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黄昏欲晚，阴沉沉的乌云压在头顶。
北方的雪，纷纷扬扬，像是要把整个世界吞没。
自幼长在南方的楚国太子寓书晏走在燕国幽长的宫道上，寒气袭来，忍不住咳了几声。
贴身小太监广安看着心疼：您是楚国太子，况且风寒未愈，燕国女帝却命令您必须赴宫宴，真是欺人太甚。
寓书晏拢着身上的皮毛大氅，苦笑：在燕国我不过只是一名质子罢了。隔墙有耳，日后你要谨言慎行。须知如今的楚国，已经经不起一丝风浪了。
一年前，燕楚两国在洛水之滨开战。
刚刚登基的燕国女帝御驾亲征，运筹帷幄，最终致使二十万楚国将士葬身洛水，十万军士被俘，从此将楚国按在砧板上，予取予求。
割地赔款不算，楚国甚至被迫将太子寓书晏送到燕国国都为质子。
寓书晏启程离开楚国当日，无数楚国臣民捶胸痛哭，哀呼国耻。
寓书晏踩着积雪一步步走向丝竹声起源处。
长乐宫里，群臣列坐宴饮，其间舞女婀娜，丝竹悦耳。
寓书晏低眉敛目走进来时，突然脊背一凉，前方有道视线锁定在他身上。
而视线的主人，正是燕国铁血女帝梁昭月！
寓书晏只觉得自己像一只猎物，被一位高明的猎人正张弓瞄准。
楚太子来燕都已有两月，朕尚是第一次见你。
前方传来年轻女子声音。
寓书晏姿态不卑不亢：拜见燕皇，书晏自幼体弱，来燕国路上偶感风寒以致病倒，未能及时拜见，请燕皇恕罪。
话音刚落，四周官员立刻交头接耳，喧杂声四起。
随即，几名的燕国官员纷纷站出来。
楚国太子，你见我燕国皇帝，为何不行跪拜大礼？
此乃燕国，面君跪拜才是正理。楚国太子休得放肆。
还不跪下！
怒喝声声声入耳，寓书晏低眉敛目，袖中双拳已经紧紧握住。
哪怕已经想到赴宴会遭到羞辱，可没想到刚一开始，气氛就剑拔弩张。
但跪是不可能跪的。
寓书晏正要开口还击。
蓦然，梁昭月声音再度响起。
跪不跪不打紧。
她语气里带着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传闻楚国太子寓书晏濯濯如春月柳，是世间第一美男子。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寓书晏缓缓抬起头，生平第一次，见到了燕国女帝真容。
传闻，燕国女帝梁昭月虎背熊腰，雄壮挺拔，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女汉子。
今日一见，并不像传说中一般。前方的女帝梁昭月是个十八岁的漂亮姑娘，眉眼精致，身材婀娜，只是浑身散发着强大的气场。
只见她勾唇轻笑，眼睛里带着十足兴味。
朗朗如日月之入怀，轩轩若朝霞举，濯濯如春月柳。传闻果然不假。梁昭月缓缓走下台阶，来到寓书晏面前。
梁昭月伸手抬起寓书晏下巴，像极了纨绔调戏良家妇女。
只听她道：楚国太子，你，可愿入朕后宫？
2
一言既出，满室寂静。
燕国女帝喜欢收集美貌男子，光是御驾亲征打败楚国这一路，她后宫中已经足足扩充进九名被抢进宫的年轻美男子。
只是之前被强召进宫的男子都是平民百姓，所以并未掀起什么波浪。
万万众人都没想到，燕国女帝居然将色胆用在了楚国太子身上！
忍耐良久，寓书晏启唇：燕皇是在自荐做孤的太子妃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
宫宴上，众大臣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纷纷讥诮寓书晏痴心妄想。
梁昭月松开手，直勾勾看着寓书晏，朕后宫尚缺一名侧君，什么时候太子你想通了，长乐宫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
长乐宫，正是梁昭月的寝宫。
其中之意，昭然若揭。
在她眼里，寓书晏活像是一只炸了毛亮出爪子，把自己伪装成老虎的狸花猫，可惜猫终归是猫。
梁昭月重新登上宴席主位，寓书晏被侍者引到最靠近女帝的座位。
这一场宴席，女帝举杯与众大臣同醉。
寓书晏能感觉到，女帝的目光时不时就会从他身上扫过。
秀色可餐，古人诚不欺朕。梁昭月如是说。
宫宴持续到戌时才终于曲终人散。
直到走出燕国皇宫，寓书晏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打湿。
今日燕国女帝的行事举止，完全超出他预料。
女帝让他入宫，当真只是个贪图男色吗？
还是，这是个针对楚国的阴谋？
鸿胪寺驿馆，燕国太子寓书晏房间的烛火整夜未熄。
鸡叫三遍，晨光熹微，寓书晏才疲累至极，上床休息。
临睡前，他嘱咐随身小太监：一个时辰之后叫醒我。
小太监躬身应是。
寓书晏这次来燕国为质，不仅是为了保住危如累卵的楚国，还想试着帮助被俘的十万楚国兵士。
燕国素来有开年杀俘传统，如若放任，十万楚国将士，会有多少葬身刀下成为冤魂？
燕国礼部尚书白石贪财好色，如果能从他处打开缺口，或许能救下楚国将士。
寓书晏躺上床榻，闭着眼睛思考应该如何应对白石。
想着想着，终于沉沉睡去。
不期然，燕国女帝那双仿佛洞悉一切的眸子，突然浮现在他睡梦之中。
梦里，梁昭月躺在床上，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指，在他脸上轻轻划动，颊染红晕一脸餮足：楚国太子，果然秀色可餐。
寓书晏倏然惊醒，旖旎梦中惊坐起。
伸手拭去额角冷汗，寓书晏猛吸一口凉气。
暗叹自己着了魔，居然做出那种梦境。
放下手，寓书晏感觉不对，床幔外阳光明媚，已经几近中午。和白石的约见，要迟了！
广安！
寓书晏开口大声唤小太监的名字，可久久没人应答，顿觉不对。
是朕下令，不准伺候你的小太监进来。
突然，一只玉臂伸出来，将寓书晏重新按回床上。
3
楚太子，朕在你身边这么久，你却对朕视而不见，着实令朕伤心啊。
寓书晏霎时愣住。
谁能告诉他，燕国女帝怎么会穿着男装躺在他床上！
燕国民风开放至此吗？！
寓书晏下意识护紧自己衣襟。
此举把梁昭月逗笑了：燕太子这样，是担心朕霸王硬上弓吗？
寓书晏顿时臊红脸，连忙把手放下。
梁昭月跳下床。
寓书晏迅速下床，穿好外袍。这才行礼问安。
拜见陛下。
梁昭月轻笑：朕听到了，你在梦里喊朕的名字。
她凑近她：看来，太子你对朕也起了色心呀。
寓书晏红着脸，没说话。
梁昭月哈哈大笑：看来朕昨天的计谋得逞了。
寓书晏蹙起眉头：陛下放言要收我进后宫，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你长得合朕胃口。
我不信。陛下登基不满一年，便让燕国雄踞北方，雄才伟略世所罕见。你绝不是被美色所误的昏君。
梁昭月附在寓书晏耳旁：你想多了。朕对你只是单纯的见色起意。朕刚刚说的计谋得逞，只是昨晚故意晾着你，只是想让你一直一直想着朕罢了。
寓书晏一时愣住。
只听梁昭月继续道：怎么样？你是不是中计了，昨晚通宵难眠，一直在想朕？
梁昭月的笑容狡黠又得意。
美得晃人眼。
梁昭月像是一阵风，突然出现，搅乱一池春水，然后潇洒抽身。
等寓书晏从恍惚中惊醒时，梁昭月只留下一句：寓书晏，朕命令你今晚依旧思我翩然离去。
寓书晏叹气：她来，只是为了撩我一句，吓我一跳吗？
百思不得其解，寓书晏只能放下不再去想。
4
紧赶慢赶，寓书晏终于在午时前来到太白居。总算没有迟到。
可直到约定时间过去了半个时辰后，白石终于姗姗来迟。
一见面，白石立刻告罪：抱歉，今天陛下早朝后留我议事，这才来迟了。请楚国太子见谅。
寓书晏心知他撒谎。
那梁昭月刚一下朝就挤到他的床上，怎么可能留下白石议事！
白石不过只是为了显摆身份，故意来迟罢了。
寓书晏并不戳破，大赞白石受陛下器重，又许下诸般好处，终于让白石答应，为俘虏们上奏折说好话。
一场权钱交易，各取所得，宾主尽欢。
最后白石腆着肚子走出太白居。
人走后，广安恨恨咬牙：这个白石太贪了。只是为咱们说一句好话，居然要价十万两银子。
寓书晏淡笑：这十万两银子，若能救下十万被俘兵士，就值得。大丈夫保家卫国而死是荣耀。可被砍头祭旗就太冤枉了。
三天后，礼部尚书白石上奏：杀俘不祥，请求女帝将被俘楚国兵士重新编队训练，改编为燕国军队。为防楚国兵士内外勾连，可将其调入京畿之地看守，为对抗燕国北部匈奴做准备。
燕国女帝批复：准。十万俘虏交邕王管理，赐新军名为‘破虏军’。
寓书晏闻言，亲自去白石府上答谢。又奉上金银好处无数。
白石破例留寓书晏用晚膳。
推杯换盏之间，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寓书晏不善饮酒，几番觥筹交错后，便告罪离开白石府邸。
刚刚洗漱完躺在床上。抬眼一看，一身男装的梁昭月正翻窗潜入鸿胪寺驿站。
寓书晏瞳孔微缩。
陛下！
梁昭月翻窗进来，三两步蹿到寓书晏身边，邀功道寓书晏，你要怎么谢朕？
寓书晏一时没有明白。
当然是那十万楚国俘虏的事。你最近上蹿下跳，找了那么多人只有白石拿了你的财物，替你上奏折请求今年过年不杀俘。我不止准了他的奏折，还将俘虏交给了我邕王兄。邕王是我众多堂兄里最和善无争的一个。士兵们交给他，不用担心会被歧视欺负。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你是不是应该要谢我。
这十万战士都是为保护出国而战，兵败被俘。是我楚国皇室欠他们的。我四处串联只是为了保住十万将士性命。并非图谋不轨，请燕皇明鉴。寓书晏连忙解释。
我懂。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我会做跟你一样的事情。
寓书晏反问：我做的那些事，你全都知道？
梁昭月绕到他身后吐气如兰：你当我的暗探都是聋子？不说这个，先说你准备如何谢我？
她说此话的时候和之前的语气大不相同，可听在寓书晏耳中确是一惊，他慌地转过身，就见女帝明眸善睐，点点秋波。
寓书晏只觉得后头一紧，连忙倒退两步一拱到地，语气诚恳：我代十万将士，谢燕皇不杀之恩。
梁昭月紧跟一步，抬起纤纤玉指勾住寓书晏的下巴：这个报答方式，我不喜欢。
那陛下以为如何？
我喜欢人情债人肉偿，你亲我一口，才算是真谢我。
梁昭月神色异常平静，可听在寓书晏耳中却是羞涩难当。
我堂堂七尺男儿，岂可作此儿戏！
……
半晌后，寓书晏红着脸，将嘴唇印在燕国女帝的脸颊上。
5
自此后，寓书晏开始频繁出入宫廷。
燕国女帝收服楚国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成为诸国新年新谈资。
燕国长乐宫中，梁昭月又一次偷看寓书晏洗澡未遂后。
梁昭月伏案饮下青酿笑道：我不就想看个美男出浴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成全我呢？你不肯陪我同榻而眠也就罢了，居然连看一眼都不让，真是小气。
寓书晏整理好衣袍，走到书案桌前。
挥毫泼墨，眨眼之间一篇龙飞凤舞的草书跃然纸上。
静心。
梁昭月看着纸上的两个字，龙颜不悦。
宫外流言都在说你是蓝颜祸水，迷得我君王不早朝，专宠你一人。可你看看，你这个‘祸水’每天捂得严严实实，根本名不副实。我这个‘昏君’每天看不到吃不到，简直不要太惨。
自从寓书晏进宫后，算是见识到一个和传闻中不一样的女皇帝，对待外臣梁昭月君王威严高高在上，可一回到后宫和寓书晏独处，她便跟换了一个人一般，嬉笑怒骂如林家女孩。
有时寓书晏恍惚地以为，她真如民间阁中女子般，并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
寓书晏轻笑：既然如此，燕皇不考虑换个男宠吗？
不料梁昭月当时就愣了脸：寓书晏，你不是男宠！这话以后休得再提！
寓书晏怔怔看着梁昭月。
梁昭月一把握住他的手，毫不顾忌表露心迹：我承认，最开始我只是见色起意。可现在，我很想和你一生相守！
梁昭月抬起脸，定定地看着寓书晏：寓书晏，你愿意做我的正君吗？
寓书晏动了动嘴唇，半晌却什么话也说不出。
见寓书晏迟迟不回答，梁昭月有些心急：自从你来燕国为质后，你那远在楚国的父皇就废了你的太子之位，改立刘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为太子。就在昨天，楚国重立太子的国书已经送到我手上了。
寓书晏唇角咬出一条血迹：我父皇，改立三弟为太子了？
被握的手猛然一抖，梁昭月立刻心疼。
书晏，你别难过……
她拦住寓书晏让他们之间靠得更近：如今你不再是储君，不用再担负一国重任。当我的正君吧，我们重新建立一个家。
一行清泪自寓书晏眼角流下：让我想想……
寓书晏扒开梁昭月，转身离开皇宫。
走出宫门时，寓书晏回头长长凝视长乐宫所在的方向。
6
三月初八，寓书晏走出长乐宫回到鸿胪寺驿站，开始称病。
梁昭月几次来探望，都被拒之门外。
一个月后，邕王率领刚刚迁入京畿之地的破虏军反叛。
一夜之间，十万破虏军兵围京城。
梁昭月闻讯时，正在学习楚国茶艺。
寓书晏爱茶，尤其钟爱楚国茶。与燕国流行的大碗茶，砖茶，奶茶重视解渴实用不同，楚国重视的茶道，更像是一门艺术。
听闻破虏军围城，梁昭月手中精巧的闻香杯倏然掉落，砸在地上，立刻四分五裂。
此事，寓书晏可曾参与？梁昭月立刻问道。
她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企望。
然而，手下回答让她彻底心碎。
属下一直负责监视寓公子，并未发现他与破虏军旧部联络，但是……礼部尚书白石是邕王拥趸，他和寓公子曾交往频繁。寓公子曾向白石行贿，那些钱都被献给邕王，用来招兵买马。如今白石已经畏罪自尽。
自从寓书晏变成废太子后，梁昭月一直让宫中上下改称呼他为寓公子。以免触及寓书晏心伤。
梁昭月闻言，握紧双手，指甲入肉，掐出片片血痕。
身为帝王，她当然知道，世上没有那么巧合的事情。
所有的巧合，查到最后都逃不过阴谋算计。
可她万万没想到，寓书晏会伙同邕王一起造她的反。
二十年来，她唯一一次动心，居然遭遇背叛，真是讽刺！
哐啷！
梁昭月将桌上茶具全部掀翻在地。
传我命令！抓捕寓书晏！给我仔仔细细审问！
是。手下领命而去。
梁昭月换上一身戎装，带领守卫宫廷的御林军亲自前往城门处抗敌。
燕国京城乃是要塞，当年先祖将国都立在此处，曾留下祖训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为了抗击侵略，京城是这世上最坚固的城池。
面对十几倍的敌人，梁昭月从容不乱，指挥若定。
经过五天激战，梁昭月亲自弯弓射箭，一箭洞穿邕王头颅。最终奠定胜局。
一连五天，梁昭月与将士同吃同住，一同作战。
叛乱平息时，梁昭月原本精致鲜亮的甲胄上已经沾满血迹。五天五夜殚精竭虑，梁昭月已经疲累至极。
走下城楼时，梁昭月脚下步履踉跄。
侍从连忙上前搀扶。却见干皱起皮的嘴唇上下张合，缓慢又坚定吐出一句话：去天牢。
她的声音异常喑哑。
侍从连忙上前开路，不敢多说一个字。自从破虏军反叛，女帝便命令手下暗影卫将曾经的爱人寓书晏关进天牢，严加审讯。
如今五天已经过去，凭暗影卫的手段。
此时的寓书晏，只怕已经凶多吉少了。
7
天牢。
寓书晏被架在木桩上，身上满是斑驳鞭痕和累累血迹。
他虚弱低着头，已经昏迷。若不是胸口还有微微上下起伏，已经与死人无异了。
梁昭月快步走进来。
拜见陛下。属下见到梁昭月连忙跪下行礼。
梁昭月的视线一眼不错盯着寓书晏，口中的话确是对手下说的：怎么样？他招了吗？
手下摇头：寓公子受遍暗影卫七十二道酷刑，依然坚称自己与邕王叛乱无关。
梁昭月闻言，倏然握紧拳头。
你们都下去。梁昭月冷声命令。
人都退走后，梁昭月一瓢冷水泼在寓书晏身上。
水里含盐，附在伤口上乃是剧痛。
寓书晏受疼，身体猛然颤抖，终于醒来。
看见梁昭月，他眼里闪出亮亮的光：你终于来了。你若再晚点来，怕是见不到我最后一面了。
梁昭月一巴掌扇在寓书晏脸上：父皇曾经告诫过我，君王应当无情无欲，称孤道寡。可我偏偏不信，将一颗真心托付给你。你就是这么践踏我的心的？！
梁昭月死死盯着眼前的男人：邕王已死。你可知道，这五天来有多少破虏军死在我手里？他们曾经是楚国人，你听到这个消息心痛吗？
寓书晏想要说话，可还没开口就开始剧烈咳嗽。
沾着血的唾液不受控制飞溅，点点红痕溅在梁昭月染血的甲胄上。与之融为一体。
良久，寓书晏终于顺口气，止住咳嗽。
只听他虚弱的声音里，带着人之将死的暮气：梁昭月，我只对你解释一遍，你听清楚。我寓书晏，从未曾支持邕王造反。不管你信或者不信。
梁昭月眼眶湿润：你以为，你说这些我就会信吗？
我说过，不管你信或者不信，我只讲这一次。人之将死，我不必骗你。寓书晏语气淡然：
母后从小就教育我，伴君如伴虎。在我父皇面前我一直谨小慎微，不曾出过半点纰漏。唯独对你，我居然幻想谈情说爱……如今看来，当真愚蠢，愚不可及，愚不可及！
梁昭月闻言，瞳孔地震。
寓书晏，你当真爱过我吗？
爱？落到这步田地，你我之间还配谈一个‘爱’字吗？不，我不爱了。
说！寓书晏我要你说，你不曾背叛我！梁昭月揪着他衣领，厉声质问。
她神情专注，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她在心里发誓，只要寓书晏说不曾背叛，她就相信。
可寓书晏已经陷入癫狂，对梁昭月的问话充耳不闻：不爱了。不爱了！
说着，他有咔咔咳嗽起来，这次浓稠的血液顺着他嘴角不断流出。
寓书晏彻底晕死过去。
梁昭月立刻慌了，立刻喊人：快来人！传御医！
8
经过三天三夜救治，寓书晏终于从鬼门关走出来。只是还在昏迷中，一直未醒。
长乐宫里，梁昭月守在他床前。
手下暗影卫站在梁昭月身后。
良久，梁昭月开口：逆案查到现在，有牵涉到寓书晏的直接证据吗？
暗影卫摇头：并没有。唯一与寓公子有关的白石早就自尽了。
既然如此，逆案调查终止。不要再牵扯过多了。梁昭月命令道。
可……寓公子依然可疑……
暗影卫还要再说，被梁昭月厉声喝止。
住口！退下！
是。
暗影卫离开，梁昭月轻轻牵着寓书晏的手，挨在她脸颊上，一直隐忍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寓书晏，我信你。之前的事如烟云散，我们向前看，你还愿与我携手共赴白头吗？
突然，寓书晏的手指无意识轻轻摇晃。像是在为她擦干眼泪。
梁昭月瞬间惊喜。
抬眸看去，果然：寓书晏！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梁昭月刚要找太医。
谁知寓书晏刚刚醒来，立刻翻身下床，挣扎着跪在她面前：草民……寓书晏……拜……拜见陛下。
梁昭月霎时愣在原地，终于想起地牢里寓书晏那句不会再爱了是什么意思。
寓书晏，要跟她恩断义绝！
这个认知，让梁昭月整个人如坠冰窟。
一连几个月，寓书晏在长乐宫中养伤，每次见到梁昭月，寓书晏都恪守规矩，请安行礼一件不忘。说话聊天，更是被规矩框死，不肯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
仿佛两人只是一国之君和质子的关系，再没有丝毫男女之情。
即使梁昭月保证不追究破虏军残部的逆反之罪，也没能让寓书晏软化半分。
梁昭月现实惶恐，愧疚，弥补，最后渐渐生气愤怒。
在寓书晏长跪不起，以质子居住宫廷不合理法为由，请求离宫之后。
一直隐忍的梁昭月握住御笔亲下圣旨，将寓书晏逐出宫去。
待寓书晏走后，梁昭月当晚御书房蜡烛一夜未熄，据传清晨内侍捧出半碗鲜血。
呕血半升，之后女帝大病一场，辍朝七日，太医用尽了名贵药材，才吊回女帝一口气。
9
自从寓书晏搬回鸿胪寺驿馆，时光流逝，转眼又是一个季节。
梁昭月提笔写下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几个大字后，换上平民男装，打算故技重施。
这天晚上，梁昭月刚刚潜入寓书晏卧房。还没蹭到床边，突然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梁昭月瞬间警觉。
一步蹿上寓书晏床上，伸手将人摇醒。
寓书晏乍见是她，只以为梁昭月又要作弄自己，立刻皱眉。
不待寓书晏说话，梁昭月一把捂住他的嘴巴，另一只手指向门外。
正在这时，刺客一行人闯进来，对着寓书晏挥刀便砍。
梁昭月拔出配剑，与刺客周旋。期间，为了救寓书晏，被一个刺客刺穿胳膊，受了轻伤。
直到暗影卫闻讯赶到，刺客居然全部服毒自杀。
梁昭月见状，终于在他面前露出女帝威严：朕下旨，你必须立刻跟朕回宫，这里不安全！
寓书晏沉默良久，最终点头。
梁昭月不贪求一晌贪欢，只要寓书晏睡在她旁边，大被同眠她也高兴。
趁着寓书晏去洗澡，梁昭月立刻去找太医包扎。
伤口那么丑，她一点也不想让寓书晏看到。
等太医处理完伤口，刚回到卧房，就发现床上横躺着一个美男子，正是寓书晏。
梁昭月瞪大眼睛：你这是？
你曾说过，人情债你喜欢肉偿。如今救命之恩，我以身相许。你接受吗？
梁昭月惊得连连咳嗽。
简直难以置信，这样的虎狼之词居然是从寓书晏那个端方君子嘴里说出来的！
美人躺在床榻上，主动撩她。
梁昭月简直不能忍，乐滋滋冲上去，栽进寓书晏怀里。
一夜红被翻浪。
清晨时分，梁昭月累得整个人像水一样瘫在床上，浑身没了力气。
寓书晏笑话她：你不是强抢了几个民男，怎么生涩得像个小姑娘？
梁昭月把头埋进他怀，解释道：我抢来那些人名义上是我的男妃，实际上是我的智囊。我初登皇位地位不稳，需要一些军师暗中为我筹划。我便选了那些书生，和他们商量好演一出强抢民男的戏罢了。我们之间清白得很。
寓书晏轻笑：原来如此。
10
初经人事，梁昭月只觉得身体都快散架了。
可早朝不能不去，否则大臣们会指责寓书晏美色误国。梁昭月不想爱人遭受污名。
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寓书晏随之也醒来。
梁昭月看着寓书晏，嘴角笑容像是沾染了蜜糖般甜美。
今天早朝，我会向朝臣们提议，册封你为燕国正君。
寓书晏低着头：不必。
什么不必？梁昭月察觉不对。
寓书晏下床，跪在梁昭月身前：昨夜以身相许，只是为了报恩。
刹那间，如闷雷在头顶炸响。
你根本不是要跟我重归于好，你只是……只是拿身体……报答我……
那一刻梁昭月怒不可遏。转身离开长乐宫。
寓书晏，我拿你当爱人，不是嫖客！
我给你两个选择，当我的正君，或者离开皇宫！想清楚，你若离开皇宫，下次再来找我，我就只当你是个出来卖的，想要什么就拿身体换。
梁昭月没料到，一晌贪欢的后续是不欢而散。
寓书晏再次搬回鸿胪寺驿馆。这次梁昭月没有匆匆去寻他。
每到夜深人静时，她反思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挽回这段感情？
苦思未果，忽而有侍卫前来报信，寓书晏夜扣宫门。
梁昭月顿时一惊。
出了什么事？！居然让寓书晏不顾规矩夜叩宫门？！
一定是大事！
梁昭月立刻亲自去宫门接人。
刚一见面，寓书晏扑通一声跪在梁昭月面前。
燕皇！我愿意做你正君，即使不做正君做侧君，选侍，甚至男宠面首都可以！只求你借兵马给我！助我报仇雪恨！
梁昭月连忙把寓书晏带回长乐宫。
刚一进宫，寓书晏就开始脱衣解带。
寓书晏！你干什么？！
11
寓书晏眼底满是猩红之色：想要什么就拿身体换。我想要兵权，需要支付什么价码？
梁昭月皱眉：为什么要用兵权？
我收到线报，我三弟毒杀了我父皇和母后，如今已经篡位称帝。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要带着破虏军杀回去，为我父母报仇！
梁昭月疑惑：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没有收到消息？
寓书晏回答：我刚刚收到的消息，确认无误。
寓书晏跪在梁昭月面前：求燕皇助我复仇。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
梁昭月有无数话想要说，可面对寓书晏盛满仇恨的眼眸，一时间又觉得说什么都是无用。
良久，梁昭月取出兵符。
前次叛乱，破虏军死伤近半。如今只剩五万兵马，你能应付吗？
寓书晏点头：给我送信来的人曾是楚国大将军，兵马娴熟，有他相助，一定能事半功倍。
梁昭月点头：我给你一道圣旨，让边境军队协助你。
谢谢。
梁昭月叹气：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拿身体换什么的，只是我的气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为保护寓书晏安全，梁昭月将宫廷御林军调拨一半交到寓书晏手里。
暗影卫首领为此十分忧心，私下向梁昭月谏言：陛下，我们在楚国的探子尚未传回三皇子作乱的消息，这会不会是个假消息？要不要慎重一点。
梁昭月摇头：自从上次天牢的事情以后，我曾发誓要信他。我相信，他不会辜负我的。
可……暗影卫首领欲言又止。
梁昭月站在大殿前眺望远方，目光说不出的凄凉决绝。
三天后，破虏军和御林军整装待发，集合完毕。
城门前，梁昭月与寓书晏依依惜别。
书晏，行军打仗刀剑无眼，你务必注意安全。
好。
随时给我写信，让我知道你的近况。
好。
你就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
寓书晏异常沉默，梁昭月只以为他报仇心切，并未放在心上。
梁昭月为他斟满一杯送行酒。
寓书晏一口饮尽。
昭月，我寓书晏对不起你。下辈子，下下辈子，我当牛做马偿还你。
梁昭月刚觉得话中有异。
突然，寓书晏将酒杯重重掷在地上。
摔杯为号。
五万破虏军拔剑抽刀，手起刀落捅向身边的燕国御林军。
暗影卫首领当机立断，拔剑护着梁昭月往城门里冲去。
在梁昭月震惊眼神里，寓书晏高喊：杀！攻破燕国都城！
12
夕阳西下。
梁昭月一步步登上城门楼。
放眼望去，黑压压的军士将城门层层围住。
就在几个月前，城门前曾上演无比相似一幕。
梁昭月站在城墙上回过身，凉凉地看着一身锦衣铠甲，英姿飒爽的寓书晏。
昭月，我可以封你为皇后，到时我们共同治理这天下。
梁昭月摇头：寓书晏，你是不是一直在骗我？
回答我！梁昭月厉声叫喊。
寓书晏点头，指节被他握得发白：你不是也骗过我吗？
梁昭月声音沙哑：是的！从你进燕国开始，一切都是谋算。我给你三弟送去离间书保他登上皇位，其实是入了你的圈套！可邕王造反，你就不怕我真的一怒之下就杀你，让你的计划前功尽弃吗？
寓书晏红了眼眶，可比风还凉的话依旧从他嘴里说出：只有这样我才能试出我最后砝码？只是没想到……你能这么毫无顾忌地交给我虎符……
最后砝码？梁昭月怔了一怔随即大笑，明黄色黄袍在空中翩跹飘舞：你用我的真心当作你的砝码是吗？
梁昭月慌得向前迈了一步：昭月，生在帝王家，我肩上的担子太重！开始我真的只是想利用你，可我后来发现，我爱上你了，也许是从你让我吻你，也许是你为我研磨展书，也许是……床榻之上，我曾以为我寓书晏这辈子只有家国天下，可我遇到你，我甚至一度觉得，我不想做这燕国太子了，只想做你梁昭月的夫君。
两行清泪从梁昭月眼中滚落，她闭上眼睛复又睁开，明亮的眼眸说不出的落魄凄凉：晚了，这一切都晚了……
我会善待燕国百姓，昭月我还会封你为后，一生只娶你一人，你投降吧！
你刚说的，奈何生在帝王家！梁昭月断喝一声，抬手抽下头顶的琉璃簪，一头青丝随风散落，飘荡在空气中随风凌乱。
寓书晏心猛然一惊。
燕国十三代不孝女孙梁昭月因情破国，无颜见列祖列宗，以发覆面，永世不付真心！
寓书晏惊地向梁昭月扑去：你要干什么——
寓书晏，记住你的承诺，善待我燕国臣民！说完，梁昭月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城墙坠落，融入这漫无边际的黑暗中。
梁昭月！不可以！我不准你死！楚国太子的哭嚎声响彻天地。
一代女帝就此陨落。
三个月后，寓书晏统一燕国楚国，即位称帝，史称英宗皇帝
英宗皇帝自此一生未娶，后禅位于三弟寓书锦，据传隐居燕国近郊深山，自此不见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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