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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主之女(藤萝为枝)5万收藏重生仙侠小说,凶狠鹰犬X甜系少女,值得推荐的言情小说

2025-03-26

书名:《山主之女》

作者:藤萝为枝

【文案】

升平十四年冬,王朝罪臣越之恒,被处以剜肉剔骨的极刑。

玄铁囚车之外,无数百姓来目送这个满身罪孽的年轻权臣赴死。

湛云葳亦身在其中。

她不远万里送他最后一程,却只为救另一个人。

她那时并没想到,冷眼看这位罪孽滔天的前夫赴死,会成为后来春日埋骨前,困住她、让她夜夜难眠的憾事。

*

前世不幸成为这位王朝鹰犬的夫人,云葳本以为日子煎熬。

但知她不愿同房,他于仲夏传书,字字清冷。

湛小姐:

王朝邪祟肆虐,彻天府繁忙,自此夜晚我不再回府,你可自处。

也曾背着她,走过王朝无边月色,淡声道:我活不了多久,你且再忍忍。

可真等到越之恒死了,她才发现,这是一段多么安宁可贵的日子。

也终于隐约触及,他藏在诡谲凶狠皮囊之下、曾有一颗怎样鲜血淋漓的真心。

所以当湛云葳再次回到十年前那个夜晚——

越之恒于风雨招摇中赶来,为她举剑对抗王朝,最后倒在血泊之中。她并没有再像前世一样,头也不回地和裴玉京离开。

她拥住他伤痕满身的躯体,告诉他,越之恒,我们回家。

【表面凉薄·内里人夫美强惨炼器师X无助但超能打·天才御灵师少女】

1,文案写得正经,实际算个甜文?

2,排雷:非女强,非大女主,恋爱文,私设很多。内含男二师兄、男三兄长(不是亲哥),以及一众路人甲单箭头女主、为女主铺路的狗血玛丽苏剧情。

3,男主表面凉薄凶狠王朝鹰犬,实际是正派。他超爱,女主和师兄私(离)奔(开),他都能咬牙为她处理追兵那种。

4,主角主线诛邪祟,护平民,创盛世。

*女主名字湛云葳(念wēi),取自南朝《冬草赋》——对离披之苦节,反蕤葳而有情。

男主越之恒,取自《诗经·小雅》——如月之恒,如日之升。

【正文阅读】

湛云葳也没想到自己直到死前,反复惦念的,竟然是那一日。

那是升平十四年,一个隆冬。

她坐在酒楼大堂,目送一人赴极刑。

天地一场大雪,裹挟着邪气肆虐。无数人骂骂咧咧,一面进酒楼躲避,一面翘首以盼——囚车何时经过。

这哪是下雪,分明是下要命的刀子。

都怪那叛臣贼子!若非他犯下滔天罪孽,灵域怎会变成这样。

听说陛下让人押解他去天陨台,处以凌迟剔骨之刑。

凌迟剔骨,便是将人血肉生生剔下,直到取出所有仙骨,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样残酷的刑罚……

湛云葳捧着一杯清茶,望向窗外大雪。

小二哥拿着托盘,来到她面前:客官也是来看那位处刑的罢,小店还有上好的位置,只需十枚灵石。

她回头,小二讨喜的笑容怔了怔。

面前是个清秀苍白的少女,眼下横亘着一道旧伤,约莫一指长,像在纯白的画布上,残忍地拉出一条血痕。

又如右眼流下的血泪。

灵域几乎人人修行,更有改容换貌的丹药符咒,少有容颜损毁者,除非是受了无法逆转、掩盖不了的伤。

少女神色平静,数出十枚灵石,放在托盘上。

小二连忙收回视线,引着湛云葳上楼去:您这边请。

傍晚将至,天幕暗灰,车轱辘声由远及近,盖过了酒楼内喧嚣的声音。

不知谁喊了一句:囚车来了。

酒楼一瞬安静得可怕,所有人都探出身子,看向那玄铁囚车。

人人都想知道,豢养阴兵、屠戮王族,颠覆了大半个王城的罪臣,到底长什么样。

二十四个黑甲卫开路,手执长戟。

囚车中人一身单薄白衣,形销骨立,琵琶骨被洞穿,周身贴满了禁制符咒。大雪中,白衣本该不明显,可他身上的绽开的鲜血,如雪中大片红梅,着实太过醒目。

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令人看不清楚他的模样。

唯独可以看出,他还很年轻,一条缎带蒙住他的双眼,缎带上也是血痕。

他瞎了。不知是恶意还是古怪的喟叹。

也不知谁先扔出第一个砸他的东西,有尖锐的刺石、恶臭的兽果,甚至脱下的鞋履……

其间伴随着凄切哭声:都是因为你,我夫君才惨死在邪物手中,你还我夫君!

我的弟弟,也永远回不来,世间怎会有你这般铁石心肠的人。

你越家一百五十八条人命,又哪里够偿还!

囚车中的男子面色冷然,他躲不开如大雪般密集的秽物,或许也没想过躲。

他的额间很快被砸破,但他身处苍茫大雪中,就像冰石雕成,不论什么伤害砸向他,都像砸入了死水当中,不起一起波澜。

反倒是押送他的黑甲卫,被阻了路,大喝一声,维持秩序。

有人不得不拉着自己的亲人:他的心冷着呢,越家那一百五十八条人命,处刑之时,也没见他现身相救。总归这孽障是要死的,且就在这几日,我们也算报了仇。

他的心冷着呢。

这句话,过去湛云葳不知听了多少次。

但那时,他还不是乱臣贼子,是杀邪祟的彻天府掌司,挡在灵域与渡厄城的壁垒之前,造出许多惊才绝艳的灵器,护卫着王城与人间。

他的奶嬷嬷曾告诉她,说:他倒也并非这般凉薄,唯一那点温情,给了曲小姐和他那个哑巴姐姐,再容不得旁人。

湛云葳远远望着那人。

她与他相处的时日甚少,脑海里一时竟然也不记得他到底长什么模样。

唯一记得他有一双锐利冰冷的眸子,垂眸看人时,带着一股子凉薄意味。

如今这双眼也瞎了,他的模样彻底模糊起来。

她压下复杂心绪,双指捏碎符咒,悄无声息跟上黑甲卫。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

大雪未停,囚车驶出繁华街道,行至丛林,黑甲卫停下歇息。

谁也不想在大雪中押送犯人。

黑甲卫叹了口气,止不住抱怨:真是晦气,摊上这么个活。

偏偏陛下还要他游街示众,受尽屈辱而死。他们这些黑甲卫,也不得不在夹杂了邪气的大雪中走好几日。

没办法,陛下恨他。

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陛下仅有三子,却尽数死在越之恒手中,他恐怕恨不得生啖了越之恒的血肉。

矮一些的黑甲卫疲惫道:我去放个水。

旁边的人皱了皱眉:快些回来,别出岔子。

矮黑甲卫哂笑道:能出什么事,他的枷锁上有陛下的圣符禁锢加身,越家叛众已全部伏诛,他这样的人,难不成还有人劫囚?

你别忘了,他还有一位前夫人,万一那湛小姐对他还有感情……

矮黑甲卫愣了愣:不可能吧,不是说他那夫人,是他抢……

嘘,慎言,赶紧去。

风雪愈大,矮个子走入林间,再回来时,黑甲卫又换了一轮班。

天色愈黑,回来的黑甲卫虽然仍是那张脸,右眼下,却有一道抹不去的淡痕。

湛云葳掐着符咒,化作矮个子黑甲卫的模样,又用符咒遮盖住脸上的伤,回到营地中。

她运气不错,有人递给她一个竹筒:阿湮,去给那人送水。沾沾唇留他一条命就行,别给他多喝。

湛云葳应了一声,走向囚车中那人。

黑甲卫休憩时能坐着,但他不能,他只能站在囚车之中。

许是过于疲累,或者太冷。他垂着头,露在外面的手指,已经冻得发红。

他覆眼的缎带被寒风吹得飞舞,明明安静得像一具死尸,却偏又多出一分说不出的张狂。

湛云葳登上囚车,抿了抿唇,轻轻晃了晃他。刻意粗着嗓子说:喝水。

五年未见,她还是第一次离这位罪孽满身的前夫这样近。

他身上的血腥气浓烈,夹杂着冰莲气味,几乎掩盖住了百姓砸过来的秽物味道。

第一次叫他,他并没有反应,她不得不避开符咒,再次敲了敲囚车:醒醒,喝水。

男子半晌才有动静,抬起头来。他的双眼已瞎,湛云葳并不担心他认出自己。

他并没张嘴,仍是毫无生气的模样——

其实很容易想通,陛下要他的命,留着去受剜肉剔骨之刑,囊中水只会沾湿他的唇,他根本不必张嘴。

她心中对他并无太多怜意。

从一开始,两人的立场便水火不容。五年前,她更是恨眼前这人心狠凉薄,将裴玉京生生逼入渡厄城,因而留下和离书,再不相见。

这几年又听说他的残忍手段,种种罪孽,罄竹难书。

整个越家,她唯一有好感些的,约莫只有他那位哑巴姐姐,可哑女几年前就已经死了。

湛云葳抬眸望向他,这些年她藏身在凡间,见过罪犯处斩的画面,凡人行刑前,往往有一顿饱餐,一碗干净的水。

他纵然有千般不是,可也守卫了王城与人间多年安稳。

她蹙了蹙眉,半晌,趁无人注意,避开符咒掰开他的嘴,飞快给他喂了一口水进去。

他咽下去,却不见感激之色,反而冰冷地审视她,若他双眼还能看见,必定是是猜忌的眼神。

她知晓此人性格多思,并不意外,念及自己的来意,说:我与你做个交易,你听听看可行与否。

她道:我听说越家有不少宝物,你告知我藏宝之地,我就给你个痛快,让你不必受剜肉剔骨之刑,如何?

越家多出炼器天才,造就的宝物不知凡几。

她想要的东西,是越家的长命箓,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

不错,湛云葳想救的人并非越之恒,而是蓬莱大弟子裴玉京。越之恒身上的符咒禁锢,由陛下亲手所设,她救不了越之恒。给他一个痛快,倒是她拼一拼能做到的。

他照旧一言不发。

攻讦无法使他动容,免除酷刑也引诱不了他分毫。这样油盐不进的冰冷性格,令湛云葳忍不住蹙了蹙眉。

我不骗你。她以为他不信,正色道,我可与你发下魂誓,若违此誓,神魂俱散。

良久,久到湛云葳以为,自己再没办法在他死前拿到长命箓之时,他突然开口。

好。他说,不过免除酷刑不必,我要你做另一件事。

湛云葳抬眸看他:你说。

他冷冷道:你先发誓。

她心里冷哼一声,果然,讨厌的人,永远都是这么讨厌。为了避免黑甲卫起疑,她不得不再次掐诀,以符咒障眼,发下魂誓。

虽然他瞎了,她却知道他的本事,不敢糊弄,发了个最毒的。

她咬牙道:这下可以说,是何事了吧?

我的灵丹。他用平静的语气,说着惊涛骇浪的话,我要你替我转交给一个人。

湛云葳没想到他这么疯,伏诛之前,竟然将灵丹取了出来。

修士取灵丹,胜于剖心之痛。

多少人宁肯魂飞魄散,也不愿受这样的苦楚。而得到他人灵丹的人,辅以法器,甚至能将他人天赋化为己用。再不济,也能获得强大庇佑。

湛云葳知道,这人生来便觉醒九重灵脉,他的灵丹,不知多少人觊觎。

她忍不住揣测,他想把灵丹给谁?

哑女么?可哑女已经死了。

那就只有那位曲姑娘了,能让他念念不忘,冰冷狠辣心肠里,留下些许温度的,或许也只有那个女子。

他抬起头,像是要透过眼前无尽的暗,看向大雪尽头。

她从没想过,这一日会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长琊山主之女,湛云葳。

湛云葳神色古怪,一时忘了该作何表情。

雪下得特别大,她无法透过眼前被冰雪模糊的脸,看清他说这话时,到底是什么神情。

林间骚乱传来,原来是被她打晕的黑甲卫被发现。

有人劫囚,抓刺客!

——她不得不立刻离开,靠着身上的符与法器,逃得很是狼狈。

混乱的局面里,她忍不住想,对越之恒来说,自己明明只是他报复仙山的筹码。那人是不是濒死神志不清,才会记混她与曲小姐的名字?

她身上带着大大小小的伤,逃离了那片山林。

一片雪色中,山林隐在雾气之后,天色将明。

湛云葳再看不到那囚车的影子。也看不见那个昔日煊赫一时的王朝鹰犬、如今人人得而诛之的年轻叛臣。

寒鸦从她头顶掠过,她蹙起眉,心里竟然隐约涌出一丝久违的茫然不解来。

她心知自己救不了他,也从没想过救他。三年道侣,两人各有所爱,感情淡薄到连同一张榻都鲜少躺过。

纵然救不了这位恶名满身的前夫,但其实倘若她原意,却也能为他做一些事。

比如在他身上加一张不被留意的、取暖的符,或者替他擦去身上的脏污。

亦或但凡多喂他一口清水。

但这一生,从不情不愿成婚、果决逃离,再到他受以极刑惨烈死去,她自始至终,什么也不曾为他做过。

第二日清晨,判臣越之恒死在了天陨台。

人人津津乐道,小巷中孩童欢欣鼓舞。

湛云葳循着越之恒给的线索,顺利找到了天命箓。那人的灵丹一并在她袖中,烫得她肌肤发疼。

湛云葳发现自己从未读懂他。

不懂他当初为何选择成为王族鹰犬,亦不懂他如今为何背叛王庭。

她在人群间穿行而过,听王城中人对他抱怨谩骂。似乎没人一个人记得世上大半邪祟夺舍之祸,却也是由他平定。

风雪仍旧未停,前路未卜,坎坷难言。

湛云葳那个时候并没有想到,她后来虽然成功救回了裴玉京,却也失去了可贵天赋,变成普通凡人。

临死不甘咽下那口气之前,怀里那颗灵丹落下来。

她望着它,想起那个叛臣原来已经死了两年。

人人说他凉薄卑劣,她也以为不幸成为他的夫人,想必日子难熬至极。

但如今回忆起来,竟然是她这短短一生最鲜活肆意的几年。

窗外银月残缺黯淡。

湛云葳无力阖上眼,没有想到再睁眼,她竟然回到了十年前。

嫁给越之恒的那一年。

湛云葳有意识时,窗外乌鸦叫得凄切。

一滴温热的水掉落在她脸颊上,有人抱着她在哭。

云葳睁开眼,入目先是一片漆黑。月光从窗外洒进来,她才看清自己身处什么地方。

这是一个地牢。

不大的空间里,挤着好几个珠花散乱的女子,有老有少。众人靠在一起,神色委顿,有些人脸上甚至挂着泪痕。角落坐着三个清秀少年,也都脸色低落。

这样的情况还算好,不远处的另一个牢房里的囚犯,显然处境更糟糕。

刑具穿过琵琶骨,他们身上满是血痕。

这是一群觉醒天赋的灵修,许是怕他们逃跑,不仅在地面设了阵法,牢房栏杆上也贴满了密密麻麻的符咒。

借着月光,云葳盯着眼前所有熟悉的面孔,一时有些发怔。

见云葳神情不对劲,抱着云葳的人焦急地抚上她的额:泱泱,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云葳视线上移,看见一张憔悴苍白的脸。

她张了张嘴,嗓音干涩道:二婶?

华夫人见她认得人,松了口气,眼泪也落了下来:还好你没事,不然二婶得愧疚死……

仲夏五月的夜,诏狱森冷,唯有华夫人的怀里,尚有一丝暖意。

丹田里的钝痛一抽一抽,令云葳脸色苍白。但也正是这样真切的痛苦,告诉她,此刻她没有做梦。

她竟然在死后回到了升平六年。

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这一年发生了一件灵域动荡的大事。

仙盟极力反对王朝诛杀邪气入体、尚未异变的平民,王朝的灵帝却也早就对仙盟不满,借着这个由头,对仙山发了兵。决意灭仙山,夺神器。

仙山大败,只得无奈带着神器羲和剑和重伤的仙盟少主撤离,保全最后的希望。

但自此,昔日辉煌的仙山不复存在。

这一场政变令人猝不及防,并非所有修士都成功撤离。当时来不及逃走的人,要么死在了灵山,要么被带回了王朝关押。

如今牢房里的数人,就是被关押的修士。

华夫人扶着云葳起身,将一旁碗里盛下的水递到她唇边:泱泱,来喝点水。

清水入口,总算没那般难受。云葳也终于有了精力回忆现在是什么情况。

一旁的她的堂妹、华夫人的亲女湛雪吟哭声细弱:娘,你说大伯和裴少主会回来救我们吗?

华夫人冷下神色,一听女儿讲话就来气:不知,你别问我,大不了就是一死。

死又怕什么,修行时与天争都不怕,难不成现在还畏惧王朝屠刀?

云葳知道一向好脾气的二婶为什么这样生气,二婶是在恨铁不成钢。

灵域里,大多数修士生来都是灵修,但往往万人中,才会觉醒一个御灵师,可见御灵师珍贵。

如今的世道,清灵之气与邪气混杂,所有修士都可能被邪气侵蚀,当邪气入体,影子渐渐消失的那一刻,入邪之人渐渐就会被夺舍成为邪祟。

而御灵师虽然体质娇贵,肉-体没有灵修强悍,却能操控灵力,封印甚至清除邪气!无异于灵域的希望与未来。

堂妹湛雪吟作为御灵师,天赋虽不算高,灵山却向来疼爱她。

平日里湛雪吟疏于修炼,还总是振振有词:有那么多灵修在,又轮不到我一个御灵师去渡厄城救人,在灵山上能有什么危险?

以至于灵山被攻打的时候,这位堂妹毫无自保之力,抱着她刚出生的妹妹,哭着拽住云葳:堂姐救我!

云葳数不清自己救了多少族人,灵气消耗殆尽,最后仅够自保,但堂妹怀里的婴孩才三个月大,哭得着实可怜。

她咬牙,接过湛雪吟怀中的婴孩,用最后的力气,将婴孩送入阵法之中。

后果便是,自己与湛雪吟落于敌手。

云葳没什么后悔的,好歹救了自家族里的小妹妹,细细想来,一换一倒也不亏。

只湛雪吟被抓以后,一直哭到了现在,活似天塌下来。也不知为什么这么能哭?

云葳被她哭得头疼欲裂,轻轻吸一了口气,出声道:别哭了,王朝不会杀御灵师,父亲和少主总会回来救族人。

云葳说的确实是实话,不过这个时候,父亲与裴玉京都身受重伤,命在旦夕。回王城救族人,是几个月之后的事。

湛雪吟听到还有希望,眼泪这才勉强止住。

但恐惧的氛围并未在地牢中散去多少,几乎整个王朝的御灵师都被娇养着,平日里保护得极好,还是第一次经历家破人亡的惨痛。

他们内心惶惶,忍不住想:就算不杀,也不可能一直关着,王朝会如何处置他们呢?

早先,王朝不乏将犯了罪的御灵师,指给权贵的例子。

御灵师珍贵,这些权贵大多不会苛待他们,但也有少数运气不好的御灵师,碰见狠辣残暴之人,日子过得生不如死。

面对未知的命运,人人心中凄惶。

云葳靠着华夫人,坐正身子。她拍了拍二婶的手背,以作安慰。

华夫人眼中险些沁出泪来。

华夫人看着云葳长大,知道侄女心地纯善,她感念云葳救下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幼-女,又愧疚大女儿没用,害了侄女云葳。

她心里痛苦难安,只觉得分外对不起还流落在外的长琊山主。

云葳知道二婶的愧疚,前世为了帮助自己出逃,二婶甚至死在了诏狱。

她出生就没有母亲,自幼得了二婶诸多照拂,她从不后悔救下二婶的幼-女。

如今再走一遍来时路,她这次不会让二婶出事。

云葳抬眸望去,没想到这样沉寂的光景下,窗外却竟是一轮圆月。

圆月好,看上去就充满希望。

牢中的安静并未持续多久,一行脚步声打断夜的宁静。

来人声线上扬:灵山余孽都关押在这?

外面狱卒说:是,不知您是?

三皇子殿下的灵卫,殿下命我来诏狱,带一人前去审问。

狱卒愣了愣:不知您要找谁。

长琊山主之女,湛云葳。

修士大多耳聪目明,来人又没刻意压低声音。话音一落,牢房里众人都朝云葳看去,就连一向与云葳不对付的湛雪吟,心里也不禁涌出几分同情。

王朝的三皇子是个什么货色,灵山的人再清楚不过,跋扈残忍,极好女色。

明日才是王朝灵帝下谕旨的日子,三皇子却今晚就迫不及待派人来了诏狱中,怀着什么样的龌-龊心思,昭然若揭。

世人皆知,长琊山主有一个爱之如命的女儿。幼时便觉醒了令人艳羡的御灵师天赋,再长大一些,其样貌出色,钟灵毓秀,王朝家喻户晓。

后来她与天生剑骨的仙盟少主裴玉京定亲,也是灵域中一桩佳话。

换作往日,由灵山执掌灵域的时候,湛云葳就是命定的灵域未来主母。

偏偏王朝气势一日盖过一日,将仙山压得喘不过气,如今仙山的处境更是凄凉。

在这种时候,拥有美貌绝不是一件好事,而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剑。

湛云葳感觉到婶婶身子僵硬,她垂眸看着自己苍白的手背,此刻体内灵丹受到损伤,她动一下就疼。

门外那狱卒犹豫着说:明日陛下才处置这些余孽,今晚三皇子带人走,这于理……

你敢抗命?

狱卒哪里敢,却也不敢直接让他把人带走。

三年前,诏狱并入彻天府名下,如今归彻天府的掌司越之恒管。

彻天府本就是王朝人人惧怕的存在,想到那位诡谲狠辣,狠辣无情的掌司,狱卒更是心里发寒,他迅速在心中衡量——

得罪三皇子,顶多是一个死。但如果越过彻天府办事,彻天府追究起来的手段,才是令人求死不能的胆寒。

云葳屏息凝神,也想知道,这一世的走向会不会与曾经一样。

还好过了一会儿,狱卒说:这位爷且等等,小的这就按照名册找人。

云葳知道,其他狱卒现在恐怕去通知彻天府了,自己今晚并不会被三皇子带走。

她松了口气。

说来好笑,这点微薄的安全感,竟然是这一年彻天府那个人带给她的。

华夫人脸色苍白,看着苍白娇美的侄女,良久,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握住云葳的手:泱泱,你得走,二婶这就送你走。

云葳前世并不知她口中的办法是什么,后来才知道华夫人竟然以灵丹碎裂为代价,强开诏狱阵法。

可怜她一番真心,云葳最后却也没能走掉。她实在太虚弱,王城又处处是追兵,一早就注定无法离开。

这次,她不会让华夫人出事。

云葳扯了扯华夫人的袖子,道:二婶,你放心。我还有一些符,待会儿出去了,就想办法脱身。

华夫人没有想过侄女会骗她,闻言松了口气。

湛雪吟怯怯地靠过来:对不起……娘。对不起,云葳堂姐。

她如今是真心后悔没有好好修炼了。

这回华夫人虽然还是冷着脸,却没有再呵斥赶走她。

云葳在一旁静静看着,有些羡慕。

虽然湛雪吟一直羡慕云葳的天赋,羡慕云葳的婚事。

但只有云葳知道,她有多羡慕湛雪吟,有一个这样好的母亲。

她想,她如果也有母亲,后来灵根破碎、父亲身亡,灵山强迫裴玉京另娶他人时,她的母亲一定会挡在身前,给所有无耻之人一个耳光。

月色铺了湛云葳一身,许久,她沉默地收回视线。

*

王城之中,银月高悬。

一行墨袍银莲纹的男子,驭青面鬼鹤而下,打更的更夫急急避让。

那迎面落下的青面鬼鹤,翅生数丈,几乎遮天。

这般狂风疾雨的架势,令更夫远远躲避,不敢多言。他知道,这是彻天府那群人追捕逃犯回来了。

这些个王朝鹰犬,莫说寻常百姓,便是王族贵胄往往也避着他们走。

青面鬼鹤是彻天府的法器,它们被造成巨鹤模样,面覆青石,口生獠牙,爪能杀人。

这群归来的人里,为首的青年墨发玉冠,他微垂着眸,鼻梁高挺,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正是彻天府如今的掌司,越之恒。

越之恒摊开手,那长着獠牙的鬼鹤便乖巧化作一枚玉扳指,落入他的掌心。

彻天府中有人迎上来: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越之恒已经三日没休息,神色带着几分倦怠与不耐:王城又出了事?

这倒不是,而是诏狱那边递话说。三皇子殿下想要提审一个人。

越之恒沉默了一瞬,缓缓重复了一遍:三皇子提审?

虽然他语气没有波澜,身后的沉晔莫名听出几分嘲讽之意来。

三皇子殿下,那个只知道流连花丛的草包。诛杀邪祟不敢去,攻打灵山也龟缩在最后面,如今竟然可笑地要求提审犯人。

他能审出个什么,审出哪家姑娘最美貌吗?

越之恒一面往府里走,一面摩挲手中扳指,他眼眸狭长,眼下一点红痣,不笑的时候,莫名显得凉薄。

他要谁?

府卫小心地跟上他:三皇子说,要提审长琊山主之女,蓬莱裴少主的未婚妻,湛云葳。

越之恒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府邸的獬豸前。

麻烦。

府卫冷汗涔涔:诏狱那边寅时一刻来的人,如今已是寅时三刻……

沉晔抬头,只见月色下,他们大人回头,看着那府卫,目色冷凉。

你是说,没经过我的同意,人已经被带走了?

云葳发现自己失算了。

不知为何,彻天府一直没有动静。皇子府的灵卫隐约意识到狱卒在拖延时间,怕有后患,最后他们越过狱卒,强行将云葳带走。

华夫人死死挡在侄女身前,不论如何也不肯退让,灵卫不耐烦,一脚踹在她身上:滚开,疯婆子!

御灵师的躯体本就脆弱,如今还被锁了灵力,华夫人受了这狠狠的一下,一口血呕出来,昏死过去。

娘!湛雪吟爬过去抱住她,声音凄切。

动静这样大,另一个牢房里被锁困的修士都被惊动,他们遍体鳞伤,看见这一幕目眦欲裂:华夫人,大小姐!王族苟贼,尔等胆敢……再愤怒却偏偏被囚困住,无法脱身。

湛云葳喉中涌上一股腥甜之气,她心中愤怒,想回头看华夫人,却被粗暴拖走。

不同在狱中寒凉,夜风带着仲夏五月的温度,没一会儿云葳额上沁出薄薄的汗珠。她灵丹受损,本就伤重,此时腕间还戴着一个困灵镯,与凡人无异。

等在外面的皇子府灵卫说:动作轻点,若还没送到府里就出了事,三皇子可不得发火!

毕竟谁都知道,三皇子惦记这位长琊山的小姐好几年了。

先前碍于她高贵的身份,还有个天生剑骨的未婚夫,只敢在心里想想。如今仙门不复,昔日长琊山最珍贵的明珠,黯淡蒙尘,只能沦为阶下囚任人宰割。

云葳被塞进一顶轿子中,压下唇间血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王朝的夜晚,天幕黑沉,像一只张开嘴,等待吞吃人的巨兽。细细一想,她就知道自己哪里出了错。

前世华夫人以命相搏,才打开地牢结界,换取她逃离诏狱的机会。云葳带伤在王朝的夜幕下逃了半个时辰,最后被归来的彻天府卫困住,重新带回去关了起来。

今晚却不同。

华夫人还活着,她也没能提前离开诏狱。

如果她没猜错,想必此刻彻天府因追捕仙门的漏网之鱼,此刻还未归来。

想通以后,云葳沉下心,思量破局之法。

升平六年之前,作为长琊山主之女、天生的御灵师,她的人生可谓顺风顺水。但升平六年之后,后半生颠沛流离,艰辛难言,她早已习惯了不相信任何人,只依靠自己。

此时她身无长物,最后一张符纸也在守山之时耗尽。

她只得将目光瞥向裙角,以指尖血为引。云葳在心中暗暗思忖,若一会儿发生冲突,在自己死前,弄死三皇子的可能性多大。

得亏这些灵卫自负,并未绑住她手脚。

说来可笑,灵域人人仰仗推崇御灵师,恨不得朱甍碧瓦供奉着他们。邪气入体后,权贵们更是一掷千金,求御灵师救命。

却又因御灵师不够强悍,身躯脆弱如凡人,面对敌人不堪一击,这些灵修从心底生出几丝轻慢来。

云葳心中倒并不绝望,人这一生,逆境比比皆是,只是难免觉得遗憾,让她重来一回,偏偏是在最难破局之时。

但她实在郁闷,只杀个三皇子,怎么想都不够赚。

这些平日懈怠的灵卫,甚至讲话都未避讳她:她是裴少主的未婚妻,身份不简单。我总有些担心,殿下这般行事,若彻天府那人知道了,恐有祸患。你们不是不知道那人的手段……

另一个人笑道:怕什么,越家早已背离仙山,投靠王朝。那人再凶狠难对付,不过也只是陛下豢养的一条恶犬,难不成还敢和咱们殿下抢人!

可我心里总有些不安。

放心吧,一会儿入了府,我就不信彻天府的人敢闯皇子府邸。

另一人想了想,心道也是。

寅时三刻,一行人到了三皇子府邸。

云葳被带下车辇。

管家等在门口,有些昏昏欲睡。

这些年管家跟着三皇子,坏事没少干,美人也没少看。但一见到眼前女子,管家瞌睡霎时醒了大半。

美人不是没见过,但这般姿容的却是第一人。面前的女子一身染血,头发散乱狼狈,甚至连件像样的外衣都没有。但灯光下,她容颜清绝,一眼看去惊心动魄,宛如天人。

难怪三皇子宁肯冒着被灵帝陛下惩处的风险,也要在今晚把人带进府来。

云葳也在暗暗打量三皇子府的布局。

府中每隔十丈,布下一阵,她若硬拼,撑不过一息。唯有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没有阵法加持,一路绵延至墙壁。墙那端,杏花早已开败,枝丫蜿蜒于墙外。

她盯着那湖看了一会,心里有了几分计较。

身后被人推了一把,云葳被推入一个夜明珠照亮,奢靡精致的屋子中。

回殿下的话,湛云葳带到。

云葳定睛看去,眼前之人穿一袭靛蓝色的蛟纹衣衫。灯光下的三皇子,容颜倒是生得端正,只不过他的眼神淫邪阴沉,带着惊艳与放肆,在她纤细腰肢上逡巡。

他放下手中茶盏,扬唇笑道:湛小姐,久违了,当日宫宴惊鸿一瞥,这些年,你可叫我惦记得好苦啊。

他脸上含笑,眼里隐约带着几丝恨色。

当初宫宴上,他话都没与她说上几句,就被那裴少主抵住咽喉,偏偏那裴玉京剑气凛冽可怖,让自己狠狠丢了一次脸。

而今,她总算没了仰仗。

失了高贵的身份,没了父兄、未婚夫的庇佑,明珠映照下,她长睫投下浅浅阴影,面前女子看上去苍白虚弱。

三皇子几乎想要大笑,不仅因心愿得尝,还带着抢夺裴玉京未婚妻的快意。

仙山玉树又如何,天生剑骨又如何?裴玉京现在还不知在哪个旮旯等死!

三皇子心魂皆漾,看着眼前的湛云葳。

这是真正的仙门贵女。放在千年前,仙门强大之时,远比王朝的公主还要尊贵,作为皇子也没有跪下求娶的资格。

偏生她又长得这么美,比他所有见过的女子都美。他再也按捺不住,朝她走去。

云葳看着他的笑容,心里一阵作呕:今夜之后,就不劳三皇子惦记了。

三皇子皱眉,还没反应她话中何意,胸前被打入一张符纸。

他只觉眼前一黑,失去了身体的知觉。

晕过去之前,他看见眼前少女抬手,擦了擦朱唇上反噬的血迹。

明珠熠熠光中,她浅栗色的眸,被痛色侵蚀,却被她强压下去。

三皇子第一次意识到,当年宫宴,就算没有裴玉京,没有她父兄,她也不会被任何人欺辱。

他心里,第一次后悔低估了御灵师。

*

管家本以为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然而当他刚下令关上府门,朱红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管家大怒:何人如此大胆,敢在皇子府放……

后半截话,硬生生被他咽了回去。视线所及,是一片精致的悯生莲纹,然而这悯生莲纹上,还沾着新鲜的邪祟血迹。

紫色的血明明看上去不祥可怖,缀在来人的衣角,却似晕散开来、凄绝美艳的花。

管家愣了愣,整个王朝皆知,只有一人会在衣衫上刻悯生莲纹,但并不为怜悯众生,只为止泛滥的杀意。

果然,他抬起眼睛,看见一张再熟悉不过,令人畏惧的脸。

若非听闻此人近些年的手段,谁也不会将这样一个模样出色的人物,与彻天府掌司联系起来。

管家不免有些畏惧,但多年的仗势欺人,恶事做尽,让他心里尚有不少底气,想着此人再棘手,恐怕也不敢在皇子府动手。

越之恒,你大半夜带人擅闯三皇子府邸,不把王族放在眼中,意欲何为?只要你速速离开,三皇子想来不会与你计较。

他自认这番话说得相当宽容,却见彻天府众人,闻言讥诮不已。

而眼前的越之恒,也目露嘲弄之色看他。

下一瞬,府中惊叫连连,只见管家人头落地,到死,跋扈的神情还定格在脸上。

越之恒收回自己的法器,那是一条冰蓝色蛇形长鞭,说是鞭,细看却分成二十三节相连,每一节撰刻着不同符文,其形诡谲。

他在轻描淡写间杀了人,却开口:仙山逆党逃窜,越某为护三皇子殿下安危,不得不入府搜查,多有得罪。

话说得谦和有礼,甚至隐含笑意,两边的府兵却心生恐惧,如潮水退开,眼睁睁着彻天府的人闯入府中,无人敢拦。

乌鸦掠过枝头,明月渐渐隐入云中。

灯火通明的皇子府,在此时骤然升起一处震颤红光,正是符咒索引之气。

谁会在皇子府引动符咒?

越之恒抬眸,神情若有所思,大步朝那处走去。

*

湛云葳在三皇子腰间,找到了她想要的匕首。

这世道,远是两个极端。边远郡县的平民衣不蔽体,提心吊胆躲避邪祟,王族却生在温柔锦绣之中,用的匕首都嵌满了灵石。

窗外便是那片湖,只要云葳杀了三皇子,被抓住前从湖中跳下去,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但这也是条不能回头的路,如果今夜没有逃掉,王朝灵帝便不会像现在这样,因她是个御灵师而留她一命。

心念流转之间,云葳咬了咬唇,已经做下决定,她握住匕首,对准三皇子的丹田处刺了下去。

却不料并未刺破三皇子的皮肤。

眼前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握住匕首,使她不得寸进半步:湛小姐,谋杀皇子,不想活了?

云葳抬起眸,从不曾想过,自升平十四年的生死永别后,有一日自己还会再次见到越之恒。

她不记得他的模样,脑海里唯剩他被折磨得形销骨立后,却仍旧平静猖狂的神情。

这样一个坏事做尽的人,灵丹却灼灼发烫,似要融化那场大雪。

此刻,记忆中他已然褪色的模糊容颜,在眼前逐渐变得清晰,取代了那场大雪,重新染上色彩。

那些后来剥夺他生机的东西,此时通通还未加诸于他身。

眼前这人看起来更加年轻,眸色也比后来更加锐利,云葳记得,这一年的越之恒,在王朝目光无人,风光无两,人人畏惧。

越之恒不容置喙地扣住她腕间的困灵镯,迫她松手。湛云葳只觉手中一麻,已经被他取走手中匕首。

他救下了三皇子。

她不由望向这人,想起他后来被陈列的那些罪孽,其中就包括把陛下的子嗣杀得干干净净。

比起不想活,他明明比自己猖狂得多吧?

后来想杀三皇子,如今却又偏偏要救。这样一个人,根本没有忠诚可言。

云葳对上他的视线,才发现越之恒也在打量她。

对他来说,这恐怕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

却并非三皇子那样的目光,也不带灵卫看御灵师的轻慢,仅仅是看一个不安分、麻烦他大半夜来寻的囚犯。

越之恒看她一眼,便淡淡移开视线,对着外面道:来人。

沉晔带着彻天府的部下进来,越之恒吩咐道:捆了,扔回诏狱中去。

云葳转眼被捆得严严实实,身体传来的桎梏感,隐约发疼。

她试着挣了挣,却发现彻天府捆人的绳子,竟然是用来捆灵修的法器。

这样的捆法下,什么符咒、阵法,通通不好使。

……

来自越之恒的恶意太明显,她忍不住看了一眼那人。

万千灯火下,越之恒神情没有半分异色,一眼也不曾看向被押走的湛云葳。

仿佛八年后,将灵丹剜出,于风雪中给她的那个人,从来只是一场错觉。

卯时,天将明,越之恒回府换了一件衣衫,便带着沉晔去王宫复命。

他掌心添了一道新伤,空气中隐有些许血中带来的冰莲气息。但越之恒并未上药,对此不甚在意。

沉晔跟了他多年,知道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

他看一眼越之恒袖口沁出的点点血迹,不知道掌司大人痛不痛,反正他看着那伤,觉得挺深。

沉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御灵师,心里有些惊奇。

他印象中的所有御灵师,无不娇贵,脆弱,需要灵修好好保护,毕竟灵修都得靠御灵师们活命。

从没人会教御灵师杀人,因此大部分御灵师连握刀都不稳。

但昨晚那少女,如果他们去晚一点,她恐怕真的就成功杀了三皇子!

虽说三皇子那草包死不足惜,但人是从他们彻天府监管下带走的,陛下追责,他们也脱不了干系。

大人与那湛小姐是旧识?到底没忍住,沉晔还是问了出来,他知道,大人对没有价值的东西,一向懒得分眼神。

但昨日,越之恒注视那少女有好一会儿。

要说因为她长得美,那的确,沉晔不得不承认,裴玉京那未婚妻漂亮得出奇。但王朝历来不乏美人,官员也诸多私德败坏,豢养男宠女姬比比皆是。越之恒不好狎昵一途,好几次张大人送了美人来,大人都直接让他滚。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此女是大人的故人?

越之恒想起多年前,第一次见到湛云葳的模样。

她桃腮微粉,像三月开在枝头的花。长睫鸦黑,轻轻颤动着,一双水亮的眼,带着浅浅的栗色。人不大,蹲下来看着他,肃然问:你为什么偷东西?

越之恒回答沉晔说:不算旧识。

不算这两个字微妙,令沉晔愣了愣:那可是有所渊源?

越之恒语调冷淡嗤笑:渊源?算是吧,她少时多管闲事,自以为是地打了我三下板子。

沉晔险些呛着。

不论如何也想不到,竟是这样的渊源。他心中暗暗同情那位小姐,以掌司的歹……不是,细致性子,若这种小事都还记得,指不定是为了报复回去。

待会儿就要决定这群御灵师的去处,掌司会提议陛下把她指给脑满肠肥的张大人,还是残暴不仁的李大人呢?

越之恒没管这属下在想什么。

他心中在思量一件正事,灵山一战后,众山掌门合力护着重伤的裴玉京,仿佛从灵域凭空消失。

越之恒带着彻天府的人,用洞世镜在灵域找了四天,也没找到半分蛛丝马迹。

越之恒猜测,他们大概率去了人间。

按理说穷寇莫追,陛下的性子也一向沉稳,可这次却做了相反的决定。

越之恒知道灵帝这次为何沉不住气。

无非是几年前,司天监触动神谕的那一卦。

卦象一出,通天铃叮铃作响,但后来知晓卦象之人,都陆续死去,死因不明。此事也就渐渐变成了密辛,鲜少有人提起那一卦到底占卜出了什么。

越之恒却从祖父口中,知晓一二。

据说,那一卦曾书:能者既出,王朝颠覆。

放眼整个灵域,最贴合这样资质的,莫过于蓬莱少主裴玉京。

此子天生剑骨,出生便天有异象,乃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不仅蓬莱,整个仙盟都明白,他是仙门最后的希望。

裴玉京也不负众望,其人芝兰玉树,六岁入道,能闻天地禅音。十二岁比试,打败自己族里首席大弟子。二十岁诛杀泛滥邪祟,可谓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注】。

这些年来,他修炼一日千里,放眼世间,成长速度无人出其左右。

这样的心腹大患,陛下自然不会让他存在。

因此没找到人前,越之恒知道陛下不会放弃,最后恐怕还会迁怒他们彻天府。

他心里有几分烦,放眼整个王朝,如今能引出裴玉京和其余叛党的筹码,只剩下裴玉京的未婚妻湛云葳。

偏三皇子那个草包不知轻重,满脑子都是那点子事。

湛云葳还是个杀也杀不得,拷打也拷打不了的娇贵御灵师。

越之恒垂下眼睑,掩住眸中沉思。

*

诏狱。

谕旨陆陆续续下来,年长御灵师送去丹心阁,为王城入邪的权贵清除邪气。

年轻貌美的御灵师则比较倒霉,大多被指了婚,前路不明。

王朝并未杀地牢中的灵修。倒不是多么仁慈,这些灵修,大多是御灵师的血亲或者族人,活着一日,就能用来掣肘这些御灵师一日。

云葳的视线透过层层封印符咒,最后落在一个狼狈的男子身上。

那兴许是她的软肋——

男子被锁了琵琶骨,一身的伤,头发凌乱,依稀看不清原本那张俊俏的脸。

一群灵修中,只有他是七重灵脉觉醒者,因此待遇也最残酷,符咒几乎贴满了全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上古符修镇僵尸。

前几日他昏迷着,安安静静的,从昨日王朝下雨开始,他清醒了过来。

醒过来了却也不愿说话。

随着一个又一个灵修被带走,一直不说话的男子,终于忍不住沙哑着嗓子开了口。

他不是很客气地说:湛云葳,你过来。

云葳过不去,但她还是尽量顺着他,贴着离他最近的地方站立:阿兄。

谁是你阿兄,别乱叫。

饶是这样糟糕的处境,她仍是忍不住笑了笑,从善如流道:湛殊镜。

湛殊镜是她父亲的养子。

他的母亲原本是青阳宗的掌门,后来他父母诛杀邪祟,都没能回来。

青阳宗一朝失去两位主事,很快便没落了,长琊山主把他接回山来,当成亲生孩子抚养。更是嘱咐云葳要敬重他,把他当成亲兄长看待。

云葳却知道湛殊镜心里一直隐约恨着父亲,因为那日号召众人去诛杀邪祟的,恰是长琊山主。

显然,湛殊镜并不具备仙门自小教导的宽和与牺牲精神。连带着,他对云葳也有怨气。

在湛云葳尚未觉醒御灵师天赋时,他总是偷偷欺负她,仿佛自己有多难受,就要让她也感同身受。

湛云葳从不告状,也不哭。

他如何欺负她,她隔不了多久,总会想到办法报复回去,次次气得湛殊镜牙痒痒。

她有时候想,兴许没有足够忍让精神的自己,也和湛殊镜一样,是仙门中的异类。

她不似表面的温雅听话,也不愿像所有的御灵师那样,安稳做王城锦绣。

她总想到灵域的另一头去,到所有御灵师都不敢前往的渡厄城去。

少时的湛云葳也从没想过,她眼中心胸狭隘、脾气古怪的湛殊镜,后来会背着重伤的她,咬牙道:废什么话,若是今日救不了你,才显得我没用。

一个明明怀着怨的人,最后却为了保护湛氏族人战死。

她鲜少唤湛殊镜阿兄,后来他死了,她在梦里哭着拼命唤他,却见他一身血衣,踉跄往前,不曾回头看她。

云葳望着眼前鲜活的人,才发现原来上辈子短短的一生,她一直在失去。

湛殊镜不知她心情多么复杂,咬牙道:你把我杀了吧。

云葳:……说到底,如果有病还是要从小治。

湛殊镜还在发病:谁要成你的拖累,你一个长琊山主之女,嫁给王朝的苟贼,也不嫌恶心。

云葳不想听他癔语,打断他道:我想杀,但我够不着。

湛殊镜也不用脑子想想,两人起码也得先在同一个牢房。

……湛殊镜也意识到了,只能不甘闭嘴。

虽闭了嘴,心里却莫名憋了一团火。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云葳心想,阿兄,也总得让我为你做些什么吧。

前世她虽然也护着湛殊镜,却并不如现在这般心甘情愿。

两人的平静氛围,终归还是被三日后迟迟到来的王朝谕旨打破。

湛殊镜听到王朝要将云葳嫁给谁的时候,恨得双眼泛出冷凝之色。

竟是越之恒那个冷血无耻的王朝鹰犬!

他几乎忍不住想对湛云葳说:你杀了他!捅死那个人算了。

但转念,一想到湛云葳恐怕会回答他:我也想,但杀不了。

没用的御灵师啊!

湛殊镜把话咽了回去。他大抵这辈子第一次觉得裴玉京如此顺眼,希望他尽快杀回王城。

但湛殊镜心里也清楚,越之恒那般冷血无情的人,主动提出娶云葳,或许正是因为要抓裴玉京。

云葳也这样想,她可不会自作多情真以为越之恒喜欢她。

毕竟她曾听他的奶嬷嬷说过,他有心仪之人。

事实证明,后来与他做道侣三年,也确然相敬如冰,感情淡薄。

这一场仲夏的雨仍在下,到了晚间,有人来带走云葳。

云葳忍不住回头看了眼湛殊镜,他张了张嘴,想说许多话,想告诉她有机会就离开,别管我们,灵修皮糙肉厚,死不了。

最后开口却是一句:要活着。

云葳有一瞬酸楚。

许是真的怕她想不开,昨日还是裴玉京的未婚妻,过几日就要被迫与他人结为道侣,湛殊镜才会这样说。

纵然知道她骨子并不像其他御灵师一样娇弱,湛殊镜却摸不准云葳心里对裴玉京有多少感情,这份感情又会不会让她犯傻。他也并不知,那个凶名在外,一身罪孽的王朝鹰犬,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云葳想,这一次,我会好好的活着的。

活到黎明来临,百姓不用惶惶度日,灵域重新盛大的那一日。

*

越家老宅在汾河郡,离王城有一段距离。

云葳并没有被带到越府,而是住进了彻天府。

一年到头,越之恒都在彻天府忙碌,鲜少回越府去。加上他没有成亲,几乎住在彻天府。如今猝不及防要成亲,恐怕要先知会越家一声,做好准备。

云葳被带来彻天府后,越之恒并未让人看管她,也不限制她房里有什么,只让沉晔来带了冷冰冰的一句话。

沉晔面无表情转述道:大人说,小姐若是离开彻天府一步,让他费心来抓,他就剁了牢房里那男子一根手指。

云葳知道这是越之恒能干出来的事,她咬牙微笑,无怪她前世就觉得此人处处过分:你告诉掌司大人,我近来腿脚不好,不会出府。

沉晔也没想到,前几天晚上,他们还在抓捕的犯人,过几日就会成为他们的夫人。

他心中啧啧称奇,十分纳罕。

但也不算意外,整个王城,或许没几个人能镇住这位长琊山主之女,真把她给了什么张大人李大人,按湛云葳的性子,恐怕当天晚上,就得给这些大人收尸。

亦或者裴玉京真的回来了,这些大人也得死。

沉晔不由想起几日前在殿中的场景。

起初,为了抢长琊仙山最好看的美人御灵师,王亲贵胄险些不顾脸面打起来。

越之恒只听着,一言不发。他是真的每天都很忙,不仅要诛杀邪祟,还要找仙门逆党,偏偏这些尸位素餐的大臣,抢着要把麻烦往身上揽。

快吵完了,越之恒开口:既如此,就劳烦这位大人,抓捕仙门逆贼首领裴玉京了。

殿内大臣瞬间哑口无言,别说抓捕,谁嫌命长,敢去扛那剑仙裴玉京的剑?

三皇子倒有几分不要命的意味。他天天惦念着那美人,昨日险些被杀,今日回过神来,又不死心。

不过一只爪牙利了点的小猫,大不了他谨慎些。

他咬了咬牙,却不期然对上玉柱之上,灵帝神息投来的盯视,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灵帝有大半时间在闭关,就算出现,也只是一缕神息的影子。三皇子平日敢造次,面对灵帝却大气不敢喘。

最后神息内传来灵帝的声音:越卿,此事交由你去办。

沉晔看不清自家大人什么表情,只半晌后,才见越之恒朝着灵帝行了一礼,应是。

入夜,越之恒正在绘制图纸,方淮拎着一壶酒来访。

我刚从灵域结界回王城,就听说你要成亲,还是陛下亲自赐婚。四处都在说你早就恋慕裴玉京的未婚妻,亲自向陛下要的人,真的假的?

越之恒笔下不停,蹙了蹙眉,头都没抬:谁传的?

他疯了吗,恋慕裴玉京的未婚妻?

方淮一点就透:是为了引裴玉京出来?

越之恒不语,这事众人心知肚明,连逃走的仙门也一想就能明白,偏赌的就是裴玉京对湛云葳的情谊。

愿不愿意为了湛云葳,豁出命来抢亲。

方淮扬眉:掌司大人,你是希望他来,还是不来?

越之恒收了最后一笔,冷声道:你很闲吗?

开个玩笑嘛。方淮见他一副冷淡的模样,只觉无趣,凑过去看,发现越之恒画的是改良版洞世之镜。

旁边密密麻麻全是越之恒写的注解,譬如如何拓宽想看的范围,如何能不被追踪之人察觉,还计算出了精准的数值,标记好了用材。

有时候方淮不得不佩服炼器师,从绘图开始,无不繁琐、孤独、无趣,要什么样的性子才能忍受这般日复一日的生活。

偏偏越之恒这种凉薄又狂妄的人,竟是个炼器师。

方淮盯了一会儿那图纸,想到什么,突然开口道:这镜子能不能给我也做一面?

越之恒收起图纸,问:渡厄城最近不太平?

不是。方淮满眼放光,这镜子这么好用,我平日没事的时候,可以用来看小蝶。

夜燕蝶是家中给他定下的未婚妻,也是一个御灵师,方淮喜爱她喜爱得不得了。

方大人请便,越某累了,不方便招待。

方淮连忙讨饶:别别别,说正事。

他正色道:近来越来越多‘入邪’的平民,悄悄前往渡厄城。

讲起这件事,方淮也觉得心烦。昔日仙门林立,还会救邪气入体的平民,让他们不至于绝望。勉强维持了一个平衡。

但如今陛下雷霆手段,覆灭了仙门,导致沾上邪气的人绝望恐惧。

邪气入体后,得不到及时祛除,假以时日变成邪祟,只不过早晚的事。权贵有御灵师救命,他们呢?他们什么都没有。

与其残喘个几年后被彻天府杀死,不如前往结界另一头的渡厄城去。

渡厄城自然不是什么好地方,那里是邪祟之城,危机四溢。可笑的是,也是世间灵气最充足,天材地宝最多的地方。

这些平民想着,就算自己死在渡厄城,若能找到天材地宝让同伴带回去,父母亲眷也能过上好些的日子。

这样的情景本就在越之恒的意料之中,越之恒听罢也没什么反应,道:左右是个死,也不乏是条好出路。

就算他们不去渡厄城找死,过几年也会死在自己手中。

方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同为百姓口中的王朝鹰犬,有时候他觉得这位掌司比自己还冷血。

越家作为昔日仙门之一,竟诞出这样一个邪戾又无情的怪胎。

难怪百姓恨他就算了,越家人也不待见他。

方淮说:我们方家接下来恐怕要忙得脚不沾地,你倒是可以清闲一段时日了。

方家历代出阵修,如今灵域的结界,全由方淮的祖父方大人在维护,这份担子随着祖父年老,日渐落在了方淮身上。

入邪的百姓去了渡厄城,彻天府平日里要诛杀抓捕的人,自然就少了。

话说回来,你清闲了,刚好可以与你的新夫人培养感情。方淮说,我听说她是昔日灵山最温柔美丽的女子,你就没想过真与她做道侣吗?

越之恒不予置否,如果面不改色杀三皇子也能算温柔的话。

越之恒开始净手,他盯着手上的墨点子,平静地吐字:没想过。

如果不是朝中没人敢接这个烫手山芋,也不会落在他的头上。

方淮叹息道:湛小姐真可怜,被留在王朝做质女,裴玉京也注定不会来救她。

越之恒说:你怎么知道裴玉京不会来。

论炼器我不如你,但论起仙门八卦,我若排第二,王朝没人敢排第一。方淮笑了笑,他娘是知秋阁阁主,灵域和人间的消息,无所不知,世人只道裴玉京修行一日千里,天生剑骨,殊不知他自幼修的是无情剑。

无情剑道,注定不能为任何女子动情。

偏偏他与湛姑娘的这门婚事,是他自己求来的,他不惜忤逆他师尊与亲娘,确然对那位湛小姐动了真情。但不管是为了仙门根基未来,还是裴玉京的性命,那些长老与他母亲,绝不会让他踏入王城一步,你且等着看。

越之恒看向窗外,王朝仲夏,往往是阴雨绵绵的雨季,竟然不知什么时候又下起了雨。

关着那少女的阁楼,在雨中微微亮起,如暗夜下的一点繁星。

想到她为何无法入睡,越之恒收回视线,心里低嗤一声。

彻天府本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厌弃,不讨喜的地方。

她最好祈祷方淮所言有假,裴玉京照旧会来。他能交差,她也能早日离开。

*

云葳趴在窗边,缩回触碰雨点的手。

她无法出门,白日睡多了,晚上精神奕奕,索性起来赏雨。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现在又面临一样的局面。

哪怕时间已经过去许久,她仍旧记得自己当初多么盼着裴玉京来,来带她离开。

裴玉京是她情窦初开第一个心动的人。

倘若刚去学宫修习,她一早知道他修的是无情剑道,就不会在他入道浑身冰霜之际,用御灵术救这位可怜的师兄。

也不会让裴玉京于冰霜消融后,一睁眼就看见她。

那时少年神情惊讶,眼里带上浅浅笑意:这位小师妹,你在救我?

她懵懂眨了眨眼,点头。

他望着她,低笑一声:如此,多亏师妹相救。

年少慕艾,两小无猜。

那少年总在月下对着她笑:师妹要修控灵之法,不必一个人躲起来,可以在我身上试,我不怕痛。

后来裴玉京执意要与她成婚,蓬莱的长老险些活生生气死,蓬莱山主夫人甚至亲自动用了刑罚。

夫人口不择言:混账东西!你被那个小妖女迷昏了头,竟宁愿自废前途,不若为娘动手,亲自打死你。

清隽的剑仙垂着眼皮,顶着满背的伤,深深叩首,一言不发。

他用自己半条命,换来后来与她的一纸婚约。

云葳其实从不怀疑他的真心。

怪只怪这世道,邪祟横行,人人身不由己。裴玉京一出生注定背负许多,他肩负蓬莱、甚至整个仙门的希望,与这些大义比起来,那年午后懵懂的小师妹,注定被他留在原地。

她前世不懂,执意与他在一起,蓬莱夫人与长者对她百般刁难,恨之入骨,恨她阻了裴玉京的路。

后来失了根骨,裴夫人更是以命相逼,逼着裴玉京要么断情念,要么娶明绣。

夫人横了剑在颈间,裴玉京无法看母亲自戕,最后身后琉璃剑出鞘,他选择自己丧命。

母亲,若你非要逼我,这就是……我的回答。

好在裴玉京最后被救了回来,他睁开眼,苍白道:对不起,泱泱,我好像总惹得你哭。

许是这件事给了她勇气,云葳那时候并不信有命定的有缘无分。

直到裴玉京进入秘境后出来,身边跟着怀孕的明绣。他嗓音喑哑,再次跟她说对不起。

他是蓬莱教出来最好、最良善的弟子,因此无法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与明绣。

湛云葳终于知道什么叫造化弄人。

她枯坐了一夜,天亮以后,湛云葳眼眸重新澄明干净,起身毅然离开玉楼小筑。

临走前,还不忘拔剑砍了明绣最珍爱的药圃,又留下了裴玉京送她的灵玉。

她没法怪裴玉京,他已经做了许多,甚至几乎为她送了一条命,却终究没逃过亲娘和明绣的算计。

裴玉京爱她,却自始至终没有护好她。裴夫人的怨恨与羞辱、明绣的暗害和小动作……在裴玉京看不见的地方,她也早已遍体鳞伤。

云葳清点着自己的灵石,憧憬着去寻天底下最好符师的那日——

她听说,剑仙裴玉京如仙门所愿,自此封印记忆,重归剑道。

他唯一的要求,是仙门终生幽禁母亲和明绣。

他到底没和明绣在一起,却也已然失去了那个用御灵术为他化冰的小师妹。

云葳充耳未闻,离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没有回头。她一心琢磨该往何处去,如果做不了御灵师,那就做灵修,做符师!做一切能做的事。

在成为裴玉京的未婚妻前,她降临世间最早的身份,本就是长琊山主之女。

那个梦想着以御灵师柔弱躯体,诛邪祟、保太平、还盛世的湛云葳。

可惜,最后出师未捷身先死。

云葳回过神,让掌中的雨水顺着指-缝滑落出去。

她想,果然世事不得贪婪,贪图了裴玉京少时给的情意,后来便得用自己的血泪与天赋作偿还。

这次云葳知道,裴玉京来不了,心里也就没了期待。旁边铜镜中,映出她此刻的模样。

并非后来几年,酒楼中,小二哥看见的易容清秀少女。

而是另一张白净无暇的、纯然无双的脸,没有后来的血痕。

一切都还早。

她关上窗,倒不如先弄清自己死前的困惑,看看越之恒到底是个什么人。

她总觉得,这个人隐瞒了许多秘密。

*

成婚前一日,越府那边才不情不愿、慢吞吞地送来了两个丫鬟。

沉晔脸色难看:就这样,聘礼呢?

虽说湛小姐是仙门的人,可到底担着陛下赐婚的名头,就没有哪个御灵师成婚会这样寒酸。

来递话的小厮面对彻天府的煞星,冷汗涔涔:二、二夫人说,于礼,应当大公子的母亲亲自准备。

沉晔皱了皱眉:行了,你先回去吧。

想到掌司大人那位深居简出的母亲,沉晔叹了口气,虽无奈,还是原封不动把话转述给了越之恒。

越之恒远比他想象的平静。

大夫人冷眼旁观,毫不上心,越之恒也对此毫无感觉。

沉晔尴尬道:那……聘礼还要准备吗?

虽然他觉得,人家并不一定领情,准备了也不会收。

越之恒说:备,好歹是陛下赐婚,表面功夫还是得做,将淬灵阁今岁新上的东西都送过去。

沉晔惊讶不已,淬灵阁是王城最好的法宝铺子,每一件珍宝都价值连城,甚至有灵石也不一定买得到。

今岁新上的法器,有许多甚至是越之恒亲自绘图、亲自锻造的。

先前从没有过这样的先例,聘礼全是上品法器。

沉晔在心里算了算,法宝太多,恐怕得用鸾鸟拉。但这样做也有个隐患,如果湛云葳不收,将他们拒之门外,那丢脸就丢得整个王朝都知道了。

沉晔不太担心这种事发生。

彻天府做事从来都不择手段,要办的事少有办不成的。不过让一个御灵师听话,他相信以掌司平日里的狠辣手段,有无数种法子,可以使湛云葳妥协。

先前掌司一句话,不就让湛小姐不敢逃出彻天府。

然而半晌也没等到大人吩咐。

越之恒说:她不收就算了,重新送回淬灵阁。

尽管藏在这诡谲皮囊之下的,一向只有阴谋诡计、肮脏人心,他也不屑在这种事上用湛殊镜威胁她。

爱要不要,总归王朝里也没人敢舞到他面前来。这从来,就不是一场让人期待的婚事。

成婚的仪式不重要,她都不在意,他自然也不会在意。

许是内伤一直没有得到医治,灵力又被锁住,夜半迷迷糊糊间,云葳再次做起幼时常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梦里自己尚在襁褓,耳边云鸟清脆长鸣,每当风吹叶落,廊下玉铃铛也会跟着轻响。

可是渐渐的,云鸟的声音被凄厉哭声代替,哀求不绝于耳,黑气漫天,火光遍地。

云葳被这样的凄切感染,竟难以自抑感觉到痛苦,直到一双温柔微凉的手,轻轻捂住她的双耳,那份痛苦才渐渐淡去。

云葳有种奇怪的感觉,这是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

耳边一直有人在争吵。

她听不真切,只隐约听见疫病、妖邪、渡厄城、封印……最后是一句夹杂着哭腔的质问:你如何舍得……

舍得什么?

云葳努力想要听清后面的话,可旋即感觉到如潮水覆面般的溺毙感,世界重归一片寂静。

这溺毙感太真实,令云葳几乎喘着气醒来,到底为什么会屡次做这个梦?爹爹明明说,她的母亲只是个凡人,身子病弱,在生下她后就去世了。

梦中人到底是不是母亲,她的母亲又与邪祟之城渡厄城有何关系?

这些东西就像蒙在眼前的迷雾,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她,想知道真相,要到结界外去,到渡厄城去。

云葳怔然间,身边有个女声惊喜道:少夫人你醒了。

另一个声音板正纠正她说:石斛,现在还不能这样叫。

云葳定睛看去,发现屋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两张陌生的面孔。

她们俱都穿着一身碧绿白底衣衫,十六七岁的模样,梳着婢女髻。

越府送过来的人?云葳平复了一下急促的呼吸,想起了这件事来。

上辈子,越家也曾给她送来了聘礼与两个婢女。

可她那时笃定裴玉京会来,心里憎恨王朝赐下的这门婚事,又挂念生死不知的爹爹,不仅没要聘礼,连带着也没见这两个婢女。

没想到这次却直接见到了人。

到底有些地方不一样了,她心想。

先前开口的那个婢女道:少夫……湛小姐,你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云葳发现自己内伤已经被处理好,只需要调养,想来医修已经来过,她摇了摇头,打量这两个婢女:你们叫什么名字。

奴婢叫石斛。

另一个稳重些,先前出声纠正的婢女开口:奴婢叫白蕊。

云葳看了眼天色,原来已近午时。

沉晔正带着聘礼等在外面,云葳推开门时,发现两只鸾鸟拉车,车上一堆法宝。

她看了一眼,不免有些惊讶,越府竟然这么大方?

云葳记忆里,越府的人并不待见越之恒,不见得会用心给他准备聘礼。

然而她单粗浅地扫了一遍,就看见鸾车之上,已经有好几个珍贵法器。

这些东西实在是意外之喜,她本来就得想办法带着湛殊镜和牢里的族人离开,还有什么比一堆厉害法宝更适合如今灵力被锁住的自己!

送来这些东西,越之恒是否有些过于自负了?是笃定她逃不了,还是根本不会收?

云葳还记得,第一次听到越之恒这个名字,还是从爹爹口中,山主看着惶惶逃命的百姓,叹道:此子年纪轻轻心狠手辣,偏又天资聪颖,心思缜密,假以时日,必定是个难缠的对手。

谁料一语成谶,没几年,越之恒就一跃成了王朝的红人,陛下无往不利的屠刀。

她免不了在心里考量,爹爹都说心思深沉的人,必定不存在自负。

她咬牙,好啊,看来是笃定她不会收了。

这次她偏要收。

既然给了她机会,不论如何也要抓住。

替我谢谢大人与越家夫人。

沉晔没想到云葳会收下,愣了愣,这才带人离开。

等他走了,云葳带着两个婢女,琢磨鸾车上的东西。

作为御灵师,云葳并不精通法器,她发现这些法宝上,大多有一个冰蓝色莲纹痕迹,于是问两个婢女:这是什么?

白蕊以前并非炼器世家越家的人,也不甚清楚,倒是石斛开口解释说:大公子亲自锻造的法器上,都会带有这样的印记。

听她这样说,云葳顿觉有些晦气,连忙放下了带有莲纹的法宝。她不敢低估了越之恒,最后只能在那堆不带莲纹的法宝里,挑了几件兴许有用的。

剩下的,先收起来吧。

主仆三人忙活到半夜,石斛才想起来明日云葳还要成婚,她轻轻呀了一声,催促云葳赶紧去休息。

白蕊打了水来,跟着云葳进入内室,看石斛还在整理东西,她缓缓关上门,来到云葳身边。

云葳觉察异样,手一抬,掌心的琉璃玉扇抵住她的咽喉,问:你是何人?

白蕊没想到她作为御灵师,会这样敏锐,法器锋锐,稍有不慎就会划破肌肤,白蕊压低声音道:湛小姐,我的母亲曾是长琊山弟子,薛云梦,不知您是否认得?齐长老得知小姐被迫与那贼子成婚,特地把我安排到了越家,帮助小姐伺机逃脱。

她说这话时,没了白日里的温柔神情,眉宇坚毅果决,又十分冷静。

细看之下,还能看出几分飒爽之气来,原来这也是个觉醒了灵脉的灵修。

云葳没想到是自家的人,她收了扇子,终于难掩焦急:仙门的人如何,我爹爹呢,他现在可好?

白蕊垂下眸子,眼里沉沉。

山主自然不好,长琊山主仁善,这些年不知进了多少次渡厄城救百姓,早就沉疴满身。仙门与王朝一战,为了保护仙山的人平安离开,长琊山主更是舍弃了一身修为,燃尽灵丹。

白蕊道:那一战后,我们便与蓬莱走散了,长老们虽然合力保住了山主的性命,但山主至今昏迷不醒。

也因此,长老们再想救云葳和湛殊镜,此时也无能为力。

但云葳此时能听到爹爹的消息,只觉比什么都珍贵。前世她也知道爹爹做出了怎样的牺牲,心里担忧又害怕,但还只能强撑着情绪,为了地牢中的湛殊镜。

如今从白蕊口中得知爹还活着,长老们在齐力救治,云葳终于松了口气,悬着的心放下。

活着就好,灵丹可以想法子修复。

白蕊望着她手中的法器,蹙眉道:小姐,如今王城戒严,明日你就要与那彻天府那苟贼成婚,你心中可有打算?

云葳说:阿兄和族人还在王朝手中。

如果他们轻举妄动,第一个出事的便是湛殊镜。虽然越之恒临死前曾给过她一枚灵丹,但此人性子阴晴不定,残酷冷戾,她万万不敢拿湛殊镜的命来赌。

她宁肯相信那时是越之恒被折磨得神志不清,或者有什么阴谋。

毕竟挖灵丹这样的疯事,不是一般人能做出来的。

白蕊显然也知道湛殊镜这件事棘手,好在她来此之前,长老们也早就商讨过要到底如何应对,让她带了一样东西来。

白蕊从怀里拿出一样东西,指甲盖大小的玉盒里面,有一枚透明的药丸。

这是妖傀丹。

云葳没想到,长老们让白蕊把这东西带了来。她幼时见过妖傀丹,与诸多妖邪之物一同被封印在高阁之中,全是从渡厄城缴纳回来的。仙门规矩,不许使用渡厄城的不正之物。

长老们说,如果裴少主没能救出小姐,我们就想办法给越之恒吃下去。王朝势大,如今能平安把族人和公子放走的,只有彻天府掌司越之恒。

仙门被逼到山穷水尽,竟然连妖傀丹都拿了出来,颇有些四面楚歌的决绝。

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叹,云葳望着她手中的丹药。

她知道,吃下妖傀丹的人,三个时辰内会变成无知无觉的傀儡,听之任之,不管修为再高,也无法抵挡妖傀丹的妖性。

这的确是能救出兄长和族人最好的办法。

白蕊提议道:明日大婚,越之恒的心思恐怕在提防裴少主身上,奴婢不妨趁他不备,将药下在酒里,或者食物里?

云葳摇头:没用,妖傀丹有气味,他一旦觉察,就不会喝。

白蕊嗅了嗅,果然在妖傀丹中嗅到一丝浅浅的香气。

不浓郁,但以越之恒的本事,必定能看出来。

白蕊一时也觉得有些难办,半晌,她看向云葳明珠下朱红的唇:小姐,你要不牺牲一下?我发现这妖傀丹的气味,与口脂相差无几。

……云葳表情绷不住,瞪大眼睛看向白蕊。

她望着眼前这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姑娘,从不知道原来他们长琊山还有这样的人才!

白蕊说:哦,奴婢不是在长琊山长大的,是跟着父亲在边缘郡部长大的。

王朝边缘的地方,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没见过?也因此,那里的孩子从小就胆识过人,同时也不择手段。

不、行!云葳觉得,自己说这两个字时,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白蕊不赞同地看着云葳,道:咱们灵修,贞洁不重要,如何活着才重要。

云葳头疼: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原因。

见她刨根问到底,非要用这个方法,云葳气笑了,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觉得越之恒肯……肯亲她?

他疯了吗?

白蕊也陷入了沉默,皱眉:他难道不近女色?

云葳想了想,点头。

然后又摇了摇头,她想起,与越之恒做道侣那三年,他们其实也不乏也有过几次同床共枕,她被越之恒气得最狠的时候,甚至试过杀他。

可这人总是十分警觉,不论她等到多晚动手,手刚抬起来,手腕就被他握住,丢到一旁去。

他闭着眼,冷笑道:省省吧,湛小姐。越某还没活够,暂时不想死。你再动,越某不介意绑着你睡。

她一度怀疑越之恒躺在自己身边时,根本就不睡,也不知清醒着在琢磨什么坏水。

更多的时候,他们并不在一张榻上入眠。

许是厌倦了防备的日子,她记得,仍旧是这个仲夏,她曾与细雨霏霏间,收到越之恒一封传书,灵书展在空中。

信中书:

湛小姐,王朝邪祟肆虐,彻天府繁忙,自此夜晚我不再回府,你可自处。

三年道侣,两人感情比冰雪还要淡漠。云葳始终没见他对谁有过情动模样。除了从他奶嬷嬷口中,得知有一位曲小姐的存在。

但她也没见过越之恒与曲小姐相处是何场景。

所以——

云葳把目光落在妖傀丹上,这种馊主意,恐怕只有曲小姐来,才有成功的可能性。否则,她脸色古怪,难不成自己要强来?

她实在想象不到那个场景,回过神云葳黑着脸,发现自己被白蕊带偏了,就没听过,世上哪个御灵师能把灵修摁住!而且还摁成功了的!

人间,玉楼小筑。

厅堂内,几个白胡子长老沉沉叹息:难道我们要一直瞒着玉京?

这事他早晚会知道真相,他日知道后,必定会怨我们。湛家那孩子也何其可怜,咱们难道真要见死不救?这样做,岂非对不住长琊山主。

提起这件事,长老们心里都像压了一块石头,郁结于心,沉重难言。

当日仙门大战,裴玉京奉师命在王朝的觊觎下夺回了羲和神剑。当时他身受重伤,却还惦记着长琊山上的未婚妻,要回去救湛云葳。裴夫人不得不拦住他,欺骗他道:云葳已经跟着长琊山主撤离了。

母亲没骗我?

是,母亲如何会骗你?

他实在伤得太重,最后昏迷过去,蓬莱一众长老赶紧把他带来了人间。

但纸终归包不住火,数日前,裴玉京醒来,发现母亲与蓬莱长老都在,唯独不见湛云葳,他隐约意识到什么,冷声问:湛师妹呢?

一个谎言总归要用无出个谎来圆,裴夫人明明知道,长琊山主失了灵丹,湛云葳与湛殊境落在了王朝手中,却还是骗他道:当时太混乱,我们与长琊山的人走散了,你先好好养伤,待伤好了,我们就去找他们。

长老们也只得跟着圆谎。

这话半真半假,他们也确实和长琊山走散了。

若放在平日,他们再不满裴玉京为一个女子有损剑心,也不至于这般骗他。

可如今正是仙门最衰败的时候,王朝势力如日中天。

裴玉京是仙门的希望,仙盟恨不得以命相护他,又如何肯让他为了湛云葳失了性命,葬送大好前途?

裴玉京被他们教导得过于纯善,从没想过谆谆教诲自己长大的长辈,竟都合起伙来瞒着他。

前两日,玉楼小筑再次送来了信息,王朝将湛云葳指婚给越之恒。

大婚便在今日。

众人心里歉疚难安,到底都不是大恶之人,想起幼时学宫中那个聪明可爱的女娃,长老们心中多有不忍,又念及湛云葳父亲这些年为仙门与天下百姓做出的贡献,心里开始产生动摇。

湛云葳又做错了什么呢?大战的最后一刻,她甚至还在死守山门,救更多的人。

到底要不要告诉裴玉京,或者说,就算瞒下去,又能瞒多久?

不可以说。样貌雍容的裴夫人走进来,眸光憔悴却坚定,玉京日后若是知道,就让他恨我!所有的后果,我一个人承担。

作为一个母亲,她宁肯背负着儿子的怨恨,也不肯他为此冒险甚至丧命。

可我们怎能什么都不做?

所有人都清楚,御灵师何其珍贵,王朝不会杀御灵师。裴夫人冷冷道,湛云葳并无性命之忧,掌门也说过,困在王朝的人不是不救,只是需得徐徐图之。如今玉京伤成这样,去了只会有去无回,王朝那些贼子现在指婚,不就是想着他受了伤?仙门早已经不起任何牺牲。

长老们神色凝重,半晌点了点头:可玉京若是之后知道了……

裴夫人闭了闭眼:若是能抢回来,就随他去。可她心里冷冷地想,越之恒那疯子的人有这么好抢?就算抢回来,那时候也是别人的夫人。

错过就是错过,就算他们都不介意,又能经得起几次这样的隔阂?

更何况,如今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定能拖住裴玉京。

羲和剑有反应了。

十日前,一直沉寂的羲和剑有了反应,剑身开始漾出层层剑意,世间没有与神剑相匹配的剑匣,为了防止有灵性的神剑出走或误伤人,必须要先让神剑认主。

可上古神剑认主,是只存在史册中的事,千万年过去,没有人知道神剑会怎么挑选主人。

这却并不耽误长老们面露喜色,还有人比裴玉京更适合的人选吗?

对于这一日的到来,众人早有准备。蓬莱有一套心法,专门为仙剑认主所撰写,不过需要带着神剑一同闭关半年。

半年后……

长老们对视一眼,就算湛云葳救回来了,也希望裴玉京这孩子别再执着。

阁楼前,得知裴玉京过几日就要闭关,明绣松了一口气。

她是药王谷谷主的女儿,从小就恋慕裴玉京,然而裴玉京眼里从来没有自己。家里早就告诫她天生剑骨不能动情,若真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后来裴玉京竟会那样喜欢一个女子。

明绣艳羡又不甘,好在这次,湛云葳被留在了王朝,还马上就要被迫嫁给旁人了。

明绣想到偷听来的话,心里欢喜,推开门:裴师兄,我给你送药。

屋内男子容颜清隽,气质干净。

五月的人间,窗外刮着风,无数探路的灵鸟从男子手中成形,从窗外飞出去。

裴玉京低咳了两声,也没看她:多谢明师妹,放着吧。

明绣恨恨地看着那些灵鸟:裴师兄,我爹说了,你需要静养,不可再消耗灵力。

无碍。裴玉京淡淡道。

裴玉京不放心,虽说母亲和长老们都承诺过会找长琊山主和湛云葳,但一日没有她的消息,一日他心中无法安宁。

过几日他就必须带着神剑闭关,只希望这些放出去的灵识,有一缕能寻到她的芳踪。

无数灵鸟扇动着翅膀,从人间往灵域飞。

裴夫人站在玉楼小筑的结界前,祭出从蓬莱掌门那里求来的法器,将这些灵鸟困住。

以她之修为,如今早已拦不住裴玉京的灵力。

但是,裴玉京输在涉世未深,他太过轻信人心。

等到他不信人心,也开始冷酷那日,湛云葳那孩子……

已经对他失望许多次了吧。

*

灵域汾河郡,越家。

今日所有人都知道越家大公子要成婚,汾河郡的百姓一早便来了府外看热闹,但出乎意料的是,府中虽然装扮喜庆,却没有达官贵人进出,反而王朝的兵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不免有百姓嘀咕:这哪里像成婚,宾客都没几个,全是彻天府的鹰犬。

另一个压低声音道:倒被你说中了,新娘是那位‘天上白玉京’的未婚妻,长琊山的湛小姐。此举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百姓心中暗道可惜,却又不敢议论彻天府之事,只能好奇道:传闻湛小姐国色天香,今日能看见她吗?

玄乌车辇快到了,届时小姐出来,许能远远看上一眼。

戒备森严的越府中。

方淮看着归来的人,扬眉笑了笑:如何,我说得没错吧?

来人放下帷帽,露出越之恒一张冷峻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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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之恒不语,今日从云葳登上玄乌车辇开始,他就与彻天府的人暗中随行,然而从王朝到越家的这一路,竟是风平浪静。

他与裴玉京交过一次手,那人灵力高深,剑法精湛,若自己不开悯生莲纹,甚至不是他的对手。

这样想来,就算还受着伤,裴玉京若带着仙门而来,未必没有胜算。

但是他没来。

方淮道:湛小姐恐怕该伤心了。

就算那位姑娘理智上知道,裴玉京不该来,可谁喜欢被放弃?不管有意无意,辜负就是辜负。

仙门把裴玉京教得太干净,总有一日要吃大亏。

方淮忍不住看向越之恒。这下可好,原本是为了瓮中捉鳖,如今真抢了别人的未婚妻了。

转念,他又想到,越之恒可不像裴玉京那么单纯。

你不会故意的吧!莫非王朝流言是真的?

越之恒冷笑着看他一眼。

我故意的?故意娶个麻烦的御灵师回来供着?

方淮这才想起,整个灵域都对御灵师趋之若鹜,他们有最温和的性子、精致的容颜,甚至能为一个家族祛除邪气,但唯独这些人里,不包括越之恒。

越之恒似乎对御灵师存有偏见。

平日里祛除邪气,连丹心阁都不会去,宁肯使用制作好的涤灵简。

越之恒说:我要换衣裳,你还不走?

赶走了方淮,越之恒拿起一旁的喜服。

方淮的想法,令他觉得可笑。

自越家投靠王朝那一刻开始,越之恒这个人会算计许多东西,包括权势、地位、人心,独独不包括莫须有的感情。

陛下性格阴晴不定,越之恒必须找到仙门那群人,湛云葳就是最合适的筹码。她在他手中一日,那些余孽必定会来。

黄昏时,天幕最温柔的时候,玄乌车架拉着唯一的亮色来到了大门前。

五月尚且带着一丝凉意,天边泛着瑰丽橘色。

云葳从王城一路来到汾河郡,果然和前世一样,她仍旧没能等来裴玉京。

但许是已经知道结果,没有失望,就不会伤心。

没人救她和湛殊镜,他们总得自救。路上白蕊看了她好几回,用眼神示意她:小姐,你懂的。

云葳不是很想懂。

她摸了摸怀里的妖傀丹,若万不得已还是要用这个,机会只有一次。

她若真这么做,要是越之恒反应过来了,自己被推开还好,要是他心里对曲小姐忠贞不屈,觉得被玷污,不会当场杀了她吧?

思量间,越府却已经到了。

她注意到两侧百姓很多,但只敢远远观望,越府门前空出一大片,没人敢往上凑。

念及越之恒在这一带的恶名,她觉得并不意外。

此时,门口一人长身玉立,越之恒红衣玉冠,面容清俊。听见声音,越之恒抬起眸来,遥遥望着她。

一旁的喜娘是彻天府找来的普通人,不知道这场婚事的弯弯绕绕,见状掩唇笑道:唉哟,我当喜娘这么多年,第一次见这般英俊的公子,与如此美如天仙的夫人,两位真是般配。

话音一落,本想得到两句赏。

谁知身前那位俊朗不凡的郎君无甚表情,身边装扮得楚楚动人的少女,也在珠帘后抿了抿唇角。

气氛古怪,没人说话。

喜娘也渐渐觉察到了不对劲,再一看这府邸周围,全是寒着脸肃然的兵丁,喜娘笑容僵硬,却还得若无其事催促道:劳烦公子上前,扶一下夫人。

越之恒没动静,略蹙了蹙眉。

喜娘硬着头皮又重复了一次。

半晌,透过面前的红色珠帘,云葳才看见那只骨节分明、略有些粗粝的手递到自己面前。

前世,她比越之恒更不情愿,本就心里伤心,哪里还有空与他装腔作势,当众想要狠狠拍开他递过来的那只手。

但越之恒也不好惹。

他似早有所料,冷冷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车上带下来。

湛小姐。他说,他没来,你拿我撒什么气。

云葳被锁了灵力,猝不及防险些撞到越之恒怀里,她红着眼眶,冷然看他。

却见眼前的人也垂眸望进她的眼睛,他眸色冷凉,带着几分浅浅的愠怒与讥嘲之色。

而今,云葳心里另有打算,她看了越之恒一眼,咬牙将手放上去。

掌下那只手顿了顿,意外地看她一眼,竟也没有为难她,用了点力将她从玄乌车架上带下来。

出乎意料,他的掌心带着浅浅的温热,他很快放了手。

喜娘也不敢让他一直牵着,只得自己上前扶着新娘,赶紧引着这对古怪的新人走程序。

因着宾客本就少得可怜,越之恒的亲生母亲,越家的大夫人也未出席,两人竟然只需要用心玉结契。

心玉是一早准备好的东西,两人一同将心头血递在上面,就算是发过了誓言。

契约结成后,彼此的灵丹之上会生出一点朱砂似的印记。

这进程太快,还不等云葳心里有什么感想,就到了新房中。

天色尚早,屋里的红烛刚刚开始燃了一点,越之恒的影子被这点微光映照,投在她的身前。

新房很大,并非越之恒从前在越家住的屋子,而是他成为彻天府掌司后,越家划给他的。

喜娘给婢女使了个眼色,婢女用玉盘托着喜秤过来。

请公子为少夫人掀珠帘。

两人面面相觑。

云葳隔着一张珠帘望着他,心里只觉得怪怪的。原来再不愿,前世今生,他们始终走完了结契的程序。

王朝的人还在外面,许是想着早点完事,越之恒接过喜秤。随着珠帘被拨开,露出一张白皙的玉颜来。

此前,越之恒一直对方淮的话嗤之以鼻,他是有多下作,才费尽心思抢裴玉京的未婚妻?

然而此刻,许是烛光过分温柔,他竟明白方淮为什么会这般揣测他。

汾河郡的夏夜,四处翻飞着流萤,月亮刚出来,紫蝉花也在这个时节盛开。

不比前几日的狼狈,她今日眸若秋水,抬眼望着人时,顾盼盈盈,令人几乎无法移开视线。

她本就气质纯然,只微微装点,似乎就让夏夜的一切黯然失色。

越之恒此前一直没觉得人能有多好看,他自己样貌也十分出色,然而在这样的衬托下,他第一次发现人与人的美貌,确然天差地别。

也总算知道为什么那些贪生怕死的大人,在朝堂之上就为她争得丑态毕露。

不仅如此,她今日还涂了口脂,本就妖艳欲滴的唇,愈发惹人瞩目。

越之恒移开视线,蹙了蹙眉,转而看向喜娘:还要做什么?

喜娘回神道:还得喝合卺酒。

他看了眼云葳,见她也面色古怪。越之恒说:不必,都出去。

何必做完一切,又没人真当成婚。

一众人离开前,将合卺酒放在了桌上。

越之恒也确实没有动那酒的意思,他的新房是他二婶在彻天府监督下不情不愿布置的,一眼看去,确然没有很用心,连他前几日带回房间关于炼器符印的书都没收走。

天色本就还早,不到睡觉的时辰,越之恒索性过去,拿起那本书继续看。

云葳见他确实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也不像前世那样,再坐着发怔,想念受伤生死不知的爹爹,想念裴玉京。

她走到铜镜前坐下,开始拆自己发间繁琐精致的发冠。

待她尽数拆下,如瀑青丝便也垂在了身后。

王城一连几日下着雨,汾河郡却万里晴朗,几只流萤从窗口飞进来,落在她的妆奁前。

云葳觉察到越之恒的目光,她侧头看去,果然见他不知何时没有在看书,而是在看着她。

你看我做什么?

越之恒盯着她散落的发:湛小姐适应得很快。

他还以为,湛云葳此时会面色苍白,如丧考妣。或者就像方淮说的,伤心得躲一旁去哭。更甚至满脑子异想天开,想着今晚怎么除掉他。

他去一旁看书,也是给她动手的机会。

王朝的人还会在这里待上好几日,为防止仙门余孽过来救人,这几日他确然得与她待在一起。

不让湛云葳将心头郁气发泄出来,认识到九重灵脉的修士不好杀,恐怕接下来的几日,都不得安生。

没想到他预想那些,湛云葳一样没做,她将发饰给拆了,没哭也没和他闹,反而盯着窗外那流萤看。

窗外星星点点的亮光,竟没有她一双剪水清瞳明亮,湛云葳看上去丝毫没有与他同归于尽的意思。

五月的汾河郡,恰是一年最美的时候,汾河清澈,夏虫低鸣。

听越之恒说自己适应得快,不然能如何?云葳望着他,你能让我和牢里的族人离开吗?

不能。越之恒收回视线,目光重新落在书上,你比我更清楚,仙盟的人没抓完之前,王朝不会让你们离开。

云葳哼笑道:这么说,我得在越府待一辈子了?

她说出口,才意识到这话有歧义,两人都略一怔。

云葳不由生出几分尴尬羞恼来,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邪不胜正,你们不可能抓尽天下仙盟的人!

半晌,才传来越之恒的声音:我没多想。

屋子里却还是安静了一会儿。

湛云葳第一次觉得,厨房上膳食的动作是不是有点慢?

或许越之恒也这么想,于是他开口打破寂静道:湛小姐也不必妄自菲薄,等我死了,你也能走。毕竟想杀我的人不少,你可以祈祷他们努力一些。

顿了顿,他补充:你就别努力了,越某和其他灵修不同,对御灵师没有耐心,也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思。

话里话外,都是警告她安分一点。

好在冲散了那股奇怪的静默,经过上次被灵器绑,以及他此刻的直言不讳,云葳忍不住道:越大人,我是不是以前得罪过你?

越之恒抬起眼睛盯着她,好一会儿才淡声吐字:没有。

云葳也确实没有关于越之恒的记忆,那他就是讨厌所有的御灵师?

她知道有这样一类人,自大狂妄,瞧不起甚至讨厌御灵师的弱小,只是持有这样观念的人,毕竟是少数。

想到越之恒对御灵师抱有偏见,她很难和颜悦色。

每当她以为,兴许前世是她误会,越之恒还有救的时候。他总会让她明白,想多了,他没救,也不需要任何人来救。

恰巧,厨房那边终于将膳食端了进来。

越之恒净完手,问云葳:你饿不饿?

云葳想着没必要难为自己,清晨从王朝过来,一路上什么也没吃,如今的灵修早已不推崇辟谷,反而讲究一个顺其自然。

不吃虽然不至于饿死,但总归饿得难受。

她从前也没觉得自己脸皮薄,但和越之恒一起吃饭实在是件太匪夷所思的事。

可是如果不去,夜半挨饿,似乎更丢人难捱。于是她挣扎一番,最后还是坐过去,与他一同用膳。

今日她好几次行为都令越之恒意外,他抬眸看云葳一眼,发现她唇上口脂不知什么时候擦去,露出原本的颜色,明明是略浅一点的红,奇怪的是更显得娇艳。

他收回视线,沉默用膳。

云葳只有一个感想,越府的饭菜真好吃!最普通的菜色,竟然也做出山珍海味般的滋味来。

她从前就听说过,越之恒幼时在家里不受宠,吃不饱饭,也没有锦衣穿。后来他投靠王朝,一朝得势,偏要穿最好的衣衫,吃最好的膳食,住最好的屋子。

百姓都在背后骂他骄奢淫逸。

云葳也曾在心里这样骂过他,但是如今她捧着碗,只觉得这饭……也好香。

灵山一脉还保留着早些时候的传统,饭菜讲究素净,搭配着灵果,调养生息。实则入口寡淡,吃得人生无可恋。

越之恒发现,从吃饭开始,浅浅的愉悦在湛云葳眸中散开,她很努力在掩饰,可亮晶晶的眼眸还是出卖了她。

他以前听说灵山之上,讲究一呼一吸,俱是修行,仙人遗世独立,恨不得只吃灵果,饮灵露。

如今看来,湛云葳不是这样。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也觉得今日饭菜尤为出色。

可惜两人还没用完膳,外面突然传来匆匆脚步声。

越之恒看见来人,神色一变。甚至不等来人把话说完,他已起身离开了房间。

发生什么事了?云葳犹豫片刻,抬步跟了上去。

越之恒走得很快,她追出去时,早已看不见他的身影,只看清了他离开的方向。

云葳前世在越府生活了好几年,一眼就看出来,那是哑女的院子。

哑女住在府中最偏远的院落,平时很少出门。每次云葳看见她,她总是带着几分怯意,温柔地冲自己笑。

她没有名字,人人都叫她哑女。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云葳才从越之恒的奶嬷嬷那里知道,哑女是越之恒的亲姐姐。

是一个没有觉醒半点天赋的普通人。

在王朝,这样的人出生在大家族,意味着不祥、家族衰落,因此一出生就会被处死。

即便侥幸活下来,家族里的人也不会拿他们当小姐公子看,地位比奴仆还不如。

前世得知哑女是越之恒姐姐的时候,云葳曾经还有过罪恶的念头,想要绑了哑女去换湛殊镜。

可那次恰逢邪祟异变,哑女却宁死也要护着云葳,云葳实在没办法对这样一个可怜无辜的姑娘下手。

而今,哑女出什么事了吗?

不知何时,月亮高悬于空中,云葳还未走近院落,远远就听到了痛苦嘶哑的叫声。

那声音几乎变了形,不似人能发出的声响,含含糊糊,毛骨悚然。

借着月光,云葳定睛看去,发现院落里有一怪物蜷缩翻滚着。

那怪物背部高高拱起,像背了几个巨大的肉瘤,头发暴涨,月光下像森冷摇曳的水草。

它痛苦地捂住脸,声音凄切,似要异变。

越之恒扶起了它,将什么东西喂进了它的口中,它总算安静下来,身上的异变也消失。

云葳起初以为那是一个邪气入体、面临异变的修士,但很快她发现不是。

修士异变成邪祟后,会变得身形诡谲,忘尽前尘,残忍暴虐。

绝不是像这般痛苦可怜,只知蜷缩在地上翻滚颤抖。

而且作为对邪气感知最为敏锐的御灵师,云葳没有感觉到半分邪气。待她再看,才从那怪物身上看出几分熟悉的影子。

竟然是哑女!她心中惊骇不已。

越之恒眸色冷凝,抬眼望过来。云葳不由后退一步,有一瞬,她几乎以为发现这个秘密的自己,会被杀人灭口。

可越之恒只是平静道:看够了?看够就先回去。

确定越之恒真的没发火,只是神情之间,有几分沉郁之色,云葳也知道现在不是问话的好时机,转身往新房的方向走。

可她人是回来了,心还落在那个院落,她忍不住想,哑女到底怎么了?

后来越府对外称她因病去世,难道也与这件事有关?

*

哑女睁开眼,发现越之恒守着自己。

她目带愧色与焦急,咿咿啊啊地比划,另一只手去推越之恒,望了望他的院落,让他不要留在这里,赶紧走。

越之恒:没事,本就是王朝赐婚,她有心上人,我出来才是遂了她的意。

哑女目露不赞同之色,仍是去推他。

好,我走。你的药记得吃,别再省,药引我总能拿回来。

哑女哀戚地看着他,突然打了自己一巴掌。眼泪在眼眶中,念及今日是越之恒的大好日子,落泪不吉利,生生憋了回去。

我杀人和你没有关系,你不用自责,我早说过,不甘再过那样的日子,要做就做人上人。

他说这话时,眸中含着冷笑与狠决,哑女觉得陌生,一味摇头,似乎想要告诉他不对。

越之恒却并不看她动作,说:我回去了。

哑女这才不再拦。

她惴惴望着越之恒离去的方向,眸中带有殷切期盼。期盼他娶了妻,就好好待那姑娘,像个正常人那样生活。

何必去追求荣华富贵,平步青云呢?

*

云葳本以为越之恒今晚都会守着哑女,没想到月亮升至半空时,他也跟着回来了。

她忍不住去看越之恒,却见他神色平静冷淡,仿佛出去一趟,只是去散了个步,习以为常。

若非他身上还有哑女挣扎时沾上的杂草和泥点子,她险些以为方才看见的一切是自己的幻觉。

她以为越之恒回来以后,会警告她什么,谁知他带着几分冷淡倦怠之色:我要去沐浴,你是出去门口,还是坐在外间等?

……云葳睁大眼睛,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她觉得自己的神情一定很滑稽。

就、就这样吗?不先谈谈?

见她不说话,那双盈盈水眸瞪大了看着自己,越之恒说:你没意见的话,我先去了。

他如今的房间,的确是整个越府最好的,房间里专门隔出一片区域,作沐浴之用。

越之恒吩咐下去,很快热水就抬了进来。

云葳上辈子从没发现,当她没有表露出杀意的时候,越之恒会如此从容,仿佛她在或者不在,他都这样生活,甚至可以当做没有她这个人。

坐在外间听着水声的时候,她甚至涌出个奇怪的念头,如果不是上辈子为了应付自己杀他,应付得睡不好觉。越之恒或许干脆就留下,不会去彻天府。

她出神间,就见越之恒已经换了衣衫出来,好在他衣衫整洁严实。

见越之恒望着自己,云葳说:我用净尘符。

不论如何,就算知道越之恒不近女色,也对自己不感兴趣,她还是无法做到隔着数道屏风,在他身边沐浴。

越之恒显然对此也没什么意见,随她折腾,他沉默了一下说:那么湛小姐,我们来谈谈,之后怎么休息。

她抿住唇,点头。确实,她知道,为了防止仙盟的人来袭,越之恒这几日都不会与她分开住。

云葳目光掺杂着几分殷切,希望他念在这次两人没翻脸的情况下,说几句人话。

越之恒说:你随便睡哪里,但你别想让我睡地上。

越之恒!她咬了咬牙,带着几分被看穿的羞恼,你是说,让我睡地上?

我没这样说。

云葳现在灵力被封,与凡人无异,夏夜虽然不冷,可灵域的邪气无处不在,她就算不介意睡地上,也得考虑自己有几条命。

她至今记得自己上辈子因为厌恶他,头铁睡地上。越之恒也懒得管她,结果两日过去,邪气入体,险些去了半条命,差点成为第一个因为邪气入体而死的御灵师。

云葳气笑了,索性破罐子破摔:我也睡床!

谁都别想好!

……

对于她的决定,越之恒无所谓:随你。

他是真的不在乎湛云葳睡地上还是睡房顶,人还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行。

越之恒从内室出来,站的地方更靠近床榻。而湛云葳先前坐外面等他沐浴,离床榻更远。

湛云葳发现有些话说出口容易,做起来却难。

比如现在,她就没法面色如常走过去就寝,却又不愿意让越之恒看出自己露怯,她只好开口:我睡不着,先坐一会儿。

越之恒显然也没等她的意思,从上月起,他就几乎没有睡觉的时间。

事实上,对于炼器师来说,时间本就奢侈。

许多炼器大拿没日没夜淬炼,守着炉子,论熬夜概率,整个灵域没人比得过他们。

越之恒更甚,除了炼器,彻天府也很忙,别说身边只有个湛云葳,就算有人在他旁边渡劫雷,他今日该睡还是睡。

手在衣襟前顿了顿,越之恒最后合衣躺下。

湛云葳发现自己远没有越之恒坦然,前世挂着三年的道侣名头,但两人相处时间屈指可数。越之恒也只会在仙山有异动时过来,两人相看两相厌地待上一夜。

与越之恒和平共处这件事,对于她来说很是陌生。

湛云葳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实在觉得无聊,想练习控灵之术,灵力却没解开。

百无聊赖之下,她只能拿起越之恒先前那本书来看。

这是一本炼器相关的书,叫做《控火论》,书里详细比较了不同的灵火冶炼,对法器的品质影响。

令她惊讶的是,书中不少地方,都有越之恒的补充与注解。与他冷戾乖张的性子不同,注解上的字工整板正,并不成熟,仿佛认真完成课业的孩童。

好奇怪,云葳想,凡是仙山家族,在子孙后代的教育上都格外重心思。知书、达理,俱是从小要跟着家族修习的东西,大多数仙山孩子才学会走路,就已经通晓不少礼仪。

书法练习也是从小开始,不说笔走龙蛇,至少字体清隽,颇有风骨。

但越之恒的字并不是这样,按理说,越家当初也是名望仙山,门风森严,万万不至于让自家大公子写出这样一手稚童般的字。

加上今晚无意窥见哑女的秘密,湛云葳第一次困惑起越之恒的身世。

他真是越家养大的公子吗?

压下困惑,湛云葳继续往后看,发现内容倒是十分符合越之恒的性子。

比如,《控火论》上写:夫灵剑淬炼,历时三十六个时辰,六成火则精,七成阳性过剩,八成过犹不及。

越之恒的批注是:谬论,六成灵火出炉,法器性阴,成也废品。七成为上,间或压制,每两个时辰淬冷,必非凡品。

就差指名道姓说,不敢用七成火是你不行,六成灵火就算练出来也是个废品。

云葳虽然对控火不甚了解,但也知道,敢用七成灵火炼器的都是狠人,稍有不慎,别说灵剑有可能化在炉中,就连炉子也会炸掉。

压制灵火与淬冷的工序更加复杂,需要炼器师神念坚定,一动不动地坐上几天几夜。

难怪当初她看那些灵器,带莲纹的品质格外出色。在炼器一事上,越之恒确实十分有造诣。

胆子大,还有足够耐性。

湛云葳不由在心里哼了一声,抓人也是,能跟他们仙山耗上好几年,屡次让仙山吃亏。

她又往后翻了几页,因着没有炼器基础,越往后看越晦涩,理解也需要好一会儿。

虫鸣声渐渐安静,等湛云葳感觉到困意,不知不觉已经三更天了。

她放下书,又不得不面对睡觉这件事。

好在越之恒先入睡,她不用顶着他的视线走到他身边去。

月光流泻一室,她看见越之恒侧着身子朝外,枕在左臂上,像是已经睡着。

但湛云葳知道,如果自己此刻对他动手,下一刻他那条诡谲冷凉的鞭子,就会缚住她的手。

鉴于前世尝试过许多次,她现在很是有些心得,也不再做无用功让自己吃苦。

她苦恼的是,越之恒先入睡,睡的外面,留给她的只剩下床里面那块地方,她现在怎么过去?

越之恒并未脱去外衣,他阖着眼,看上去就像王族贵胄家养出来的凉薄贵公子。

对比他的冷静与无动于衷,湛云葳不禁心态失衡。

明明都对彼此没兴趣,为什么他能坦然入睡,她就得三更半夜在外面看书!

算了,她也当他是根木头。

想通以后,湛云葳犹豫了一下,也决定不脱外袍。她今日穿的嫁衣,繁琐隆重,要穿着这样的衣衫睡一夜显然不舒服,但是相比只着中衣与越之恒躺在一起,这点不适无足轻重。

她早早用过房间内预备的净尘符,因此身上也很干净,湛云葳褪去罗袜,小心地拎起裙摆,跨过睡在外面的越之恒,挪到了空出来的一亩三分地。

她舒了口气,在离越之恒最远的地方躺下。

许是那本书太催眠,又或者知道越之恒对她毫无兴趣,很快她就感觉到困意来袭。

*

四更天,月亮藏在云后,流萤散去。

越之恒睁开了眼睛,眉眼郁郁。

从湛云葳过来那一刻开始,他就从混沌中清醒了过来。如果湛云葳打算不自量力对他动手,他也不会手软。

可少女在床边站了半晌,站到越之恒都快失去耐心,她终于动了,蹑手蹑脚从他身边踩了过去。

她动作很轻,他却还是能感觉到身边微微下陷,与床榻微微的晃动。

好一会儿,她找好了满意的姿势,这才不动了。

越之恒闭着眼睛,打算继续睡。

可渐渐的,他发现想要重新睡着,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越之恒此前不是没有和女子一起睡过。

或者说,十三岁以前,大部分时候,他都是和哑女在一起的。

那时候破败会漏雨的屋子,角落只有一层薄薄的稻草和捡来的旧衣布条。不管是盛夏或者冬日,两个半大的孩子都只能蜷缩在小小一隅。

甚至更早,七八岁的时候,每当他身子病弱,快要捱不过去的冬夜,哑女也会将破棉袄裹在他身上,然后紧紧抱着他,不时拍打他,让他不要睡过去。

他们没有睡过去的资格,在那样的冬夜睡了,就再也醒不来了。

对此,他并不觉得身边躺一个女子会有什么特殊。

但是随着湛云葳呼吸声稳定,帐中香气愈发浓郁。暖香在帐中散开,像雨后茉莉的香气,明明很浅,但又无处不在。

五月的夏夜已经有些热,似是睡得不安稳,湛云葳偶尔会轻轻动一下。

越之恒一呼一吸间,全是她身上的暖香。

他皱着眉,发现虽然身边躺的都是女子,湛云葳和哑女的差别却十分明显。

越之恒从身体到心都是成熟男子,自然明白哪里不同,只不过心里仍旧对此不屑。然而这到底对他造成了困扰,他不得不用灵力屏蔽了嗅觉,这才重新有了些许睡意。

天光大亮,湛云葳惊醒时,却发现越之恒竟然也还在床上。

她动静太大,越之恒但凡没死,就没法继续无动于衷地躺着。

他揉了揉眉心坐起来,看她一眼,这才对外面道:进来。

湛云葳确信自己在他眼中看见了几分倦怠和不满。她只觉莫名其妙,明明自己睡得比较晚,不满的人应该是自己才对。

石斛与白蕊在外面等着,闻声进来替湛云葳换衣。

越之恒没要任何人伺候,去屏风后面更换衣衫。

石斛看见湛云葳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嫁衣,表情讶异。她年岁不大,什么都写在脸上。

白蕊早所有料,倒并不意外,拿了新的罗裙来替云葳换上。

湛云葳换上衣衫,外面有人进来低声道:老祖宗让大公子带着少夫人去前厅用膳。

湛云葳记得,前世也有这么一出。

仙仆口中的老祖宗,是越之恒的爷爷,这位长辈年轻时候也是了不得的器修,后来伤了双腿,无法行走,干脆住在了炼器阁中,常年闭关。

父亲曾经也和她提起过这位越老前辈,语气敬重。

后来得知越家归顺了王朝,帮着屠杀入邪的百姓,山主沉沉叹息,心绪复杂难言。

越之恒没想到自己成婚的事,闭关炼器的祖父这么快就知道了,还让自己带着湛云葳去认人。

他看向湛云葳:去吗?

湛云葳知道老爷子是好意,许是不能忤逆灵帝,又惦念昔日仙山情分,老爷子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她在越家稍微好过点。

越家鱼龙混杂,但不论如何,如今是越之恒一手遮天。

不管她和越之恒有没有感情,又是怎样尴尬的身份,今日若越之恒带她去了前厅,便是表明态度,认下了这位夫人,她在越家会好过得多。

背地里有小心思的人也得掂量掂量。

前世她拒绝了这份好意,这次湛云葳点了点头,果断道:去。

那就走吧。

两人从院子里出去,越府的宅子是灵帝前几年赐下的,并没有王城贵胄的宅院奢靡,越之恒得盛宠也是这两年的事,但越家没有搬到王城住,因此宅子还是没有更换。

一路上都有仙仆婢女给他们行礼。

越之恒说:一会儿如果听到什么难听的话,你就直接骂回去。

湛云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而且谁家第二日见亲人,是以唇枪舌剑开头的?

谁会讲难听的话?

越之恒想了想自己家这群牛鬼蛇神,淡淡吐字:都有可能。

湛云葳一噎:我不会骂人。仙山不许骂人啊。

越之恒看了她一眼,冷漠嗤道:那就学,我大多数时候都不在府里。就算在,也不会帮你。

哪怕他会骂,还能骂得难听,但他往往直接动手,以至于就算这群人想说什么,也得忍着。

……湛云葳也没想到,前世自己消极冷对,关上门来,根本就不搭理任何人。这次打算积极面对人生,第一件要学的事情,竟然是在越家骂人?

厅堂内,聚集了不少人。

许是觉得昨日那场大婚实在荒唐,没有亲友在场,只有森冷兵丁。老爷子今晨放话,让越家该来的人都来,不许怠慢了新夫人。

越怀乐蹙眉道:哥,你说祖父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紫衣少年冷笑道,老头老了呗,心盲眼瞎,前脚刚把越家交到那杂种手中,后脚他就投靠了王朝。你知道我这几年出门,都被百姓怎么骂吗?

虽然不敢当着他的面,可是他耳力好,还是听到不少。不仅如此,连昔日好友,也早与他割袍断义,形同陌路。

紫衣少年叫做越无咎,是越家二房所生,算起来是越之恒堂弟,越怀乐则是只比他小四岁的亲妹妹。

听到杂种两个字,越怀乐脸色变了变,赶紧扯他衣袖:你小声点,别被那人听到了。

听到又如何!

你忘了先生的下场?

越无咎闻言记忆被勾起,想到妹妹口中的那件往事,脸色难看。

最早几年,越之恒刚投效王朝的时候,族里有人指着鼻子唾骂越之恒污秽不堪,衣冠禽兽!

这位老人是族里的族老,很是有些威望。因着教导了不少族内弟子礼仪,于是被越家上下敬称一声先生。

越无咎记得,那是一个冬日,先生痛心越家千年基业和清名,就此毁在越之恒手中。

他脱了靴,卸了冠,身着棉麻破衣,于越之恒必经之路上,痛斥越之恒罪行。

此前越之恒在越家名不见经传,没人清楚这是个怎样的人。因此不少人去看热闹,想看越之恒被训斥的狼狈模样。

雪下得很大,越之恒身着大氅,望着面前这个白发苍苍的老者,道:有什么话,进府去说。

老者大笑。

无耻贼子,竟也还剩些许廉耻之心?竖子狂妄,狼心狗肺,本就一身脏污之血,如今更行脏污之事,早晚自食其果!

越之恒看着他,扬了扬眉。

老者狠狠啐了一口:今日老夫就算舍弃这条命,也要痛斥你的罪行于天下,叫我越家后辈看看,学猪学狗,也绝不学你越之恒。

越之恒垂眸安静地听着,待老者讲完,他才低眉笑了笑:听说你昔日在越府,被唤作一声先生?

是又如何。

既是先生。越之恒冷冷道,越某自小并未学过礼义廉耻,今日有幸得见先生,自当请教。先生既然不惜这条命,也要拨乱反正……

他阴戾扬起唇:那不妨试试,越某能否被教化?

那一天,几乎所有越家后辈都记得他的笑容,映着泠泠大雪,却比雪还要刺骨几分。

连慷慨陈词的先生,也隐约感觉到惧意。

越无咎那年才十六岁,他永远记得,三日后先生回来的场景,老者被拔了舌,踉跄走在大雪中。

他手中拿着一块血匾。

得之麒麟子,可震百年兴。

多讽刺,不知道彻天府对他做了什么,竟让他心甘情愿拿着血匾,称那贼子麒麟子,先生走过昔日越家每一户门庭,最后才睁着眼睛咽了气。

二夫人死死捂住女儿的眼睛。

越老爷子摇了摇头,开始闭关,再不出炼器阁。

从那以后,越家无人再敢置喙越之恒,也不敢当着他的面给他脸色看。

过去了这么多年,越无咎始终很想问问祖父,可有后悔将越家交到这样歹毒的小人手中?然而老爷子一心炼器,从不见他。

可每每他闯器阁,里面只有一声沧桑又威严的把二公子赶出去。

这么多年,老爷子下的第二个指令,却是让他们善待湛云葳。

不管别人怎么想,两个小辈心里翻江倒海。

越怀乐八卦道:我从没想过,越之恒这样的人,有朝一日会娶妻。娶的还是昔日仙门第一美人湛云葳,第一美人哎,到底多漂亮啊?

问完,见哥哥脸色阴沉,越小姐讪讪闭嘴。

她知道,这是哥哥痛脚嘛。哥哥自小就痴迷练剑,心中最崇敬的人就是那剑仙裴玉京,湛云葳作为偶像的未婚妻,结果嫁给了他们最讨厌的大堂兄。

这简直比越无咎自己被抢了未婚妻还难受!

眼见越之恒与新夫人现在都没起,越无咎更是气得要死。

温柔乡是吧?

他眼神沉沉:行,娘不许我惹那个煞星,我教训教训这个贪生怕死的女人总可以吧!

越家这些年偏安一隅,在汾河郡过日子,除了越之恒,并没有人在王朝当差,因此也不知晓那场被封锁的仙门大战具体是什么情况,更不知仙门有人被扣押。

这两日汾河郡一直在传,是湛家那金尊玉贵的美人见仙山倾颓,害怕跟着过苦日子,这才跟了越之恒。

毕竟天下人大部分对御灵师的固有印象便是,娇弱、无力自保、过不了半天苦日子。

谣言愈演愈烈,或许二夫人心中还存疑,两个单纯些的小辈却信了。因此越怀乐只叮嘱哥哥道:那你小心些,别被越之恒看出来是你。

放心。

他只是想看那个贪生怕死的湛小姐在众人面前失态,又不是真要她的命。

越家如今大体分两类人,一类厌恶越之恒,却只敢在背后和心里骂骂。另一类则起了歪心思,见越之恒如今风头正盛,想跟着他平步青云,心存讨好。

越无咎的目光在那些谄媚的人身上过了一眼,冷笑了一声。

*

绕过弯曲的回廊,看到前厅时,湛云葳不由呆住。

她想过越家的人或许会很多,但是没想到这么多。一眼望去,前厅、前院,甚至小花园里,都或站或坐了不少人。

她问越之恒:你家……有这么多人?

越之恒看了一眼,说:大概。

大抵沾亲带故的都来了,看来老爷子是真觉得湛云葳与自己成婚委屈,否则不至于将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叫了来。

湛云葳问:其中多少与你有仇啊?

问这个做什么?真算起来,恐怕都有仇。

越之恒听身边少女低声抱怨道:我总得算算,需要和多少人吵架……

有那么一瞬,越之恒心里升起怪诞之意。他沉默了一下,冷声道:你也可以和他们一起骂我。

她说:你不会生气?

嗯。他道,别让我听见就行。

不听见,就懒得计较。

湛云葳没想到还可以这样,三年前的喋血先生事件,其实她也有所耳闻。

那一年学宫考核,分文比和武比,她记得文比夺得头筹的,恰好就是一篇痛骂越之恒的文章。

该仙友文采斐然,通篇骂词,无不带脏,却又无一不带脏。后来那篇文章流传了出去,百姓学舌,也在背地里骂越之恒。

到了升平十四年,这篇文章甚至直接引为越之恒的罪孽。

湛云葳以为越之恒这样一个狂妄的人,恐怕自视甚高,没想到他竟然清楚他自己名声什么样。

她不由问他:喋血先生事件,是真的还是假的?

什么喋血先生。

三年前,风雪间唾骂你,后来被你带走的那个先生。

越之恒步子顿了顿,转眸看向湛云葳,似笑非笑:湛小姐,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

你是想于污浊中审视我,还是能于这铜墙铁壁的外壳下杀我?

湛云葳抿了抿唇:我只是好奇真相。

许多真相。

越之恒看着她,冷声说:全是真的。

湛云葳身体有一瞬发凉,心也慢慢沉了下去。她心里那个揣测和侥幸是错误的吗?

两人静默间,前厅已经到了。

湛云葳还没做好心理准备,不少人围了上来。

这位就是阿恒的新夫人吧?果然如传闻中般天生丽质,花容月貌,阿恒真是好福气。我是他表婶,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湛云葳猝不及防被人拉住手,酝酿了一路,没想到是这种场景。甚至还有年轻少女艳羡地道:嫂嫂唇上的口脂好漂亮,是百珍阁新出的口脂吗?

湛云葳赞叹她们睁眼说瞎话,好在方才那股令人窒闷的沉默被这样的热闹冲散了。

她定睛看去,发现少部分人围过来,对她与越之恒阿谀奉承。却还有一些人,远远地站着,并未过来,看向越之恒的眼神满是憎恨与厌恶之色。

这些约莫就是仙山昔日的清流。

见这部分人占大多数,湛云葳眸色动了动,看来越家并非所有人都心向王朝。

*

今晨接到老爷子的嘱咐,越家旁支也赶了来,不少没什么节操、想要攀附越之恒的人,都给湛云葳准备了见面礼。

如今婶娘伯母们把她拉到一旁说话,纷纷将准备好的见面礼塞给湛云葳。

湛云葳推辞不过,还好身后的白蕊和石斛搭了把手,接下了这些东西。

最后上前的,是一位风韵绝佳的夫人,姓赵,她是越家的远亲,顾盼神飞间,带有一股说不出的风韵。

赵夫人手拿羽毛扇子,含笑道:少夫人方才可是与掌司吵架了?我见少夫人和掌司过来时脸色都不太好。

湛云葳没想到她观察得这么仔细:也不算吵架,只是略有争执。

少夫人莫担心,新婚燕尔,没有哪个男子真会置气。

湛云葳笑了笑,也不方便解释。

赵夫人上前,在她手心塞了一个盒子:我准备的礼物,恰是少夫人如今最需要的,想必你一定喜欢。

她最需要的?

不怪湛云葳想歪,经过白蕊事件,她现在觉得谁都有可能是仙山潜伏进来的人。

赵夫人神色隐秘,加上动作也很小心,不敢被外人看见。云葳心里一动,难道给她的东西有仙门密信?

她不敢大意,连忙藏起了那东西。

赵夫人赞许地看她一眼,低笑道:你晚上回去再看,悄悄地用,掌司大人必定对你……百依百顺。

这下别说湛云葳,连身后的白蕊都忍不住抬起眼睛。

这什么好东西,两人都忍不住心想,比妖傀丹还强?能让越之恒百依百顺!

湛云葳在前厅忙着认人的时候,越无咎和越怀乐在湖边忙活。

越怀乐看着哥哥掏出来的阵法罗盘,不知怎么的,有些不安:这能行吗?要不还是算了,万一湛云葳出了什么事,我们怎么和祖父交代?

出不了事,不过一个四象和合阵。越无咎笃定道,你要是不帮忙布阵就站远点,别在这妨碍我。

越怀乐听他说是四象和合阵,松了口气。

这算是一个温和的阵法,往往用来困住对手,让身处其中的人感觉到饥饿难忍。

阵外一刻钟,就是阵中一日。

她不是吃不了苦才嫁给越之恒么,我偏要关她半个时辰。越无咎想,他偏要让她在阵中饿上两日,吃些苦头。

他当然不可能明目张胆伤害湛云葳,用这样的阵法,保证出来以后连个擦伤都没有,湛云葳也没法告自己的状!

越无咎布置好了以后,对妹妹说:你一会儿避开越之恒,把她引过来。

我和她不熟,怎么引过来?

越无咎沉吟了一会儿,道:你就说,母亲在凉亭这等她,有些体己话要单独同她说。

越怀乐忍不住吐槽道:哥,我发现你不干正事的时候,脑子倒挺好使的。

惹得越无咎在她头上打了一下:废什么话,赶紧去。

见妹妹应声去前厅,越无咎不放心地叮嘱道:你记住阵法的位置了吧?一会儿你可别进去了,不然我还得想办法捞你。

记着的。

*

湛云葳出门的时候刚辰时,现在抬头一看,竟然快正午了。

她不知见了多少位夫人,其中还有几个心术不正的,试图给她塞超出礼制的东西,暗示她在越之恒面前说好话,帮家中后辈在王朝捞个官职。

来人腆着脸笑:甭管官职大小,只要掌司大人赏个脸就行。我家那孩子必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湛云葳看着那个露出一条细缝的盒子,里面装着拳头大小的一块聚灵石,她心中浮现出几分怒意。

灵域灵气稀薄,哪怕是上等灵石,也淬炼不出多少灵力,但聚灵石不同。

往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聚灵石,就蕴含了无数纯净的灵力。但聚灵石这种东西,只有渡厄城有。

达官贵人、或者世家子弟自然不会拼了命去换财富。

但是他们会让灵域贫困的百姓去。

这样大一块聚灵石,不知是多少百姓的命。湛云葳闭了闭眼,平息怒意。

湛云葳说:据我所知,王朝确实有些官职还差人。

对方喜上眉梢:是何官职?没想到越之恒油盐不进,他这位夫人倒是上道。要是能进彻天府,以后岂不是可以在王城横着走?

可还没等高兴完,就听见面前少女笑盈盈说:倒夜香的小吏。

对方反应过来她什么意思后,脸色大变:你!

湛云葳冷笑:不是你说,无论官职大小,都是荣幸?她没想到,骂人的话还是用上了。

成功把人气走以后,湛云葳心里终于没那么堵。

好不容易忙里偷闲休息一下,面前却又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

湛云葳当然认得她,是越家二房的小姐,叫做越怀乐。不过她与越怀乐一直没什么交集,算不上熟悉。

越怀乐目露惊艳,来之前越怀乐还在想,这位新来的嫂嫂是否言过其实,比得上传闻美誉。然而见到真人,越怀乐发现眼前少女,说是千娇百媚也不为过。

她心情复杂,难怪越之恒这样一个冷血狂妄的人,也会愿意娶湛云葳。

她按照兄长的话说:湛小姐,我是越之恒的堂妹越怀乐,我娘找你,有些话要单独与你说。

二夫人找她?

说起来,越家这位二夫人是个聪慧的人,一向深谙中庸之道。既不多奉承越之恒,却也不去招惹他,和越之恒维持着表面上的平衡。

二夫人找我什么事?

越怀乐转过脸,说: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关于堂兄的?

湛云葳起初倒也没有怀疑,毕竟越府如今还是越之恒说了算,越怀乐的身份也做不得假。这位小姐虽然对自己称不上友善,可是一直以来,倒也恶意不大。

直到两人来到一个假山前,越怀乐不再往前走。

她眼神闪了闪:唔,我娘就在后面那个亭子里,我还有些事,你自己过去吧。

湛云葳停下脚步,狐疑看她。

两人此刻已经到了越府的庭院,假山巍峨,流水淙淙。因着是夏日,天气适宜,园中景致很是不错。

按理说,眼前的人也确实是越小姐没错,可湛云葳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二夫人心思缜密,真有什么话与自己说,也不该单独把自己叫到没人的地方。因为这样的举动,容易让越之恒猜忌她的用意。

你、你赶紧去啊,我娘还在等你呢。

湛云葳决定试探她一下:我也有些身子不适,怕冲撞了二夫人,还是改日再拜访吧。

说着,她毫不犹豫就往回走。

眼看离阵法只差几步之遥,越怀乐急得跺脚,拦住湛云葳:不行……

湛云葳注视着她,这才道:越小姐,你明说吧,到底想做什么。

越怀乐咬牙,没想到会被湛云葳看出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圆谎。她视线忍不住往假山里面飘,知道兄长藏身在里面,想要求助。

越无咎也没想到他眼里娇惯的御灵师小姐,竟然不按常理出牌。

眼见骗不了湛云葳,他狠狠心,从假山后出去,扬起手冲她打出一道剑气。

湛云葳只觉肩膀一痛,被剑气推出去好几步。

她没想到在越府竟然有人敢动手,没等她看清动手之人,脚下白色光芒大亮,她的心沉了沉,四象和合阵?

不、不对!

白色的阵法刚刚升起,转眼就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是一股朱红夹杂浓黑之气,从八个方向汇聚而来,将她吞噬。

她少时在学宫博览群书,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一个杀阵……浮梦蜃境?

湛云葳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终于看见阵外两个人脸色大变。

假山后的人冲过来,试图拉住她。

然而到底晚了。

湛云葳看清那人模样,气得不行,越无咎,你给我等着!

阵外,越怀乐结结巴巴道:哥,怎么会这样,不是你说的,这是四象和合阵吗?怎么会是这个颜色。

浓郁的朱红,不祥的鸦黑。

越无咎的脸色也白了,他愣愣看着自己指尖,他脑海里反复出现自己冲过来时,阵中少女看过来的最后一眼。

夹杂着怒火的眼睛,出乎意料澄澈干净。

越无咎也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他长这么大,闯过不少祸,却从没有一次这样后悔和慌张。明明、明明那个人卖给他的,只是个普通的四象和合阵,怎么转眼间,一个普通阵法,就变成了天阶杀阵?

就算他不是阵修,也看出这阵法的危险来。

不行,得赶紧救人。

越怀乐见兄长像个没头苍蝇一样,竟然打算往杀阵里冲,连忙拦着他:哎呀你去也是送死,你冷静点,还是去告知越之恒吧,他说不定有办法。

毕竟越家还学过阵法的,只有越之恒。

*

半个时辰前,越之恒被叫去炼器阁。

离去前,他往湛云葳那看了一眼,少女被一群夫人小姐围在中间。全是女眷,他不方便过去,于是叫来石斛,叮嘱道:你和湛云葳说一声,我去趟炼器阁。

石斛过了一会儿回来:少夫人说,您安心去吧,她就在府里,跑不了。

还真是记仇。

越之恒本来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也不在乎湛云葳如何看他,于是径自往器阁去了。

这些年来,越家老爷子鲜少管他做什么事,不管是进入渡厄城,还是杀入邪之人,或者迫害仙门,老爷子都始终缄默。

而今,器阁里传来苍老的声音:当年我们立下的约定,你可还记得。

越之恒说:是。

好,如今多了一条。老爷子道,湛家这个女娃,你不得利用,不得伤她!

越之恒沉默了一会儿,扬唇笑道:看来在您心里,我确然十恶不赦,不择手段。

器阁下有一株巨大的梧桐木,风过叶落,高阁之上久久不语,像是无声的默认。

越之恒懂了祖父的未尽之意,他本来想要刺两句,一股怨恨和哀意从心底升起,却又最终觉得没意思。

于是他眉眼阴冷地笑了笑:嗯,明白,您没什么别的吩咐,我就先离开了。

高阁之上,传来浅浅叹息:你告诉老夫,与她成婚,可曾有半分私心?

落叶飘散在越之恒脚下,他垂眸盯着那叶子,平静又冷淡地说:没有。

老人似乎也猜到了这个回答:既无意,那你办完事后,就让她离开吧。

良久,老人听到外面那年轻权臣倦怠回答道:好。

*

答应老爷子的时候,越之恒还不知道堂弟和堂妹闯了多大的祸。

直到他望像浮梦蜃境,心里压抑着的情绪,一股一股往上涌,悯生莲纹开始浮动。

到底是脑子有多不好使,才会拿着浮梦蜃境当四象和合阵?

越怀乐在不断抹泪,越二公子则站在旁边,脸色苍白。

既然没有长脑子,那脑袋留着有什么用呢。

越之恒低眉笑了笑,抬起手一把拽住堂弟的头,往旁边假山上撞。他开了九重灵脉,越无咎毫无还手之力,根本挣脱不开。

越无咎闷哼一声,额上鲜血汩汩流下来。

大堂兄!越怀乐哭着去拦,你放过我哥吧,我们知道错了。

滚开,我说过什么?越之恒缓声道,你们是半个字也不记得。

越怀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记得记得,以后一定记得。

越之恒扯了扯唇:以后?

他丹田不断涌上郁气,衣襟之上的悯生莲纹在日光下光华灼灼,犹如游鱼浮动,莲花盛开,圣洁却又邪戾。

这些莲纹,竟然尽数从他衣衫上消失,没入他的体内。

越怀乐哪里见过这样的场景?却不敢松手,生怕一松手,自己亲哥就被这个人杀了。

她后悔不已,娘早就说过,别惹越之恒,他们怎么就不听。

待到悯生莲纹尽数沉没,越之恒抬手,一个阳灵鼎出现在他掌中,将满脸是血的越无咎压在里面。

越之恒垂眸道:我现在入阵,你们最好祈祷我还能回来。如果回不来,阳灵鼎三日后启动,越无咎,准备好陪葬。

眼见浮梦蜃境越来越黯淡,此时是入阵最好时机,越之恒解封右手上的悯生莲纹。

随着含苞待放的莲花在他腕间彻底盛开,他的身影也消失在阵中。

湛云葳有意识时,有人轻轻晃了晃她:师妹醒醒,齐旸郡就快到了。

湛云葳睁开眼,发现自己在车鸾上,眼前是同在学宫修习御灵术的段师姐。

华丽的鸾驾上,少女们难掩雀跃。

一会儿就要见到阿封哥哥了,帮我看看,发髻有没有乱?

好着呢,你先替我挑一下,我一会儿拿哪柄扇子,万师兄才会一眼注意到我?

另一车架上,白净柔弱的少年们也在忙着打扮自己,企图向一会儿来接人的灵修姐姐们,展示自己的乖顺动人。

湛云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穿一条粉色罗裙,坐在角落,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头疼欲裂。

她觉得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忘记了,自己不该在这里。

然而不论怎么想也想不起来。

段师姐见她坐着发呆,不由问道:湛师妹,你还不换衣裳吗?一会儿灵修就要来接我们进齐旸郡,你难道没有心仪的师兄?

哦,湛云葳想起来了,原来是去齐旸郡的路上。

她今年多大来着?好像刚过了十四岁生辰,在学宫念书,顺便和御灵师们一起修习御灵术。

前几日齐旸郡邪气冲天,仙盟恐百姓遭大难,于是先派出灵修弟子去平乱,紧接着又让人护送这一群娇滴滴的御灵师,去给修士和百姓们清除邪气。

明明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可因为有着无数仙门兵丁保护,一路上又坐着最昂贵的车驾,御灵师们完全没当回事。

大家更在意另一件事——

马上要见到心仪的灵修了。

对于大部分御灵师来说,这一生锦绣平顺,最烦恼的事,莫过于在千万灵修中挑一位合心意的夫郎或者夫人。

段师姐整理了一下衣裙,坐回湛云葳身边,她俩都是刚来学宫不久的学子,颇为聊得来。

你听说了吗,仙门最出色的那位灵修师兄,今日也会来。

湛云葳问:谁?

段师姐示意她看那些激动到双颊泛出粉晕的少女们:还能有谁,当然是蓬莱那位天生剑骨的剑修‘天上白玉京’。许多师姐都是为了他来的,你才来学宫没多久,见过他吗?

你说裴师兄啊。湛云葳想到前几日夜晚,从学宫那头过来陪自己修习的少年,见过。

段师姐眼睛晶亮:那他是否和传闻中一样英俊好看?

湛云葳笑着点了点头。

你都说他长得俊,那肯定没错,也不知道这样的人,将来会喜欢哪位师姐妹。

湛云葳也不知道,但她知道裴师兄是世间顶好的剑修,他与所有的修士都不一样。

她先前明明没有帮到他什么,裴玉京却还是坚持要报她的救命之恩,还帮她隐瞒修习禁术的事。

眼看要到齐旸郡城门,队伍的厨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女孩走过来。

厨娘模样胖胖的,很是憨厚。虽然不想打扰这群贵人,但她怀里的女孩身上邪气未除尽,开始发烧,情况很不好。

小姐们,能不能帮帮这孩子?

湛云葳看过去,那孩子穿着粗布衣,瘦小,黢黑,衣衫上沾了不少泥点。

是厨娘从路过村子捡来的。

那个村子,许多村人沾上邪气,现任彻天府掌司只说全是邪祟,尽数杀了。

只有这孩子在米缸里躲着,逃了出来,厨娘见她可怜,便拿出自己攒的净魂玉碟给孩子用了,企图救她一命。

现任彻天府掌司叫做东方既白,动不动就屠村,惹得诸位御灵师也觉得残暴。因此没人赶小女孩走,觉得她可怜。

若是平日,厨娘抱着孩子过来,不少御灵师会愿意搭把手,可今日不行。

她们刚换了最漂亮的衣裙,打扮得婀娜美丽,想去见心仪的灵修。谁也不想去接厨娘怀里的小泥娃娃。

厨娘局促不安地站在车架外,有些后悔这个时候来,正当她打算去少年御灵师那边碰碰运气,却见车架里,一只白皙的手拉开帘子。

一位娇美动人的御灵师小姐探出头来,冲她弯起眼睛:把孩子给我吧。

哎!厨娘如蒙大赦,把孩子递了过去,麻烦小姐了,她、她身上有些脏……

厨娘听那小姐笑道:不碍事。

*

所有御灵师下了车架,去见心仪灵修。湛云葳留在了鸾车中,将手指搭在孩子的额上,一点点替孩子祛除邪气。

邪气入体,往往疼痛难忍,女孩这样的小的年纪,身上却几乎都被邪气侵蚀了,难怪一枚玉简不够。

因着是个孩子,比较脆弱,湛云葳只敢一点点用灵力试探帮她顺着筋脉。

孩子梦里很是不安,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可怜巴巴地抓住了她的衣襟,脸也埋进了湛云葳的怀里。

厨娘搓了搓手:这孩子不是故意的,她没了爹娘,许是不安。

湛云葳说:我知道,您坐一会儿吧。

她也想要娘亲,自然理解小姑娘许是梦到娘亲了。

厨娘发现她确实不介意,心里松了口气,这样亲善的御灵师小姐,她还是第一次见。

两人都在等着孩子醒来。

一个时辰后,湛云葳怀里的女孩终于睁开了眼睛。

厨娘惊喜地道:阿蘅,还认得婶婶吗?

那女孩愣了愣,先是蹙眉看了眼厨娘,又缓缓地看向湛云葳。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自己干瘦的小手上,手下是少女玲珑柔软的弧度。

诡异的,这一瞬间湛云葳从一个稚弱的女孩身上,看见了类似缄默难堪的情绪。

她缩回手,抿住唇从湛云葳身上下来。

厨娘想要去接住阿蘅,却也被拒绝。

厨娘奇怪地说:阿蘅,你怎么了?

湛云葳也忍不住望过去,女孩垂着眼,曲起手指,半晌才用细弱的嗓音说:没事。

听见独属于小女孩稚嫩的嗓音,她闭上嘴,眉眼郁郁,又不肯说话了。

*

在变成三岁小女孩阿蘅后,越之恒只觉得自己揍越无咎那几下还是轻了。

浮梦蜃境,顾名思义,会将人带到最危险的过去,于蜃境中制造杀机。

阵法中的人,身处过往的记忆中,并不知道自己在做梦,也不能够被强行唤醒。如果在蜃境里死了,现实中也就死了。

唯一能破阵的办法,是撑过梦境中的杀机。

天阶阵法中有不少怨灵,因此阵法会生成自己的意识,吞噬过客。

越之恒强闯湛云葳的梦境,蜃境怨灵选择将他能力削到最弱,将他困在了三岁孩子阿蘅的身体中。

冥冥中,仿佛有无数贪婪的眼睛,窥伺着他与湛云葳,企图留下他们。

越之恒低眸,神情阴冷,好,那就试试,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

湛云葳发现这个叫阿蘅的孩子很奇怪。

原本的阿蘅失去爹娘,醒来就爱哭,在厨娘怀里才有些安全感。

可现在这个阿蘅,不仅不哭了,一双明透的眼眸,泛着浅浅的墨色。厨娘要带她离开,她却用那双琉璃般的眼睛,望着湛云葳,怎么拉也拉不走。

厨娘束手无策。

湛云葳问她:你要跟着我?

阿蘅点头。

湛云葳叹了口气:跟着我也行,那你可不能哭,也不能乱跑,要听我的话,可以吗?

面前的人望着她,眸中带过几分恼怒之色,但沉默片刻,只得颔首。

已经到了齐旸郡地界,云葳还有任务在身。他们此次带了许多净魂玉碟,里面倾注了御灵师的灵力,分发给普通百姓,用以清除他们体内的邪气。

毕竟一个城池的百姓太多,不可能一一去救治,这是最有效率的方式。

听闻御灵师们来了,百姓们无不感激兴奋。

而今,湛云葳的同窗就在城中派发玉碟。

湛云葳怕阿蘅走丢,试图抱她。

可这孩子不管怎么样都不愿意,湛云葳无奈道:我若带着你走过去,天都要黑了。你不是说过,要听我的话吗?你不愿意的话,就只能和厨娘待在这里了。

阿蘅皱着眉,这才不反对。

湛云葳将她抱在怀里,阿蘅僵硬了一下,避开她的曲线,面无表情拽住她肩上的布料。

湛云葳见阿蘅别扭不适应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眼睛:你不会是害羞吧?

没、有!

这有什么。湛云葳看着她认真道,你长大以后也会有的。

……

孩子紧紧抿住唇,又不说话了,满脸写着让她赶紧闭嘴。

湛云葳莫名读懂了她的表情,觉得阿蘅满脸无语的表情还挺可爱,不像先前那样死气沉沉了。

湛云葳给小泥孩子介绍:这里已经不是杏花村啦,是齐旸郡。你听说过齐旸仙山吗,那里的仙长姓越,越家的仙君最是仁慈,厨娘婶婶说,之后将你送过去修习,越仙君一定会好好待你。

然后她就听见阿蘅冷笑了一声。

小小年纪,不许阴阳怪气,你倒是说说,哪里不满越家。

阿蘅也不与她辩驳,冷声道:你说仁慈就仁慈吧。

湛云葳还待详细问她,前面突然一阵骚乱。

抓住他,抓住那个小偷!

只见一个衣着狼狈的少年,阴戾推开人群,跑得飞快,身后追着好几个愤怒喊打喊杀的百姓。

湛云葳注意到,那少年手上抓着一把涤魂玉简。

原来百姓刚从仙门领了玉简,就被这少年抢走了,他看着瘦弱,身上却有股不要命的劲。

一路撞开行人,恶狠狠道:滚!

以至于那些百姓怎样都追不上他。

但附近的灵修就在不远处,哪里能让一个普通的少年跑了,只见一个剑修灵剑出窍,远远飞来,砸在那少年的肩膀上,那少年倒飞出去老远,一口鲜血吐出来。

湛云葳蹙了蹙眉,本以为少年会就此作罢放弃玉简,还给被抢的人。没想到他从地上爬起来,仍旧死死抓着玉简不放。

这一幕不仅是百姓,连仙门弟子都生起气来。

郎朗乾坤,你这小贼如此猖狂!不知悔改!

以至于身后拿着棍子的百姓冲上来打他,仙门弟子也不管。

抢夺他人玉简,就是抢夺他人的机缘与生机。这在仙山的规定里,是重罪。

若他今日不归还玉简,被活活打死,也没人为他说话。

湛云葳觉察到什么,发现阿蘅也在望着那少年。

不过眼里并非害怕,而是冰冷又自嘲的神情。

阿蘅回过头,厌烦地不去看那地上蜷缩着的少年,冷淡道:你不是还有事吗?不过小事,别看了,没什么好看的。

湛云葳没理阿蘅的话。

她捏了捏阿蘅的脸,难得有些生气,严肃道:别乱说。

人命从来不该是小事。

*

越之恒从没想过,会在湛云葳的梦中,遇见年少的自己。

他记得,那是一个和煦温暖的春日,仙山上下在给越家的小姐越怀乐庆生。

就连仆从都拿到了灵石福袋,唯有后山的禁地,那个破败的院子里,今日连吃剩的冷饭都忘记了送来。

哑女从清晨开始,身体再次出现了异样,躯体抽搐,背部突出,像是肉瘤,又像是尖锐到冲出皮囊的骨头。

她痛苦不堪,哀求着越之恒杀了她。

不是不想活下去,可最早那个原本是他们祖父的人,早就告诉过他们:生来邪祟之子,便是这样的结局。

没有哪个邪祟之子能活得久,纵然他们不会入邪,可他们本身就是邪气本体,往往不到及冠之年便会夭折。

越家老爷子冷冷看着他们:这就是命,你们得学会认。

那日,温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如此冰冷,两个还未彻底长成、看上去分外瘦弱的半大孩子,像繁华锦绣中的怪物。

少年手里拿着屋里唯一一把柴刀,对着亲姐姐。

越之恒砍下去之前,听见仙山另一头的欢声笑语。入眼是荒凉的院子,记忆里是不知多少年被关在阵法中的日日夜夜。

哑女的结局,亦是他的结局。

可什么才是命,亲人不认、亲娘不要是命?被圈禁着像个畜声般长大是命,还是砍死自己亲姊是命!

他推开哑女,手里的刀,砍向了结界。

他从齐旸仙山一路跑到山下城中,不知道世间谁才能救山上的哑女,谁又愿意救哑女。

哪怕不用救那可怜的少女,只是给她一块糖饼吃也好。

阿姊长这么大,从生到死,最出格的愿望,只是想吃一块糖饼。

可越之恒身上全是破坏阵法的伤,他一身鲜血,跪在糖饼铺子门口,老板晦气地伸手赶他:快滚快滚,小叫花,别拦着我做生意。

他被推在地上,听见行人们说,今日仙山派发玉简,虽然人人只有一块,但对于体内有邪气的人,能延长数十年寿命。

越之恒望着自己被踩进尘埃的手,没有再祈求那块糖饼,转而握住了掉在地上的柴刀。

纵然他们是邪气本体,可若一块不够,那五块、十块玉简呢,能不能也让哑女活够凡人短短的一生。

他知道自己没法从仙门那里取走玉简,只能伺机望着那些百姓。

这一年,他不识字,没有念过一天书,亦没有人教过他,何为君子之道、何为礼义廉耻。

*

齐旸郡春花烂漫,僻静小巷中,湛云葳拨开殴打少年的百姓。

她强行抽出他手中的玉简,还给百姓们。

既然已经拿回灵简,就别再要他的命了,仙门会惩罚他。

灵卫上前将他关了起来,问面前的少女御灵师如何惩处他。

湛云葳想了想:按齐旸郡的规矩来,抢几个包子,如何惩处?

打板子。

少女弯起明眸:行,那就打他三下板子。

她捡起地上的枝条,在地上少年的掌心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三下。

旋即蹲下去,问他:你为什么偷东西?

少年闭上眼,心中只剩绝望。

湛云葳其实已经猜到,不偷吃的,不偷穿的,只偷玉简。人如果活得下去,谁会命都不要抢夺这样的东西?

她身上没有玉简,却有一块儿时第一次练习御灵术时,父亲赠她的平安玉。

里面积年累月被她用来练习制作涤魂玉简,攒了不少御灵术法,还刻了幼时启蒙的书籍。

送出去幼时最珍爱的礼物,她难免有些舍不得,但还是掰开的少年紧握的拳头,说:你想救谁就去救吧,是这世道不好,想活下去并没有错。

一旁的阿蘅眼皮子抬了抬,眸色淡淡,看着地上的狼狈的人。

就像记忆里那样,他听见自己说:那你呢,你想要什么,我什么都没有,我的命你收吗?

湛云葳看着他浅墨色的眼睛,愣了愣,良久才说:不要你的命,每个人的命都是很珍贵的。

不过却有要你做的事。她说,你答应我,得学会这平安玉中的道理,活下去,知书文,识礼仪,如果以后当了灵修,尽力造福百姓。

他一言不发,从地上爬起来,转身离去。

阿蘅沉沉望着那少年的背影,他想,如果湛云葳知道这是谁,知道她放走的这人,将来是百姓恨不得生啖血肉的奸佞,会是什么表情?

越之恒眉眼冷淡。

知书文,识礼仪啊……

多讽刺。

日暮时分,大半御灵师少女都闷闷不乐,再没了辰时的期待与欢悦。

段师姐也满脸郁闷:怎么偏偏就是剑修,被派去追踪邪祟了呢。

说罢,她的目光嫌弃地在外面灵修身上掠过一遍,又好奇地问湛云葳:湛师妹,你喜欢哪一类修士?

灵域的修士,如今大体分为七种,分别是剑修、刀修、丹修、符修、阵修、医修,还有器修。

说来奇怪,每年知秋阁都会针对御灵师挑选道侣喜好做个问询,结果发现,超过七成的御灵师,都青睐剑修成为自己的道侣。

今岁的意向册子更离谱,想要与剑修结为道侣的御灵师,竟然已经高达八成。

湛云葳摇头说:我没想过。

这倒也是,你年纪还小呢。段师姐笑道,不过千万别喜欢刀修或者器修。

湛云葳问:为什么?

你想啊,为什么咱们都喜欢剑修,因为剑修普遍长得最好看。剑仙俊逸不凡,往往还对道侣十分忠贞。不说别的,他们的服饰是不是都最赏心悦目?

湛云葳想起各大仙门的衣衫,赞同地点了点头。

越之恒抬眸看了湛云葳一眼。

段师姐受到鼓舞,继续教育师妹说:其余修士也不错,各有所长。唯独刀修粗犷,刀身沉重,修士们身形自然也就不怎么好看。就外面那个刀客师兄,胳膊那么粗,都快赶上……唔,赶上你腰肢了。

湛云葳不由低头看了一眼。

越之恒瞥了眼,一时也有些缄默。

至于器修,那更是性子无趣。同样是守着炉子,丹修只需三五日便能炼成一炉丹。器修呢,少则半月,多则三四月。成婚以后,若道侣是个天天守在炉·鼎旁的器修,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段师姐想了想,又掩唇道:还有呢,你想想,大多炼器师都是亲力亲为,淬炼法器那一步,和打铁有什么差异。他们的力气……上次我被不知轻重的炼器师叫住,他就拉了我一下,我手臂险些脱臼。我是个御灵师,又不是那些经得住千锤百炼的铁皮!

湛云葳若有所思。

越之恒靠在车壁上,神色淡淡,不再听这些少女窃窃之言。

看着渐渐黑下去的天幕,他目光沉凝。构建蜃境的怨灵气息像是一张网,随着天黑下来,这张网也开始蠢蠢欲动。

入夜以后的蜃境最危险,如果撑到天亮,湛云葳的蜃境就会渐渐坍塌。

怨灵必定今夜动手。

他眼中魑魅横行的世界,落在少女们眼中,却只是一个普通的春夜。

一声惊喜的欢呼传来:剑修师兄们回来啦。

大家期待着师兄们过来打招呼。虽说目前同在学宫学习,可是灵修与御灵师修习的东西天差地别,平日也住得甚远。

就连段师姐心里也没底,叹了口气:洁身自好,不爱惹麻烦。是剑修的优点,也是他们的缺点啊。

湛云葳忍不住笑了笑。

倒也没错,在剑修师兄们眼里,金贵又娇弱的御灵师,确实算是麻烦。

比起师兄们会不会过来寒暄,她看一眼旁边的阿蘅,更关心另一件事:我们今晚住哪里?

她和阿蘅都很迫切地需要沐浴。

*

蓬莱大师兄沉吟片刻:齐旸山主在外查探邪气源头,还未归来。主人未归,不好贸然拜访。前两日我收到了齐旸郡城主的帖子,把众人安排到城主府中罢。

师弟挠了挠头:谁去通知?

大师兄扬眉,看向一旁擦拭剑的裴玉京,笑道:要不裴师弟,你走一趟?

裴玉京专注望着剑身,声音略冷:不去,忙。

大师兄忍不住哈哈大笑,他这位师弟天生剑骨,生得俊俏不凡,偏偏越是气质清冷,越招少女们喜欢。

前年,裴师弟奉命招待几个来蓬莱做客的御灵师小姐。结果,能一人一剑杀进邪祟老巢的裴玉京,被几个少女缠得焦头烂额,这样好的脾气,最后对着御灵师拔了剑。

当然,裴玉京最后被蓬莱尊主训斥了一通。

尊主训斥完最疼爱的弟子,又无奈道:虽说你修习无情剑,可也不要真的表现如此无情,玉京,师尊也挡不住其他山主过来为女儿讨公道啊……

你好歹装一装,懂么。

大师兄至今记得那时候小师弟站在菩提树下,蹙眉道:弟子不会和御灵师相处。

世人都对御灵师趋之若鹜,唯有他们蓬莱的奇葩小师弟与众不同。眼看灵山倾颓,其实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蓬莱需要少主去联姻,甚至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诞下继承剑骨的后嗣。

不许动情,却又必须承嗣。

不论是对裴玉京,还是对他未来的道侣,都是一件不公平的事。

所以蓬莱的长者,几乎都对裴玉京有愧。

大师兄在心里叹了口气,他并非有意逗弄,何尝不是希望师弟能快活展颜。

薛晁师弟,你们几个去吧。

薛晁等人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轮到了自己,裴师兄不想去,他们想啊!

薛晁难得局促,整理了一下身后的剑,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器宇轩昂。

师兄们取笑他:怎么,薛师弟有想见的姑娘?

薛晁说:我爹说,前几年他和长琊山主除邪祟。山主家有位可爱的小女儿,这位师妹钟灵毓秀,是他生平所见最为出色。我爹让我在学宫好好表现,如果有幸得到师妹垂青,过几年他就去给我提亲。我听说今日这位师妹也来了。

生平所见最为出色这样高的赞誉,让剑修们也忍不住好奇。

到底年纪轻,对情爱之事充满向往,人人皆是普通人,并非幻想中的剑仙。

大师兄注意到,裴师弟听到这话,擦拭剑的手顿了顿,旋即抬起头来。

师兄。裴玉京突然望着他说,我擦拭完了。

大师兄没反应过来,啊,所以呢?

可以去,不忙。

……大师兄想起裴师弟以往出门目不斜视,也不爱吃甜食,这次竟然在栗子糕前,比较了许久,掏出灵石买了一包。

师兄神情复杂。

*

齐旸城暮色来临那一刻,少女们恨不得纷纷惊呼!

谁能想到,不仅来了好几个剑修师兄,其中还有最想见的裴玉京!

没白来,这趟没白来!

段师姐兴奋地握住湛云葳的手:啊,我待会儿和裴师兄说什么好呢,他是不是只喜欢剑法?我如果请教剑法,这会不会太冒昧了呀?

何止冒昧,裴师兄可能觉得你疯了。

湛云葳想。

为什么御灵师永远不和其他修士聊御灵术呢。

所谓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湛云葳并不觉得御灵师就比剑修弱,只是从一开始,在教习上,这世道就对御灵师加以限制。

用金丝笼锁住她们,让她们温和得只会毫无攻击力的御灵之术。

可明明,世间还有最厉害的控灵之术,据说练到一定境界,不仅能使邪祟消散,还能让所有灵修供她们驱使。

可惜如今控灵之术早已被列为了禁术。

湛云葳也很好奇裴师兄为什么会来,是来通知今晚住哪儿吗?

她和段师姐一起趴在车辇窗前看出去,齐旸郡天色还未完全黑下去,月亮已经出来了。

湛云葳看见清辉月色下那少年,礼貌颔首应对师姐们的问题。

旋即,像是有所感应似的,他抬起眸,对上她望出去的目光。

这一年她年岁尚小,桃腮杏眸,不若后来出落得美丽,却有一份独有的娇憨。

湛云葳看见浅浅的笑意浮现在裴玉京眼中,他低头不知和师姐说了句什么,最后朝着她走过来。

剑仙似乎永远这般,坦荡又磊落。

周围惊诧的视线,落在湛云葳的身上,湛云葳哪怕对情爱之事还懵懂,也隐约感觉到什么,莫名脸颊涌上一股热意。

最后裴玉京在她面前停下。

湛师妹。他走近了,才略移开目光,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她望着他,心里有些无措,下意识愣愣问:什么东西。

裴玉京递过来一包东西,眼里笑意漾开:答谢师妹的救命之礼。

这样啊,湛云葳脸颊更加烫,知道不接会让师兄难堪,只得伸手接过来。

裴玉京无法待太久,和师弟们离开了。

湛云葳发现手里这包东西软软的,隐带香甜之气,触手还残留着灵气维持的温度,她打开来看,发现是一包栗子糕。

她不由得想起不久前,裴玉京问她初来学宫,可有什么缺的,她困倦之下,半阖着眼睛不小心说了实话:没有缺的,就是想吃长琊山夏嬷嬷做的栗子糕。

手中的栗子糕用灵力一路护着,还维持着刚做好的模样。

她心里涌上些许惊喜的滋味来,拿起一块栗子糕,却感知到一股目光盯着自己。

湛云葳这才想起角落里还有个阿蘅。

阿蘅不知看了她多久,眸色如墨,一言不发。

湛云葳:你也想吃?

越之恒从她淡粉的面颊上收回目光,语气愈发冷淡:不吃。

蜃境不会造假。

他垂眸,握住自己右手手腕,平静又冷漠地按住莲花印。

记忆如何,蜃境呈现就是如何。除了他这个闯入的外来者,她与裴玉京,当年,便是如此。

*

夜幕来临前,一众人来到了城主府。

城主是个略胖的中年男子,看上去模样憨厚,对待一众御灵师和灵修很是热情。

湛云葳一踏进府中,就觉得哪里不对。她感知了一下,城主府中灵气竟然比外面浓郁数十倍!

越之恒抬眸,望向府中后山的方向,神色冰冷沉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段师姐藏不住话,困惑地问了出来。

城主大人,为何府中的灵气如此纯净浓郁?

城主笑道:这位小姐真是敏锐,在下府中确然有特殊之处。后山中布置了一个聚灵阵,若是诸位小姐赏脸,不如过去看看?

聚灵阵?

众人很好奇,就算是天阶聚灵阵,也顶多汇聚天地灵气,比别处浓郁个一两倍,怎会有如此显著的效果。

因为有一至宝,镇在阵中。

城主倒也不藏私,真让仆从点灯,带着一众人去了后山。

裴玉京蹙眉道:城主大人,若这是您世代相传秘法,我们过去,可会叨扰?

城主哈哈大笑道:哪里是什么秘法,不过机缘巧合之下,得了个有趣的玩意。有人告诉我说,将此物压制在阵中,不仅能吸纳天地间的邪气,还能转换灵力。我起初不信,后来才发现确然可行。

他也有自己的心思:不过那东西近来要死了,不知下一次什么时候才有机缘得到。诸位都是年轻英豪,若他日得到此物,可否不要急着处理,卖与在下?

湛云葳没想到,这么多矛盾的词,竟会同时出现在一样物什上。

明明称为玩意,为什么会说要死了?

直到夜明珠的光照亮后山,月色凉如水,她一眼望过去,心中一沉。

那是一个看不清形态的物什。

它,或者说他,只有一颗头颅还勉强保持着人的模样。

鱼尾、兽角、巨翅,獠牙、牛腹,他像个拼接起来的怪物,蜷缩在阵中,顶上一块镇山印压着他。

他张口喘着气,眸色涣散,也因此显得更加可怖。

越之恒眉眼阴戾,腕上莲纹几乎压制不住。

牵着的人手冰冷,湛云葳意识到自己还带着个这么小的孩子。

只是一路上阿蘅不吵不闹,成熟得不似会害怕的样子。

她捂住了阿蘅的眼睛。

没事的,别怕。

越之恒双眸被她盖住,冰冷的夜色下,唯有眸上的手,还带着温软的温度。

他沉默着,控制腕间莲纹缓缓平息。

有少年御灵师捂住唇,不知是出自害怕还是厌恶,忍不住后退了一步:这、这到底是什么。

城主意味深长:诸位可曾听过,邪祟之子。

这世间血脉最脏、面目最丑恶,偏偏也是最好用的一类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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