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恰与梨花同梦
作者:尤四姐
简介:
姑苏城内有小富之家,乱世中谨小慎微,全族平安。
熬过三年战乱,天下大定,家主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当初求婚不成的人,登基做皇帝了。
精彩节选:
一个并没有太多交集的人,忽然向你表亲近,这对孤身在外的女郎来说不是好事。
苏月生就一副机敏的性子,符采的话也谨记在心上,因此面对这位少卿时心存戒备,谨慎地俯身朝他行了个礼,见过大人。
对面的人仰起了唇,不必客气,我姓白,白溪石,女郎唤我白少卿就是了。其实大乐堂里练曲,官署中的官员常会在镜台上观望,我曾留意过辜娘子,也知道凭你的技艺,不该埋没在银台院,因此知会内宰,找机会向太乐令举荐你,把你从搊弹家里调了出来。
苏月这才明白过来,蒙少卿提携,卑下谢过了。
白溪石颔首,辜娘子是可造之材,正因为你可堪重用,才让人有施为的余地。娘子不必谢我,该庆幸自己弹得一手好琵琶,让你在乐工中鹤立鸡群。
其实苏月不太擅长交际,尤其是和陌生的男子,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和苏意有了分歧之后,她确实想过要走自己该走的路,但对于是否立刻调入宜春院,没有太多的执念。早前留在银台院,也有她自己的打算,她一直记得阿爹的话,说会来上都接她。相较于受人瞩目的前头人,埋没在搊弹家里更容易抽身。
然而局势一直在变化,她想家,也患得患失,不敢确定家里人是否真的能把她接出去。如果不能,她要不要为自己挣一挣?她是不服输的脾气,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就试试往上攀登吧。前头人能见到搊弹家见不到的人,有了人脉,机会便也相应增多了。
所以还是得感谢这位少卿,无事献殷勤要提防,口头上的客套话也不能少。
苏月道:我出身微寒,家里人请乐师教授声乐,不过是为去一去身上的庸常罢了。宜春院里都是技艺高超的乐官,凭我的本事,不知能不能立足。万一令少卿失望,那我怕是要羞愧欲死了,实在对不起少卿的栽培。
白溪石倒是一副笃定的样子,我这双眼睛,看人从不会出错。只要小娘子尽力而为,必定能在前头人中脱颖而出,前途不可限量。
苏月抿唇笑了笑,多谢少卿,卑下一定不负少卿期望。
白溪石露出一点满意的神情,那双眼睛也如流水一样,流淌过她的面庞。眼梢瞥见见院内的掌乐来接人了,回身吩咐:替女郎找个清静的住处。院内吵嚷,恐怕静不下心来,除夕大筵就在眼前,别耽误了登台的安排。
掌乐是何等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太常寺少卿是梨园使的顶头上司,这么大的官职压下来,岂能含糊对待。
少卿放心,卑职省得。掌乐朝苏月比手,辜娘子,请随我来吧。
苏月复向白溪石行了礼,这才跟着掌乐进了宜春院。
梨园里等级划分严明,住处自然也要与身份相匹配。早前一直听说宜春院,她以为同在西隔城里,应当和银台院差不多,但当进了院内,才知道两者有天壤之别。
宜春院的房舍,大概是最趋近于宫内殿阁的建筑,廊庑上有墁砖铺地,檐下横梁密密匝匝布满金绿彩绘。偶尔有前头人经过,一身锦衣,回眸缱绻,原来宜春院和银台院是两个世界,难怪内敬坊的乐工们,把成为前头人当成了一辈子奋斗的目标。
掌乐在前引路,回头看了她一眼,辜娘子和白少卿,以前就认得?
苏月摇了摇头,我刚来上都,只在入园的那天见过少卿。
掌乐哦了声,少卿特意关照,我还以为你们是故交。说着含糊一笑,绕过太乐碑亭,往前面的小院子指了指,那里清静些,直房比别处少。每间三个人,住的大多是宜春院里拔尖的乐官。对了,你们姑苏刚入选的那位女郎,也在这个院里。同乡离得近了,也好互相照顾,辜娘子看这里好不好?
苏月仰头看了看院门上的小匾,上头写着枕上溪三个字。有个地方容身就不错了,难道还能挑拣吗,便朝掌乐伏了伏身,很好,多谢掌乐。
掌乐这才悠着步子领她进月洞门,你那同乡,屋里正好有空位。说罢喊起来,春潮!春潮!出来接人!
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一个松着半边鬓发的人探出脑袋,连面孔也看不清,只管朝苏月招手,来,进来。
苏月向掌乐道了谢,跟着迈进屋子,进门就看见那位同乡提着吊子,站在铜盆边上。
苏月隐约记得她的名字,叫朱颜在,个头不高,长得白净温柔。她一见到苏月就满脸欣喜,你也来了?这下好了,更热闹了。
那个叫春潮的,这才拂开遮挡住脸颊的头发,露出一张明艳的脸,笑着说:失礼得很,我正要洗头,掌乐就把你送来了。
苏月说不碍的,我也是临时接了调令,冒冒失失闯进园子。
颜在让她坐,自己提着铜茶吊给春潮浇头发。春潮的头发厚实,洗起来费工夫,苏月刚要铺排自己的床榻,就听见她招呼,快、快,把皂角膏递给我。
苏月只好把桌上的竹盒递过去,春潮抓了把膏子,搓出薄薄的一层沫子,边搓边道:这阵子忙得摸不着耳朵,连洗头都得挑夜里……小娘子怎么称呼?和颜在是同乡?
苏月说是,我也是姑苏人,姓辜,阿姐就叫我苏月吧。
她在回答春潮的时候,看见颜在努力举着铜茶吊,举得两手直哆嗦。
颜在是细胳膊细腿,典型江南美人的长相,凌空悬着的时候久了,有些坚持不住。
她见状,把边上的小杌子搬过来,示意颜在站上去。原本想接手的,但又怕莽撞了,反倒惹人不高兴。新人刚来,总得想办法笼络老人儿。人家正在讨巧,你中途截了胡,反倒落人埋怨。
颜在感激地朝她望了眼,说实话春潮不好伺候,自己被她呼来喝去使唤,只好吃哑巴亏。当初一同来上都的人里,只有自己一个进了宜春院,其中孤单可想而知。现在终于来了个同乡,也算是有了伴,因此颜在很欢喜,连自己的妆匣都要和苏月的放在一起,且热络地招呼她,有什么要用的,尽管自取。
苏月含笑应了,但绝不当真去碰人家的东西。第二天收拾停当进大乐堂,太乐丞照着上面的吩咐,从前头人中挑选出五个,另辟出乐室让她们排演《白纻曲》。受命前来引导她们的,也是擅长江南曲调的乐师。
苏月和颜在是新来的,略费些工夫,但也只消大半日,就已经掌握要领了。
师父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后来乐师盯得不紧了,常是练半日歇半日,捧着热茶感慨:教习诸位小娘子,才算是真正省心。不像头几日在银台院,显些要了我的命,怎么教都教不会。看看,我鬓边新长了几根白发,都是被她们给气的。
这些来自江南的女郎,全是平和温婉的脾性,自矜自重,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乐师这么说,她们也只是笑笑,谁都有刚入门的时候,等日子长了,自然就好了。
预备登台前虽然需要苦练,但比起在银台院的时候,已经轻松得多了,不必从早到晚抱着乐器不放手。五个人得了闲,就在廊子上坐着攀谈。前朝就入宜春院的那几位,说起家乡总有前世今生之感。一位最年长的,名叫梅引的乐官唏嘘:我离家整整五年,连做梦,都梦不见家乡的样子了。
大家都有些惆怅,再过几年,新人也会变成她们今天的模样。
苏月和颜在还能向她们描绘江南的变化,其实战乱过后,到处一片狼藉。若说好,只有远山远水还在记忆里,却也因近处的残垣断壁,显得有些破败和凄凉了。
说话间,不防门外忽然进来一位女郎,一双飞扬的丹凤眼,看人的时候眼波袅袅,很有亦嗔亦怨的风味。
进门便问苏月,你就是新来的姑苏乐工?
苏月站起身说是,不知娘子有何指教。
那位女郎浮起笑,笑意里带着几分傲慢,随口问她:你与白少卿相熟吗?听说你是他从银台院抽调出来的,昨晚他还亲自在院门上等候你,有这回事吗?
这么一来,大家都看向苏月,让她有些无所适从。她辩解道:我和白少卿并不相熟,也是入了宜春院,才得知是受了少卿提携。
那位女郎一哂,既然以前不相熟,那往后也不必太相熟,免得过于亲近,引出不必要的误会。
人家发完话,不等她应承就转身出去了,同坐的云罗告诉苏月:她叫刘善质,是宜春院最红的前头人,技艺实在是高超,对白少卿也实在是一往情深。但凡有人和白少卿走得近,她就不高兴,上赶着来兴师问罪。
苏月了然了,那往后要提防些,别惹她恼火。
倒也不是怕惹她恼火,一旁的楚容压声说,不过离白少卿远些是对的。他年轻,长得又俊,常在梨园内走动,和宜春院好几个前头人都有纠葛。只是后来不知怎么,渐渐没人说起了,近来又同刘善质打得火热。好些人劝善质,让她不要受人蒙骗,她却总觉得自己和以前那些乐工不一样,白少卿是真心喜欢她的。
自视甚高的人一头扎进感情里,总是莫名自信,自以为独一无二。苦口婆心规劝没有用,总要经历一些事,才能看清人的本性。
苏月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觉日子过得飞快,眼看就要除夕了,心也高高悬起来。
以前在家取乐,就算曲调谬之千里也没人计较,如今要去受那些权贵的检阅,只怕错了一个音,也会吃不了兜着走。
所以那几天,她的琵琶几乎没离身,只差睡觉也抱在怀里,连做梦都在拨弦。到了腊月二十九,内造局送乐工当日要穿的礼衣进来,都是细作的浮光锦,上面覆着洁白的玉纱,举手投足光彩动摇,水波粼粼。
衣裳很珍贵,穿上也很美,但十二月的气候,贴身简直凉彻肌骨。
大家上身试了试,忍不住倒吸凉气。登台的乐人都要穿得轻薄,穿出春夏的轻快韵致,总不能一抬胳膊鼓鼓囊囊,这样显得笨重不好看。
大殿里有温炉,进去就暖和了。太乐丞努力打消大家的顾虑,今年上头还拨了炭下来,候场的帐子里也有火盆,保管冻不着你们。
可是从圆璧城到前面的乾阳殿,有很长一段路,好在大家都备有斗篷,尚可以御寒。
于是年三十一早,就集结起来准备出发了。今天天气阴沉,厚重的云层像个晦暗的锅盔,严实地扣在穹顶上。乐工们列着队伍走在夹城里,冷风从脖颈处往里灌,怀里抱着的乐器,也变成了冷硬的大冰锥。
咬着牙,裙裾翩翩,脚踝像被刀割一样。初入禁廷的好奇,已经被无处不在的寒冷涤荡得所剩无几了。
苏月觉得自己的眼皮都被冻僵了,麻木得几乎抬不起来。等入了重润门,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嗓音想起,才艰难地抬了抬头。
内侍省侍监还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向内比手,帐幄设在文成殿后,时辰还没到,先进去候着吧。正巧看见了苏月,便来同她打招呼,辜娘子,我记得你。头一回亮相,拿出看家的本事来,是明月还是铜镜,就看今朝了。
几乎所有人眼中的出头之日,就是在大宴上被达官显贵看上,然后收作侍妾,运气好一点的做续弦夫人。
这种现状对苏月来说,其实有些无奈,要是仔细回头想想,这世界怎么不是个充满了调侃意味的寓言故事呢。权家大郎还是个微末的副将时,她们家婉拒了人家的求婚,如今人家当上皇帝了,她却被迫成为他的乐工,整日被人催促着,一定要抓住机会,让他手下的官员相中,去做个仰人鼻息的玩物。
其实她只想回家罢了,爹娘打算为她说合一位品行高洁的读书人,她觉得挺好的,这样的郎子才适合她。可惜现在连这个愿望都不能达成了,进了内敬坊,她的命运好像也已经注定了。
侍监这么说,她唯有俯身应承,只求不出错,不辜负侍监的重望。
侍监语气温和,含笑道:外头冷,女郎快跟他们进帐幄吧。
苏月行过礼,随梨园使入了文成门。
放眼看,这里虽是乾阳殿的副殿,但殿宇高大,人站在底下,渺小如蝼蚁一般。前朝的时候,宫城就以雄伟闻名于世,听说每个主要的宫室,都对应了天上紫微垣的方位,所以这座皇宫又叫紫微宫,其煌赫的程度,很对得起这个名字。
一阵寒风吹来,欣赏宫殿的兴致完全被浇灭了,她还是更在乎搭建在广场上的帐幄。
赶紧钻进去,地方挺大,能容纳好几十人。四角又燃烧着火盆,大家紧挨着坐下,确实比外面暖和多了。
只是手脚依旧冰凉,一旁的颜在偏头问她:冷么?
苏月说好多了,先前冻得我脸上没知觉了。
不远处的炉子上放着铜茶吊,正咕咚咕咚煮着热茶,可谁也不敢上前倒一杯,害怕回头上场不便,惹出大祸。
大家搓搓手,又跺跺脚,台上有多得体,台下就有多窘迫。
猛听见西边传来低沉的鼓声,众人都为之一振,应当是新帝临朝,百官恭迎了。
辞岁有一套繁复的流程,譬如敬神、赏对联、封笔等。待逐样都完成了,才到皇帝宴请王公大臣的环节。
美酒佳肴自然要佐以歌舞,梨园子弟这时候就粉墨登场了,先是一场气势磅礴的法曲《望瀛》,然后是歌舞大曲《秦王破阵乐》。
苏月在大乐堂里排演时,听太乐署的乐工演奏,并不觉得这些曲目有多庄严,毕竟嬉笑打闹也是常事。然而一旦正经登场,那就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宏大、神圣、凛然。还有云韶寺的宫人们,云髻花垂,玉步徐移,舞动起来极有风骨,不卑不亢。原来不管多低微的人,身上都有闪亮不容忽视的力量,也让苏月重新振作起来,自己整日与琵琶为伍,其实也不是那么不堪。
仔细听着动静,前面的曲目将近尾声时,太乐丞从门上进来,招呼下两首曲目的乐工预备登场。
《庆善乐》压轴,《白纻曲》压场。太乐丞拽过梅引问,都预备好了吗?舞者呢?
梅引说预备好了,把人都集结起来。
白纻舞是独舞,用的自然是最拔尖的舞者,其轻盈柔美,真是非笔墨能形容的。因此这首曲子一起,所有人的目光都会被舞者吸引,苏月自觉出现在新帝面前的尴尬也可以得到缓解,只要老老实实低着头,就可以苟且偷安。
走走走……太乐丞急急忙忙驱赶她们,把她们领进乾阳殿后候演的帐幄里。
这地方就不如文成殿那里暖和了,据说凉些能保证清醒,免得上场后头昏脑胀。
也许是因为紧张吧,果然也感觉不到冷,心头攒着一团火,忙于调弦,等着梨园使的召唤。
《庆善乐》奏到半程时,苏月她们就跟随梨园使,入了乾阳殿后殿。隔着一道厚重的帘幔,能听见外面觥筹交错的声响。
跟随新帝出生入死的武将们,早已经封侯拜相了,然而长年的军旅生涯,养成了他们粗豪爽朗的性格。他们对雅乐并不了解,也没打算追捧,最大的兴趣就是看乐工和舞者姿色如何。
太乐署的乐工都是男人,压根没什么好看的,勉强守了半天规矩的武将们开始推杯换盏,粗大的嗓门可以穿破乐阵,大喇喇地说:敬陛下,愿陛下江山永固,万年吉昌。
皇帝不能像他们一样,乐声掩盖住了他的嗓音。
大乐在武将们的吹嘘和感慨里奏完了,太岳署的乐工退出来,就轮到她们上场了。梅引打头,余下的人尾随,进入大殿之前还有些胆怯,却在走出那道帷幕后,心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临阵脱逃是不能够的,那就不要辜负这段时间的辛苦,把这个差事好好办成吧。
五个人从容入座,年轻女郎手执乐器的模样优雅曼妙。她们从江南来,朝堂上的臣僚们也都知道新帝是姑苏人,乐工要演奏吴越曲目,再吵嚷就不合时宜了,因此不同于前,大殿上彻底安静了下来。
曲调起,先由梅引的尺八独奏,徐徐揭开了江南的水墨画卷,然后琵琶五弦加入,水乡的迤逦,便绘声绘色呈现在了所有人眼前。
舞者水袖飞扬,歌声在乐声中穿行,阖庐宫中夜挝鼓,宫树乌啼月未午。玉缸提来酒如乳,白衣成向君前舞……
懂得音律的人一旦沉浸其中,外界的纷扰就无法影响你了。苏月垂着眼,专心弹奏她的琵琶,玉指勾抹间,短暂忘记了身在何处。
这《白纻曲》,她小时候奏过,吴越之地的名曲,可以抚慰思乡情切的旅人。曲调婉转,让她想起战火连天的春日,关起门来在院子里晒书的父母,也能想起月色无垠下,穿破积雪顽强挺身的麦苗。
江南小曲相较那些大型的燕乐,实在不算长,但全情投入后,人曲几乎要合一。不得不说,这次是最能静下心来演奏的一次,起码练曲的时候,没有其他曲目的干扰。
想来她们的弹奏很合新帝的脾胃吧,一曲奏罢,殿上鸦雀无声。后来听见有人慢慢鼓起掌来,仿佛石子投进池塘,激发出一串涟漪,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大殿上很快回荡起了隆隆的掌声。
侍监盛望带着愉悦的口吻传话:陛下有令,凡今日登台的乐工,人人有赏。尤其这《白纻曲》深得圣心,看得出乐工与舞者技艺精湛,非同凡响。着令梨园,节后的大宴上,吴越曲目不可少,陛下愿与众臣工共赏,还望不要辜负了陛下的期望。
乐工们演出的时候,太常寺卿和梨园使都在一旁候着。到底排演的时间太短,掌事的官员们都捏着一颗心,等到曲目全部演奏完,那颗心才堪堪落回肚子里。
圣上发了话,梨园使忙高高揖起手,长长拜伏下去,一声臣领命,应得铿锵有力。
总之是皆大欢喜,无端被充入梨园的不平,在头一次演出获得成功后,好像也平复了不少。
大殿上的乐工福身行过礼,却行退回候演的帐幄里,苏月终于长出了一口气,解下缠绕在手腕上的缚带,冲着望过来的颜在笑了笑。
听说龙光门外有条巷子,里头一家连着一家,全是做小食的商铺。咱们这回办妥了差事,太乐令应当会准许我们出宫门了吧?颜在满怀憧憬地说,明天是正旦,宫里反倒不设宴,说是要让臣僚和家人们团聚过节。咱们得闲,出去吃点好吃的吧!
苏月说好,回头问过掌乐,要是应准了,我请你吃烤胡饼。
两下里很高兴,抱起乐器正要退回文成殿,太乐令却出声叫住了苏月,辜娘子,你且留步。
颜在纳罕地望向苏月,可惜自己没办法留下陪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随众人走了。
苏月茫然站在那里,迟疑问:佟令,可有什么吩咐吗?
太乐令摇了摇头,不知道,顾使让我传话,你照做就是了。
苏月没辙,既然走不了,只得在这帐幄里枯等。
梨园的乐工们,眼下都退回圆璧城了,这候演的帐子也就没人再来了。她抱着琵琶,站在空空的帐中,听不见外面有人声,仿佛自己被遗弃在了异世里,四周围静得可怕。
回身看,炉子里的炭火燃烧了很久,表面攒了一层炭灰,只有些微的红光透出来,在盆中乍明乍灭。
帐子很大,没了人气之后感觉更冷了。苏月凑到炭盆前,一手拿通条敲掉炭上的浮灰,热量好像升高了一些。可她心里依旧忐忑,不知道为什么单单留下她一个人,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好不容易听见有脚步声传来,在帐外又顿住了。隔了半晌,才见一只修长的手探进来,掀起了门上垂帘。
苏月望过去,这是个年纪约摸二十五六的男子,一身玄色的衣袍,身量很高大。但高大,并不显得憨笨,反倒身形匀称,体态潇洒。
再看那张面孔,鼻梁挺拔,眉骨清晰,分明是英朗的长相,眼睛却是水润的。望着你的时候,无遮无挡地透出直白,仿佛是旧相识,今天找来重逢了。
可是苏月搜肠刮肚,也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这宫里皇亲国戚太多了,春潮曾说过,她们的第一次亮相尤为重要,能不能被人相中,立竿见影便会有说法。果然这说法来得很快,本以为最出风头的是舞者,没想到窝在后面的人,竟然也没能逃过这场筛选。
如今这局面,只有见机行事了。推测将要发生的事,提前在脑子里预演一遍,免得人家表明来意,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不过这人看样子似乎并不着急,只是静静打量她,略顿了会儿才问:辜娘子入上都快一个月了吧,对这里的一切,可还习惯吗?
如果说不习惯,能不能放她回家?当然这些腹诽的话只能埋在肚子里,总不能犯孩子气,莽撞地试探陌生人的底线。
因此她谦卑地伏了伏身,上都是繁华之地,天子脚下,起先虽有些难以适应,但日子一长,慢慢也就习惯了。
她说得圆融,对方却不以为然,姑苏是鱼米之乡,这些年虽有战乱,但相较其他州府,百姓已经算是安逸的了。据说贵府是姑苏城中的富户,每每城中大乱,家主都能设法保全全族,实在是不易啊。原本战后古城重建,日子渐渐也安稳了,结果这时朝中下令征调乐工,强行把你带到这上都来,小娘子心里应当很有怨言吧?
苏月说不敢,天下百姓都是大梁子民,卑下是女流之辈,不能兴国安邦,只好献艺,略为梨园尽些绵力。
对方听她说完,显然不信这话出自她真心,新帝贪图享乐才征调乐人,你难道从未这样想过?
苏月心下惊讶,不由抬了抬眼,贵人……何出此言啊?
对方灼灼望着她问:若非如此,小娘子先前怎么不去瞧瞧龙椅上的人长得什么模样?是不好奇,还是不想放在眼里?
苏月心头直打鼓,看来他由头至尾都盯着自己啊。不把新帝放在眼里,可是一顶她承受不起的大帽子,忙说不敢,乐工微贱,不敢随意窥探天颜。再者入紫微宫前,内宰就教过禁中的规矩,卑下一言一行都需谨慎,不敢惹下祸事,牵连梨园。
对面的人微扬了扬长眉,倒没有继续为难,娘子这番话无可指摘,可见贵府上教导得很好。辜翁是极谨慎的人,小娘子得了真传,果然青出于蓝。
苏月听他提起父亲,心里忽然生出了妄念,试探着问:贵人认得家父吗?贵人曾经去过姑苏?
他心平气和地对插着袖子,心平气和地点了点头,去过姑苏,对令尊的声望早有耳闻。复又问她,小娘子想家吗?我能为小娘子做些什么吗?
苏月抱着琵琶,双眼晶亮。
虽然她知道,对一个素昧平生的人提出请求很无礼,但她实在不想错失回家的机会。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问出口:贵人能否助我出梨园,让我回姑苏去?
这个问题,对方应当早有预料吧,既然肯给她机会,就说明至少还有几分希望。
结果她等来的答案,十分让她沮丧。
不能。
苏月无可奈何,不明白既然拒绝得如此干脆,又为什么主动提出要帮忙。
对方似乎很满意她这样的反应,慢条斯理道:我今日,是特地来看看小娘子的,想印证一下,辜家女郎是否如家母说的一样好。他仰起唇,冲她淡淡笑了笑,还不曾向小娘子介绍我自己,我姓权,权珩。生于姑苏,现如今,是这大梁王朝的开国皇帝。
这个自我介绍,真是妙得很,也惊悚得很啊。
苏月听见自己的心蹦得隆隆作响,要不是膝盖够硬,她简直要毫无尊严地跪下来了。
谁能想到,开国的皇帝会跑到候演的帐幄里来,就为了见一见那个曾经拒绝他的人。应当是男人的尊严使然吧,就算不做皇帝,也一定要亲眼过过目,究竟传说中的辜家女郎有多特别,才会让她父亲毫不犹豫拒绝这门婚事。
现在见到了,心结应当也解开了。一个成了皇帝,一个沦为乐工,高下立判,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吧!
苏月想起之前在家的时候,阿爹那份如坐针毡,全家跟着一起团团转。如今自己既然见着了正主,就不要辜负了好机会,尽量消除隔阂,大事化小吧。
于是放下琵琶,她十分诚恳且恭敬地向他行了个礼,卑下辜苏月,拜见陛下。先前太乐丞命我在这里等候,并未告知陛下驾临,若有冒犯之处,还请陛下恕罪。陛下,关于那件事,请容卑下向您解释……
哪件事?
他不等她说完,中途截断了她的话,记仇的心简直昭然若揭,语气讥嘲,然后又作恍然大悟状,哦,你说的,想必是贵府拒婚那件事吧!
苏月咽了口唾沫,说正是,其实男婚女嫁,本就是互相考量,不管是高高抬举还是遗憾错过,都是再寻常不过的。当年媒人登门,正是人人自危的时候,家父疼爱卑下,不愿意在那个年月嫁女,也是人之常情啊。
皇帝细细忖度了她的话,倒也认同,那时朕征战四方,稍有疏忽就性命不保,令尊不答应,朕也能够体谅。不过,贵府上有些做法,很令朕不解,这门亲事不成便罢了,令尊急急忙忙关了城里的质库,把钱财分给族人,又刻意宣扬家中没有余粮了,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误会权家登门提亲,是为了日后好打秋风吗?
苏月不免讪讪,说起那件事,阿爹的做法确实欠妥,在权家看来,侮辱性不可谓不强。
但她还是要狡辩的,陛下也说了,辜家是城中富户,树大招风。那时候豪强并起,陛下又在前方征战,姑苏城里涌入许多逃荒的灾民,家父施面施粥反遭人惦记,质库也被人破门洗劫了。所以家父惶恐,那种年月有钱不是好事,还是散尽钱财能够保平安……说着忽然顿下来,迟疑道,宣扬家中没有余粮,是借着质库被抢的名头,没有对外说把钱分给族人了呀,陛下是怎么知道的?
皇帝别开了脸,拒绝回答。
其实还是因为太后对遭拒不满,暗中派人打探了内情。在太后看来自己最得意的儿子要迎娶辜家的女儿,辜家实在没有理由推诿,可谁知辜家那个家主一点情面也没留,只差把巴掌拍到权家脸上。太后觉得自己受了辱,加上不甘心,自然悄悄打听。她家散尽金银,缘由昭然若揭,好在三年没有把女儿嫁出去,太后的不满才稍稍平息。
反正从兴致勃勃打算提亲开始,太后就把一切写在了家书里。起先说辜家门第清白家教好,必定十拿九稳,任凭他怎么反对,太后自有她的道理,训导他立业成家两不误,才是大丈夫。他拗不过,只得任由太后操持,没想到时隔一个月,又收到太后家书,连篇累牍地讲述了热脸贴冷屁股的全部经过。最后痛心疾首质问,辜家说齐大非偶,到底这所谓的齐,是指权家还是辜家?
反正就是气不打一处来,过不去这个坎。他从起先的浑不在意,渐渐也受了太后影响,开始对这件事耿耿于怀。现在见到真人了,不知今时今日,他们是否会懊悔当初的决定?
本想暗示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不曾想这位女郎先给自家找了台阶下。
烽火连天,全家实在不忍心分离。当初太后为陛下提亲,应当不止卑下一家,东家不应西家应……
她这是打算钻个法不责众的空子,暗示拒婚的不止辜家,否则他也不会至今未娶。
皇帝很遗憾地告知她:这三年,太后只向贵府提过亲,无奈天不遂人愿,最终铩羽而归了。
又是一个让人魂不附体的消息,苏月脑子里嗡嗡作响,震惊后质疑,质疑后结巴,怎……怎会如此啊……
皇帝哂笑了声,太后说朕没有混出名堂,难免被人厌弃。还是等有了功名,登门求娶才有底气。
结果这一混,当上了皇帝,对辜家而言实在是晴天霹雳。
更让苏月感到灰心的,是权家居然只向辜家提了亲。这就意味着只有辜家一家得罪了他们,这份独一无二的欺君罔上,让她终于开始理解阿爹,为什么愁得寝食难安了。
那么眼下他专程来见她,就是为了亲眼见证她的落魄,为了证明辜家没眼光吗?
苏月对这种所谓的荣辱,看得并不重,她善于自我安慰,想取笑就取笑吧,取笑完了,就可以让她回梨园了吧?
这是上天作弄,辜家这样的门庭,高攀不上陛下。她诚挚地说,如今两家更是云泥之别,卑下及家父深感羞愧,悔不当初。卑下如今能做的,就是日夜祈祷国运昌盛,陛下万寿无疆。日后的排演中必然尽心尽力,拿出全部技艺报效陛下。前尘往事不可追,陛下隆恩浩荡,就宽宥辜家一门的有眼无珠吧。
如此放低了姿态,皇帝也有雅量,自然不会再和她斤斤计较。
看来小娘子在梨园如鱼得水,打算用琴技赎罪。他淡然望着她道,你与朕也算同乡,可千万不要勉强,若有为难之处就说出来,朕不会袖手旁观的。
苏月欠了欠身,并没有为难之处,能为陛下献艺,是卑下的福气。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惨然,果真位高权重的人得罪不起,他们会说着冠冕堂皇的话,给你找最适合的小鞋穿。
先前不知道他的身份,她求他助她回姑苏,他不是断然拒绝了吗。现在又来老调重弹,她要是再上当,那就是自取其辱了。
她已经死心了,皇帝便安心了。不过看她脸色发青,想必她此刻冷得厉害吧。
偏头望了望火盆,盆里的炭火不知什么时候熄灭了,只剩浅白的灰烬。她身上披着一件猞猁狲的斗篷,底下是轻如云雾的礼衣。猞猁狲的皮毛在苏杭足够御寒,但在上都却差远了。
把斗篷解了。他忽然说,神情冷漠。
苏月纳罕地抬抬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又重复了一句,朕让你把斗篷解了。
可是孤男寡女,解斗篷做什么?
一些不好的预感,从脑子里的每个边角涌了出来,虽说眼前这人已经贵为皇帝了,但他是行伍出身,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苏月的长嫂是扬州人,她以前曾听阿嫂说过,前朝驻守扬州的军队军纪涣散。当兵的最爱逛青楼,过后又不肯付钱,因此在扬州人眼里,那些兵痞才是江南最大的祸患。
苏月捂住了领上的系带,我虽沦为乐工,但我是好人家的姑娘……
皇帝拧起了眉,这和你是不是好人家的姑娘,有关系吗?
苏月讶然,做了皇帝的人,眼界就是不一样,居然能说出没关系的话来,简直令人咋舌。
她迟迟没有反应,对方的耐心也快用光了,朕实在想不明白,你们辜家人究竟有多自命不凡,才觉得世上的人都心怀不轨,时刻想打你们的主意?
苏月被他一番嘲讽,竟真有些自我怀疑了,难道是自己会错了意?但她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有哪个好人会在光天化日之下,要求第一次见面的女郎解衣裳。
卑下恕难从命。她说。
可惜人家并未理会她的拒绝。
在皇帝看来,他还是白丁的时候遭到拒婚也就算了,如今当了皇帝,还有人对他说不,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只捂住领口的手,被他满脸鄙夷地拽了下来,只需轻轻一抽绳结,那件斗篷就落在地上了。然后抬手解下领上金扣,顺手把自己的斗篷扔给她,上都不像姑苏,冬日里要冷得多。朕这件是新做的,今日头一回上身,你穿上这件,一路上就冻不死了。
苏月托着这件厚厚的斗篷,茫然不知所措,这……这……
这什么?皇帝道,朕是一国之君,大人大量。想必你充入梨园的时候,辜翁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但朕偏要你活着,向你父亲证明,朕既然能统天御宇,就不会公报私仇,刻意刁难。
这番见解,属实令苏月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不给她斗篷,就算公报私仇?
可她不敢问出口,自己刚才的反应已经十分小人之心了。她唯有深深向他拜服,陛下爱民如子,这份气魄和胸襟,令卑下望尘莫及。卑下刚才又现眼了,请陛下将此事忘了,就当不曾发生过吧。
皇帝凉笑,朕与你们辜家人打交道,看来要学会不停遗忘才行了。边说边抬了抬下颌,穿上。
苏月忙说是,扬手把斗篷披在自己身上。
皇帝身量高大,斗篷的下摆拖在地上足有一尺长,但他却刻意忽略了,睁着眼睛说瞎话,正合适。顿了顿复又问,暖和吗?
苏月已经不知道这合适二字究竟作何解了,也不想费心琢磨,只是老实地回答:暖和。
好在他总算决定高抬贵手了,暖和就好。与小娘子共处良久,相谈甚欢,今日是除夕,梨园想必也设有晚宴,朕就不留你了,早些回去吧。
苏月如蒙大赦,躬身道:卑下预先恭贺陛下新禧,那卑下就先告退了。说着提起斗篷,却行退出了帐幄。
帐中的皇帝扯了下唇角,原本以为太后有些夸大其词,不过一次失败的提亲而已,怎么令人三年不得释怀。但今天看来,确实事出有因,这位辜家女郎看似谦卑,骨子里却是有傲性的。
她看着你时,眼里的水色不是粼粼的波光,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锋利剑芒,明明小小的女孩,竟也让人不敢侵犯。且她很漂亮,是万千出色的前头人中,一眼就能被发现的那种美。可见姑苏确实人杰地灵,能孕育出这样光芒万丈的女郎。
正畅想时,帐门忽然又被打了起来,还是她,尴尬地说:东西落下了……
皇帝往边上让了让,看她左手夹住猞猁狲斗篷,右手抱起琵琶,临走不忘再呵呵腰,往宫门上去了。
腾不出手来的苏月,到这时才明白人心险恶。御用的斗篷确实比自己带来的暖和,但没办法裹紧,冷风自然灌得更多。
一路往北走,抱着琵琶的手几乎冻得没了知觉,边走暗中边庆幸,还是阿爹有先见之明,拒了他家的婚。如今看来这人果真不怎么样,小人得志,借故明赏暗罚。
从少府内监夹道到陶光园长廊,足有三百多丈远,每一步都让她生无可恋。还好她机灵,干脆把猞猁狲斗篷系在身前,如此一来身子和手都挡住了,居然甚是温暖。
至于垂委在地的御赐之物,实在是顾不上了。她就这么毫无愧色地,在守门内侍惊讶的注视下,迈进了圆璧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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