产婆,或是上翰林医官院,请助产的医官才对。
然而管事只顾摇头,产婆请了好几位,都束手无策。我们府上规矩重,不请外面的医官进内宅,小娘子是城中有名的女医,无论如何一定请小娘子过府看看,大恩大德,家主永世不忘。
这番话让南弦讶然,到了这样关头,贵府上还讲规矩?规矩哪里有人命重要。
管事神色有些复杂,知道这等托词请不动她,复又压声追加了一句,不知令兄南下之前,是否托付过小娘子,照看什么人?
南弦闻言略怔了下,便不再推脱了,转而嘱咐仆妇传话给允慈,让二娘子今晚不要练字了,早些睡吧。复又对管事道,请稍待,我让人预备车马。
管事忙说:小娘子不必麻烦,坐鄙府的车去吧,等看完了诊,小人再送小娘子回来。
南弦忖了忖说也好,让婢女苏合把药箱取来,披上斗篷就跟着出门了。
后院掌事的傅母张氏追了出来,焦急道:小娘子,这怎么使得,夜黑风高的,万一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
南弦不便和她多言,只道:有苏合陪着我,张妈妈放心。
苏合闷着头把人搀上了马车,小厮鞭子一扬,很快便驶出了巷子。
说是往郑国公府上,其实不然,郑国公府在东城长干里,但马车却是往北行进的。
过了建春门就是清溪,虽然不如东城繁华,却也是京师鼎族所在之地。
南弦打帘朝外看,满地的银光,车内虽暖和,寒气却从眼睛蔓延进了心里。
娘子。苏合低低叫了声,引得南弦微微一颤。
您说,是不是那位……
话没说完,南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苏合缩了缩脖子,不再多言了。可南弦却知道,今日要看诊的人,怕是不简单。
马车匆匆穿进坊院,停在直道旁的官邸前,说是官邸,门楣上没有牌匾,但南弦以前曾经经过这里,听说这是冯翊王旧宅。因冯翊王是死后追封,这一支的血脉几乎断绝了,故而保留宅邸但不算私产,以便将来另作赏赐之用。
管事登上台阶,向她比手,小娘子,请。
南弦提起裙裾迈进了门槛,门内的光景有些寂寥,几个婢女在门廊下站着,见人来,低着头上前引领,一直把人引到上房,推开门,很快又退到了一旁。
管事示意南弦进门,因屋子深广,须得绕过隔断才能进入内室。
可引路的管事忽然顿住身形,向她长揖下去,原本是不欲惊动向娘子的,但实在性命攸关,这建康城内,除了向娘子再没有第二个人能解这燃眉之急,因此万请小娘子看在令兄的情面上,一定救救我家郎主。
人都已经来了,自然是打算救的。
南弦道好,接过苏合递来的药箱,管事忙掀起垂帘引她进去。
抬起眼,一眼便见床上躺着个年轻的男子,脸色惨白没有半分血色,但那五官却是极秀致的。尤其闭着眼时,眉如远山,眼梢细长微挑,若是睁开眼,应当是一副惊人的容色吧!
不过暂且不是品评人家容貌的时候,南弦上前一步登上脚踏,掀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复牵过腕子来诊脉,询问管事之前有些什么症状。
说起这个,管事便惶骇,刚开始一味地说疼,冷汗淋漓不止。后来便烦躁不安,谵语连连,到现在昏睡有小半日了。
南弦仔细辨他的脉搏,一时急跳欲裂,一时又绵软无力,便问:中晌吃了什么?
管事道:还和往常一样,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昨日庆州送来两筐蕈菇,很是新鲜,中晌添了道酒煮玉蕈。
南弦听了,放下腕子又去掀他的被角,见裤管下的小腿肌肉不住痉挛,她叹了口气道:中毒了,快把那两筐蕈菇找来我看。一面吩咐边上侍立的人,预备三颗鸡蛋调入麻油,先给他催吐,再找没有虫蛀的紫灵芝十钱,磨成粉煎水喂他,快去。
候命的人忙去承办了,这时厨上剩下的蕈菇也送到了南弦面前。她从一堆蕈菇中间挑挑拣拣,最后找出两朵来,就着灯光看了看,喃喃说:鬼笔鹅膏……所幸量少,要是再多吃一口,神仙也救不了了。
管事惊恐地望着她问:小娘子有办法吧?小娘子一定有办法。
南弦沉默了下方道:从进食到现在,少说也有三个时辰了,若是最初的腹痛恶心还容易救治,时候一长,人已经晕厥,再要救便有些难了。不过既是家兄托付,我尽力一试吧。一面示意苏合取针包来。
眼下能做的,就是先用紫芝水中和毒性,再施针解肝毒。这种解毒的针法,是向家独传的绝技,还是当初阿翁手把手交给她的。再有学艺不精的地方,有向识谙慢慢指点,所以识谙在离开建康前,将某位可能登门的故人交代给了她,让她一定想办法周全。
舒口气,她用襻膊缚起了袖子,趋步上前取期门、阴包、太冲三穴施针。因泄毒和普通病症不一样,针入几分,隔多久醒针,都有严格的要求。
这期间看病人的脸色,从先前的惨白,慢慢变得赤红。南弦虽说精通医理,却也极少遇见这样的病症,因此心里不免着急,额上也沁出汗来。
管事在一旁战战兢兢,紧握着两手问:依小娘子之见,我家郎主症候严重吗?
南弦没理会他,只是紧盯病人神色。半晌收针之后擦了额上的汗,转头示意管事,把他翻过来,掰直他的脚尖,用力往上顶。
管事没太明白,但也照着她的话去做了。
南弦取出三棱针,在病人的左腿委中穴扎了一下,立刻便见黑色的血汩汩涌了出来。
这倒是个好现象,她拿干净帕子垫在被褥上,任那黑血不住流淌。见管事目瞪口呆,宽解道:针刺放血,攻邪最捷。原本他要是能站,该靠墙踮足,这样疗效更好。可惜人不能醒,只好事急从权了。你先前说他有胸痛,呼吸不畅的症状,怕是毒蕈引出了心疝,我还要取足太阴、厥阴放血,劳烦你帮忙。
管事忙道:小娘子这是救我们郎主的命呢,小人怎敢当劳烦二字,一切听凭娘子吩咐。
南弦道好,回身看左右委中的针眼,直到流出的血色正常且自行缓缓止住了,这才探身过去替他将淤血擦净。
原本一日之间放血的部位是不宜过多的,但这毒症和一般病症不一样,不能用寻常的手段来治。就算气血亏损些,也比送命强。
她屏息凝神,照着阿翁传授的章法施为,阙阴的血放完之后,他的脸色分明好了许多,呼吸也不像之前那样急促了。这时紫芝汤送进来,她偏身在床沿坐下,拿银匙一点点喂进他嘴里,见他懂得吞咽,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管事仔细端详,小心翼翼问:小娘子,我们郎主何时能醒过来啊?
南弦摇了摇头,毒不过去了十之二三,不敢断言究竟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管事踌躇道:郎主不能醒转,恐半夜有什么突发的变故,我们不能应对,能否请小娘子留在此处,等我们郎主好转了再回去?
一旁的苏合听了,望着南弦道:小娘子彻夜不归,不合礼数,到时候话就不好说了。
南弦也说是,你们是借着郑国公府的名头来请我的,族中还有耆老长辈,要是我夜不归宿,责问起来不好交代。反正今晚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了,若是再有恶化,就算我在这里,也是无计可施。还是容我回去吧,明日我再来,届时开了方子,慢慢调养。
管事显然很彷徨,不敢让她走,又不能强留人家,搓着手一脸的懊丧。延捱半日没有办法,只得应了声好,那我这就命人备车,小娘子今日辛苦,且回去歇息,明日一早我再派人迎接。
南弦说不必了,我认得路,明日自己来。说罢回身看了床上的人一眼,晚间每隔一个时辰,就喂他喝紫芝汤,体内毒须得尽快排出,才能好转。
管事点头应了,比手送她出门,南弦登上马车,将要放下垂帘时忍不住问了句:治了这半日,还不知贵家主高姓大名。
管事哦了声,家主姓唐,单名一个域字。说罢浮起一点涩然的笑来,不过回到建康之后,这姓氏大约是要改了。小娘子有救命之恩,不敢隐瞒,再过几日,家主便姓神了。
神氏啊,好大的来头,世人都知道神氏是国姓,纵观这天下,没有除却王族,敢冠上这个姓氏的平头百姓。
其实这个问题问出口就后悔了,能住在冯翊王旧宅的,怎么会是等闲之辈。
南弦心领神会,点了点头道:那我就先回去了,今晚病床前不要离人。
管事道好,转头向赶车的小厮示意,一定妥善将向娘子送达查下巷,万不可马虎。复再三向南弦道了谢,方退后两步目送马车走远。
时候已经不早了,月色也迷迷滂滂的,照不亮前路。
苏合从窗沿的缝隙朝外望了眼,回头道:明日怕是要下雪呢。
南弦嗯了声,靠着车围子合上了眼。
苏合凑过去一些,挨着她的肩问:小娘子,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出门的时候不是说好了,今年冬至便回吗。
南弦随口道:朝中派出去公干的,什么时候回来不由自己说了算。近来也不曾接到他的来信,料想今年赶不及回来过年了。
苏合有些失望,嘟囔着抱怨:一走就是一年,什么时候回来又说不准,等过完年,小娘子就十九了,经不起蹉跎。
南弦没有应她,要说起自家的情况,其实是有些复杂的。
自己并不是向家亲生的孩子,自小被向家领养,虽然跟着姓了向,但不参与家中排序,因此长兄叫向识谙,自己叫向南弦,最小的阿妹叫向允慈,听上去互不相干。
为什么不像别家领养的子女一样一视同仁呢,甚至她连向家族谱都未入,其实阿翁有他自己的考虑。在他的心里,一直想让她作配识谙,将来登上族谱,也应该是以识谙妻子的身份。
关于这个共识,大家从不避讳,向家阿娘照顾她到九岁,那年梅子刚熟,采摘下来兄妹分食,识谙挑出最红的都给了她,阿娘见了便笑,戏谑道:我家大郎是个知冷热的孩子,将来一定会好好对待其泠的,是不是?
识谙比她大五岁,当即就红了脸,支支吾吾走开了。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其泠是南弦的小字,当初爹娘收养她,为她取名,也花了不少心思。
她不解地望向阿娘,不明白阿兄为什么走了。阿娘擦了下她的嘴角,温声道:其泠日后与阿兄做娘子吧,你在你阿娘肚子里那会儿,我们便说过要指腹为婚呢。
南弦不知道什么叫指腹为婚,也不知道两家之间有什么渊源,但她记住了一句话,将来要给识谙做娘子。
阿翁和阿娘待她很好,甚至比待允慈更好,教她学医认字,给她丰衣足食。
阿娘在临终之前还在规划孩子们的一生,大郎与其泠都会医术,将来不管入不入朝都不愁生计。若是不爱被约束,寻个地方开医馆也很好,春秋时候一起入山野寻找药材,正好有个伴。
爹娘的期望,是南弦人生的方向,小时候还和识谙打打闹闹,等越长大越知道避嫌,反而有些疏远了。
南弦是很喜欢识谙的,翩翩的少年郎,品性纯良,医术也高明。加上从小一起长大,那点小小的情意就从边边角角里涌出来,填满了整颗心。
允慈比她小三岁,也是十五六岁的姑娘了,一副大而化之的性格,万事都嫌麻烦。曾经情真意切地对她说:我看话本,上面的情情爱爱真让人头疼。男的喜欢女的,女的喜欢男的,大家当面说清楚,下了定就成亲多简单,非要弄出一大堆求而不得辗转反侧,是太闲了吗?还是阿姐和阿兄这样的好,少小就认识,不用猜来猜去,省了好多手脚。
南弦心下怅然,有些话不便说,其实她哪里知道内情。大概感情就是这么别扭,明明顺理成章的事,却也未必如想象中的水到渠成。
她喜欢识谙,识谙也喜欢她。她对识谙是女郎对男子的钦慕,识谙对她,却只有兄妹之情。
所以苏合说起郎君的归期,让南弦觉得胆怯,她当然盼着他能早日回来,但又担心回来之后必须面对一些她不愿意面对的事。
当然她从来不曾对识谙表露过什么,只是识谙远行前打趣对她说,如果遇见心仪的男子,等他回来为她做主,这就已经委婉表明心迹了。
当时南弦嘴上应着,心里小小难过了一下。不过少女情怀也懂得退而求其次,如果他只拿她当妹妹,那么自己就悄悄喜欢他吧。
姐妹之间说笑,南弦怕聊得太深,今晚睡不着,急于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便问允慈,你日后要找个什么样的郎子呀?
允慈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半倚在榻上,扒着她的胳膊仰望她,阿姐看,我该配什么样的郎子?
南弦绞尽脑汁,说不出来。
允慈一下就笑了,我知道!她干脆枕在南弦腿上,比划着手说,虽然我什么都不是,但在阿姐心里,天王老子配我都差点意思。
嗳,就是这种感觉!
阿娘走后,阿翁没有再续弦,允慈是南弦一手带大的,姐妹之间的情分非比寻常。
……
陷进回忆里,思绪拉得老远,忽然察觉苏合拽她,才发现已经进了查下巷,马车停下来,停在了向宅门前。
车帘被打了起来,张妈妈一直带人候在门上,见她回来忙把人接进了门内。
小娘子冻坏了吧?张妈妈把手炉塞进她怀里,絮絮道,这郑国公府也真是强人所难,半夜三更把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强拽到府里接生,说出去贻笑大方。虽说疾不避医,他们是坦然得很,却实在难为我们小娘子。
南弦不能吐露内情,只得含糊应付:这件事不要说出去,免得被人笑话。
张妈妈颔首不迭,催促着:快进去吧,天色不早了,换了衣裳好睡觉。五六十岁的人了,眼睛却很尖,一下子精准发现她裙裾上溅到的血迹,抱怨不止,这么大的阵仗,怕是吓着小娘子了……
南弦笑了笑,医者哪能不见血呢。我不曾被吓着,妈妈别担心。
这是她习惯性的口头禅,别担心、不要紧,好像万事万物在她眼里都是等闲,没有什么是值得操心的。
张妈妈一路把人送回后院,刚进院门就见允慈鹤一样站在檐下,插着腰来回旋磨打转。
忽然看见南弦,高高唤了声阿姐,张妈妈便退出来,顺手将院门阖上了。
允慈对她拓宽了医路感到很新奇,诧然问:阿姐,你什么时候学会了接生?生的是男是女啊?
南弦摇摇头,把屋里侍立的婢女都支出去了才道:不是真的接生。你还记得阿兄临走说的‘故人’吗?那位故人有难,请我去救命呢。
关于这位故人,识谙些微说过一些,总之就是千回百转,故事套着故事。
如果没有猜错,今日救的人,应当是冯翊王的遗腹子。
本朝传承了八世,到睦宗那代起子息艰难,睦宗便有意从两位堂兄弟的儿子中挑选继任者,收为养子。
当时皇伯魏王有两个得意的儿子,一是肃宗,另一个就是冯翊王。要比人品才学,当然是冯翊王更胜出,但木秀于林,到了无边权力面前,亲兄弟也会反目。
肃宗彼时有实权,唯恐冯翊王占了先机,便罗织罪名想置冯翊王于死地。冯翊王那年方才弱冠,知道自己难逃一劫,把怀着自己骨肉的女官,托付给了信得过的门客。
现在想来那位门客应当姓唐吧,为了名正言顺,娶了那位女官。阿翁因与冯翊王颇有交情,知道内情,那位女官产子时,阿翁在门外候了一夜,以备不时之需。
原本凋零的一脉完全可以置之度外,可惜今上遇见了睦宗一样的问题,御极十二年,后宫上百,却颗粒无收。
朝野上下急成一团,因为今上尚在壮年,不能催促他选贤过继,但宰执大臣们很有办法,一次大宴时安排了一出杂剧,让三个伶人扮作秀才,一个自称上党人,一个自称泽州人,一个自称湖州人。
小唱角儿问上党人,家乡出何药物,上党人说出人参。
问泽州人,泽州人说出甘草。
再问湖州人,湖州人说出黄蘖。
小唱便大哭起来,如何湖州出黄蘖,黄蘖最是苦人儿。
其中深意已经很明白了,早有传言说冯翊王遗腹子流落在湖州,如果今上终有一天要托付朝纲,与其从旁□□里找补,不如寻回遗珠。
毕竟那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神字,今上与冯翊王的儿子,可是亲得不能再亲的堂兄弟。
今上会算账,便感悟伤怀,下令把人召回建安。可朝中势力错综复杂,流落在外的人能不能顺利认祖归宗很难说。生死攸关时总离不开回春妙手,于是阿翁托付了识谙,识谙又托付了南弦。
允慈得知后嗟叹,世上还真有这些阴谋诡计啊。
南弦说怎么没有,如果人人有情有义,冯翊王应该还活着吧。
好多事情都是环环相扣,若不是有家里人的托付,她不会参与进这件事里来。既然已经插手,那么救人就得救到底,晚间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便起身收拾停当,让人套了马车,重新赶往清溪。
允慈追了出来,一面扣上斗篷,一面急道:我陪阿姐一起去。
南弦说不,这事凶险得很,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在家里替我打掩护,万一有人找我,好替我应付。
允慈拗不过,只好应了,把人送上马车,踮着脚尖道:阿姐,你要快去快回,不要耽搁太久,我在家等着你。
南弦点点头,要变天了,回去吧。
马车顺着巷道往城东方向去,穿过朱雀航,走在河堤上。北风吹落了柳叶,那柳树筋骨分明地暴露在寒冷的空气里,风声刮过枝头,引出一串巍巍摇晃。
下了河堤,挨着东府城的西墙走,刚走了两丈远,半道上遇见一架马车,车上的仆役跳下来,手脚一摊呈大字型,拦住了南弦的去路。
向娘子救命。那仆役直着嗓子喊。
南弦打起帘子一看,不由大叹一口气,你家衙内又怎么了?
所谓的衙内,是辅国将军卿暨的独子卿上阳,明明出身武将世家却固执地想学医。家中不答应,没人敢教他,他就自学。上次琢磨正骨,弄折了自己的手,这次不知道又出了什么意外,急得当街拦人。
连仆役都觉得有点说不出口,含糊道:衙内这几日练扎针,不知怎么,几针下去,半边身子不能动了。
南弦只得下车查看,见那边车舆内的卿上阳仰天躺着,脑袋勉强转过来,颇不好意思地说:其泠,这次又要麻烦你了。
要不是从小就认识,南弦真不想管他。询问他到底扎了哪里,他抬起右手指点了一通,南弦啧了一声,偏瘫了,今后让人喂饭吧。
这下卿上阳急了,嗷嗷乱喊起来,不不不,不行……怎么会偏瘫?还能治吧?啊?啊?其泠……
他聒噪得南弦脑子疼,见他真着急,就不再吓唬他了,无奈道:你先去我家等着,我现下有事要忙,等忙完了替你扎回去。
摆脱了这个累赘,就该忙正事了。匆匆赶到清溪后,管事引她进上房查看,床上的人仍旧闭着眼,相较昨日,脸色变得有些发黄。
她心下一惊,问昨晚的境况。
管事焦急道:丑正醒了大约半盏茶工夫,就又睡过去了。我先前叫了几声,还是不知道答应,小娘子快想想办法吧。
南弦牵过腕子把脉,见脉象微沉无力,回身取了针来扎脾俞、公孙、命门等处。
可能是见了点成效,醒针时候发现他肩头微微缩了缩,想是入针深,感觉到痛了。
管事很惊喜,切切追问:这是好转的迹象吧?
南弦蹙眉看着,沉默了良久才道:准备重楼、白花蛇舌草药浴。毒入了肝胆,须得催逼出来。
管事忙道是,泡在药汤里就行了吗?要泡多久,小人命人预备热水。
半个时辰。南弦直起腰擦了擦手,中途还要施针,让他穿着中衣入浴,别脱光。
大约医者是真有这份坦然吧,药浴中途打算给病患扎针,也不见她有任何为难。
管事听了,赶忙按着她的吩咐让人去药房抓药,等药一到就送去煎煮。只不过煎药的过程也有讲究,不能用铁锅煎煮,得换上瓦缸。
为确保万无一失,南弦亲自去后院过目,取回来的药材也一一筛选,剔除了杂质,才发话送去浸泡。
管事让人在厨房前的场地上支起了火堆,两个仆从合力将缸子抬上架子,点火的仆妇就忙活起来。
南弦抬头看天际,天色也像病人的脸色一样泛黄。略站了会儿,细霰便如撒盐一样落下来,细密的小雪珠,乒乒乓乓在玉石雕砌的台阶上弹跳,跳得格外欢畅。
又过半炷香,雪沫在天地间回旋,织成了浓密的一张网。透过层层迷蒙回望,前面楼阁的直棂门窗都晕染上了灯火,两棵梅树的枝丫歧伸在窗前,枝顶梅花绽放着,除却红尘中的生死攸关,倒是一派诗意景象。
南方的孩子,见到雪总是忍不住欣喜,南弦也一样。
她是三四岁光景的时候,被爹娘收养的,三岁前的一切都不记得了,但偶尔还能忆起白茫茫的一片,也不知是梦里的印象,还是脑子里残存的记忆。
反正下雪让人打心底里轻快起来,那极难攻克的病症,好像也变得不那么棘手了。
等到药汤放至半凉,管事指派人一桶桶运进浴房,南弦回到廊下擦拭银针,偶尔探出手去,接那飞坠下来的雪花。
大多时候雪花是不成型的,今日却有例外,忽然发现一朵端端正正躺在她小臂上,檀色的料子衬出雪花的剔透,南弦忙唤苏合,看,这雪多清秀!
苏合探过来细打量,果真有棱有角,便笑道:这雪不是脸着地的,漂亮得西施一样!
南弦垂眼凝视,因它长得太好看,实在舍不得吹落它,就这么眼巴巴等它消融,在缎面上留下细细的一点水迹。
正有些惆怅,听见管事出门唤小娘子,已经把我家郎主安置进药汤里了,左右让人看护着,请小娘子进去瞧瞧,安排得妥不妥当。
南弦闻言转身进门,屋里热气氤氲,穿过弥漫的水雾见病人坐在浴桶内,黑漆漆的药汤没过了胸口,浸泡成皂色的中衣紧紧贴附着平直的肩膀,领口微敞着,露出一小片皮肤。
他还不曾醒,垂着脑袋闭着眼,但因药力的缘故,脸色趋于正常,嘴唇也逐渐有了血色。
南弦捻着手里的银针道:毒克心肺,压制住了阳气,我要替他升阳举陷。这两针下去能醒便最好,若是不能醒,事情就难办了。
管事听得脸色煞白,事到如今也只有看运气了,便颤巍巍向她拱起了手,郑重道:向娘子,成败全凭向娘子。只要能将我家郎主医好,日后我家郎主必定以性命交托,报答娘子大恩大德。
南弦摇了摇头,言重了,我受家兄托付,不过尽我所能而已。
话不必多,她举步到面前,让人抬起他的头,在百汇和印堂处施了针。针入三分顿住,停留一刻,再入两分,停留一盏茶。这一盏茶的时间尤为重要,醒与不醒,就在此一举了。
屏息凝神,如临大敌,她仔细观察他面部的每一丝细微变化,见汗水顺着他的鬓发缓缓流淌下来,那汗水像浸泡过橘皮一样呈黄褐色,起码知道药浴初见成效了。
再细听,他的呼吸渐趋舒缓,不像先前时断时续,说明心肺调息的能力在恢复。南弦心下暗喜,让人把他的胳膊捞起来,自己扣住他的腕子仔细分辨,果然脉象变得平稳有力,看来体内的毒素清除一大半了。
只是印堂那支银针不知怎么回事,似乎有浮动的迹象,南弦不解地凑过去仔细辨别,忽然见他眼睫一颤,缓缓睁开了眼。
怎么形容那双眼睛呢,浓厚的渊色,几乎要将人的魂魄吸进深潭。那黑是底色,瞳仁倒映出的灯火,却像潭底升起的明月,斑斓幻海,令人惊艳又惊惶。
他不认识她,看她的眼神充满探究,也许从来没有一个人,如此与他面面相觑过吧。
南弦心下一紧,忙松开手,他的手臂仍旧无力,轰然一声落进药汤里,激起一圈乌黑的涟漪。
醒了醒了!管事大喜,趋步上前问,郎主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不舒服吗?
坐在浴桶内的人眼波微转,想皱眉,又嘶地吸了口凉气。
南弦这才想起针还没收,忙替他拔了下来,到这里也算大功告成了,遂对管事道:人一醒,就没有大碍了。接下来紫芝汤不要断,再饮七日,药浴隔天一次,泡上半个月,体内的蕈毒就祛除得差不多了。
管事连声说好,语调里夹带着哭腔,闷声道:向娘子的恩情,实不知如何报答。边说边跪了下来,小人……小人……
南弦忙上去搀扶,年轻的女郎,没有受过这样的大礼,很是心虚地推让,举手之劳,愧不敢当。快请起,照顾病患要紧。边说边让到屏风外提笔蘸墨,我再开个方子,照着抓上十剂药,先吃七日。七日后换方子,届时劳烦派人来查下巷取,复吃七日,等药吃完,这病症差不多也就治愈了。
管事一一应了,见她要走,忙道:小娘子何不再留片刻?等我家郎主出浴,亲自向小娘子道谢。
南弦说不必了,做我们这行的,最不缺病患道谢,只要人没大碍就好。府上今后还要多留意,这次毒虽然解了,却也伤了元气根基,怕得耗上一年半载才能调养回来。贵家主年轻力壮不假,但也经不得再度折损了,总之,小心使得万年船吧。
管事点头不迭,娘子说得很是,日后自然寸步留心。亦步亦趋地将人送到了门上,再三道,娘子的恩德,鄙府上下铭记于心。待我家郎主调养好了身子,再去贵府上当面向娘子致谢。
南弦随口应了,转手将药箱交给了苏合,主仆两个登上马车,沿着清溪内巷往南去了。
长出一口气,管事退回内院,这时家主已经换了寝衣,安顿在床上。见他进来,启了启唇问:人走了?
管事说是,后怕地说:这次真是凶险万分,再差一点儿,就救不回来了。
床上的人笑了笑,好在命大。
倒也不是命大,还是多亏了事事有成算。
管事唏嘘一番问:后日便要朝堂觐见,郎主还未愈,打算如何安排呢?
跳动的烛火照亮羸弱的脸,他慢慢合上了眼,险些连命都丢了,还如何朝堂觐见?这件事不必瞒着了,可以让建康城上下都知道。言罢吃力地喘了两口气,自言自语般喃喃,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圣上对宰执大臣们,也得有个交代。
……
那厢南弦回到家,进门就见堂屋正中间躺着个人。
允慈在一旁看着,托腮道:上阳阿兄,你这么玩下去,迟早会把小命玩丢的。
卿上阳觉得话不中听,我这是在钻研医道,怎么说成是玩儿?你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去去去。一连声,把允慈轰到了一旁。
听见脚步声传来,反转起眼珠子朝上望了望,立刻满脸堆笑,其泠,你回来了?快给我扎针,我这么躺着太难受了。
南弦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虽说这人行事很不靠谱,但他敢于拿自己试针,从来不祸害下人,这点倒是很令人钦佩。
取出银针,尖细的一线在灯影里晃了晃,还没等他有准备,就飞快扎进了皮肉里。南弦冷冰冰地说:世上能把自己扎偏瘫的人不多见,你要是闲着无聊,就找点针线活做吧。
卿上阳啧啧,你们姐妹俩,说话一个比一个刻薄。我堂堂儿郎,怎么能做针线呢,真是开玩笑!
南弦的视线轻慢地移过来,做针线不给人添麻烦,至少不会把自己弄瘫了,又跑到这里来找我。
因为自小就有交情,彼此说话没有那么讲究,卿上阳厚着脸皮笑道:我要是不把自己扎瘫了,哪有理由来见你呢。
结果引得南弦下狠手醒针,把他扎得哇哇乱叫。
外面下着雪,雪片越来越大,门外的寒流涌进来,很快便被暖炉里蓬勃的热气冲散了。
卿上阳的左半边身体终于有了点知觉,也有闲心和她胡扯了,翘着腿问:识谙还不回来,不会在南地娶亲安家了吧!你说他要是扎根在那里,那该怎么办?话又说回来,大包大揽地拍了拍胸口,其实也不妨事,他不回来,有我照顾你……
可惜话没说完,就见允慈的脑袋探到了他上方,龇牙问:阿兄,那我呢?
卿上阳说晦气,你长大了自会嫁人,用不着我照顾。
这话正撞在允慈的枪头上,凶悍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不许你惦记我阿姐,我阿姐将来是要嫁给我阿兄的!
卿上阳白了她一眼,这种话不能乱说,宣扬出去,将来谁敢娶你阿姐?说着沾沾自喜起来,我就不一样了,我敢。其泠,冲着你帮了我这么多次,我打算日后以身相许,你看怎么样?
南弦没有理睬他,伸手在他的脸颊上摸索。
卿上阳嗅到了一点危险的气息,小心翼翼问:你在摸什么?
南弦冷冷看了他一眼,找准迎香和颊车的位置。我前两日看了本奇书,说在这两个穴位施双针,可令人口不能言。反正你经常拿自己的身体试针,也借我试一次吧,看看书上写得准不准。
结果卿上阳尖叫起来,不行不行!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
他不说话,便是岁月静好。
南弦笑了笑,坐回圈椅里,垂手在温炉上取暖。偶尔望一望外面的景致,那种悠然见南山的气韵,总让卿上阳恋慕不已。
唉,有时候玩笑话不一定是假的。可惜他一腔隐忍的深情,从来不曾被南弦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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